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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节|我的心酸

时间:2022-01-1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夏季之尾,热的浅水区,掉队的她最终独自沉没。一直以来,从抗拒、逃避她干预我的生活,到心平气和。话头不自觉地经过选择,挑她历来喜欢的。这人生最常见的疼痛,并没有被归类,据说医学上只将人的痛觉分体表、深部和内脏疼痛三类。最后一次回,不痛。去世几天前,她再次交代自己的后事,并加了“追悼会”一项:囡,后头几年她都这样叫我,给我写一写。从常情看,普通人没有资历开追悼会,因此我和其他人这回都不敢接茬。

在海边,任何一种消失都可以被视为沉没。

岛上的秋天之初,寒冷的大部队还在北方集结,暑气团却已退回南方深处,宁静下来的海与陆两情相悦。海面丛生的微凉水汽,地上不断升腾的桂花和柑橘清香以及杂色花香,互相交流、配伍,整段时日,凉爽而甘润。木叶、气温和心绪,包括鸟类下到地面啄食草籽的身影,在我凝神的时候,都在缓缓沉降,到达地面、水面,也就是接近临界状态后,在我的想象里继续往下,仿佛奔赴另一场沉没。空出这个世间,接近透明,我能从有直接看到无,包括母亲的生命,也在我的注视下历经存在与虚化。

母亲是跟我们一起从春天的码头下水,但没能靠上秋天的岸。夏季之尾,热的浅水区,掉队的她最终独自沉没。那时候,秋天正在南来的路上。

这就是母亲盼望了整个夏天的秋季。这也是我不知如何定性的秋天。

我理性地爱着母亲,若是世上真正的爱便是爱得糊涂,这就离孝顺有相当的距离。

一直以来,从抗拒、逃避她干预我的生活,到心平气和。后头几年,我们有机会合躺在简陋的木头棕床上,开始说着闲话。话头不自觉地经过选择,挑她历来喜欢的。一只一只拎起,就像纲举目张,桩桩件件都出来了。听上去也都新鲜如初,完全经得起重复再重复。

其实就算重复了上一分钟,我们也置若罔闻。

我相信母亲一直在我面前毫不虚饰,表达出她真实的情感和观点,也道出了世界的真相——为人其难无比,为女性再加一味其苦如荼。

人生如此危机四伏,能活过来就是胜利,这直接就是一部你死我活的战争史。如果她的本意是锤炼,从一开始就失败了。我被劈头盖脸的真相惊倒,当即决定退避三舍。这显然让母亲始料未及,只好自怨自艾:囡不像娘。

切换到我这边,竟也常用心酸的目光看她在人丛里拳打脚踢地奋斗。直到晚年,时不时地,她仍会懊恼:这样的年头,如果年轻上十年,还有十八个筋斗可翻。

多年以前,我就断然认定:当人内心清晰,披着羊皮的狼和不披羊皮的狼都是狼,但既然连狼都愿意披上羊皮,那就让它一直披着好了。时间一久,它就有可能是羊,至少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狼——一旦承认,来自羊身份的压迫被掀掉,就会……

生活在三世同堂的农村家庭,当时,人生或者至少是女人的一生——自己的少年、母辈的中年、祖母辈的老年,实在一目了然。如果没有外部社会的变革,尤其是进步来打破某种格局,一生就像生活在鸡蛋里,始终兜兜转转。

这其中关于活在人世的辛苦,我就是这样从母亲身上看起,看得最辛苦的就是人际关系的编织和维持。在我出自心酸的目光里,她在人世间搏击获得的一切,抵不过她在其中受到的纷扰和消耗;她从中获得的也不是自己所喜的部分,甚至干脆是痛心的部分。这人生最常见的疼痛,并没有被归类,据说医学上只将人的痛觉分体表、深部和内脏疼痛三类。为此,我坚持当逃兵,很久没能遗忘如下场景:村里的阿宝婶,牵着儿子讨得邻家的一碗热饭我家的一碗热菜,在墙根席地而坐,就着太阳,头抵头趁热分享,笑语可闻。

曾经躲在墙脚羡慕久之,虽然事后绝望羞愧至极:正是得益于母亲的冲锋陷阵,我们避免了忍饥挨冻,还获得了当时并不容易的受高等教育的机会。

从小,我便这样将母亲作参照物,朝着她的反面行进。这是我时感沮丧的事,更是一再挫伤母亲的事。难道两人是在有意无意地较量,谁的活法比较合世界的胃口,也就是谁更能幸免于难。有时未免心慌意乱:对于人生的忧患是否早已被成功地植入体内,它们像潮水不断地从远方赶来,只为拍打我的心坎。

但在母亲那里,忧患是一回事,投入其中是另一回事。

这最后一个长夏,不止一次看着母亲在我前面走动,晃动着两条瘦削的胳膊。从大门射进堂屋的光线中,她的质地粗疏的睡裤里,两条细细的腿也在一前一后地晃动着。只要能有一丝力气,她就要下床,里间转外间,屋内到屋外走动,摸索着整理每一样她所熟知的东西,连同剩菜冷饭在内。这是她的领地。她一向丰满,一年之前,她还是比我丰满的。但这一年来,在她面前,任何来人都显得强壮灵活,几乎使我嫉恨。

最后一次住院,一天她提出晚饭后不要坐车而要步行到我家看看。我们陪着她,几百米的路程歇了七八次。红绿灯的时间根本不够用,一排车子等着我们如慢镜头摇过。终于迈上人行道,听见身后的世界呼啸而过,碾着一行人的心。出院前一天,她惦念着有生之年要去看一眼美丽的象山港大桥——这座桥造好后,母亲一直病恹恹不耐舟车无法亲履。车子到达桥中央时看她已经脸色发青,我抬头看天意,首先看到无数条绷紧的弦索伸向白亮亮的高处。高速不到口子没有回头路,又不敢开得快,桥变成天路,眼前没有其他,只有无尽的桥面和茫茫海面……终于回到出发点,歇了好久,母亲脸上的青气才开始转淡,所有人的脸色跟着恢复正常。

若病痛稍缓,天日凉快,食物合口,还有好的回忆与话语佐餐,她便无限欢喜与振奋,自觉与常人无异,希冀着还能撑到秋天。她最不愿意我们在热天办她的后事,怕热坏了大家,尤其是我。

只是这样的时机越来越稀罕。大限疾步逼近,最后一次问,可痛?最后一次回,不痛。接下去为母亲与她娘家已过世之人的对白,寥寥数语,含意不明,可能就是寒暄。

往后不再理会,以至当面呼唤而置若罔闻,这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没有经验的事情。我感到茫然与陌生,仿佛身处一个真空,所有的声音都被消除,仅仅意识到,她在活着的时候已经抛弃我了。

最后一刻,抱着她,谛听她的呼吸。我趴下去,听见她发出极轻微的嘞嘞声,不过三下,就像小时候趴在锅边听响。饭熟了,母亲走了,我终于不再是老而不大的孩子。这一次,她没法像祖母过世的时候那样,将我挡在房门外,怕阴灵冲了这永不成熟的身心,她更没法阻止今后的我到任何发生死亡的地方去。落棺之前,看她安详,摸她的额头,再摸她弯曲紧张的手指,担忧是否仅仅睡得太深,却摸到一手冰凉。

不是一般的冷。

如果她还活着,定会骇极而翻身呵斥。

忙完母亲的事情后,忽然看到镜中的自己满脸皱纹。人说,这是换季的缘故。

后来的几个月,我想起她比以往很多年想起的还要多。看不见母亲的人们看见我,又说,跟你娘一模一样!

总让我很不以为然。上几天,偶然拍了几张照片,从照片里,我自己都看出,是母亲的样子。

母亲是个普通家庭主妇,平时只有寄生在他人身上的各种标签,最醒目的是我们的母亲这种身份。然而赶不尽杀不绝的是自身对存在感的渴望,总想要人知道她好歹在世上活过一回。

去世几天前,她再次交代自己的后事,并加了“追悼会”一项:囡,后头几年她都这样叫我,给我写一写。从常情看,普通人没有资历开追悼会,因此我和其他人这回都不敢接茬。但她的确有过鲜明而强烈的存在,过去,在我的生活里,现在,在我的文字里,将来,在我的记忆里,活过死去一次又一次,不可能因为身份问题而失色,而失声。

我看过她一番番搏斗后伤痕累累和自我疗伤的全部过程。持续的疼痛使她对药物失去耐心,当中子女作为疗伤的主药,常常,她对这味药的药效颇有烦言,比如我的效用。她对我没有信心:凭我的资质,未来的人生一定不能免于不幸。

母亲是否察觉,我已经认为她不幸了很久,聪明能干美丽样样好也没有用。

若论讨好,人类社会原是多么不容易。

物质生活的窘迫,内心的惶恐,往往使人生的苦处呈几何级数式增加,母亲曾经的怨言使她大量值得感恩的行为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再论我们俩的关系,一个身先士卒的将军领着一个打定主意的逃兵,母亲的内心多半是悲凉的、泄气的。多少年来,她屡败屡战,而我不战而退。很多时候,我们看见的对方,都是背影,一个向前,一个向后。每个人都有理由。她忘我,顶着定语后的身份,像顶着一块红布,全身绷紧。到处是战争的阴云和硝烟,使她不敢言幸,生怕潜伏的不幸被吵醒。她不许我们说自己胃口好,身体好,不感冒,等等,也不许别人说我们,以为这样一来,那个东西就在我们身上无下口之处,我们就能安然无恙地活着。

是的,活着。

当母亲活着累时,我感受到她活着累而累,仿佛是从血缘里直接传导过来。也有可能是自己活着的事情已有母亲在全盘操持,我转而有机会搜寻活着之外的东西,哪怕像是在马里亚纳海沟搜寻一架失事已久的飞机,据此一再试图离开人群,以便看得清晰。每次寒暑假,我感受不到作为学生与少年的放松。困在家里,计算着时日,看着母亲在平静时一脸忧郁,然后总有一些人为或意外,包括我的错失频繁触及她的痛处。在此,我惊恐无助地看着母亲的生命体被一点点毁坏,一步步远离活着的初衷,同时看到了自己:正专心致志地等待不幸的降临。有一段时间,我心事重重,直到想清楚,我是她亲人,孩子中唯一的女儿,同为一脉相承的女儿身,她待我如同待己。

母亲走后,凭空推想:在她眼里,如果一个人,总是想着离开人,一定像自己离开自己一样荒诞。没有了别人,你还是人吗?而屏蔽了痛觉,做个无痛症患者,岂非死到临头不自知?要逃避人性这种共性,即使部分,遭驱逐的,首先不会是人群。这并非简单的断尾逃生,而是一场自我驱逐,注定陷于悖论——它正被你随身携带,一如基因。

这个道理,母亲身体力行了一辈子。我甚至想起捕猎年代,她是那个追逐者,在无人喝彩里追逐,孤军奋战,深陷重围。说起来,她上头有个样板可资参照——外祖母,同样聪明能干美丽兼出身富贵,大半生仍比她更加艰难困苦并坚强不屈。她是个裹小脚的老太,听母亲说,外祖母盛年唯一称得上善待自己的是养了一只雪白的猫。猫比狗小,胃口小,还能自己捉老鼠解决口粮问题。全仗着雪猫的陪伴与壮胆,外祖母才敢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出门去赶工——她挪动得太慢了,必须提前至绝早出门。

比起外祖母这一辈,母亲显然解放了一大步:无须裹小脚,健步如飞不在话下,一有机会就可出门在外挣钱。但她终究大字不识一个,她也将此视为人生的暗伤或硬伤。

经常听她痛诉家史:因为女儿是“外头人”,不必读书识字,所以她并没能像舅舅们那样读上书。现在她的孩子,不管男女,一定要让其读到不愿读为止。最后结论如下:如果像我们一样上过那么多年学,她必定……遍数多了,还没等她往下云云,年少气盛的我们就暗自嘀咕:若你读过书,早就是个世界警察了——管得宽。

综观母亲大半生的艰难生活,丧失了自己的存在时间与空间,直到她的生存终于有了着落,存在感只来得及体现在子女身上。我们就是她的存在,好歹与否,代表着她的存在。的确,到了我们长成,各种蛋壳已经裂开,生存留有缝隙,尚有机会端详生命本身,不必全部用在活着上面,将其完全当成一件技术活。

想起以前替同样是小脚的祖母剪脚指甲,顺便将她的与自己的比较,在祖母的感叹中体会造物赋予人类的一双天足竟是如此优美,每块骨头都原样排列,每束肌肉都自然舒展。记忆中,祖母畸形的脚竟没有让我有多吃惊,可能这个事实离得太久远,远得祖母自己叙述小脚形成过程的口气也这么轻描淡写,传递到我这里的痛感显得十分隐蔽,还不如第一次发现母亲连名字都不认识来得吃惊——自己都不认得自己!

将家中三代女性纵向排队的时候,我看到小脚绝种,看到读书成为必需。简单的两样,花了整整三代女人的时间。论及其他的,未知还需要多少人生作为铺垫。

当母亲温饱无虞,有大把空闲,后阶段,很想拉着她从人丛中退出来,到只有阳光照耀、草木生长的空阔处,从旁看着别人就行,颐养天年。但她在人群中左冲右撞近一辈子,就像一个人将手举在头顶防范灾难多年,直到变成了固定的姿势,以为这就是天生的样子。生命是用来操劳和经受苦难的,这就是传统与经验,唯一正当的生存方式。既为江湖役,也在江湖老,不肯上岸,也不得放松。反观之,则是我一直没能成功地向她证明活着不是唯一的命题,放下来不会就此死去,快乐和幸福绝非罪过,即便有天妒英才这回事,普通人也轮不到被惦记。我只能难过地看到,自己身上露出马脚的不幸使母亲吁了一口气——靴子总算落地。

终究还是她向我证明了人生观的正确性,并眼睁睁看着她坠入不安的深渊,再无翻身机会。

不久,我就不得不承认,已经没有时间。之后母亲的重要表现更偏向爱管别人闲事,特别是那些比她境遇差的人。但她早已没有活力,所以找上了我们。

可怜啊,她开头总这样感叹,像个救世乏术的救世主。然后我就知道该头大了。

我发现自己对她的焦虑和她当年对我的焦虑一样,收不到对等的回应。

只是因为她沉疴日久,双方有所准备,保护与被保护、依靠与被依靠慢慢地发生置换,这是一种看得见的现世轮回。我们像两只年岁已长的刺猬,身上的硬刺完全脱落,剩下的细刺被小心地收起,终于靠得比以前贴切。

但无奈的总是,每当人们听见潜藏在血液里原始而强烈的生命呼唤,急匆匆会合至离终点不远的交叉处时,意味着往下只能并行一段短暂的路。

在她生前,替她擦过一次身,加上身后一遍,总共两次。她不是一个被呵护者,不是一个让人操心的人,她一直是那个为别人操心的人。

就像可预见的那样,等她终于有了享受日子的心,很快就没有了享受日子的身子。

同样是在母亲去世后,我无法回避祖辈存在的某种沉重含义,其中之一是充当一堵墙。对于后辈,幼时抵挡生存上的风刀霜剑,成年之后,他们继续存在的那段时间,或短或长,或继续照顾我们或被我们照顾,横亘在生与死之间,所有生命尽头射过来的子弹,都先落在他们的身上。作为缓冲,终有一天,这堵墙轰然倒塌,我们完全暴露在命运的火力之下,听见远方传来渐次清晰的口令:举枪,瞄准……

如果母亲还活着,一定会急死。

只有在失去以后才能精准地测量互相之间的情感,浓厚还是寡淡,对方的真正价值,失去后不能弥补的空缺。

母女之间的相处,有时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相处。一个有能力经营社会的人和一个仅限于经营自身的人,情为母女,一开始,也只像两条平行线。

母亲临老说起年少时,常忍不住落泪,觉得她待我,比之外祖母待她,已经和缓很多了,隐约怪我内心有所保留。

事实如她所言,保留即是一种隔阂,即使我从小渴望融去这一层。

从外祖母到母亲,有些羡慕,她们藏在心底,不小心之际,还是流露无遗。听过许多回当年我们如何如何的——苦。

没错,苦难会在前方等着,这无法躲避,就好像被生下来,再也不能避免死去。我们是殊途同归,却没能及时地感同身受。警惕无妄之灾的本能一直在她们的血液里循环,同样从来没能阻止它的降临。因此在安宁的时光里也只能充满不安,时刻准备着接受灾难的来临。可是生命毕竟不算天生的破道具,此生想方设法的也不单是饿它、劳它、乏它,始终定格在受苦并诉苦状态。即使在后方而非前线的日子里,需要的也是如何才能够抓紧时间,如同天一晴立刻晒衣服,黑暗过去就睁开眼睛。

我想母亲是始终孤独,表面看上去人来人往。女儿本该是贴身小棉袄,但我还是充当了外套。很长时间,我能够拿得出手的往往不是对她有效的。晚年她怕冷,总是穿上不止一件外套,她的衣领望上去像南方的山岭一样重重叠叠。她有穿不完的外套,但她爱穿的内衣多数破旧。

对于人生的不安,或者说惧怕快乐幸福,让母亲对自己一生严厉,转而努力对之外的施以宽爱。母亲是村庄上有名的热心人、好心人,她希望命运因此而善待她,却并没有像样的收获。

在她七十出头的时候,我们曾经陪她去从前被送人的那个小村,寻找一个此生善待过她的邻居。我们载了一车的礼物,怀着庄重莫名的情绪到达坐落在海边的那个村庄。当年善待过她的老婆婆已经卧床不起,看上去晚景寂寞。后人们是这厢有礼了,架不住实在突兀,总归是淡淡的。这一场谢恩之行就像一般的集会,虎头蛇尾。使我惊心动魄的是母亲当年略懂人事后被怜贫惜孤的外祖母送给这里一户无所出的人家,逃回,又被送去,又逃到别处躲起来。这中间的反复,漫漫长路,波涛不息的海、摇晃的渡船,辗转于不同的岛,对于童年直至少年的母亲是一场怎样的心路历程。唯一让人庆幸的是,此时的母亲非从前的小脚妇女,否则她将逃无可逃!

一切终将过去,一切来不及证明。

然后死亡通常是多么轻飘,不过是一口气的事情。无论拥有多少,也只拥有一口。这几日,当地的好空气也见差,我想节约呼吸,发现办不到,便一再想起母亲最后吁出的一缕气,它消散在了哪里。命为一气所系,究竟是个浅显而非深奥的问题,连回旋的余地也没有。

有一些话,我从来没有当她的面说出来,后来,很庆幸没有说;另有一些话,我同样没有当她的面说,现在却追悔。人生是偶然中的偶然,母女是其中的极致,我就是想要她享受生命本身的快乐幸福,至少破一破生来受苦的咒语。对此,我从来没能表达好,不怪生活的教诲比人强大。我仅用自己的人生之路衡量母亲,就像她对我做过的。我们错失了大多数良机,位列后面的那个人理应分得大多数的不是,作为不被分享的遗产。

我不去乡下的时候,母亲仿佛仍在那里。直到走进家门,切身体会才又上来。母亲不在,这个家就像空壳一样。曾经填满其间的那些衣服、鞋袜,穿得破旧和从未穿过的,甚至有满袋的毛巾、成打的鞋垫,已载了满满的一大车去烧化。后来,我还在老屋厨房的土灶下面,绵绵不断地夹出过各种尼龙袋、包装纸,墙弄夹壁之间有各种规格的空瓶子、木条子,最后不得不叫一个身形细小的拾荒者“扁”进去才清理完毕。

丢弃母亲从来不舍得丢弃的积攒,对于我,明显是种毫不手软的清算。为了最后的日子,母亲做了充足的直至重复的准备,比如对于那些堆积的新旧衣服,她是准备动不了的时候穿一件扔一件。只是,最后的时刻永远不在人的设计之内,总为后面做准备也确实算不上人生唯一正确的选项。母亲一直生活在别人里,终极的打算却是依靠自己,甚至将我们也排除在外,这本能里面饱含的悲怆根本无解。

当母亲的相片也被收起,这个家中她留下的痕迹就只有心中的记忆了,真是干净彻底。其实母亲这张相片挺好,笑意盈盈,愁容略无,像个完美无缺的句号标在她愁苦不安的一生之尾。

从前在路上留意绾髻穿大襟衫的小脚老太,是祖母和外祖母的样子,现在增加了一个类型:剪齐耳短发身形矮小走路内八字的老太。前几天就在路上遇见一个,从后面看过去像极了,到了前面,虚幻感注定破灭。慢慢地跟着,直到她拐弯。她只是拐弯了,我放心地进入单位的门。

我是多么希望已逐渐成为慈祥老太的母亲能够健康长寿,我们已经成为同伴,接着就是结伴消磨余下的平淡时光,一有机会安享现世的阳光、食物和温暖的话语及依偎——就像我少年时瞥见的墙根下的一幕。还有既往不咎的往事,一寸一寸弥补曾经的裂隙,时时有单纯的满足欢愉的情绪。

这种临场的感觉,就是无论在哪个领域、状态,当喧嚣全面退潮,宁静普遍降临,终结就已经开始。珍稀的时光里,伤感的满足悄悄弥漫,像轻烟和蛛丝马迹,现出种种温柔而不可抗拒的端倪。母亲后期时常在我面前念叨,日子这样好,谁不想多活几年?我知道她这是将求证小心藏在感慨里,至此,我所有的承诺都失去了效用:我始终未能让她相信现世安稳,连在生免于疼痛都实现不了,这已被认可的痛——无法止痛的时候,我听着她蜷曲着喃喃自语:娘啊,我才知道你当时有多痛……

那一刻,娘啊,我再一次毫无功用。你再一次转身,保持背向我,背向整个人世,求告于自己久未露面的亲人。

有一种爱是从上到下的,从走向到姿态;有一种贫寒是从里到外的,从内心到外物。

越往后面,母亲越觉得没有什么可以给予,有所不安,遂将岛上特产的米面让我带走,每次一大包,家里的面因此陈陈相因。送熬现成的猪板油,直吃得全家胆固醇升高。家里最后一罐板油是她去世后两个月内吃光的,我看看空罐,确定以后真没有了,没将它挪动,直到现在还占据冰箱一角。那一角,仿佛就是母亲的位置。而我筹集来的她最后一两年所喜食的香椿芽和薹菜芝麻,因为过期而最终丢弃。

去日苦多,贫寒的母女,急于在同一时空里脱贫。

后来的多年,母亲渐盲,已经看不清我的长相,因此在她这儿我的容颜会停止变化,只有我的声音在继续老去。同时我的眼神也开始不济,但还能清晰地看见她变矮,变小,变冷,变成灰烬,变得无影无踪。这个过程里,我们比起从前眼光清明锐利的时候更熟知,更血脉相连。

特别感恩她给了我平等的受教育权及其他种种,遗传的力量神秘而强大,这一点却建立在她当年恰恰没有得到这份平等。在她走后的第一个冬至,祭祀祖先的情形上,我确认母亲真的成了只消受香火的祖先,成了平面的画像,成了记忆的重要部分。作为传统里的优秀女子,母亲像莲一样,扎根现实的淤泥,开出花,结出子,落得一番苦心,又或者,不枉一番苦心。

那个秋天,萧瑟的一幕,再没机会返青。每一次,回望母亲的生存轨迹像流星一样从眼前划过去——仍是背影,永远的背影,低头走完余生路的同时,清楚地意识到,此际,死亡的命题,如果充当最彻底的自由身和最大的好奇心,关于它的讨论才见些许安慰。

还是那个秋天起,母亲,一切止于现世,你永生于安宁。

并不只有水才会造成沉没。

日月沉没于青冥,

祖先沉没于大地。

每一场泪如雨下,

每一滴,

都砸向了沉没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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