父亲和土地

父亲和土地

小村那片肥沃的土地蕴藏着美好的希望，父兄们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了数十个春秋。

1950年，土改那年，我在土改队担任调研组组长，全乡的土地都得经我们调查后，计算出全乡拥有多少土地和每人能分多少。

记得分土地那天，父亲的双眸闪着亮光，说话的声音格外有劲儿。他叫大哥（当时是村中的农会主任）为他劈了一堆尺把长的竹签，然后背了一张量地的弓，飞快地朝村外奔去。竹签写的是地号、亩分、分配给谁的姓名。等领了政府颁发的土地所有权证以后，这块地就已经属于你了。我家三兄弟已经分了家，我和父母亲、我妹算一户，四口人就分到了六亩土地，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还沉思着，此田能得久吗？还很不放心。当时，我家还没有农具、耕牛和种子，怎么种？还是一个问题。后来，我父亲盘算了一下，拿出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头耕牛和我两个哥哥合着用，其他农具，只好向邻居们租、借。

没过几天，春耕就开始了，是大哥牵着耕牛犁地，沿着小竹签的路线做了田塍。父亲却站在一边笑而不语，很快把被土浪涌到一边的竹签，无误地揳回原处。原来，凡地界处，父亲都前后揳了两块竹签，前是明签，露出地面，后是暗签，隐在土里。父亲说：“这能避免丢签儿，又能防止为此而与地邻闹纠纷。”

第一年，空前的大丰收给我家和许多无地少地的农民带来了莫大的喜悦。夏粮我家收了2000多斤，秋粮可就难以计算了，看满畈碧绿的稻苗，夏桃满腰的棉花，大家的心里也乐开了花。一天，我和父亲一起耘田，在晚稻苗的根部搂土，正当我们累得汗流浃背的时候，忽然吹来一阵凉风。我抬头一看，只见西边天上飘来一片浓黑的云，云脚很低。一声雷电过后，那浓云便抖落下无数条雨丝。“东边日出西边雨”，被阳光照得银亮的雨丝不停地往绿野里洒落，幻化出一个无比奇异的童话世界！一簇簇浓云向我们涌来，田里的人都快跑光了，父亲连头也没有抬一抬，双手仍旧在稻根间翻飞。他见我停了，急火火地说：“快干呀，下过雨，稻苗好吃上劲。”我只得重新又干起来。

岁月与辛劳摧毁了父亲的容颜与健康，他头上添了白发，脸上多了皱纹，同时患上了头眩病，而我只在节假日才能帮忙干一点农活儿。因此总有一些愧意。

我调到县委办公室工作后，土地入了农业生产合作社，耕牛也卖掉了，我把父母亲接到了城里住。他们脸上总有点儿忧郁茫然的表情。我想，一定是乡情太重和一时不习惯城里生活的缘故。后来我发现，当有人偶尔提到家乡那些他曾经种过的土地时，他的脸上立刻明朗起来，很快表露出过去常见的那种笑容与欢快。我还发现，每当他回家乡路过原先种过的土地时，两眼不停地往田里看，嘴里不停地叨念：“怎么叫地荒成这个样子？”心里充满着惋惜与不平。

后来我去杭州上大学，把他们送回了老家，每月寄钱、寄粮票给他们，过那晚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