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泥四十韵（一）

皇都依仁里，西北有高斋（二）。昨日主人氏，治井堂西陲（三）。工人三五辈，辇出土与泥（四）。到水不数尺，积共庭树齐（五）。他日井甃毕，用土益作堤（六）。曲随林掩映，缭以池周回（七）。下去冥寞穴（八），上承雨露滋。寄辞别地脉，因言谢泉扉。升腾不自意，畴昔忽已乖（九）。伊余掉行鞅（一〇），行行来自西。一日下马到，此时芳草萋。四面多好树，旦暮云霞姿。晚落花满地，幽鸟鸣何枝（一一）？萝幄既已荐（一二），山樽亦可开（一三）。待得孤月上，如与佳人来（一四）。因之感物理，恻怆平生怀（一五）。

茫茫此群品，不定轮与蹄（一六）。喜得舜可禅，不以瞽瞍疑（一七）。禹竟代舜立，其父吁咈哉（一八）。嬴氏并六合，所来因不韦（一九）。汉祖把左契，自言一布衣（二〇）。当途佩国玺，本乃黄门携（二一）。长戟乱中原，何妨起戎氐（二二）。

不独帝王尔，臣下亦如斯（二三）。伊尹佐兴王，不藉汉父资（二四）。磻溪老钓叟，坐为周之师（二五）。屠狗与贩缯，突起定倾危（二六）。长沙启封土，岂是出程姬（二七）？帝问主人翁，有自卖珠儿（二八）。武昌昔男子，老苦为人妻（二九）。蜀王有遗魄，今在林中啼（三〇）。淮南鸡舐药，翻向云中飞（三一）。

大钧运群有，难以一理推（三二）。顾于冥冥内，为问秉者谁（三三）？我恐更万世，此事愈云为（三四）：猛虎与双翅，更以角副之；凤凰不五色，联翼上鸡栖（三五）。我欲秉钧者，朅来与我偕（三六）。浮云不相顾，寥泬谁为梯（三七）？悒怏夜参半，但歌井中泥（三八）。

（一）《易·井卦》：“井渫（xiè谢）不食，使我心恻。”意谓淘干净了井，而没有人来饮水，是很痛心的。比喻自己虽修洁其身，而不为世用。

王粲《登楼赋》：“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刘孝威《箜篌谣》：“岂甘井中泥，时至出作尘。”本篇以“井泥”为题，诗中写治井使井泥地位升腾，合取以上几方面的意思。

（二）皇都：这是指唐东都洛阳。依仁里：洛阳街里名。何焯说：“《古诗·西北有高楼》篇《文选》注云：‘此篇明高才之人仕宦未达，知之者稀也。’西北乾位，君之居也，发端本此。……举仁者君之事，故假里名寓意耳。”

（三）治井：修治水井。陲（chuí垂）：边。

（四）辇（ni n碾）：古时用人拉着走的车子，这里作动词用，“运载”的意思。

（五）共：与。句意谓修井时淘出的泥堆得和庭前树木一样高。

（六）甃（zh u宙）：井壁，这里用作动词，砌井壁的意思。益：增加。两句说：过了几天，井修好了，就把挖出来的井泥堆加在堤岸上。

（七）两句说：井泥堆成的堤沿着掩映的树林伸展，缭绕在池的周围。

（八）去：离。冥寞穴：幽深黑暗的地穴，指井底。

（九）地脉：指地下的水。水流行地中，像人身上的血脉，故称地脉。谢：辞别。泉扉：犹泉眼。畴昔：往昔。乖：异。四句说：井泥寄语地下的流水和泉眼，说自己没料想到会从地底升上地面，转眼与往昔的处境已大不相同。

以上为第一节。写深埋地底的井泥，因治井而得升腾地面，上承雨露。

（一〇）伊：发语词。掉鞅：掉正马络头，从容而闲逸地驾御。《左传·宣公十二年》：“吾闻致师者，左射以菆，代御执辔，御下两马，掉鞅而还。”注：“掉，正也，示闲暇。”

（一一）旦暮句：意谓早晚都能看到美丽的云霞。何：姜本作“柯”。何焯说：“‘何’字精妙，使‘幽’字精神转出。”

（一二）幄：帐。荐：进，这里有“设置”的意思。这句说树间挂满了藤萝，像帐幕一样。

（一三）山樽：饰有山云图纹的盛酒器具。

（一四）如与：犹言如同。与，犹“和”。（参看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四。）或疑“如与”连文，义近口语“好比”。二句似从曹丕“朝与佳人期，日久殊未来”，谢灵运“圆景蚤已满，佳人犹未适”，江淹“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等句化出。

（一五）因之二句：意谓因井泥升腾的事，使自己有感于事物变化的道理，联想起生平不得志的遭遇，不禁感慨伤怀。

以上为第二节。写井泥筑为池堤以后，池上林间所呈现的幽美景色。至此为全诗的第一段，写井泥地位变化，及其后处境的得意，引起对“物理”的议论。“因之”二句，是一、二两段的转关。

（一六）群品：犹万物。两句谓：宇宙间茫茫万物，就像车轮与马蹄一样不断运动。

（一七）禅：以帝位让人。传说舜的父亲虽有目而不能辨别好坏，因而被称为瞽瞍（盲眼）。两句谓：尧得到舜以后，就高兴地把帝位传让给舜，并不因其父不贤而疑及舜的品质与才能。喜：程梦星以为当作“尧”，冯浩从程说。旧本均作“喜”。

（一八）其父：指禹的父亲鲧（a n滚）。吁咈（fú拂）哉：据《尚书·尧典》记载，尧在有人推荐鲧的时候，曾说：“吁，咈哉！”系叹声，有表示不满、不同意的意味。两句意谓：禹终于代舜而立，但他的父亲却不是什么贤能的人。

（一九）嬴氏：指秦始皇嬴政。并六合：统一天下。所来因不韦：据《史记·吕不韦列传》，吕不韦将自己已经怀孕的美妾送给子楚（即后来的秦庄襄王），生下了嬴政。两句意谓：统一中国的秦始皇，其实是商人吕不韦所生。

（二〇）汉祖：汉高祖刘邦。左契：古代契约分左右两联，双方各持一联，左契即左联，常用为索偿的凭证。把左契一般用作有把握的意思。这里指刘邦在统一中国的斗争中稳操胜券。布衣：平民。《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刘邦说：“吾以布衣，持三尺剑取天下。”两句谓：汉高祖取天下如持左券，但他却出身于平民。

（二一）当途：“当途高”的省语。当途高，东汉末年谶纬之辞。这里指代汉朝而起的曹魏。《三国志·魏文帝纪》注：“太史丞许芝条魏代汉见谶纬于魏王曰：‘……故白马令李云上事曰：“许昌气见于当途高，当途高者当昌于许。”当途高者，魏也；象魏者，两观阙是也；当道而高大者魏。魏当代汉。’”国玺：传国的玉玺（皇帝的印章）。魏文帝曹丕受汉禅，汉献帝派使者送上玉玺和绶带。黄门：指宦官。携：携养。曹操的父亲曹嵩原是汉桓帝时宦官曹腾的养子，故说“本乃黄门携”。两句谓：曹魏代汉而立，拥有国家的最高权力，但其祖上却出身于宦官。

（二二）戎氐：泛指西晋末年在北方起兵的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少数民族。两句谓：“五胡十六国”时期在中原进行战争的前赵、后赵、前燕、前秦等国的君主，都出身于少数民族。

以上为第三节，列举历史上许多君王均出身于微贱，以证贱者可变为贵，与上井泥地位变化呼应。

（二三）尔：如此，像这样，与下句“如斯”义同。

（二四）伊尹：商初政治家。曾辅佐汤攻灭夏桀，建立商朝；后又辅佐商的儿子太甲，故说他“佐兴王”。藉：依靠。汉：古代常称男子为“汉”。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今人谓贱丈夫曰汉子。”资：赋予。两句意谓：辅佐商朝君主开国的元勋伊尹，却连父亲也没有。《列子》上说伊尹是在空桑树中生出的。

（二五）磻（pán盘）溪钓叟：指吕望。传说他年纪很老还在渭水边的磻溪钓鱼。后来得遇文王，拜为师，佐周灭商。坐：无故，与上文“不藉”，下句“突”意思互相呼应贯通。两句谓：到老还在磻溪钓鱼的吕望，无所凭借地突起而为周文王之师。

（二六）屠狗：指樊哙。贩缯：指灌婴。两人都是汉初著名的武将。据《史记·樊郦滕灌列传》，樊哙曾以屠狗为业，灌婴原是贩缯（丝织品）的小商人。定倾危：平定危乱。指辅助刘邦打天下。

（二七）长沙二句：据《汉书·长沙定王传》，长沙定王的母亲唐姬，原是景帝姬妾程姬的侍女。一次，景帝醉中与假饰为程姬的唐姬发生了关系，生了刘发。启封土：开疆裂土，指立刘发为王。

（二八）帝问二句：据《汉书·东方朔传》，董偃少时与母亲卖珠为业，后来得到汉武帝姑母馆陶公主的宠幸。武帝至馆陶公主处想见董偃，不直呼其名，而说“愿谒主人公”，以示尊贵。两句说：武帝优礼相待的董偃，出身原是卖珠少年。

（二九）武昌二句：《搜神记》上说，汉哀帝时豫章有男子变成女子，嫁为人妻。豫章郡首府在南昌，这里说武昌，可能是作者在引述时误记，也可能是传闻异辞。

（三〇）蜀王二句：传说蜀王杜宇，死后魂魄化为杜鹃。参看《井络》诗注。

（三一）淮南二句：《神仙传》上说，汉淮南王刘安好神仙，因吃了仙药，白日升天；剩下的药，鸡狗吃了，也都飞上天。以上四句是说：贵为君主，失权则魂化禽鸟；反之，贱如鸡犬，得势亦可升天。

以上为第四节，转叙将相起于微贱的事例，进而连及另一些怪异的人事变化，以见世事演变并非都像井泥升腾那样可喜。至此为第二段，就人类社会现象，列举种种事例，陈述“茫茫此群品，不定轮与蹄”的“物理”。

（三二）大钧：指造化万物的宇宙。钧：参看《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注。群有：万物。两句说：宇宙间事物的变化，情况极为复杂，很难用一种“理”去推求解释。

（三三）冥冥：原为幽深渺远的意思，这里指茫茫天宇。秉者：主宰万物发展变化者，即下文“秉钧者”。两句说：回视茫茫宇宙，掌握造化机器的究竟是谁？作者因感到万物变化“难以一理推”，故想向“秉钧者”问一个究竟。

（三四）更（a na耕）：经历。此事：指下文虎添翼、角与凤上鸡栖一类的事。愈云为：犹言愈演愈烈。《易·系辞下》：“是故变化云为。”旧注为：“乾坤变化，有云有为。云者，言也；为者，动也。”又班固《东都赋》：“乌睹大汉之云为乎？”云为，犹言行，此处指变化，系省语。两句意谓：我担心万世之后，下述一类变化将更甚于今日。

（三五）副：助。鸡栖：鸡窝。以上四句意谓：将来不仅会给凶恶的猛虎长上双翅，而且还会让它添上双角；而美丽的凤凰将会失去五彩的羽毛，到鸡窝去投宿。这是比喻邪恶者愈益得势，贤能者则失位不遇于时。

（三六）朅（qiè怯）来：有去来、盍来、尔来数种意思，此处义为盍来，犹言何不来。两句表示希望主宰万物造化者与己同游，以穷究“物理”。

（三七）寥泬（xuè血）：空旷寂静的样子，这里指寥廓的天宇。两句意谓：浮云不相理睬，天高无梯可上。言外见事物变化的“理”，无法向秉钧者问个明白。

（三八）悒（yì邑）怏：愁闷忧郁。何焯说：“‘夜参半’暗用‘长夜漫漫何时旦’意。”姚培谦说：“本旨在此数语（按指“我恐”以下十二句）。”

以上为第五节（即第三段），抒写无法把握“物理”的苦闷与忧虑。

这首诗由所写的井泥推及各种人事变化。随着各类变化的性质不同，诗人始而愉悦，终则悒怏不已。诗共五节，先叙井泥升腾及古代圣贤豪杰起于微贱事例，令人欣喜鼓舞。第四节后半至篇末所叙，则属悖谬不伦、令人惶惑可畏的现象。诗人由此而为“物理”难明若闷，并埋怨天高难问，抑郁长叹。诗在内容和情绪上的这种发展和转变，显然是有慨于前一种变化不能成为宇宙间共同的“物理”，而担心后面种种违背人们意愿的变化，会愈演愈多，变本加厉。“因之感物理，恻怆平生怀”，诗人才高位下，希有井泥那样的际遇而不可得，且愈到后期，处境愈恶劣。从所抒发的感慨、忧虑中，不难看出世事反常在其心理上的投影，以及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若闷。诗人的感情不免凄恻，甚至怀疑世事冥不可知，但其间又正包含着不平。明说“大钧运群有，难以一理推”，实则于不可知之中寓深沉怨愤，何焯称此诗是“《天问》之遗”，极有见地。其与《天问》相似处，不在形而在神。

杜牧的《杜秋娘诗》，曾因杜秋娘的遭遇而发“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的慨叹。李商隐极为称赏杜牧的《杜秋娘诗》，本篇显然受其影响。杜作以叙杜秋娘事为主体，更富于情致，此篇借题取兴，偏于议论，但怨愤更深。

诗的作年不可确考。张采田据其内容、风格定为李商隐晚年之作，虽无确据，但大体可信。

（备考）

程梦星云：“朱长孺云：‘此诗深刺世之沉洿下才而倖居高位者’，如此则不当引许多圣贤豪杰起于侧微者为之比论矣。愚谓此诗取题于《易》，乃自寓之辞也。《易》于井卦，皆取其有养人之意。……先叙井泥为堤，上承雨露，而有生长草木，养成花鸟之功，所以感兹物理而恻怆平生。尔时仕宦，皆由门第。已虽宗族，陵替已久，等于寒门，以故在上之人不肯汲引。次述古来圣贤豪杰，率由崛起，虽至不类如卖珠儿，然帝贵之则竟贵矣。此与男化为女，人变为禽，鸡犬舐药，飞向云中，皆事所有，而不可以一理推者。况用人以家世，岂无方之义乎？惟是己怀隐忧而欲为秉钧告者，则群小肆虐，如虎而翅角；主上孤危，如凤止鸡栖，诚存亡安危之所系。而秉钧者高自位置，不肯下交，如浮云之不可梯而近也。虽有嘉谟，其道无由，而得不悒怏终夜，而自叹为井泥不能成及物之功乎？此疑太和九年义山未释褐之前作。诗中猛虎翅角，盖喻宦官之骄横，凤止鸡栖，盖喻文宗之卑弱也。”（《重订李义山诗笺注》）

陈沆曰：“观篇末致慨于秉钧之人，且有虎而翼、凤而鸡之虑，则知为牛李之党而言之也。扬之升天，抑之入地；所好生毛羽，所恶成疮疣，用舍不平若斯。君子值此，惟有安命而已。前半篇杂陈古今升沉变态，皆为篇末张本。纯乎汉魏乐府之遗。于义山诗中亦为变格。”（《诗比兴笺》）

张采田云：“此篇感念一生得丧而作。赞皇辈无端遭废，令狐辈无端秉钧，武宗无端而殂落，宣宗无端而得位，皆天时人事，难以理推者，意有所触，不觉累累满纸，怨愤深矣。观‘行行来自西’语，盖推官罢后自京还洛时也。即以诗格论，意境颓唐，亦近晚年。冯氏谓卫公当国时，为牛党致慨，真臆说矣。”（《玉谿生年谱会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