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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水悠悠但求真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编绘《中国历史地图集》之实事求是,之认真严肃,最足以为代表。在我与谭先生共同参与的学术活动及日常交往中,无处不见其实事求是的精神和一丝不苟的负责态度。这位朋友得到后大为满意,以为存其本真。谭公之逝,诚为中国学术与文化之损失。

谭其骧先生一生治学精神,在于尊重历史事实,实事求是。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求是师求真。要求是求真,必先辨是非真假。要明辨是非真假,关键首在能虚衷体察,弃绝成见,才能舍各宗各派之非之假,集各宗各派之是之真。”真,是基础,是前提,脱离或违背了真——历史事实,便不能得其是。为了求真探是,他采取了严肃认真的态度,古人云:“修辞立其诚”,庶几近之。一名之立,一事之探,循回反复,劳心焦思,必达于底而后止。

于是,我们所看见的谭其骧先生,早岁就读燕京大学研究院,老师顾颉刚先生讲“《尚书》研究”,以为《尧典》是西汉武帝以后时代所作。因为先秦时代著作称述上古州制的只有九分制,汉武帝置十三刺史部,其中十二部都以州为名,此时方有十二州之名。而《尧典》称虞舜“肇十有二州”。可见《尧典》的著作年代在汉武帝以后。谭其骧先生仔细翻阅《汉书·地理志》,发现顾先生所称十三部并非西汉制度,实为东汉制度。他对老师讲了此意以后,在老师鼓励下,他写成一信,送交老师。老师得信,当天即作五千字长信复学生,进一步讨论此事,表示对谭说“赞成一半,反对一半”。此信激励谭先生广搜材料,续作深研,补充事实,再呈老师。老师再复信,相与探讨,如此往返,直到师生二人都认为得到了相近的结论。顾颉刚先生把两人来往的讨论信件编成讲义,印发全班,激发了全班学生问学的热忱,以此为契机,也决定了此后六十一年谭其骧先生的学术方向。

这种始于课堂的求真求是的精神,贯穿于谭其骧先生一生的教学、治史之中,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谭先生原为疑古派大将,曾为禹贡学会重要成员,并编辑过禹贡杂志,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从疑古派走了出来。疑所不当疑,以史所未载为史所未有,和一切信古之误相同。谭先生走出疑古派,唯实事求是是趋,是学术上的飞跃。他亦以这样的精神去教育他的学生。他的学生们在学术上的成就,容有高低之分;但是,得师之传,一秉实事求是以治学,则无所分别。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这本《悠悠长水——谭其骧前传》,就是一个例子。谭先生高弟葛剑雄先生为老师写的这本书,既着重地写了老师的这种精神,亦夫得师之传,写老师的前半生,一切皆出之以真,写之以实,使我们得见一个真实的谭先生。上举顾谭讨论,是葛书浓笔重写的一节,其下所状多端,无一不见谭先生这种精神。编绘《中国历史地图集》之实事求是,之认真严肃,最足以为代表。而为曹操评价、蔡文姬与《胡笳十八拍》问题,三次写文论郭沫若著作之不实,亦为谭先生治史求实求是之表现。其文举事信而有证,立论公允恰当,人所信服。其时郭沫若先生一言九鼎,如日中天,人以“无产阶级史学权威”目之,郭亦以此自视,谭先生据实而写,据理而驳。葛剑雄先生详细描绘了这一桩事件,文末谓曰:“郭沫若对不同意见,一般都要著文加以反驳,但对谭其骧这三篇论文居然始终保持沉默,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事实确乎如此,势所不能驳也。

在我与谭先生共同参与的学术活动及日常交往中,无处不见其实事求是的精神和一丝不苟的负责态度。稍举数例以明。八十年代初,我们同在太原参加全国地方志学术讨论会,众推谭公在会上作一报告。我与谭公邻屋而居,亲见他连夜草写报告提纲,一丝不苟。由于他学有素养,博闻强记,大会报告中,他历述史学与志学之精要,博举众书,得其要领。他不只是讲书本,更重要的评论得失,提出了精当的独到之见。如对章学诚,他既讲其对方志学的重要贡献,又论其错误与偏见,此从未有人所曾言的议论,大开会众之心窍。大会对谭公报告作了详细记录,后刊于上海史志研究会的《上海史研究通讯》,我为之加题曰:《论史志有别》,许多刊物作了转载。这篇文章在当时方兴的修志事业中,起了重要的作用。谭公在见到这份刊物时,亦笑对我说:“记录得很不错。”写此一段,想到十多年后的今天,全国修志,一面已有大成,一面则颇感于食古不化之弊亦大露,动辄以章学诚言为不变之准则,削足适履,而不知形式由内容定,理论须经实践的检验,实践不同,旧日理论不能全作依据。这样食古不化的人,更应该学习谭公不迷信不唯书的求是精神。

于上海各县修志,谭公有重要的贡献。在各县志稿的审定会上,他每会必到,发言最多,议论最详,对于各县的建制、沿革,都有详实的考证,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指出谬误,详道实情。他的发言,为他人所不能道。他不以大学者审定县志为小事而卑视之,一样地临事以敬,认真对待。

再举一个小例。我的一位居国外长达五十余年的老友和同行,要我转请谭公为他的册页写几句话,希望所写的不是古人诗词一类的门面应酬,而是日常随意之谈。谭公对此,同样认真,他用宣纸试写了几次,然后选择一张较为满意的字贴在册页上交稿。所写字句,是郦道元水经注》关于某个地方考证的错误,指出不可轻信古人。这位朋友得到后大为满意,以为存其本真。

谭公逝世之时,我曾引陈寅恪先生挽王静安先生诗“文化神州丧一身”而易一字为“文化神州系一身”以悼。谭公之逝,诚为中国学术与文化之损失。然,谭门有继。中国历史地理之学,是历史学科中最实在的学问,最应以实事求是态度对待的学问。多年以来,中国历史地理之学发展日壮,成绩可喜,这当中,以“谭派”为标志的复旦大学历史地理学研究是重要的一支,这是谭公多年亲手培育所成。喜读谭公高弟葛剑雄先生为谭公立传之佳作,更念谭公,这本传记不但于谭公之学得其真切,也如实地写了谭公之待人接物,乃至于在几十年各种政治运动中之表现,之天真,之“忏悔”,亦一切如其实,存其真。葛剑雄先生既亲聆谭公之教诲,又广得谭公留存的文书记载以为佐证,既悉其事,复明其心,是以,葛书是一部可读的信史。于此,亦感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这一套“往事与沉思”的学人传记丛书之可珍。

一九九八年四月十日

(原载一九九八年五月六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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