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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三三》三稿

时间:2022-01-1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绿皮硬面,《良友文学丛书》特大本,一九三六年出版。五十年代在《人民文学》编辑部把最后一道文字关。五十年代的青年作者发在《人民文学》上的习作,大都经过她的一番润色。两位回忆道,抗日战争发生,他们离京奔赴后方。鲁迅先生有篇千字文叫做《不应该那么写》。这本书的第一篇《三三》,改处最多。再是末一篇《从文自传》。八十年代出版的《沈从文小说选》中,也选了《三三》。举的例子,也只限在《三三》篇中。

开国初,北京东安市场里还有卖旧书的小胡同,钻到里面去半天出不来,若有所得,就有曲径通“幽”的乐趣。再有零钱,拐个弯坐到爆肚铺的小桌子上,这个星期天就过得神仙了。

不几年,在公私合营的锣鼓声中,旧书和爆肚都一去不复返。

有天,我遇见一本书:《从文小说习作选》。绿皮硬面,《良友文学丛书》特大本,一九三六年出版。这本书很普通,作者沈先生正是倒霉时节,他的书不值钱。不过这本书上却有铅笔钢笔的修改,字迹清秀略带草书,一看就是有毛笔字的功底的,细看确是沈先生的手迹。大概我的表情落在书店主人眼里,要了个价——不记得数目,只记得以当时沈先生没有了地位,以及我还没有置备钱包的情况而论,要的价够可以的。

扉页上毛笔“章草”题着:“兆和存此书廿五年五月十四”。兆和是沈夫人张兆和。五十年代在《人民文学》编辑部把最后一道文字关。就是已经决定发排的稿件,由她在标点、文字、语法上检点一遍。五十年代的青年作者发在《人民文学》上的习作,大都经过她的一番润色。但大家不大知道这么位老师,顺便在这里提一句。现在的刊物编辑部,差不多都缺这么把手了。

六十年代初有过小阳春,我向沈先生、张先生提到这本书,问起这样的书怎么会弄到旧书摊上去了。两位回忆道,抗日战争发生,他们离京奔赴后方。临走把几大箱书寄存某某某家,八年后归来,书箱不知何时叫何人撬开,把书偷出去卖了。那么这本书是经过离乱的。我应当原书奉还,但又想多看看那修改部分。两位前辈一口叫我留着。

这本书在我手里也有三十多年了,又几经劫数,倒还在。近年沈先生的声名日增,年事也高了。有出版社找我说过印印修改稿,不料经济日益活跃声中,出版方面却不景气起来。印这样的书成本高,也就放下了。

鲁迅先生有篇千字文叫做《不应该那么写》。说“凡是有志于创作的青年,第一个想到的问题,大概总是‘应该怎样写?’”说“……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从哪里去学“不应该那么写”呢?最好去揣摩作家的手稿,那“苦心删改的痕迹”。不过手稿在我国,不容易得见。鲁迅先生只好慨叹:“是中国的文学青年的先天的不幸。”

沈先生这本书是选集,不但不是手稿,都是出过集子,有的还多次选在选本上过,却还修改。这本书的第一篇《三三》,改处最多。再是末一篇《从文自传》。中间有的篇章看来只是校正排印失误,有的未动。

八十年代出版的《沈从文小说选》中,也选了《三三》。篇末注道:“一九三一年写成于青岛,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在昆明重看,一九五七年三月校正”。那一九三六年在选集上校改的这一遍,后来没有重印,书也丢了,可能也忘了,没有注在注内。一个短篇小说,印书以后,还这样多次校改,直到晚年还在修订。

我想举几个例子看看修改情况。为了叙述方便,把原作叫做“原本”。把一九三六年在选集上的校改叫做“旧改本”。把一九八一年的选集叫做“今本”。举的例子,也只限在《三三》篇中。

▲原本上用了许多个“到”字,如“想到”“提到”“望到”“回到”“听到”“说到”“照到”“看到”“整理到”“出到”“蹲到”“到后看到”……

这么到处用“到”,想是家乡方言。原来这么写,是为了地方色彩吧。我推测理由有三,沈老过后想想一来单调。二来有的用法特别,别地读者读来不顺,还会误会。三则有的“到”字跟在动词后边,不能辅助表现那个动作。

在旧改本上,“到”字大都改换别的字。如“想起”“望着”“回转”“说那”“说了”“看看”“一听”“对着”“后来”“想明白”“看见”……

今本的“到”字也改了一些,但保留的不少。可能后来又想都这么改,会改成普通话了。有的改了对前边的动词,也无多帮助,不如还叫地方色彩浓重一些吧。

这一层意思,北京人占了大便宜,他们可以把土话大模大样写出来。其实有的北京土话,外地人也不懂。不过挡不住他们来回摆弄,大火烧,小火焖,硬把生米做成熟饭。除了北京,北方各地的方言都多少有些便宜。南方吃亏,南方语言复杂,有的地方话通用范围小,有的和普通话距离远,有的不但用字不同,连语法都有些不一样。弄得作者只好离开最熟悉的母语,憋出来一口蓝青官话。

因此,有位南方作家叹道:南方人学写作,有机会到北京来住几年,大有好处。

不过有的南方作家气魄更大一些,干脆主张南北古今大杂烩,十方圆通,创造出自己独特的文学语言。请看鲁迅还有茅盾的文章。现在北京有提倡京味儿的,要点是“北京人、北京事、北京话”。好啊那么广东提倡粤味儿,福建人提倡闽语小说好不好呢?我看文学语言和地方有关也不尽然,专注乡土和博采十方都是道路。

▲《三三》原本上有这么几句: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今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虽然照到母亲说的,去照了镜子……”

这里“照到”的“照”,不是前后“照”镜子的“照”,也不是阳光照着的“照”。旧改本上把“照到”改做“依照”。几十年后,旧改本早已失落,今本上还是改的“依照”。“依照”是普通话。

▲又一例:

原本:“母亲听到这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看到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

旧改本:“母亲听过这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眼看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

第一个“听到”改成“听过”,有必要吗?第二个“到后看到”改做“到后眼看”,这可确有必要了。“到后”是方言,另一处把“到后”改做“后来”。两个“到”在一起,读起来也不顺口。“看到”是用眼睛看着这件事情。“眼看”用上“眼”字,反倒不一定是眼睛盯着,母女两个闲聊,不会都谁盯着谁,“眼看”是“觉着”“料着”“估着”的神情。

今本:“母亲听到这天真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估计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

“听到”这回没有改它了。“听到”是地方话,也是普通话里常见的。“听到”可以是一边听一边笑。旧改本改成“听过”,那是过后才笑了。时间上有差别。母女两个还是边说边笑的是。

今本“这话”中间加上“天真”二字,是点明母亲笑什么,笑三三的天真无邪。别处有的修改,也是作者再三考虑,尽可能“落实”,给读者清晰的形象。

今本“到后看到”就改作“到后估计”了。“估计”更不一定是眼睛“看到”的,心里估着也就是了。

▲原本:“过细看了一下,却看到那个钓竿,是总爷家管事先生的烟杆。”

旧改本:“过细看了一下,却看到那个钓竿,是总爷家管事先生的竹马鞭烟杆。”

添了“竹马鞭”,也是把烟杆的形象“落实”一下。

今本:“过细看了一下,却看见那个钓竿,原来是团总家管事先生的烟杆,一头还冒烟。”

添了“原来”二字,是和“过细”照应。细看才看出来,“原来”不是钓竿,是烟杆。“原来”照应了“过细”,又添上女孩子的惊奇。

“竹马鞭”三字又没有了,多一句“一头还冒烟”。这更叫人惊奇、好笑、有趣。下边紧接着是“拿一根烟杆钓鱼,倒是极新鲜的事情。”

这样,前言后语通“气”了。

▲原本:“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藤椅上,望到天上飞的鸽子。”

旧改本前边两句照旧,后边一句是:“望天上环飞的鸽子。”

去掉“到”字。若改换这个字,应是普通话的“着”字。这个“到”字该去,光去不换也好。

“飞”字上添了个“环”字。望着鸽子“环飞”,写出了鸽子经常的成阵盘旋。有看头也没看头,带出了那个城里客人的似看非看的“闲看”。这个“环”字添得好。

但今本却是:“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眺望天上飞的老鹰。”

“在东边偏院里”,加个逗点点开。现在有的小说里把可以独立的句子偏不点,连成长句。那是假长句,若没有特别的需要,假长做什么?

“望到”成了“眺望”,这个“到”字是不妥。

“鸽子”变做“老鹰”,这是为什么?细想起来,乡下地方不大养鸽,就是养了鸽子,田野开阔,那绕屋环飞只是城市景象。

▲原本:“那人说:‘你又不看到,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不看到……’”

“不看到”是方言。照普通话说是“没看着”,“看不见”,或是“没看见”的意思。

旧改本改了许多:

“那人说:‘你又不是诸葛孔明,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是王铁嘴,说什么就准是什么。’

‘便是王妈妈也不清楚。’”

今本也作了修改,“不看到”不改怕不行,但只改成普通话:

“那人说:‘你又看不见,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看不见?……’”

这也可以说是“由简入繁,由繁入简”吧!反复修改,不是一挥而“就”,也不是“就”后就“圪蹴”在那里不动了。

▲原本:“……三三只好进去了。磨盘正开始在转动……”

旧改本:“……三三只好进去了。水闸门已抽去了,磨盘正开始在转动……”

几十年过去了,再校正时旧改本不在手头,到这里也还添上一句:

“……三三只好进去了。水闸门的闸板已提起,磨盘正开始在转动……”

看来这一句是非添不可,这一句不过是交代一下,若没有这一句交代,磨盘怎么会开始转动呢!原本没有这一句,因为作者自己明白怎么回事。但读者不一定明白,这才后来两个本子都添上句交代。自己心中明白又叫做“自家肚皮经”。老只是“自家肚皮经”,别人念起来就是一本难念的经。

▲原本:“……三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却不作声,尽母亲各处去找。”

旧改本没有改动。

今本添上三个字:“……尽母亲乱乱的各处去找。”

这“乱乱的”不但形容了母亲的“各处去找”。若联系上下文,实在还形容了一个娇女儿,刚刚有了心事的心态。写这一个人物,有时候写别人、写环境、写气氛也是写的这一个人物。

旧改本和今本各自都还有多处删改添补,都好琢磨。但两个本子的删补不在一处,不能对照的这里就从略了。,

除了《三三》这一篇,再如《柏子》《龙朱》《神巫之爱》等等,都有修改。除了那个“到”字,还有一个“皆”字,也是方言。别的地方只在文言文中用,不上口语。作者也作了些更改。但通篇读来,还是浓厚的乡土风味。可见不在个别生冷的字或词。多用生冷,反倒疙里疙瘩了。

还有的添补,我看是实处实之又实,把形象尽可能“具体”起来。例如原本:

“当时因犯事被按在石地上打板子的就只有火夫。”

旧改本:“当时因犯事被按在冰冷石地上用毛竹板子打臀部的就只有火夫。”

沈先生和他的学生,写文章讲究文气、空灵。但实处又实之又实。有时候主语或主要词汇,不厌重复重叠。读来虚实兼得,又空灵又清晰。读改本,益信“文章是改出来的”。

这个集子最后一篇是《从文自传》,从家乡、家庭、出生写起,写到二十岁离乡来到北京:

“很可笑的让这运货排车把我拖进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在旅客簿上写下——

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

便开始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这个自传,是对家乡、童年的告别。连回想到杀人越货都是一片柔情:

“……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

校改到这里。还添上两句:

“我的教育不是道德君子的教育,我也无意于作一个人中模范。”

校完自传,签下日期,写道:

“廿五年五月廿六,校自传四十页,心中仿佛有什么咬着。”

一个艺术家的心!

这个集子叫做习作集,沈先生青年成名后,还老用“习作”两个字。

读今本选集题记,那已是八十年代了,作家也年逾古稀,写道:

“近年来我的某些作品,被一些国内外读者,给以重新认识和估价,其实都近于过誉。由我自己说来,我所有作品,都还只能说是一个开端,远远没有达到我的目标……至于我这两本习作,能看做探路打前站的哨兵纪录……”

至今还用“习作”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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