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诒辑其近年所写文字成集,题名《文史杂忆》,嘱为序,长者命,不敢辞,因赘数语。
做了一辈子的记者,本色当行,迄老不衰。年轻的时候,朋友戏称他为“然而”,或曰“然而先生”,以其口头语常用“然而”一词也。年事渐高,大家称他陆公。今登耄耋,照说应该叫陆老了,相沿成习,还是称为陆公。从“然而”到陆公到陆老,本色当行,一生无他业,他始终是一位记者,一位受人尊敬的记者。
其所以受人尊敬,因为陆公在记者的岗位上,做出了人所莫及的成绩。方当少壮之时,即已成名,被尊为名记者。抗战事起,奔驰南北战场,不避艰苦,以其如椽之笔,颂扬前线将士英勇杀敌,讴歌中国人民爱国精神,挞伐日本军国主义残暴侵略,其理正,其文直,战地记者的盛名大著于时。及后数十年,陆公始终秉其爱国爱民的赤子之心,歌颂真理,鞭挞丑恶,立足时代前沿,其思想亦与时以俱进,其文章自然也日新又新。
记者这个行当,旧社会初称为访事员,或称为访员,言其随事探访,笔而记之。虽然这个称呼并没有什么贬义,要之亦不目之甚恭。陆公及其同辈记者,承前辈记者的衣钵,不顾时谤,以记者为终身之业,就在于他们有可贵的敬业精神,淡泊明志,九死无悔。今天中国记者的数目,不知几十百倍于昔日,要说继承前辈精神,敬业当为首要。
全国解放之后,因工作需要,记者或多转移他业;即使还在新闻岗位,多已居于领导,不记不写,成为新闻“坐”者了。从前记者采访,称为跑新闻,两条腿是要跑的,陆公就是跑遍全国的典型。成天坐办公室,与记者之名不符。陆公善跑,善于广交朋友,应对进退有方,这也是他适于记者之业的一个条件。他虽然在解放后的报纸内担任了副总编辑,仍然在跑在写,还是名实相符的记者。只是这一条,就足以傲视同辈。
前面说陆公一生无他业,此语有病。他一度投闲置散,被迫放弃跑写之业,搁置报社资料室。此是时代应负的责任,非陆公本人所能为与所愿然。历史证明,由少至壮及老,他实在是一位左派记者。历史作弄了他,冠以“右派”之名,使他少写了若干篇文章。
拨乱反正之后,陆公成了老记者,但还是记者。他笔不辍写,不过由新闻记者变而为旧闻记者而已。岁月日增,尽管他体健如昔,每晨四时即起,照打太极拳,毕竟不能和小伙子小姑娘去抢新闻了,于是坐而写旧闻,其志亦同样可敬,还是早年的敬业精神一以贯之。上海有老年记者协会之组织,老而仍记之者,陆公当推其首。
新闻诚可贵,旧闻亦可珍,因为旧闻是历史资料。以陆公阅历之富,见闻之广,其所经历,皆现代中国最丰富活脱的重大事件,他本人就是历史的见证,所写自具权威。以种种原因,当事人所写回忆录,有时并不可信。此事早为历史学家所察。陆公是历史的见证,但并非即是历史事件的当事人,所以他能客观报道。他又有一最让人羡慕的条件,不但几十年所写报纸文章俱全,随时可以覆按,而且当年采访笔记全部在箧,“文革”时只封而未毁,得以幸存,今日乃成无价之宝。凡写一事,时间、地点、谈话内容,均准确无误。所以,他写的旧闻是极可贵的历史资料。只此集所录,即有抗战史料,重要政治人物和他的接触,重要政治斗争的亲历,等等。附录三篇,乃历史事件发生时所写报道,与他事后所写回忆同读,更有意味。
历史不可忘,陆公之文可珍。三年前,台湾陆宝谦教授和我与陆公晤于上海,言及陆公的战地通讯,返台后即荐之于“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来函拟编辑出版。历史学家要研究史料,一般读者要读当年新闻,也要看事后写的旧闻,此亦一证。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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