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人谢章铤对容若推崇至极,他曾说:“长短调并工者,难矣哉。国朝其惟竹坨、迦陵、容若乎。竹坨以学胜,迦陵以才胜,容若以情胜。”学问和才华,或许后天苦心修炼都能有所造诣,唯独是情之一字,一生跌宕风月的人,也未必真正便懂得情为何物。
容若的特别,便在这个字上。三百年前的谢章铤早早便看穿了这一点,就如同冷树看穿一场红雨。容若的情诗自不必说,字字都是情深义重。令人叹息的是,他的边塞词,亦是一场动人的古今情怀,穿透边关朔月的冷和淡,一缕神情隐匿于其间,正如同笔锋转折处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婉转。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来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纳兰容若《蝶恋花·出塞》
这是他的边塞,真正有别于那些盛唐边塞的原因。盛唐诗人,瞩目的更多是边塞本身,边塞的风,边塞的月,边塞悲壮的故事和传说。容若笔下的边塞,仿若被注入了灵魂,会哭会笑会思索,而他行走在其中,且吟且唱,行云流水,向世人诉说着自己的伤痛和幻灭。
写这首《蝶恋花·出塞》时,容若二十九岁。流光灼灼的八月,他奉命离开京城,与副都统郎谈出塞至梭龙。途中,他从深夏穿行至初秋,从繁华穿越至冷漠,粗犷而苍凉的异景令他不由敞开胸怀,向着天际傲岸之处,萧萧长笑。
望着暗紫色的穹窿高高在他们头顶拱起,斑斓的星河在巨大的宇宙间静静流淌,就像是一个安静温柔的孩子。在这里,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渺若尘埃,唯有天地才是最真实的存在。身处其中的容若忍不住一脚踏入漫长的时空,追溯浩瀚的前尘和往事。
从古至今,这无边无际的天地何曾真正属于过谁呢?来来往往,兜兜转转,生命不断轮回,世事亦不断变迁,谁能预料青山的低落,谁能洞彻沧海的崛起,又有谁能看穿明月的暗影?
这样想了许多,已近而立之年的容若由不得恍然出神。画角声凛冽地穿透琼光浮云,矫健如鹰的牧人们飞奔着将散落的马驱赶成群,远处响起孩子的欢笑声、女人呼唤丈夫回家吃饭的声音,还有马鸣风萧萧的快意声。然而时光的烟云流转消散,一切都如转瞬即逝的黄粱迷梦,赫赫浮凸在他眼前的,唯有荒凉的郊野,一直蔓延没入天地尽头,还有一株枯黄的丹枫,静静地长立西风,生息,最后垂萎。
他默然伸手,任由粗粝的风卷着沙穿过指缝。仿佛这样,他便能够感受到风中或凄厉或悲壮或哀婉的呼喊,或许,在风沙的深处,藏匿着积年的亡灵,所以才这样冷,这样生硬,这样悲凉,令他的心,都被掘出了一个深深的洞。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荒原上的枯骨,也曾是哪位美丽的女子温柔抚过的头颅,枯骨化作飞灰,他珍爱过的一切也化作烟云,唯有永世不灭的情爱,流转在滚滚人潮中,使人扼腕垂泪。夕阳冷厉地落下来,铺天盖地,淡淡的云彩,弥合遮掩了暮色,天光急速地沉黯下来,一滴冰冷的水落在掌心,凉凉的,透透的。容若合掌一笑——
秋雨来了!
王国维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笔写情。由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实际上,这句话更像是在品评容若的边塞词。他有关爱情的词,受花间词的影响颇重。而历代以来,写边塞的诗极多,边塞词却并不那么繁多,容若在自己灵心领悟、情心深聚的基础上,写出了别具一格的边塞词。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雨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容若《长相思》
初以为,这首《长相思》该是一首有关风月的词,从温柔旖旎的词牌名,到深情专注的一字一词,便觉得相思无限,情深无边。然而,除了风月之外,这首不过短短三十六个字的小令,却凝聚着容若更多深深的思绪。
成为侍卫,已经有好些年了。他身负皇恩,承担着一个满洲子弟该尽的职责,一次次随着皇帝远赴边关,踏过积雪漫布的贺兰山,经过冰川欲流的天池。漫长的旅途和辛苦的差事,仿佛将当年京城中出了名的俊秀公子换了个人,变得粗粝且憔悴,唯有一双执笔的手,还像是当年疾笔《渌水亭杂识》的手,修长,苍白,却隐隐潜藏着寒铁的锋芒。
二十七岁那年,容若患了痨病。这是一种足以致死的病,在当时即使华佗亦束手无策,最好的大夫也只能建议静养,在锦绣罗帐之间,渐渐地虚耗生命,或许能拖得两三年,或许也能拖上一辈子,然而此生却等同于一个废人。他的一生,他不愿这样过。像一个毫无缚鸡之力的病人,被人精心伺候,终其一生都不得随心所欲地自由,所能拥有的,不过是方寸的天地,直至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他再度接受了随帝王奔赴边关的使命。容若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病人,他还能执笔,便也还能执剑,叶赫那拉的后人,并不是娇弱无力的儿郎,他宁愿死在颠沛流离的旅途上,也不愿合眼在高床软卧的安静中。
辞别了父母和妻儿,他随着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京城。此行是康熙帝前去长白山祭祀,途中要经过山海关。那是明长城的东端起点,是有“天下第一关”美誉的关隘。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座改变了满清命运的城池。
明末,崇祯帝令大将吴三桂镇守山海关。吴三桂领重兵于山海关与清军对峙,然而,明王朝没能等到它的将军将清军驱逐,便亡于农民军李自成的手中。李自成自立为帝,招降吴三桂。
吴三桂左右为难,迟迟不降,最终打算投降于李自成,然而却听闻自己留在京中的家人女眷被杀的被杀、被禁锢的被禁锢,甚至最心爱的姬妾也被强占。骄傲气盛的将军终于忍无可忍,转而打开了山海关的城门,放弃了对明朝的最后一丝忠诚,迎入了清军。
自此,清军从山海关攻入北京,创立了一个崭新的王朝。山海关和满清,就像是有着前世的宿命,它们紧密相连。除了山海关,便是满清的根。身为满人,容若也无法遗忘自己的源头。
黑色的山峰和白色的水在容若面前姗姗掠过,高空中翱翔的海东青呼啸滑落,天空是瑰丽至极的青色,一层层地透开冬日的严寒。安营扎寨在山谷间,夜色沉寂,如大块大块的墨色洇开来,数以万计的军营更是毫无声息,严明的军纪使山谷像往昔一样的安静,只是各个营寨中的灯光,如若漫天的繁星,无声地跳动着。
这个时节,一缕叫作思念的愁绪忽然跳入他的脑海,孱弱的病体经住了旅途的颠簸,却没能在万籁俱静的这一刻,经住入骨的思乡。分明此处才是真正的故乡,然而容若却更加思念起远在京城的父母,或许只有在他们的身边,才无法感知帐外的寒冷。原来那些思乡的诗词,都是这样写出来的,怀着某种悱恻的情绪,落笔成书。
四年后,容若终究敌不过病魔的侵袭。心有余,而力不足。温柔深情的他,何曾预料到自己的陨落。一生平顺,锦衣玉食,却耐不过命运的强悍,早殇于那个冷寂幽静的深春。然而,命运却终将他的情留在了青史上,想必面对后世诸多的凭吊和追随,容若的魂魄,亦是安之若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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