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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梅村《圆圆曲》“错怨”一解

时间:2022-01-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俞平伯先生一九八五年先后写的关于吴梅村《圆圆曲》两篇遗作,最近才见刊出。两文的焦点是在《圆圆曲》末节两句:“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自然不如《圆圆曲》于陈沅之出身、被劫、重逢叙写有致。陈寅恪先生于《柳如是别传》中将梅村《圆圆曲》写作时间定于顺治八年,即与之前的《琴河感旧》和《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为同一时期作品。而《圆圆曲》“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直以圆圆比作西施。

吴梅村《圆圆曲》“错怨”一解

俞平伯先生一九八五年先后写的关于吴梅村《圆圆曲》两篇遗作,最近才见刊出。(见《文汇报》副刊)许多时没有读到像这样的好文章了。盖作者文思之妙好像要将他自己对吴诗的妙解过程一一显示读者,可是文又含而不露,令读者在叹赏之余,留下一片疑团。我相信爱读俞先生文章的不少读者读此两文后或也会有此感觉。两文的焦点是在《圆圆曲》末节两句:“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话须从历史说起,甲申(一六四四年)三月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自缢于煤山,广义地说,明亡。然而此时,明朝尚有一支劲旅在关内,这即是吴三桂所部。可同时关外的建州部族却也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逡巡不定的吴三桂突闻爱姬陈沅(即圆圆)被李的部将刘宗敏所掠,愤而与李自成战,结果大败。于是乞援于建州,两军合围大败李军于一片石。故梅村诗曰“冲冠一怒为红颜”。名篇艳曲,传诵已久,俞先生却独有他的会心处。吴梅村晚作《杂感》第五首“血泪青娥陷贼还”也咏的是吴陈事,俞先生说此诗主题已点明,惜无细节。自然不如《圆圆曲》于陈沅之出身、被劫、重逢叙写有致。于是俞先生方说错怨狂风云者正是梅村弥缝罅漏的补笔,借以结束全文,譬如文章片言居要,是此诗之警策处。说得如此郑重其词,原来俞先生在程穆衡(迓亭)笺本此句下看到一条极为重要的注文:

《愚谷集》清华镇飘花影壁曰:

妾香闺弱质,二八从军,身辱形亏,不敢以家氏姓名污入耳目。自命飘花,一以自恨,一以自怜。三年历尽艰辛,于人两过兹镇,重经生感有兴成诗,奈为痴奴所逼,不能成韵,留待后人,代成余意。

此下程氏复有按语:“按,此正同时,知错怨句盖有所指也。”俞先生以为此十数字堪称一言中的,因为此中包含三层意思:一说同时事,明其非一事;二说有所指,也明其非一人;三错怨云云正是梅村《圆圆曲》中正文,又似有意回避。俞先生幼年诵读吴诗而深喜之,仿佛到此刻才恍然有所悟,文章之妙正是在此。但对于我们仍有不得要领之处,还须再加诠释。

要解开这个谜,还得从当年士女的遭际说起。从崇祯季年到甲申乙酉之间,江南士女有着极为惨烈的遭际。崇祯十五年,外戚中贵竞到江南搜寻名姝佳丽,陈沅即是在这一次被外戚周嘉定伯劫取北去。甲申之后,南京弘光选妃又是一大劫难,不过此时蒙难者多是名门闺秀。乙酉清兵南下,江南士女俘掠则更惨。然而同样是受难,却也有幸与不幸,诗中出现“错怨”一词即因此。

陈寅恪先生于《柳如是别传》中将梅村《圆圆曲》写作时间定于顺治八年,即与之前的《琴河感旧》和《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为同一时期作品。盖吴先于顺治七年欲见卞玉京,卞未允,过数月卞飘然再至,两人才共载横塘。梅村原拟再续旧情,而不意玉京向他倾诉的却是充满沦落感的别后苦情。乙酉悲剧已是十年前事;可是此时清人似又有点取强夺秦淮当时及旧日乐籍名姝之举(参看《柳别传》),玉京正为避祸而入道。共载横塘谈话的结果产生了《听弹琴歌》这篇作品。玉京向吴说弘光时她亲见明功臣徐达后代徐女也在选妃之列,事未成大兵已渡江,由崧奔走。于是徐女及其他同出于名门的祁、阮都被军府“以一鞭驱走”。错怨一词始见于此诗,“当时错怨韩擒虎,张孔承恩已十年”,用的是隋攻陈的典故,张贵妃方临窗执笔,隋将韩擒虎拥万甲冲入,张孔俱被擒。这里错怨云者是说徐女等未见君王面,便被俘掠,反之陈之张孔已承恩十年才被擒又何怨之有?以古典喻今事,反见徐女与祁阮遭际之更可悲了。

错怨总之是指命运而言,是命运对人生的嘲弄,因是嘲弄故有歧义。对于徐女与祁阮是真正的憾恨,对于陈沅“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则是事后的庆幸。没有被劫北行,以至没有为刘宗敏所掠,她岂不是和南中的徐女、祁阮以及无数的佳丽名姝同其命运。然则被劫被掠使她备受惊怕,毕竟还是迎来了无边的春色。所以此错怨只是幸运之反义。《听弹琴歌》有句云“十年同伴两三人,沙董朱颜尽黄土”,寅恪先生释云沙指沙才、沙嫩姊妹,董指董白、董年,这些都是《板桥杂记》称为丽品的名姝,实则沙嫩未死是被劫,董年先死,董白虽称死实际上也是被劫,陈先生云“陈沅则不著姓字(指在《听弹琴歌》中)而意在言外”。《听弹琴歌》结云“莫将蔡女边头曲,落尽吴王苑里花”,用蔡文姬胡笳十八拍典,以匈奴比建州。而《圆圆曲》“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直以圆圆比作西施。两诗判然不同,这就是陈先生所谓陈沅不著姓字而意在言外,因为她纵然有泊絮因风的薄命,而却不是徐女那样遭受更为不幸的女性。

《愚谷集》中妇人既自称香闺弱质当是良家女子,她是被胁迫从军,也与被掠北去的徐女不同,而却与陈沅遭际或有相似之处。两人都不是南下清兵的受害者。梅村《临淮老伎行》是写刘泽清伎冬儿,程笺本注云“袁子才曰冬儿与陈圆圆同为田宏遇所畜伎,后归刘泽清”,可知周奎(嘉定伯)或田宏遇所畜伎应不止陈圆圆一人。又梅村《田家铁狮歌》注云“《绥冠纪略》贼破京城,刘宗敏居田宏遇第。”这些蛛丝马迹并不足以证明冬儿即是《愚谷集》中人,但至少证明陈沅被周嘉定伯劫载北行,与她相同处境的实不止一人。《愚谷集》中自称飘花的女子,终因程氏按语过于简略而湮没在历史中。

俞先生于第一篇小文中说:“吴氏降清,用夷变夏,岂惟一姓之兴亡。千秋之殷鉴,实为衰盛关捩所在。神州新运,从此胚胎,觇国几先,令人长想。”这并非对于梅村有苛责,只是以历史观历史罢了。他在致人信中说以论点含糊,不欲示人,其实论点何曾含糊,只是心中尚有余悸而已。陈寅恪先生但谓梅村于短短一年中赋此两诗(《听弹琴歌》和《圆圆曲》)以陈卞两人前后同异情事为言,而家国身世之悲恨,更深更切。俞文写于八五年,后来居上有过于陈氏不其然乎。总之“错怨”是有多重含义的,关键在于是受建州的凌辱,还是为刘宗敏所掠,或者如被降将刘泽清之类所胁迫。曰用夷变夏,其意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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