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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如梦鸟惊啼

时间:2022-01-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古同山庄”位于福建省南安县,那是我父亲家族的原乡。若说“古同山庄”是一砖一瓦营建的巨宅,不如说是我父亲家族的血泪史。他们在杭州城建立家业,更怀有好善积德的君子风范,他们经常帮助买卖不利、坐困愁城,或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古同山庄”的盛时随着国共的内战、时局动乱,朱轩绣牖就逐渐凋败了。

自法国大革命后,帝王贵族、紫泉宫殿都荒废在时间的烟霞里……我脑中飘过鲍照作《芜城赋》的伤感。芜城在江都县东(也即广陵故城),南北朝宋竟陵王诞之乱,城郭倾颓,一片荒芜,李商隐见到当初隋炀帝“欲取芜城作帝家”的隋宫旧址,腐草暮鸦,也有难以言喻的苍凉之感。

我父系家族的故居故园——“古同山庄”,不是镌镂龙凤飞骧的朱户,也没有画栋雕甍,但建筑物高大巍峨,包括园囿鱼池,占地广,气派大,虽不特别讲究斯文,在楼阁廊厅到处挂匾,而窗外佳木秀色,苍润山景都可以入画……

徐霞客《闽游日记》谈到仙霞岭,并谈到丹枫岭岭南是福建地界,还谈到山阳的山鹃丽日,闽中晚春奇特雪景,徐霞客谈到那些奇石连名字都是动人的,如荔枝柱,风泪烛,幔天帐,达摩渡江,仙钟仙鼓……“古同山庄”位于福建省南安县,那是我父亲家族的原乡。我母系家族,诗礼传家,是乡中望族,我父系家族出身寒微,祖父飘零一身远到北京去卖皮货却养不活一家人。

往往到了晚饭时间,祖父母一家人还粒米未尝,当时乡中邻人恤孤怜贫,见到祖父母家中没有炊烟,经常将热番薯搁在祖父母的窗台上……但饥寒交迫的景况如影随形,紧紧缠住父亲的童年,少年,穿着破旧的棉絮袄子,一年四季光着脚,当没有热腾腾的番薯块充饥的时候,只好躲进破棉被里早早入睡。

童年的困境使父亲发愤苦学,他是校中最优秀的孩子,年年名列前茅。二伯父十四岁为了谋生,含泪告别祖父母,远渡重洋,一步步从小学徒做起,我的两位姑姑都死于花容月貌的豆蔻年华……

若说“古同山庄”是一砖一瓦营建的巨宅,不如说是我父亲家族的血泪史。那年父亲担任安南永德边区抗日自卫团司令,接着又任福建省安溪县县长,福建省政府参议顾问,国民党第五军政治处长,第三二五师政训处长……二伯父从小学徒到大老板,经商成功,兄弟两人就联手重建家园。

“古同山庄”气派非凡,且占地广阔,虽没有在园囿中建亭台楼阁或歌台舞榭,但梅兰竹菊四时都有佳景。“古同山庄”也是乡民宴聚的场地,虽没有所谓“御厨”,或讲究品位的饮食猎手,也不是骚人词客的盛宴在酒阑之际吟诗填词助兴那般风雅,但大伯母、二伯母都是掌厨高手,池中自养的鱼,园中四时的菜蔬,五味羹、大熬虾、熟薤笋肉……荤素俱全,养宴乡民。

祖母感念当年善心的邻人在饥寒时对他们伸出援手,更恤贫济老,如遇乡中有人饥寒落魄,她一定伸出援手。她又精于药草治病。她裹小脚,步行艰难,但若乡民有人为蛇所噬,她总是不辞辛劳,亲自去寻找治疗蛇伤的草药。父亲十分孝顺,常老远为祖母带回饮食精品,孝敬她老人家,祖母总是将这些外地带来好吃的、精致的食品偷偷藏子袖子里去与孙辈们或老乡亲们共享。后来我读宋朝吴自牧的《梦粱录》记载一段富家济贫的故事。话说早年杭州城的富人家都是外地来的,这些商贾穹栀巨舶上,堆集四方百货。他们在杭州城建立家业,更怀有好善积德的君子风范,他们经常帮助买卖不利、坐困愁城,或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妻子儿女惊慌,就帮他们买棺木火葬尸身;遇到下大雪道路阻塞、长幼啼哭、无衣无食,冻饿求助无门,就沿家沿户去救济,半夜将碎金银或钱,插在这穷人家的门缝里……我读着读着就读出眼泪,我想,祖母和她那时代乡中好心的邻人都是这般的君子风范。

父亲个性坚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虽属将门之风,却也是饥寒交迫的童年熬炼出来的。那年,他刚刚离开福建省安溪县长的旧任,在转赴新任前,不幸为童年的同窗,也是青少年的朋友所绑架,人性在嫉妒、仇恨、心胸狭窄或存心不善时就经不起考验了……

这位友人带了几位坏伙伴将父亲绑在轿子上,走过崎岖的山坡谷地,一路上父亲受到残酷的拷打,最后竟呕出血来,能救回一命全仗侠女型的大堂姐,紧跟父亲的轿子,寸步不离,千里迢遥追踪。她是这场冷酷罪行的见证人,她爱她的三叔,更尊敬被母亲形容为“八闽贤才”的父亲。

父亲宽宏大度,抱着宗教的思想,事后也就原谅这位背德的朋友,继续他军旅与仕途的生涯。但经历这样的人生体验,父亲后来对儿女不断谆谆教诲:交友不能不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父亲虽不能如明者远见于未萌,如知者避危于无形,但从经验中吸取教训,后来对儿女也许出自保护的心态,始终是严父的态度,尤其对我们姐妹,不论是舞会、交男朋友,甚至一般的社交场合,父亲都不采取“开放”的态度。他要求女儿们都能冰清玉洁,纤尘不染……幸好,我少女时代对我魅力最大的是优游于文学的天地自由乾坤。

“古同山庄”的盛时随着国共的内战、时局动乱,朱轩绣牖就逐渐凋败了。父亲随政府来台与年迈的双亲依依惜别,当年父母苦心收集的名画、古玩、屏风、红木雕刻、花鸟静物家具,据说已荡然无存了。

最令人怆痛的是家族的凋零,最先是大伯父被牛撞伤不治而死,后来祖父母仙逝,二伯父因糖尿病去世,母亲癌症扩散去世……

父亲前些年还回去探拜祖父母的坟墓,他一定会如王粲《登楼赋》有“悲旧乡之雍隔兮,涕横坠而弗禁”的感慨,旧乡虽未回不去,但人事凋零,物华已非。

一九九五年与二〇〇三年我去上海与北京长城开会旅游,心中怅念“古同山庄”却都没有回去。那不是一座旧宅,也是我父系家族的奋斗史,毕竟我不愿再去面对衰索的景象,那经过时间、世事变迁所带来的伤感。

生是羁旅,生是囚禁,但像陈胜以破甕为窗,门轴上系着草绳那样穷苦人家的子弟,少年时为人耕地当佣工依然心中怀着大志。二伯父与父亲血泪的生涯,无衣无食,依旧在百般艰难中走出一条路,谈到我们这一代,我完全不像苦难的父亲,父母亲视我如金枝玉叶,我始终拥有“圆梦”的环境。也许命运也尝向我泼洒下冷风冷雨,也曾以嘲弄的姿态开一场不大不小的玩笑,但父母心眼里的“金枝玉叶”终究能守在文学的象牙塔里,玩赏诗文典籍,玩赏珠圆玉润的字句。“读书破万卷,下笔有神助。”是父亲家书中勉励我的经典之句。

一寸寸地熬,一寸寸地锻,锻熬成坚忍不拔的个性,弟妹秉承家族坚强的个性,也走出辉煌的路。他们都是台大校友,弟弟现任美国西雅图一所大学的校长,妹妹在商界获得成就,给年迈的父亲带来荣誉与安慰。

翻阅母亲旧诗,描写“古同山庄”的中秋,有“高盖白云四野秋,一年一度月当头。诗兴浓比秋兴发,长卷疏帘看未休”的句子,想象绮年玉貌的母亲,在琼楼上待月的雅兴,金樽美酒、弦琴一曲(母亲精于写诗填词,也擅长弹钢琴),月光幽幽照在古同山庄的楼台上……

日月逾迈,人生也充满了变迁和伤逝的感叹,我漫步在凡尔赛宫森林小径,白日将匿,夕阳的余晖带着凄怆的心境逃逸,冬日欧陆一种天惨风瑟的气氛正蔓延着,盘桓林子里的孤鹰在举翼高飞前发出凄恻的哀鸣……

啊!昨宵今夕都是梦中梦!

(2006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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