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读书，曾见有“敬惜字纸”之类的说法，知道古人崇尚读书，把读书奉为最高境界，如老对联“世上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人间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还有童蒙教材《增广贤文》里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等等。清人成石金甚至说“惜字一千，延寿一纪”。一纪就是12年。他认为惜字就是“不以字纸抹桌拭污，不以字纸糊窗糊壁，不以字纸覆瓮，不以字纸包银裹物，不以字纸放口内乱嚼，不以字纸与妇女脱鞋剪样”。
把读书喻为第一件好事，还因为“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不过成石金没有说破。总而言之，我以为古人“敬惜字纸”无非是对事关前途命运的文化的敬仰，不随便作践或丢弃写有字的纸张。
读了1943年《横县志》刊载的《字纸库碑序》，觉得古人“敬惜字纸”源于对儒学的崇尚：启阴阳之秘钥；制始仓颉，洩宇宙之光华。析理道则深入显出，达心意则极远穷高。原天下之至宝，万物最当先者也。宜乎重若球图，不与落花而俱扫；何堪委彼尘土，至偕荒草而同埋哉？爰是会集同人，共襄美举，卜地圩南，作库社左。广收断简残篇，不遗片纸只字。统诸子百家之众，尽入包罗；括经天纬地之文，均归陶铸。愿吾侪金玉惜其音，不可弃也。须随在珠玑存乎念，拾而藏之。是为序。
字纸库碑序
盖闻字为两间秀气，千古文章。洛出丹书，
其大意是说，文字是阴阳两间的精华，成就千古文章的载体，是我们认识阴阳和宇宙的钥匙，是天下万物最可宝贵的东西，不应与落花与尘土埋在一起。所以会集同人，在圩南面社屋的左边，建字纸库，广收断简残篇，片纸只字，收归字纸库煅烧。希望大家要把字纸当作金玉明珠来爱惜，不要乱扔。
阴阳论是古人认识世界乃至宇宙的基本理论。阴阳的提法最早来自《周易》，它本是专讲占卜的书。后来春秋时期的《老子》以“道”来解释宇宙万物的演变，也有阴阳的提法。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既然“道”是万物之始，而万物又负阴而抱阳，那么所谓“道”者，就是阴阳统一体了。所以解释《周易》的《易传》说“一阴一阳之谓道”。
《周易》被儒家奉为五部经典之一，是因为后人解释《周易》时融进了儒家的尊卑伦理学说。如阳为尊，阴为卑，进而发展成三纲五常的等级伦理，为专制统治者奴役百姓维护社会秩序提供了系统的理论。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家学说一家独大。一千多年来，历代专制王朝开科取士，考的多是儒家学说。而当时所有读书应考的人，读的是《四书》《五经》，说的是子曰诗云，如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分豆子给小孩吃，分到最后没几颗了，他对小孩子们说“多乎哉？不多也”，这句话就是出自《论语》。这些人从肉体到灵魂，没有不拜孔夫子的，对记载儒家经典的字纸自然有一种崇敬的心理。
此外，科举考试要求应试者完全按照圣人的口气来写文章，不能自由发挥。《秀林书院学约》就说得明白：“制艺代圣贤立言，……学者必心圣贤之心，学圣贤之学。”所以，不论应试文章还是平时的习作草稿，所写所引所改，无不是圣人的语言或口吻，而写有圣人只言片语的字纸自然要被读书人敬若神明而不敢亵渎了。
文字与纸张都是文化的载体，在儒学一家独大的专制社会，字纸承载的无疑就是儒家文化。不过，崇尚儒学到了连只言片纸都不能乱丢的地步，甚至与人的寿命挂钩，就异化成唬民愚民之术了。在专制社会，读书识字是少数有钱有势者的专利。识字的人越是把文字渲染得神乎其神越能抬高自己，就越能愚弄与震慑百姓。而大字不识一个的草民只能匍匐在读书人的脚下，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无怪乎孔乙己老穿着象征读书人身份的蓝长衫。
舍此，还能有什么呢？
当然，儒家文化是我国古代文明的一部分，需要我们继承和弘扬，但必须经过甄别，有取有舍，为时所用，与时俱进。所以，我认为即使在今天也应提倡“敬惜字纸”，除了对文字、纸张乃至文化要有敬仰之心，不乱写乱画外，还出于节约能源和环境清洁的考虑，没有一味代圣贤立言，更没有鄙视妇女的意思了。
《字纸库碑序》写于清光绪八年（1882年），由横州举人钟荣辉执笔。全文不到两百字，骈散并用，以骈为主，是一篇言简意赅文气贯畅的好文章。其文末注曰：知州徐炳文建于莲塘圩。可知这个位于“圩南社左”的字纸库，乃在莲塘圩的南面社坛左边。光绪八年即1882年，距今已有131年之久，不知遗迹尚存否？
2013年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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