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五月，去南京，游夫子庙，至一小院，匾额媚香楼三字，此非李香君故居乎？心窃喜之。继见直竖一牌，上写李香君纪念馆字样，大约因故居而设馆了。再一想，不无疑惑。根据我有限的知识，史籍所载的媚香楼，似应稍靠秦淮上游。
入内参观，疑窦丛生，尤以楼下后堂所见为甚。高悬一匾，上写亦乐二字，署苏轼名。板对一副，撰者乃董其昌，书者不知何人，忘其名，我怀疑是今人。请询工作人员，此处到底是真古董还是假古迹？以地理论，媚香楼不当在此，且当已毁于战火。如系纪念馆，则不应署媚香楼，楼馆并处，混淆古今，造伪历史，我以为不当。
工作人员断然回答：此处实为媚香楼遗址，不过维修复旧，更加置纪念馆而已。我问：何以有东坡题匾？她的答复不那么肯定了，说是：也许李香君佩服苏东坡，原来就有的。又问：何以有今人所书董玄宰联？这回她干脆以“不知道”为答。
返至天井，大厅外有一木牌，书李香君、侯方域事迹，兼及纪念馆之建立，列举纪念馆顾问多人，皆江苏文化界人士，中有电影导演谢晋，而于此处是否为媚香楼，不着一字。我更增疑惑。
后偶遇谢晋，以此事问他。他说：这哪里是媚香楼？是他一九六三年拍电影《桃花扇》所盖房子，后来因以为纪念馆。
于此，想到两个问题，一是造假古董之风不足取。二是为李香君造纪念馆我虽不反对，然秦淮名妓中诗文才学与民族气节之与香君相若甚或更过之者，还颇有人在，如柳如是、董小宛皆是。这些人之可纪念，不在于她们是名妓，而在于才学诗文，尤其是民族气节，更何况她们都有对立面侯方域、钱谦益、冒辟疆？如因孔尚任之《桃花扇》为千古绝唱而忽视了河东君、董小宛等，未免有失公允。前几年去常熟，访河东君墓。小路之侧，荒草一堆，小冢隆起，“柳如是之墓”一碑倒置草中，一派凄凉景象，以之视秦淮河畔之李香君纪念馆，真有地下天上之别。
正唯我们这个国家历史悠久，文物古迹到处皆是，多年以来就颇不以为意；相反，历史短的一些国家，倒比我们这个古国重视他们的历史。近年，似乎是非常重视了，又成另一局面：不分古迹真假，一哄而上之，甚至于公然地大造假古董。兴造宋城、宋街者不止一两处，所谓大观园，更不知全国有几许。如此大兴土木，除了吸引了一些好奇的海外旅游者，不知还有什么意义？宋城之始作俑者是香港，而香港人就不喜欢宋城，倒喜欢海洋公园。
返顾上海，心亦有隐忧。日前在豫园举行上海建城七百周年纪念座谈会，南市区区委书记和其他发言者中，多有谈到保护南市文化古迹的。我的看法是，要保护真古董；即使是真古董，如对城市（过去的上海县，现在的南市区）政治、文化、经济、社会的发展无太大意义或过去有意义后来已失却意义的，不要去搞；最切忌的是搞假古董。
举例说之。清末上海地方自治，上海县（南市区）成绩最著，居全国之首。以李平书为代表的一批绅商巨子，受市北租界的影响，对于本地的经济、文化、市政建设，做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辛亥武昌起义后李平书及其周围的绅商（即上海地方实力派）加盟革命，这意味着上海广大市民阶层投入革命，其效骤增。论辛亥上海光复，首功应在以李平书为代表的地方绅商，同盟会中部总会及其陈其美等，远远不能望其项背。对于李平书这样一批地方自治派人物，过去历史学家或者把他们遗忘，或者以立宪改良之名而贬低，这是历史的不公正。就历史的发展作用看，今天上海应该给李平书等以应有的地位。李平书一生主要事业在今之南市区，南市区应该充分估价李平书。而且在南市区，原有李平书之真古董在。九曲桥原有李平书铜像，后来给破坏了。如果李平书有后人在海外或港澳，捐一笔巨资回来，恐怕李平书铜像早已恢复，如同有人做的那样，惜乎未闻李氏是否有后人在海外，更未闻是否曾捐资回来。那么，我们对于纪念李平书应做的事就能因此而不做了吗？窃疑。这是我所说的第一类，即真古董而应予保护者。
第二类，即使是真古董，意义不大了，不必去着意经营。其例是迄今还留存下来的大境庙一段城墙，近年修复之说甚盛，我不取焉。何故？上海的城墙筑于明嘉靖三十二年，意在抗倭，也确实起了作用。租界兴起之后，其所设施，在在影响市南的华界，在这里，城墙对于上海县（南市）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的发展，起了阻碍作用。试看城墙一再增辟城门，以至于多达十门，即可明了城墙之阻碍上海县发展。有识之士，亦即搞地方自治的上海绅商，从一九〇五年起，即提议拆除城墙。终因反对者众而不克措手。直到一九一二年民国成立，才开始拆城。就这样，也搞了两年，至一九一四年才拆除完毕。嘉靖三十二年筑城，费时不过数月。拆城呢，从一九〇五年动议，至一九一四年拆除，前后共费十年，其阻碍与艰难可想而知，说是一九一四年城墙拆除，其实留了一段，即现存的大境庙段。何以独留？无非有个关帝庙，关老爷是动不得的。当年因关老爷而留，今天何必因关老爷而兴？当然，比关老爷可以纪念的是，著名科学家、翻译家李善兰曾在大境阁从事著述。但是，可以纪念李善兰之途尚多，何必保留和修复这一段城墙，这只徒为南市发展之阻碍。这一段城墙，比之于西安城墙、南京尚存的中华门城墙，其规模完全不足以相提并论，丝毫不能壮观瞻。上海的主要历史在近代，大可不必去夸古，药方只卖古时丹，并不一定就好。
至于第三类，虽然未见南市区如南京那样建筑什么媚香楼，亦耳闻有青砖铺地建筑明街之说，这其实也是搞假古董，徒生混淆，亦不利于交通，似亦非宜。
因假媚香楼而引出如此一番说话，外行人言而已。
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九日
（原载一九九一年十月十一日、十二日《新民晚报》）
南市区豫园附近近年措施，可以讨论者二。一是盖高楼，设电梯，渐成珠光宝气；二是大搞假古董。原来的文化意义丧失了。
至于李平书，除了史学界注意他，开会纪念他，命运依然可悲。前几年在川沙，他的墓地铲平，棺木无处可存。据说，他有后代在上海，连墓地也不看一眼，只问棺中有物品否？悲夫！
一九九九年八月卅日
（原载《唐振常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二〇〇〇年十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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