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城楼（一）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二）。贾生年少虚垂涕（三），王粲春来更远游（四）。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五）。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六）！

（一）安定：郡名，即泾州（治所在今甘肃泾川县北）。唐泾原节度使府所在地。开成三年（838）春，作者参加博学宏辞科考试，初选已被吏部录取，但到诠拟官职上报中书省时，却因为一位“中书长者”认为“此人不堪”而抹去了名字。落选后，他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之邀，到泾原幕府充当幕僚。本篇是他初到泾原不久登泾州城楼览眺抒怀之作。

（二）迢递：有高、远二义，这里是高的意思。“迢递”与“高”迭用，意似重复，但给予读者的印象则更为强烈突出。汀（t na厅）：水边的平地。两句意谓：高峻的城墙上耸立着百尺高楼，登楼览眺，越过近处披拂的绿杨枝柯，可以一直看到泾水岸边的一片沙洲。上句用层递写法，突出城楼之高峻；下句随视线的由近而远，展现出视野之阔远。“外”字“尽”字，暗示绿杨枝外是一边空阔。

（三）贾生：即贾谊，西汉初期著名政治家。他年少即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汉文帝六年，在所上《陈政事疏》中，曾针对当时诸侯王割据势力膨胀，匈奴贵族侵扰等内忧外患，指出时势有“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文帝本想任贾谊为公卿，后因一些大臣沮毁贾谊“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而作罢。这句隐以贾谊自况，说自己虽少年才俊，富于忧国之情和匡国之才，却不被当权者所理解和任用。其中包括宏博落选的愤郁不平，但主要出发点还是忧国。三个月之前写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全面揭示唐王朝各种危机，不妨看作诗人的“陈政事疏”，诗中“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之叹也正是这里所说的“虚垂涕”。“虚”字沉痛愤郁。

（四）王粲：东汉末著名文人。他在大动乱中离开西京长安，流寓荆州，依赖史刘表。曾作《登楼赋》，抒写去国怀乡、忧时伤乱的感情。这句以王粲流寓依刘，喻自己离京赴泾，远幕依人，用事贴切。而且由于王粲赋《登楼》，与诗人登楼览眺的境况正合，便进一步扩大了典故的内涵，丰富了读者的联想，将诗人当时那种去国怀乡、忧时伤世、郁郁不得志的感情也暗透出来了。“春来”点时，而诗人此时“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的心情自蕴其中。“更”字承上句“虚”字，见政治失意之余再加上远幕事人，情绪更觉难堪。

（五）永忆：长想，一贯向往。江湖：与朝廷相对，指归隐的处所。回天地：旋转乾坤，指在政治上做一番大事业。入扁（pi n偏）舟：暗用春秋末期越国大夫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功成后，弃官乘扁舟游五湖而归隐的典故。两句意谓：我长久地盼望着在白发苍苍的暮年归隐江湖，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但必待做出扭转乾坤的大事业之后才身入扁舟，悠然离去。上句承“虚垂涕”、“更远游”，先尽量放开，下句却用力收转，强调必待功成而后身退。纵收开合的对照，突出了诗人不慕荣华的品质和“欲回天地”宏愿的坚定性，诗语也拗峭峻拔、顿挫生姿。“江湖”、“天地”、“扁舟”之想，仍由登楼远望之景触发。

（六）腐鼠成滋味：《庄子·秋水》：“惠子（惠施）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要取代你的相位）。’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都城内）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yu n冤）雏（凤凰一类的鸟），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竹实）不食，非醴泉（甘泉）不饮。于是鸱（猫头鹰）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怒叫声。担心鹓雏要抢食腐鼠）！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成滋味：当成美味。猜意：猜疑。这里，以鹓雏比喻具有远大志向和高洁品格的人物，借以自指；以鸱鸟比喻醉心利禄、猜忌志士的小人；以腐鼠比喻权位利禄。两句意谓：真料想不到，权位利禄这只“腐鼠”竟然成了“鸱鸟”的美味，它们自己嗜腐成癖，却对忧时爱国、志趣高远的“鹓雏”猜疑不休！这对那些啄腐吞腥已成习性者的腐朽本质和变态心理是深刻的揭露与辛辣的讽嘲。“不知”、“竟”，语含轻蔑与愤慨，感情激烈，却并不流于一泻无余的怒骂，其中仍含耐人寻味的幽默。

这首登临之作，以抒写宏大高远的抱负志趣为中心，将忧念国事、感伤身世、抨击腐朽、蔑弃庸俗等内容融为一体，展示了青年诗人阔远的胸襟和在逆境中所显示出来的峻拔坚挺的精神风貌。“虚垂涕”、“更远游”、受“猜意”的处境遭遇，在诗中正成为宏远胸襟抱负的有力铺垫与反衬。在理想与现实、个人和时代环境的矛盾对立中，更有力地激射出进步人生理想和积极人生态度的光辉。王安石特别称赏“永忆”一联，认为“虽老杜无以过”，可能就首先着眼于它所显示的理想美和人格美。

诗题为“安定城楼”，但除首联以高楼骋望发端以外，以下三联都不再写景，而是反复抒怀寄慨，这在登临的律体中也是一种创格。但贯注全诗的那种高情远意和登临望远的规定情景在整体上仍是神合的。而且腹联抒情，情由景生，情中含景；尾联在俯视一切、蔑弃庸俗的气概中，也能感受到登高望远的情境。这种构思，正体现出李诗“有神无迹”的特点。

（备考）

《蔡宽夫诗话》：“王荆公（安石）晚年亦喜称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每诵其‘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与‘池光不受月，野气欲沉山’，‘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场’之类，虽老杜无以过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

作者《与陶进士书》：“前年（指开成三年）乃为吏部上之中书，归自惊笑，又复懊恨周、李二学士以大法加我。夫所谓博学宏词者，岂容易哉！……私自恐惧，忧若囚械。后幸有中书长者曰：‘此人不堪，抹去之！’乃大快乐，曰：‘此后不能知东西左右，亦不畏矣。’”（《樊南文集详注》卷八）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卷二：“玩书语，当是宏词之试，已取中于吏部，至铨拟注官之后，始被中书駮下也。周、李二学士，周谓周墀，李即李回。……惟中书长者，不详所指。冯氏谓必令狐相厚之人，似之。义山以婚于王氏，致触朋党之忌，……则当时党人中必有以诡薄无行排笮于中书者。”（按：试宏词在入泾幕、娶王氏女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