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口皆诵小城春，无人不识马天民。”
这是我送给李天济的挽联。天济一生从事话剧和电影工作。平生写过多部电影，其力作当推《小城之春》和《今天我休息》，民警马天民为《今天我休息》的主要人物。此联记其实，而不能表达我悼念老友之情于万一，乃为此文补之。
《小城之春》写于一九四七年，其时天济方二十七岁，流落上海，写作电影剧本，与其同窗好友刘沧浪环侍乃师陈白尘左右。其时沧浪已有电影剧本相继拍成，而天济迄无剧本得售。忆白尘曾告我：“天济之作，功力颇高，惜未得赏识其才的导演。”不久，《小城之春》为费穆所赏，亲任导演，由石羽（孙坚白）、韦伟、李纬主演，放映之后，众口交誉。历久而愈崇，越四十八年，被评为中国电影十大名片之一。《今天我休息》写作和拍摄于一九五九年，被誉为电影歌颂性喜剧开山之作。有此二作，天济足以不朽矣。
初识天济于一九四三年，其时他是应云卫领导的中华剧艺社的演员、剧务和舞台监督。他能演戏，复有艺术管理之才，折冲樽俎，调度舞台，一专多能，众人所服。天济冰雪聪明，过目成诵，长于救场。其时，我尚在大学读书，醉心话剧，一次参加一个职业性的演出，演于伶的《杏花春雨江南》，一位演员缺场，天济适来观剧，匆匆被拉上场，应付裕如。他最成功的顶替演出，是张骏祥导演的《柔密欧与幽丽叶》（曹禺译本），章曼苹在剧中演奶妈，一天因病缺场，天济竟男扮女装，代为演出。适莎士比亚专家金陵大学外语系主任芳威廉（William Fenn）教授来观剧。过后写成长文发表于陈白尘所编《华西日报·星期文艺》，文中大赞奶妈一角的表演，而这位洋人始终不知是日演此角者为男士李天济。
在电影表演上，天济成功之作，当推《乌鸦与麻雀》，此亦众所公认。晚年复在众多影片中参加演出，但那是客串之作。论定天济一生艺术生涯，占首位的自然应是电影剧本创作，他是当之无愧的著名电影剧作家。除了《小城之春》和《今天我休息》，他还有不少电影创作。从《小城之春》开始，他从事电影创作将近五十年。全国解放之初，他首在中央电影剧本创作所任编剧，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成立，他即南调，我与他共事于此达五年。天济不只勤勤恳恳致力于自己的创作，且以老编剧的经验，热心助人，每为他人之作热心出点子，想办法，推敲不遗余力。我们讨论电影剧本，他与众不同，总有建设性的意见。他是我的剧本《球场风波》的责任编辑，此剧之得以完成，天济之力居半。我感到憾然的是，《球场风波》受“批判”时，北京一位棍子秉康生之主旨写长文“批判”，全文未举我名，而点名天济频施挞伐。因为天济写了一文为此剧辩，棍子便落在他头上了。天济日常用语有“为朋友两肋插刀”之言，我为此终感过意不去。他则淡然说：“你写剧本我挨批，此之谓两肋插刀。”
天济为人富机智，善诙谐，往往妙语如珠，令人笑绝。又善作长篇辩论，逻辑严密，人莫能与之辩。他是一个天生的演说家。无论机智与辩思，皆得力于他的好学深思，他读书多而记忆力极强，往往于他人不着意处独深有所思，且串连而成独创之解。此非天赋，盖用心得之也。一次，他在一部电影中演吴稚晖一角，他问我对吴稚晖其人当作何解，我以拙作有关吴稚晖一长文赠之，他阅之至再而有所创造。于此，可见其不轻易与众人同。
天济在港探亲，小中风返沪住进医院，病情日见好转。友辈中天济身体最佳，朋友都说他必长寿。谁知竟因他病而三日即逝，其事之突然令人不敢信。病发第二日，床前他对我喁喁不停，我把耳朵凑在他嘴前亦不能解所云。此情此景，催人泪下。
天济去了，饮恨者是他构思已久的《马天民续集》胎死腹中，他死非其时。于中国电影剧本创作，他有大贡献，亦得其安矣。
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日
（原载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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