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选择相信哪一个

若　星

治夏送来他即将出版的作品集，嘱我作序。

这是一部古体诗词集，每首诗词前冠以美得引人遐想的词牌名：“蝶恋花”“临江仙”“如梦令”“念奴娇”“雨霖铃”“菩萨蛮”……

这些在中国遥远的历史长河中积淀凝练而成的古诗词牌名，每一枚都是一副画面，一个故事。或草长莺飞、桃李芬芳，或野旷天低、江清月近，或红绡绿帐、蕉肥棠瘦，或雨雪纷飞、长亭古渡，或绿茵遥看、漫洇天际，或午夜梦回、百转愁肠……林林总总，点点滴滴，每一首词牌所引吟出的意境和图景，都美得摄人心魄，美得令人陶醉，甘醇欲滴。

接触治夏，主要是通过他的作品。多是在午夜时分，随着手机“叮”的铃音响起，屏幕上出现的一页页诗行、一个个故事，以及为数不多的几次深谈。

那些让我得以洞窥治夏心灵深处与精神隐秘的深谈，我都是刻意地将其选择在一个氤氲着咖啡浓香、旁边掩映着扶疏绿植的场合进行。这样的选择极为刻意，甚至可以说是“颇具匠心”，是一种力求使我们生命的每一秒都尽可能地呈现出一种优雅、舒缓、宠辱不惊的姿态的“匠心”。

这样选择的另外一层含义，应该是基于对治夏心绪的了解所做出的。

这些年来，我眼中的治夏，愈来愈呈现出一种矛盾体的构成与所在。

懂规矩，知书达礼；满腹经纶，文章锦绣，七步成诗，出口成章；待人温和、忠厚、真诚，不与人争……

然而，当你一篇篇地翻阅着治夏的那些个寓言故事和小说作品，你便仿若走进了他的灵魂和心灵，体验并感受到了一片纠结的、挣扎的、痛苦不已的、隐藏的、不为人所知的、年轻之心中生长出的幽暗森林。

这样的体验和感受，让我不敢小觑这位年轻的朋友。这些作品中，有着对于人性的弱点、复杂，以及人类心灵史中的光辉、黑暗和深邃幽迷的问津、探求和考量。

与治夏的交谈，使我对于他的阅读史有所了解，从将人的悲剧根源归结为社会和时代痼疾的东野圭吾到善于利用讽刺和离奇古怪的幽默处理严肃主题的卡尔维诺。

卡尔维诺的小说以寓言式的风格，揭示了从社会学、心理学和生理学的角度都业以蜕化的人类社会，描述了当代人孤寂、惶恐、陌生和不安的心态。这个社会之所以蜕化了，是因为它被淹没在表面繁荣的物质福利之中了，它只追求物质上的价值，并蒙上了一层市侩式庸俗的外表，看上去光怪陆离，实际上虚伪而又浮浅。正如卡尔维诺在1967年所论：“现代文学的力量就在于它说出了社会和个人本来想说而又没有意识到的一切，这就是文学所不断提出的挑战。我们住的房子越是明亮和豪华，房子的墙上就越有鬼影；因为进步和理性的梦中往往掺杂着鬼影。”

近年来，我所读到的治夏的许多作品，便是有着寓言风格和推理色彩的小说，沉郁，滞迟，忧伤，充满着对于人性弱点、人类命运的重重忧虑。

英国诗人西格夫里·萨松说：“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着蔷薇。审视我的心灵吧，亲爱的朋友，你应战栗，因为那里才是你本来的面目。”这句话，经常被用来形容一个人，他就是非常著名的华人导演李安。

2012年，李安极其成功地执导了一部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许多人看过这部影片，而且多将其描述为一个16岁的印度少年和一只孟加拉虎在太平洋上漂流227天的故事。关于这个故事，大家分享的关键词往往是成长和冒险。

但同时，人们注意到，原著小说又被评价是一本伪装成冒险故事的哲学书，在原作当中有这样的一段话：“我发现大海是座城市，就在我脚下。在我身边，在我所能看见的深度不同的水里，有发出磷光的绿色气泡形成的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光痕，这些光痕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又向四面八方消散而去。”

在这部电影中，派讲述了两个故事。第一个，就是那个充满着成长与冒险精神，充满着浪漫色彩和奇幻元素的美妙故事；而第二个故事，则是他永远都不会提及的真相。

李安把第一个故事描绘得极为精美，对第二个故事却吝啬到一个镜头都没有。把现实包裹在美好的糖衣之内，又在现实里放入了残酷的夹心，递给大家。

总之，到最后，少年派顽强地生存下来了。他让老虎离开自己，头也不回地走进丛林，把最黑暗的东西永远埋在心里。李安用这种极度不均衡的手法，把选择权出让给观众。他打开了许多条路，每一条都没有设置终点。当李安在采访时被问起关于第二个故事时，他的回答避重就轻，说故事拍完就交给观众了，这是个聪明的做法，他放弃了最权威的阐释权，让观众保持争论，莫衷一是。想想李安的样子，永远带着和蔼的微笑，说话那么文雅温柔，慢条斯理，对一切都很友善，可是内心深处他一定是深深理解什么是残酷的。但是李安的可贵不在于他能够表现残酷，而是他能够用残酷来表现纯真。

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理查德·帕克，是那个老虎的名字。而在历史上一起真实的海难中，理查德·帕克，却是一位牺牲者，一个17岁的男孩。他和其他三个人上了救生艇，最后被三个人合谋杀死吃掉。在李安的故事中，却让理查德·帕克吃掉了其他的三个人。

用残酷来表现纯真的还有一位，就是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动漫大师宫崎骏。

《龙猫》是出品于1988年的一部宫崎骏执导的影片。电影描写的是日本在经济高度发展前存在的美丽自然，那个只有孩子才能看见的不可思议的世界和丰富的想象。电影讲述了主人公小月在母亲生病住院后，父亲带着她与四岁的妹妹小梅到乡间居住，在那里发生的许多有趣的事情。

曾有无数的人，被《龙猫》中所展现的纯朴自然的乡间景色所迷醉：疏朗的蓝天白云下碧绿的田野，田野中跳跃着青蛙游弋着鱼儿的清澈池塘，夏日骤雨笼罩下竹木搭建的小拱桥，夜深人静时吹过山峦树林的微风……

对于《龙猫》这部电影，宫崎骏说道：

“日本这个国家恩泽于四季多变，充满了丰富美丽的自然景色。而《龙猫》，就是选取了充满大自然气息的乡间作背景。

“澄清的小河、森林、田地，住在其中的人、鸟、兽、昆虫，夏天的闷热、大雨、突然刮起的劲风、恐怖的黑夜……这些东西全都显示出日本的美态。我觉得保护这些可以让生物蓬勃地生长的自然环境很重要。

“这个故事中场出现的古怪生物龙猫，在很久以前便悠然地住在森林的深处，从未在人前露面。

“这些年来，大自然看来受到很大的破坏，不过身边的花草树木、小河都仍然顽强存在着。花、小石、昆虫等，其中有些外形不大美观的，不过也可以尝试用手触摸并细心观察。”

可是，有谁知道，大师的这个脍炙人口的影片，却是取材于一个悲惨残酷的真实故事。

李安、宫崎骏，两位大师一定知道，在现实的世界里，最早死去的总是纯真。但是，在他们电影的世界里，他们让纯真的孩子战胜一切，活到了最后。

大师说，他们所有的电影都是在讲纯真的丧失，以及对它的怀念。

而这两部电影，它们要告诉我们的是，只有纯真而勇敢的人，才是最强大的。这样的强大，才得以使人能够穿越黑暗之海，抵达生命中光明的彼岸。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作家选择了相信第一个故事，他说那个比较精彩。其实，选择相信第二个故事的人，他们是选择了相信善良，选择放下对理性的执迷，转向内心去寻找微光。他们选择用这微光来彼此温暖，彼此照亮。这也是李安的选择，他选择相信。

在治夏的身上、治夏的作品中，我看到了这样的光芒。

在你内心深处的幽暗森林中，正有一朵莲花在悄然绽放，它将与你心中的猛虎并存。

光芒便来自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