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不止于震动

二月二十日，在上海大学听钱伟长校长讲到一件事，座中听者，感情的激荡之深，远远非震动二字所能形容。

钱伟长先生提到了叶企荪先生，这位中国早期最著名的物理学家，曾任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多年，门墙桃李无数，今日老一辈中科院院士之尚健在者多出其门，钱先生也是他的学生。钱先生先是报告一个消息，说是一本关于叶企荪先生的书，最近即将在上海出版。

我初闻此言，已不免惶惑。我虽与理科无缘，而当青少年时，亦已耳闻叶先生大名，记忆中叶先生还似曾在抗战期中到过四川大学讲学或任教，我的几位师辈之在四川大学执教者是叶先生的朋友。这样一位学人，几十年渺无音讯，今日忽闻其名，如同隔世。

钱先生继之之言，则令我震动不已，原来叶先生早已被诬陷为反革命，怪不得不知斯人何去了。至其被诬之因，闻钱先生言，我更是身如触电，为之战栗。叶先生终身未婚，以其精力为中国科学教育献身，复以其精力和资财（其时的大学教授薪给颇高，叶先生无家室之累，所积当更裕如），制造和购买军火，供之于吕正操部队以抗日。叶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爱国者，为爱国献身的行动者。谁也未曾想到，也不可能想到，某次运动中，此事为人所疑，以为叶先生何以要资送军火，又何来资财置办军火，必系受国民党指派，别有用心而为之。乃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置之狱中。听钱先生说至此，我想起屈原《卜居》的一句话：“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叶先生当此之时，也许会作如是想。尽管有人考证《卜居》非屈原所作。

然而，毕竟有人能证明叶先生之忠贞。此人不是活人，是一位已死多年之人，一位伟大的民族精英，那就是蔡元培先生。蔡先生虽于一九四〇年作古，遗墨尚存，靠了蔡元培《日记》得以证明叶先生的忠贞。原来，叶先生通过蔡先生介绍，得请孙夫人宋庆龄女士设法援助抗日部队以军火。事终大白，叶案平反，出狱不久，以衰病之躯去世，今兹乃有书集之刊行。

钱先生历述经过如上，尽管此类事在我们国家业已不知所见有多少，钱先生仍然是激动不已，是以将他老师叶先生书之将出，看作是大事，而在场听众，也同样是震动非常。

于我来说，除了与众同的上述跌宕起伏之情，还另有一层自谴之意。我研究蔡元培，写过《蔡元培传》一书和一些有关蔡的论文，虽未能见蔡元培《日记》，而于此事全然不知，亦非史家所应有。听钱先生谈此事三日来，一面感到我们的动荡之世太对不起叶企荪先生，我们都应该多思往事；一面寝馈难安，欲从蔡元培先生《日记》了解其事之究竟。蔡先生《日记》未曾发表，我写《蔡元培传》时，也未敢求蔡氏后人借而读之。此番乃求之蔡氏后人代觅此事记载。经允，代为查得有关记载如下：

蔡元培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七日及十八日《日记》（时居香港）。十七日记：

任叔永及其夫人邀我及养友午餐，座有子竞及叶企荪。企荪言：平津理科大学学生在天津制造炸药，轰炸敌军通过之桥梁，有成效。第一批经费，借用清华备之公款万余元已用罄，须别筹。拟往访孙夫人，属作函介绍。

同月十八日记：

致孙夫人函，由企荪携去。

按任叔永即著名教育家、化学家任鸿隽先生。其夫人为著名历史学家、作家陈衡哲教授。养友即蔡元培夫人周峻女士，字养浩。蔡周夫妇时以“友”互称。子竞为周夫人之弟。

以上记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叶企荪先生支持和筹划平津理科大学生制造炸药，轰炸桥梁，阻止日军通过。第一批经费万余元系清华大学公款，显然是叶先生允予拨用的。现请蔡元培先生介绍叶先生往见孙夫人，筹款继续办理其事。炸药可以由学生自用去轰炸桥梁，也可以理解为运送与抗日部队作战。无论何者，均为大义凛然的爱国行动。叶先生为伟大的爱国者，当之无愧。高平叔是得蔡氏后人允许，看过蔡先生《日记》的，他所编《蔡元培年谱》，在第一百四十页，引用了《日记》资料，略有小误。钱先生所述因《日记》而平反，或当由于得见高平叔《蔡谱》而起。高编《蔡谱》未用蔡氏《日记》之名，易名为所谓《杂记手稿》。

事情经过如此。今当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之际，爰记始末，以安叶企荪先生之魂于地下，并纪念其抗日之忠贞。

一九九五年二月二十二日

（原载一九九五年三月三日《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