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邓龙翔将军

不久前的一天，我去干休所门诊部看病，给我诊治的大夫是邓医生，攀谈中惊喜地得知，她就是我当年的老首长邓龙翔将军的二女儿邓琰。于是，我和她共忆起邓龙翔将军。对将军的缅怀顿时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春节，邓琰打来电话，邀我和老伴去她家吃饭，我们欣然前往。此行收获的不仅是我们与邓琰日益深厚的忘年之谊，还收获了一本邓琰赠予的《邓龙翔将军回忆录》文集。集中收录的是邓龙翔将军生前战友和亲属写的回忆文章。读着读着，将军的英姿浮现在眼前，我与邓龙翔老首长相处的岁月就好像在今天……

那是1946年2月，邓龙翔老首长调任东海军分区副司令员时，我给东海军分区梁辑卿政委当警卫员，也有幸跟随在邓龙翔副司令员身边。当时，分区没有司令员，邓副司令员实际是代职司令员的工作。分区五位首长每人配有两名警卫员，组成一个警卫班，我任班长，兼任党的小组长，因此，对每位首长的警卫工作都负有检查和督导的责任。

当时的局势是内战前夜，国民党反动派正在加紧准备发动内战。为迎击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向威海市的进犯，威海军民进行着紧张的备战工作。东海军分区机关和所属部队一面进行军事练兵，一面在威海市周围山区修筑防御工事，以备敌人来犯。

那时的邓副司令员正值而立之年，是一位英气勃勃、才智杰出的军事指挥员。他夜以继日，忙里忙外，为部队的军事训练和备战呕心沥血地勤奋工作。我曾跟随他多次下部队检查军事训练工作和视察威海市周边。作为警卫员，我虽然不知道首长工作的具体内幕，但却在首长身边亲眼看见他如何深入部队，了解现场，察看干部战士训练情况；亲耳听到他针对检查中发现的问题给予指示。

在那些日子里，邓副司令员对我教育至深的是他的从严治军、纪律严明、一丝不苟。记得1946年春夏之交，我跟随邓副司令员下部队检查军事训练情况，我们骑马而行。在回来的时候，马行碎步，人暂放松。行进在威海市的南大桥时，邓副司令员忽然发现河的南岸贴近一排市民房子后墙之处新立一锅灶，有一军人在烧水。火烧烟燎，将民房后墙熏黑一片。当即，邓副司令员下马询问情况，得知是司令部管理科所为时，首长大为恼火，立马通知管理科长来面对此景。在弄清情况后，首长指出，这样做是违反群众纪律的错误行为，责令他立即拆除，但管理科长强调客观原因。邓副司令员很严肃地批评他说，维护群众纪律、搞好军民关系，是我军政治工作的三大原则之一，也是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重大原则问题。但这位科长仍很固执，还想强调客观原因，邓副司令员更严厉地指出：你再不执行命令，就撤掉你的科长职务。邓副司令员还令他写出检查报告，并指示司令部将此事通报所属部队，对广大官兵进行一次“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再教育。

这件事过去六十多年了，可是我至今记忆犹新。邓副司令员身上的这种一心念着人民、为了人民、坚持人民军队为人民的高尚品质和治军从严的优良传统，是我军领导干部固有的特点和风貌，是我军许许多多高级将领的化身，是我军成长壮大、一步步取得胜利的秘诀。它使我更深刻地懂得了军纪如山的道理，也使我进一步明确了我们的军队之所以战无不胜，就在于它来自于人民、服务于人民，有着严明的铁的纪律作保证。在我们部队的官兵中，邓副司令员身上的这种优良传统不断放出光辉，和天地一样长存，照耀着部队后来者任重道远的征途。

邓龙翔将军是江西省吉安县人，1913年2月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为生活所迫，他十二岁到湖南省攸县一家糕饼店做童工，生活的贫苦磨炼使他走上了光辉正义之路。大革命时期，他加入学徒工会，参加工人罢工。大革命失败后，他回到家乡，参加打土豪、分田地，投身于火热的农民运动。1929年2月，他加入中国工农红军，参加了古今中外从来没有过的伟大壮举——中国工农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1937年国共二次合作，红军更名为国民革命第八路军，他随所在的八路军115师开赴抗日前线。他参加了震惊中外的平型关大战，后随罗荣桓元帅东进，开辟山东抗日根据地。在胶东军区，他先后担任警备团政治处主任、西海军分区政治部主任等职。在极端艰难困苦的环境下，他率领部队与日、伪军展开艰苦卓绝的斗争，粉碎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疯狂扫荡、围剿。在创建、巩固和发展胶东抗日根据地的斗争中，他多次率领部队参加歼灭国民党投降派王毓民、张景月等部的战斗，拔掉鬼子、汉奸据点多处。他英勇善战，威震敌胆，发展壮大了抗日武装和敌后根据地，迎来了抗战胜利。在三年解放战争时期，他纵横奔驰在胶东战场上，横刀立马，奋勇作战，率部参加了解放烟台、青岛、长山列岛等战役，立下赫赫战功，深得许世友司令员的赞许，是许世友司令员帐前战功最为卓著的一员虎将。建国后，在海军工作期间，他勤奋学习，不辞劳苦，为建设现代化的海军呕心沥血，献出了他的劳动、智慧和经验。在“文革”期间，他同林彪、“四人帮”反革命集团据理斗争，无所畏惧，表现了一位老共产党员的原则性和不屈不挠的高贵品质。徐向前元帅赞誉说：“邓龙翔同志是海军不怕死的硬骨头。”

邓副司令员作为一个战功赫赫的军事指挥员，其威震敌胆是官兵敬佩的。另一面，他的平易近人，令我至今难以忘怀。他军政双全，不仅善于指挥打仗，而且还很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春风化雨，细致入微。后来经历的一些事情令我感同身受。

记得每次我跟随邓副司令员去威海周边山地（威海北、西、南三面环山，东面临海）视察部队施工修筑抗登陆防御工事，见到工地上的干部、战士，他黑里透红的脸上，总是挂着亲切的微笑，给人以诚挚、和蔼的感觉。我因在威海古陌岭山挖防御工事而荣获军分区土工作业甲等模范的光荣称号，在一次视察古陌岭防御工事时，老首长面带笑容地对我说：“小谷，你在这里修筑防御工事中被评为甲等模范了？”我说：“是。”首长夸赞道：“不错嘛，继续努力，再立新功！”虽然寥寥几语，但却在我心中激起波澜。我心想，首长领导全分区军队的军事备战工作，繁忙不息，日理万机，还知道我被评为模范的这件小事儿，顿感通身热乎乎的。

在视察间歇，老首长经常会给我们讲一些长征路上的故事，我最爱听的是邓副司令员讲的“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

“天蒙蒙亮，我们就开始爬这座连鸟也飞不过去的大雪山了。朝上望望，云雾蒙蒙，山顶直插云霄。再往上走，天气突然变了，狂风吼，雪花飘。我是江西人，很少看到下大雪，起先，东瞧瞧，西望望，倒觉得蛮有趣，谁知越向上爬地势越陡，一会儿竟下起鸡蛋那样大的冰雹。狂风夹着冰雹，吹打在我们只穿着一件夹衣的身上，浑身像刀刮的一样，看雪的兴致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觉得呼吸紧迫，浑身无力，只要稍微一松劲，脚就抬不起来了，但又不敢歇下来休息。有三个同志抱在一起停下来想暖和一下，但他们再也没有站起来。看着被大雪吞没的同志，我心里十分难受。我踏着前面像雪梯似的脚印，一步一步向前移，脚被雪冰得失去了知觉，但心中重复着一个信念：‘不能倒下，一定要翻过雪山去！’终于爬过了雪山。

“红军征服了雪山以后，前面就是纵横数百里，神秘莫测、人烟稀少的水草地。清晨，我们开始向草地进军了。草地的情景，更是触目惊心！举目一望，是茫茫无边的草原，在草丛上面笼罩着阴森迷蒙的浓雾，不辨东西南北。草地下河沟交错，积水泛滥，水呈淤黑色，散发出腐臭的气息。在广阔无边的泽国里，简直找不到道路。脚下是一片草茎和腐草结成的‘泥潭’，踏到上面软绵绵的，用力过猛就会陷下去，拔不出腿。我们只能跟着藏族的通司的担架，依着通司指出的草根较密的地方，一个跟着一个，艰难地前进。越往草地中心走，困难越是严重。时风时雨，忽而漫天大雪，忽而冰雹骤下。夜晚的严寒更是使人难耐，我们只得挤在一起，背靠背地取暖。特别是风雨一来，衣服湿透，地面是水，战士们只好在风雨中站着，急切地盼天快亮。风雨、泥泞、寒冷的折磨和饥饿的煎熬，使不少同志倒下了，有的战友就长眠在我们共同躺过的营地上。他们在死前的瞬间还非常清醒，还念念不忘革命。他们的生命虽然结束了，但他们的英雄事迹，却永远不会被人们忘记。”

我知道老首长的良苦用心——他是在用长征的故事教育我这样年轻的战士，要在冰刀霜剑的严酷环境里磨炼革命意志，吃大苦耐大劳，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而战，勇往直前，让长征精神在年轻人身上得到传承。

邓副司令员在我的心目中，不仅是一个热爱党、热爱人民、热爱革命事业的英明的将军，而且是一个热爱生活、对生活充满了浓烈情愫的人。

我还记得1946年，邓副司令员和梁辑卿政委的办公室和宿舍同在军分区驻地——威海市北大营的一组具有欧洲罗马式建筑风格的高大平房建筑群内，我们经常见到他的家人。邓副司令员有一个不满两岁的女儿，名叫小琪。小琪长得眉清目秀，天真活泼，伶俐可爱，我十分喜欢逗她玩。在一个傍晚，邓副司令员正逗小琪玩儿，分区首长要开会，他就放心地把小琪交给了我。从这以后，邓副司令员的夫人王素文同志（也是我们司令部机关指导员），时常叫我帮她抱小琪。我也以能帮助老首长分担一点家务为乐事。每当邓副司令员下班碰上我抱着小琪，他总要逗逗小琪。有时，他从我手中接过孩子，父女俩玩耍一阵，舐犊情深。那时，令我感动的是：邓副司令员对自己的女儿表现出来的真是一位和蔼可亲的父亲。在我心目中，像邓副司令员这样威严的高级将领，居然也与常人一样有情有爱，一样地热爱家庭、热爱夫人和孩子，真令青年时代的我感叹不已啊！

邓副司令员的确是一个很富于感情的将军，不仅是我亲眼所见，而且也是我亲身感受到的。

自从邓副司令员1947年3月由东海军分区调往北海军分区任职司令员以后，处于战争频仍的年代，我与他好多年未曾谋面，直到1972秋天。那年，我在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农九师任职，6月底，奉命调入北京军政大学读书班。学习结束时至秋天，我趁机回威海老家探亲，从战友那里得知邓副司令员在青岛北海舰队任副司令员，我便专程路过青岛去看望分别多年的老首长。邓副司令员家住金口一路26号，当时一见面，邓副司令员有一种惊奇之感，当即问：“小谷，你从哪里来？现在在哪里工作？”“分别这么多年，咱们一点音信也没有，今天见到你我很高兴。”我十分兴奋地向老首长汇报了分别后的情况。邓副司令员亲切地说：“你在青岛玩几天吧，青岛是个好地方。”之后，老首长乘他的专车亲自把我送到当时的北海舰队招待所——坐落在风景优美的八大关的东海饭店，当天中午，首长请我共进丰盛的午餐，并指令招待所领导安排我在青岛游览观光。在东海饭店，我住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派车出游览胜，饱览了碧海蓝天的美丽的青岛风光，使我每天都陶醉在仙境般的天地间。记得临别时，邓副司令员又专门设宴为我送行，我非常感动，老首长给予我的春天般的热情和温暖，使我永生难忘！

这次分别之后，我回到新疆，相距迢迢万里，相互间再也未能见面。当我从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调到济南军区某军某师工作时，得知邓副司令员已经仙逝，不由含泪遗恨，没料到那次青岛相见竟是最后一面，再也无法报答老首长对我的关爱。我沉浸在对老首长的无限思念之中。于是，我与我的老指导员、老首长的夫人王素文老大姐多次电话联系，在电话中得知邓副司令员在“文革”期间，遭受林彪、江青及其他们在海军的代理人的迫害，其身心受到严重摧残而怨愤成疾，含冤而逝，我心如刀绞，不由得泪盈满眶，特别怀念我心目中敬仰的老首长。我极其悲痛，更极其愤怒，愤怒林彪、“四人帮”对老首长的迫害和摧残。值得欣慰的是，1984年11月27日，根据中央军委指示，中央军委纪委批准为邓龙翔副司令员彻底平反，恢复名誉。从此，邓龙翔将军的英名永远光照千秋。我为此由衷地高兴，为老首长舒了一大口气。邓龙翔将军是我永远怀念的老首长，是我永远学习的榜样，他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掩卷长思，老首长邓龙翔将军的身影依然是那样清晰，就像往日重现。为缅怀老首长，特赋七律一首，以寄托哀思：

开卷宛如对将军，

英姿勃发气犹新。

冰刀霜剑长征志，

铁马金戈抗日心。

半世忘躯何服老，

晚年沥胆尚思勤。

沉沉往事怀翁逝，

人格光辉耀世民。

二〇〇七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