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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记黄大师药眠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朋友都称黄药眠先生为黄大师。的确,黄大师是一位多面手。友人唐海告诉我,黄大师对他说,我确实不会写这类文章。又一次,黄大师命为一文。我先回报社,正拟去访黄大师。黄大师依然很少在这种场合出现。这时的黄大师有一大变化,他结婚了。这时,朋友们说,黄大师结婚,夫人贤慧。一次和陈凡同访黄大师,他夫妇都不在家,废然而返。

朋友都称黄药眠先生为黄大师。我不明白这个称号的由来,当然,绝无恶意,大约是赞扬他的博学多才。他也因此而取大师的谐音,以达史为笔名之一。的确,黄大师是一位多面手。在文学领域里,早年即以琅琅可诵的漂亮的散文名于世,兼写文艺论文,鞭辟入里,富卓识高见。又擅长写作国际国内时事政治论文,常言人之所未言,发人所未发之覆。还从事新闻工作,为桂林国新社的一员战将;兼办杂志,做编辑。全国解放之后,长期执教大学,培育英才,功在教坛。

在我的印象里,黄大师是一位彬彬君子。为人谨严,不苟言笑,无论对谁都客气有礼,没有半点傲气。做事有条不紊,一切都似乎安排得非常妥贴。看来,他不像一个文人,缺少诗人那种不羁之气,更接近于一位谨严的学者。甚至于衣着,也总是整齐清洁,不带随便的样儿。无疾言厉色之时,无慷慨激昂之语,当议论言谈间,大家都显得或多或少有些冲动的时候,黄大师依然出之以心平气和,有条不紊。

我不明白这样一位近乎炉火纯青的温良恭俭让的君子,怎么会在一九五七年成了“右派分子。”从当时被一笔勾为“右派分子”的我的熟人中,大抵都有些恃才傲物之气,或者是说话随便的作风。这在黄大师身上,都找不出一丝影子。当然,这只是出于我当时天真的想法。在劫难逃,谁也难于自保。从当时报纸所发表的材料看,黄大师之未能逃过此关,主要一项“罪名”,是所谓六教授“反党”座谈。如果同座五人都划成了“右派分子”,第六人黄大师还能“向隅”吗?

写到这里,我深深感到内疚。“反右派斗争”之时,在我写的一篇文章中,对六教授谈话也曾出以深文周纳之词。那时满以为是坚决响应号召,做理所当然之事。及今思之,真感坐卧难安。“反右派斗争”之后,我没有见到过黄大师,也不知道他当时是否看到过那篇短文。假定他见过那篇短文,我猜想他是一笑置之,不以为意。果然,我就更感对不起他,有负于他早年对我的一次劝导。

那是一九四五年,我在报纸上写过一篇杂文,题为《跨海讲学》,讽刺一位我以为并无学术的人应邀去美国讲学。文章发表之后数日,与黄大师相遇于一个文艺晚会中,黄大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这种文章不应该写,近乎人身攻击。如以为材料可用,以后留作写小说可也。其时年少气盛,并不完全理解黄大师说话的一番苦心,也并不懂得,他这句话实际是在给我讲解不同文学形式应有不同之用,并指出了写文章不能随意而为。我那时只是为他的君子之风所感动。十二年之后的一九五七年,写所谓反击“右派”进攻之小文,故技重演,且施之于德高望重的教我者的黄大师,更感惶悚无地,恨不得起黄大师于九泉之下,向他三致其罪焉。

认识黄大师是在一九四四年,在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往来较多。他由桂林来,这一年居住在成都,没有固定的职业,可以说是靠卖文为生。但是,他实在是忙得很,从事民主活动,参与成都文协的领导工作,和张友渔、周太玄、沈志远诸先生主持《新世纪学会》,编辑出版《新世纪丛刊》,还时常到各大学演讲,包括各大学学生文艺团体举办文艺晚会,他也是有请必到,每到必讲。就是在如此繁忙的活动中,他还是写文章不断,依然是文备众体,政论,散文,文艺论文和杂文都有,还时有翻译之作。他早年毕业于莫斯科中山大学,俄文自然很好,英文也兼通。不管怎么忙,他的生活和工作依然是井井有条,不时还剪辑报刊资料,以备研究和写作之用。入境随俗,那时候成都文化界的朋友都喜欢坐茶馆,闲聊天,黄大师则很少参加。我猜想他安排有一个生活和工作的时间表,照表行事,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他初住西御河沿街一个四合小院,他单身一人住西厢房,北屋正房住的是沈志远先生夫妇一家,张友渔公有时从重庆来,也住这里,是住在东厢房,与黄大师遥遥相对。我和张沈二位也相识,每去拜访黄大师,也到张沈二位居室小坐。沈公忙于著述,张公则多与各方面人士谈话,我都稍停即去,只有在黄大师屋里,我神往于他有条不紊的娓娓而谈。后来黄大师似迁居于北门某街,好像还是和沈公一家同住。

《新世纪丛刊》的编辑任务,主要落在黄大师身上。筹备出版第一辑的时候,西方战场德意法西斯已面临失败之局。某日,黄大师写信招往他住处相晤。我如约而去,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要我写一篇关于战后处置德国问题的论文。一听此话,我惶恐已极,表示对国际问题所知甚少,战后如何处置德国,更是一无所知,立即敬谢不敏。黄大师坚执要我写,略述此文写作大旨之后,说是英国新闻处有关于这个问题的材料,认真研阅,当可成文。我反复申说,从来没有写过国际论文。大师仍不允,他不是对我发命令,而是出以耐心说服。长者命,不敢辞,我只好到英国新闻处去看材料,在那里泡了几天,勉强把文章写成了。交卷之时,我一再表示,写得很糟,不能用就丢掉。文章经黄大师修改后发表了,当我看到重庆《新华日报》登出《新世纪丛刊》第一辑出版广告的目录时(《丛刊》题名是什么,已忘),真觉惶悚无地。友人唐海告诉我,黄大师对他说,我确实不会写这类文章。黄大师就不肯对我当面说出我心中有数的这句话,长者之风,他意在鼓励我。这是我一生中写的唯一一篇国际论文。

又一次,黄大师命为一文。我没有写。那是一九四五年夏天,我兼在《华西晚报》工作。一天,几个朋友去叶丁易先生家吃饭,叶公告我:“黄大师到处找你。”我先回报社,正拟去访黄大师。陈子涛拿出大师留给我的一张条子,要我去访问一位经济学家(好像是袁庶华先生),速写一文。这时我正忙于他事,转求子涛去写,子涛慨然应允。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不久,黄大师离开成都,去了广州,以后去了香港。一别三年,一九四八年十月,我去香港,才再相晤,其时黄大师在达德学院教书。印象里的黄大师,还是那么井井有条,还是那么认真工作。当时由内地去香港的文化人,多数均作临时之计,处于过渡状态中,生活不稳定,闲聚聊天的次数较多,只不过由坐茶馆变为泡咖啡店。黄大师依然很少在这种场合出现。这时的黄大师有一大变化,他结婚了。在成都他一人独居,他从来没有讲过他的生活经历,无论是早年革命生涯,还是家庭个人生活,朋友们都不甚了然。这时,朋友们说,黄大师结婚,夫人贤慧。我其时上夜班,上午睡觉,只在下午略有空闲,很少访朋问友。一次和陈凡同访黄大师,他夫妇都不在家,废然而返。直到一九五七年初,才在北京得见。印象是除了头上白发比从前多了许多,余均如旧。不数月,黄大师落难入了“右派”籍,从此未曾再见。今日回忆前尘,想到他的君子之风,想到他的严谨不苟,不禁肃然起敬。又想到一九五七年那篇文章伤及长者,谨为此文以谢。

己巳除夕

(原载一九九〇年五月二十日《文汇报》)

近得黄大师夫人蔡澈女士惠寄大师遗著《动荡:我所经历的半个世纪》,洋洋四十四万言,读之感人至深。而于我所不悉的大师早年的革命生涯,读之尤跌宕起伏,激动不已。

一九九三年三月八日

(原载《川上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一九九六年十一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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