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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同舟忆《文萃》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后来陈子涛加入《文萃》,更多了一层关系。我心目中的去处,即是《文萃》,但未对他明说。司徒雷登出任美国驻华大使,黎澍连夜遣人送来一信,要我为《文萃》写一篇文章。在《文萃》改为丛刊之前,我没有为《文萃》写过文章,只是为一篇译稿作了些加工。他立即参加了《文萃》,成为黎澍的得力助手。在那里,逐渐认识了《文萃》其他人员与非《文萃》人员。当时写此,一为透露《文萃》被禁,二为表达《文萃》之受读者欢迎。

我和《文萃》发生关系,是通过黎澍。后来陈子涛加入《文萃》,更多了一层关系。黎、陈两位和我在成都《华西晚报》同事,子涛和我在黎澍领导下工作。一九四五年十月初,黎澍奉命到重庆,后转上海。当时我们有几个人知道,他是去筹办《新华日报》上海版的。不久之后,得黎来信,说是他主编一个杂志,名《文萃》,并寄来了杂志,要求朋友们写稿。我们估计,大约《新华日报》出刊之事受阻了。

一九四六年六月底,我到上海《大公报》工作。甫到之日,就被朋友拉去参加规模盛大的高尔基纪念会,在会上不期而遇黎澍,相约翌日晤谈于其寓所,其地为峨眉路一〇八号。这个地方,是我所不能忘记的。它是《文汇报》的宿舍,黎澍借住于此。之后,我常去那里看黎澍和《文汇报》的朋友。一九四七年七月,我婚后迁入该处,在那里住了一年多的时间。

初入《大公报》,助编国际版,后改助编国内要闻版。在学校读书和在《华西晚报》工作时节,闹学生运动、民主运动,写文章,发议论,指天划地,意气昂然,到了《大公报》,处处感到受不了那种压抑的空气。尽管我编的稿件,所写标题,自认已经含蓄多了,还是经常被主编扔进字纸篓。于是,我对黎澍提出要求:离开《大公报》。我心目中的去处,即是《文萃》,但未对他明说。黎澍答复我:“留在《大公报》,一样可以做工作。即使只为了了解《大公报》,也该留下。”我虽然接受了,思想并未真通。后商之于也是《华西晚报》的旧同事陈白尘。白尘说,也许做记者会好一些。我便自动要求,在《大公报》改做了记者。计做夜班编辑不到两月,编辑主任许君远颇不以为然,他原已告我,要调我入资料室,写专栏文章。如今回想前情,感到年少气盛,只以痛快为事,实在幼稚得很。

司徒雷登出任美国驻华大使,黎澍连夜遣人送来一信,要我为《文萃》写一篇文章。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司徒雷登自北平出狱到成都,我曾在《华西晚报》写过一篇以司徒雷登谈学生运动为主题的文章。司徒雷登谓中国学生运动与工商市民爱国活动相结合,为世界各国所无,我以为其说精辟。黎澍在信中明确提出,借司徒出任,宣传反对国民党一党统治,反对内战,要求民主。按我对司徒雷登的了解,他确曾有这样的言论。黎澍信送来之前,我已奉许君远之命,正在为《大公报》赶写这篇文章。再写一篇,不免重复,以致未能如黎澍命。在《文萃》改为丛刊之前,我没有为《文萃》写过文章,只是为一篇译稿作了些加工。那是加拿大和平民主人士文幼章(James Endicott)为《文萃》写的一篇文章,黎澍对译稿不满意,要我修改。

一九四八年八月,陈子涛从成都到上海。我初到上海之时,还和子涛通信,以后渐疏,他来上海的打算,我全然不知。一天夜里,我在报社写稿,唐海来电话,说是“有一个人要和你讲话”。接着,这“有一个人”接过话筒,还未说话,电话里传来呵呵一声笑。这笑声,短暂而厚实,我一听即知是子涛,真觉高兴莫名。《华西晚报》这个富有战斗性的革命报纸,被国民党查封了,子涛一人东下上海。他立即参加了《文萃》,成为黎澍的得力助手。

那时,《文萃》在福州路四川路口申达大厦办公,我上班和住宿在南京路江西路口《大公报》,我采访的范围是市政,最常去的地方是福州路江西路口的上海市政府,三个地方成一三角形,来去甚便。我常去《文萃》,一般是在编辑部屋里聊天。在那里,逐渐认识了《文萃》其他人员与非《文萃》人员。骆何民总伏案写文章,很少说话;米谷为《文萃》画画最多,总见他不停地画,我们说话至放肆处,他往往掷笔哈哈大笑。姚溱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最怪最深。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当时一般人都穿西装,间有穿长衫的,很少人穿中山装),戴一顶礼帽,夹着一个公文包,俨然一副国民党市党部人员的样儿,后来方知他就是写军事评论大名鼎鼎的丁静、秦上校。黎澍、子涛,还有唐海,也常到《大公报》找我。想起来,不免是一桩笑话。我们有一位共同的朋友,从成都到了上海。大家对他的政治身份有误会(那年月每每以“貌”取人),背后戏称他为贾先生,意说他是假共产党,解放后才知,他是真共产党。他要找黎澍,黎澍要我转口信,不告他住址。《大公报》采访部是一个大房间,室中十余人,谈话不便,黎、陈等人来时,我们多数是出去喝咖啡,谈话。常去的地方是南京路汇中饭店和北四川路凯福饭店。大家都很穷,谁拿了稿费,就请客吃一顿。子涛名之曰:“洁樽候教。”嘴馋了,就想有人“洁樽候教”。后来子涛兼编《评论报》,我几乎每期都为《评论报》写文章,子涛笑说:“你该‘洁樽候教’了。”

一九四七年三月,国民党疯狂捕人。今查我为《文萃》丛刊所写《失踪人物志》,文中所列被捕者姓名,即有:“音乐工作者庄枫,新知书店职员姚永祥和他的夫人乔秀娟,女青年会麦根路女工夜校教员张莲华,协丰米号账房、榆林路工友夜校教员孙妙法,电话公司职工吴宝琳,沪江大学女生杨莹,开利无线电行女职员吴秀珍、赵海珍,市轮渡公司女职员陆瑛。”名单所列,当然是其中的极少数。一天,黎澍和子涛找我,要我从被捕者中选几个人,写几篇报告文学式的文章。我以记者身份进行采访活动,当然有利,但我日常采访范围不在此,情况不熟悉,却有困难。子涛说,《文汇报》记者崔景泰采访工运学运,熟悉情况,可以帮助我。他并说,时间紧迫,几天之内就要交稿。黎澍则已拟定题目为《失踪人物志》。于是,我开始进行采访活动。

其时,《文萃》周刊已被查禁,十六开大本子的《文萃》不能再出版,他们正酝酿改出三十二开小本子的《文萃》丛刊,每辑以一篇文章为刊名,类似一本书。当《文萃》周刊被查禁之初,我曾在《大公报》上写过一条短讯,内容是说,读者争觅难以买到的《文萃》,只能到报摊去寻。消息发表的当天,黎澍说:“我们见了这条消息,在揣测,要不是我们的人干的,就是有人捣乱。”子涛说:“这当然是老唐写的。”当时写此,一为透露《文萃》被禁,二为表达《文萃》之受读者欢迎。事前没有和黎澍商量,冒失为之。少不更事,此一例也。

接受任务之后,和崔景泰商量,选择了庄枫、杨莹、姚永祥乔秀娟夫妇共四人作为写作对象。崔景泰还帮助我了解被捕者的住址、家庭成员和亲友姓名,有的采访活动,他还陪同我去。时间紧迫,采访并不充分,有些该访问的人,未及访问。采访活动,一般须秘密进行。至今还记得的,杨莹一篇材料,主要访问了她妹妹得来。已经忘记了她妹妹的名字,只记得她在熊佛西主持的市立戏剧专科学校读书。我和佛老相熟,请他帮助,约定晚上在剧专操场上谈话。一片漆黑中,谈话进行了两个晚上。这个小姑娘天真无邪,似乎还不甚懂得她姐姐被捕之事的利害,谈话之间充满稚气。父母双亡,哥哥不和,两姐妹相依为命,姐姐入牢,妹妹前途何堪,这是不言而喻的。在庄枫家里,则为悲哀所笼罩。老父母,病卧床上的弟弟,还是中学生的外甥女,再有原准备即将结婚的、庄枫的爱人(当时称爱人,并非如现今之夫妇解),愁云堆集,悲声一片。而那间又小又黑的住着五口人的小房间,使我至今难忘。

文章写成,以《失踪人物志》为总题,共分三篇,即:《年青的音乐工作者——庄枫》、《苦难的小姐——杨莹》、《患难夫妻——姚永祥和乔秀娟》,分篇连续刊载于《文萃》丛刊之一、二、三辑,即《论喝倒彩》、《台湾真相》和《人权之歌》。三文都附有被捕者照片,姚永祥夫妇一篇,用的是他们的结婚照。文章署我的一个笔名龚子游。今天重阅这三十九年前的旧作,深感写得过于平实,缺乏起伏跌宕,只不过把能搜集到的材料,一一记出而已。所可一记的是,在文章中,我把中统局上海办事处这个特务机关的所在地亚尔培路(今陕西北路)二号,直接写了出来,把他们机关的电话号码七三九六一,和抓人的小汽车牌号“国沪一二一九二”和“国沪一二一九三”,都写了出来,善良的人们或可对此魔窟有所警惕。三篇文章的题目,也平淡一般,缺乏性格。总题目《失踪人物志》则简练有力,语句完整,铿锵有声,吸引人,那是黎澍的创造。文章发表后,靳以主编的《大公报·文学》周刊有文赞扬,实际自知并非成功之作。然那时并不计较这些,只在揭露而已。

还记得一件事虽小而能说明斗争策略的情节。原来准备以《失踪人物志》为《文萃》丛刊第一辑的刊名,封面也已设计好,曾见为鲜红的五个大字,即将付印。一天,我正在四马路《文萃》社,黎澍说,以此作封面刊题,太尖锐,容易被发觉,要改一个,便改以辑中夏康农的文章《论喝倒彩》为题。黎澍说改封面题名之前,姚溱曾来找他,因此我估计,他是和姚溱商量后,作此决定的。其时姚溱已受中共上海局文委的委托,参与《文萃》的领导工作。

黎澍后于四月初离沪去香港。黎澍迟早会走,我只是预感到。这时他已不住在峨眉路,也不住在闵行路《文萃》集体宿舍,他来找我的次数较前频繁,我从未问他迁住何处。他离开上海时,我参加一个记者访问团去了苏北,回沪方知他已走了。

子涛原已担负编辑部的主要工作,黎澍走后,他的担子更重。他勤勤恳恳,认真负责,精力过人,从不知倦。两腿又勤于跑,胁下夹着和他身材不相称的大皮包——那是黎澍留给他的,今存南京雨花台烈士陵园——东奔西跑,真有无穷的精力。我和他一般一两个星期见面一次,或者他来报社,或者我去北四川路北仁智里《文萃》新址,然后,我们去喝杯咖啡,或者吃一顿小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在一九四七年七月中旬之初。那天我和他在福州路一家广东饭馆“一枝春”吃中饭,谈话也特别多。我即将结婚,他举杯祝贺,我也问及他恋爱之事。在成都,有一位我们共同的朋友很喜欢他,他认为此事已成过去。七月十四日,我去杭州旅行结婚,从此竟成永诀,再也见不到子涛了。我们常开玩笑,说是亚尔培路二号有请。谶语成真,子涛真的被“请”去了,一去不复返!

我在杭州住了一星期不到,回沪之期,当在七月二十一日左右。十九日《文萃》遭破坏,自十九日至二十一日,韩月娟、陈子涛、骆何民、吴承德先后被捕。我回沪时茫然不知,直到二十三日晚,特务“光顾”我家之后,方略悉其事。我婚后住进了峨眉路一〇八号假四层屋顶,那原是《文汇报》记者陈霞飞的住处,《文汇报》被封,她迅即去了解放区,把这间房子让给了我。因是得以身经其事。其间经过,略见于黎澍所写《记上海〈文萃〉周刊和〈文萃〉三烈士》(载其所著《早岁》,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再详言之。

二十三日晚,大约八九点钟时候,我在报社写稿,突然接到我妻陶慧华电话,要我快回家,问她什么事,她不肯说。我以为子涛有什么急事来访,急忙写完稿回去。刚进大门,见过道上站着几个陌生人,现在还依稀能忆的,有一个穿浅灰色派力斯长衫的油头粉面的矮个子,还有一个胖子。同住的《文汇报》主笔张若达及其妻复旦大学学生谭家昆在旁边。看样子,他们是准备带张氏夫妇走了。见我进门,那个矮个子(显然是主要人物)即迎了上来说:“我们是查户口的。你是谁?”我如实而言,并递去一张名片。这是记者的职业习惯,并非以为《大公报》可以保险,其时我也还来不及省悟到是特务抓人。说话之间,张若达急忙上来,指着矮个子手中的一本台历,说我知道那是陈霞飞的,非他之物。该人即问我是否如此?我说是如此,我可以证明。此言甫毕,该人即说:“那就到里面去证明吧。”随即不由分说,把我和张若达夫妇带出门外,上了停在马路转角的一辆小汽车。出门之际,我回头朝四楼望去,见慧华正探窗外望。我手中还拿着一封她朋友寄我转她的信和一本电影杂志。原来,特务在我屋里搜查无所得,出室,慧华以为他们已走,便打电话催我回家。

在车上,那个油头小光棍特务说了几个名字,问我认得不?记得提到的有唐海和《时代日报》的严玉华。突然又问及陈子涛。我一听,猛省坏事了,《文萃》出了问题。因为唐海和严玉华都是记者,出头露面,为特务所注意,殆属必然,而他们都早已离开上海。子涛不做记者,公开场合不露面,特务何以会问及?《文萃》出事,可说多少在意料之中。《文萃》初改为书籍形式出版,仍冠以《文萃》丛刊之名,还写上“第二年第××期,总第××期”字样,版权页还注明编辑出版者为《文萃》社。转入秘密之后,虽在字面上屡有改变,如去掉《文萃》的名字,复又伪称系香港《文丛》出版社编辑出版,“国内通讯处”也取消了。但是,凭着每期封面刊载米谷设计的扛笔的尖兵图案,凭着每辑的内容与编排形式,特务不难嗅出味道。今查敌档资料,市警察局早在丛刊第二辑《台湾真相》出版后,即已发觉,密报该出版物系“《文萃》变相出版”,敌档中以后复逐辑汇报追查,所谓人人书报社的组织,香港出版,均未能掩过敌人耳目。《文萃》同人在白色大恐怖中被捕,恐所难免。但果真出了事,悲痛之中,仍夹着吃惊。

车子开往亚尔培路二号,日常经过该处,此时一望而知。特务把我们三人带进一室,即走开。时间过了许久,起初还和张若达夫妇闲谈几句,之后我索性翻看那本带来的电影杂志。获释之后,杂志和信都忘在那里了。

特务此来,是为抓早已离去的黎澍。抓去张若达,起因在一个台历。台历原为黎澍旧物。他走时留给了陈霞飞。我住进陈霞飞房间之前,张若达母亲曾短期住在里面,我住进后,还见此台历,后来张母来要了去。特务翻阅台历,发现一页有如下留言:“老黎,来拜过年了。子涛,唐海。”因而追问“老黎”何在。搜查中,又在谭家昆手提包里发现一封信,写信人为已列入黑名单的复旦大学学生。因而,张、谭被捕。

特务在我房间里也搜查过。不知是由于粗心,还是秉性愚蠢,一件重要凭证,他们竟视而不见。就在那两天,我收到黎澍和孟秋江分别从香港寄来的信。秋江之信,无关紧要,只说到港以后在“自开小店工作”,信未署其化名。所谓“自开小店”,是指国新社。黎澍的信就不同了,要我“结结实实”写一篇关于时为国民党杀害的一位烈士的文章寄去,并附照片。信末虽未署本名,而所用化名,已为特务机关所掌握(见后)。这两封信,我都随手放在壁炉架上,伸手即得。

约一小时左右后,那个胖特务来把我带进一间较大的办公室,要我坐在办公桌旁。桌前坐一人,大块头,正在听电话,室内还站着数人,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不在。我一望坐在桌前的人,即知为中统局上海办事处主任季源溥。此人是上海市参议员,我在采访市参议会大会时,几次看见过他。我听见季源溥在电话里说:“吴市长,王芸生他不能这么说,我们本来不是要抓他的人,我们要抓的是一个重要的共产党…… 这个人很重要……”他说话之间,我侧目往桌上觑去,只见一张纸条,写了几个名字,第一个是黎澍,以下几个,都是我所知道的黎澍的化名。而黎澍给我那封信上所署之名,赫然在内。这才想起放在壁炉架上那封信,不知曾否为特务搜去。如果搜去,我当出不了这个魔窟。转念一想,大约未曾发现,否则那个油头小特务刚才不会不问我。思虑之间,忽闻季源溥说:“好,吴市长,我就把他给你送去。”果然所想不差。

季源溥放下电话,装模作样地劈头一句忽问我:“你来干什么?”这真是贼问物主。我说:“你们不抓我,我来干什么?”并指着站在门侧的那个胖子,说:“喏,就是他来抓的。”季源溥反应迅速,立刻变调说:“他是警察局的,与我们无干。误会,误会。”然后说,立刻送我到吴国桢家去。我站起来往外走,又一个特务似乎送我出门,却对我施以恫吓说:“你来过了,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出去不要乱说,否则对你没有好处。”我不理睬,扬长而去。到院中,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再次出现,与我同上车,直往安福路吴国桢住宅(现为上海青年话剧团)而去。

说来巧甚。那天晚上,吴国桢由南京返上海,我和《商报》记者夏治淦、《新闻报》记者严洵和张孝权(现名张文达,居港)原已相约同往吴国桢住宅采访。夏治淦晚间打电话到我家催我,慧华正茫无所措,告诉夏治淦适才发生的事。夏治淦急打电话告诉《大公报》采访主任李宗瀛,李宗瀛报告总编辑王芸生。王芸生乃打电话给吴国桢,要他立即交涉放人。吴国桢起初推说他刚回上海,明天再办。王芸生坚决告以:今晚不放人,明天就登报。国民党于此时抓《大公报》的人尚有所顾忌,王芸生这句话起了作用,逼得吴国桢干预,中统局放人,我乃有此仅只一夜之险历。

车到吴国桢家门,巧之至,夏治淦和严洵、张孝权方到,正在揿门铃。我们和那个油头光棍同入,相坐于客室。我还以为夏、严、张什么都不知道。移时,吴国桢下楼,一见我,说了一声“咦,是你!”然后,我们四个记者对吴国桢南京之行进行采访,油头特务入另室相候。

吴国桢发生“咦,是你”的惊讶,这里另有一段文章。劝工大楼惨案发生后,吴国桢举行记者招待会,颠倒黑白,说被打的人是凶手,大骂马寅初、郭沫若是肇事者。我写了一篇颇长的报道,对吴国桢的表演着实揭露和奚落了一番,《大公报》在本市版头条位置刊出。吴国桢大怒,令市政府新闻处长朱虚白逼迫《大公报》,不准我采访市政新闻。《大公报》屈从了,把我调去采访教育与外事。过了一段时期,人员不济,才又调回我采访市政。我和吴国桢见面次数甚多,吴国桢只识我面而不知我名,或者是名字和面孔对不上号,所以有此一“咦”,也许他是想:怎么我竟把你给救了出来!

采访活动匆匆结束。吴国桢指着我,对夏、严、张三位说:“我们还有点事。”这样打发走了夏等三人。油头特务入室,吴国桢对他连声道辛苦。特务说:“吴市长,我把他交给你了。”吴国桢客气地答说:“请你送他回《大公报》。”转面对我说:“这是误会。”又要我不要在外面谈这件事。吴国桢毕竟比特务高明,没有威吓的语句。临行,吴国桢谦恭地对特务说:“请多多问候源溥兄。”一场戏结束,油头特务原车送我回民国路(今人民路)报社编辑部。

在编辑部,我还得先执行记者任务,写完吴国桢返沪谈话新闻,然后向王芸生谈经过。芸生先生未多言,只说吴国桢起初推托,他强调明天登报,吴国桢才改了口。

回到家里,已近翌日凌晨,看壁炉架上,果然黎澍和秋江的信都在。再略行翻检陈霞飞两个抽屉里留下的东西,发现有一册页,上书民主同盟某一宣言,有张澜及著名民主人士多人签名。连同黎、孟两信,均投之于火。

这一天,还未起床,《文萃》的汪震宇忽来。我告以昨晚经过,要他快躲起来。又一日,晤陈白尘。白尘说,汪震宇先是上他家,未明所以然,方来我家。告白尘一夜经历,白尘说我福大。其实还有比我福大的。《文萃》破获以后,特务守候在北仁智里,去人即抓。现在澳大利亚的骆惠敏,初与我同在杭州游览,回沪后他去北仁智里看子涛,方进门,看情形有异,他连声说,走错了,转身便跑,得以免祸。

国民党怕捕我的事暴露,终究还是传扬开去。市政府新闻处长朱虚白,一天忽不无神秘地告诉我,某小报刊载了我被捕的消息。觅来一看,只简单两句话,不知其是揭露国民党,还只是作有闻之录。又一天,《华美晚报》记者邹凡扬见访,谓被捕事已有多人知道,外间传说,我在亚尔培路二号看见了被关在里面的《文汇报》、《联合晚报》同行,甚至说我听见《文汇报》记者麦少楣唱歌之声。邹凡扬问我究竟,我说,黑夜之间,只在办公室来去,能看见什么?

采访市政新闻的几位同行,贺我结婚,邀宴于金门饭店(今华侨饭店)。有一个挂着什么通讯社记者名义的特务杨久青,硬挤了进来。此人尾随我有年,有人已向我警告应加注意。席间,他不时问我被捕之事,并提出某小报何以得知其事。我说,请你去向那张报纸采访。他终于未得要领。

此后,朋友们多方打听《文萃》被捕诸人消息,所得不多,营救无从。所能做的,只是凑一点钱,转送进去。我所知者,由陈白尘交与陈原,陈原再交出。时日流逝,所能知的消息,是子涛、何民、承德在狱中备受酷刑,他们都不畏强暴,表现坚强。子涛在狱中还苦学英文。

一九四八年,《文汇报》在香港复刊,钦本立约我为该报写上海通讯,我们每周见一次面,谈情况,交稿子。从本立处得知,姚溱常为香港《文汇报》写军事评论,稿亦经由本立。是年十月,得知我被列入黑名单,被告知速走,乃离沪赴香港《大公报》。行前与本立小饮,本立告知,姚溱被捕。他要我告香港《文汇报》负责人,此后再无军事评论寄去了。我把姚溱被捕的消息带至香港后,黎澍第二天复来通知,不要再对人说。我估计是营救有望,后果然。

在香港,关于《文萃》被捕三人的消息,传来内容各异。初说是可能出狱,需要款项,朋友们凑集了一笔钱送出。至一九四九年三月始得知,陈子涛、骆何民已于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被杀害于南京雨花台。三月二十七日香港文化新闻界多人联名发表宣言,抗议国民党政府暴行。宣言刊于《华商》、《大公》、《文汇》三报。

上海解放之后,我和唐海、钦本立去看姚溱,商议追悼《文萃》死难烈士,随即进行筹备。一九四九年七月二十三日,上海五报全部出版追悼特刊。当时不明吴承德下落,以为尚未殉难,是以特刊只提陈、骆。后来证实吴承德被押解到宁波后遇害,到十二月二十七日,上海文化界隆重举行三烈士殉难周年纪念大会。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三烈士衣冠冢落成于虹桥公墓,举行了隆重庄严的公葬仪式,墓碑为陈虞孙所撰并书。惜移墓龙华后,碑不复存。

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九日,上海举行公审反革命大会。其时我在《大公报》做夜班编辑,二十八日深夜,王芸生被邀去开会,回社后告知,姚溱要我在第二天的大会上代表《文萃》作控诉发言。杀害子涛、何民的凶手任宗炳已落网,将在大会上公审枪决。编完报纸,几乎没有睡觉,即于清晨赶至上海大厦,晤姚溱。他说,任宗炳也是杀害卢志英(涛)的凶手,两案并举,在发言中写进卢志英的事,并介绍卢志英之子女相见。卢子名大容,是陶慧华学生,也认识我。他与其父同坐牢,后来写了盛行一时的《和爸爸一起坐牢的日子》一书。其姐即周谷城夫人。我匆匆听他们和有关办案人员讲了些情况,急急起草发言稿,于下午在大会上进行了控诉。此时,我才感到为子涛、何民、承德与所有烈士们出了一口气。

自此,二十余年之后,十年动乱的后期,一九七三年,赴南京雨花台,谒子涛、何民墓。墓被铲而复造,两墓之中间为卢志英墓,已光秃无存。向管理处求购花圈而不可得,谓无此物。乃与小儿结树枝为环,插以野花,行礼如仪。越九年,一九八二年偕陈霞飞再赴雨花台,卢墓已修复,在三墓前再致敬礼。一瓣心香,敬献亡灵。

又越三年,一九八五年,《文萃》创刊四十周年之际,中共上海市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成立《文萃》党史征集小组,以《我与〈文萃〉》为题,命为回忆文章。为存史料,为纪念这个战斗的革命刊物,尤为不忘死难的三烈士,自不能辞。拖延至今,愧未报命,现就身所经历,缕述如上。逝者如斯,生者老矣,回首前尘,怆然系之。

一九八六年十月九日草

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一日抄定

(原载《上海党史资料通讯》一九八六年第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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