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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忘得,从前酒杯

时间:2022-01-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谈酒,不能不说人,尤其是爱酒的人,“酒中知己”。此时外祖母叫众人避开,随即点燃柴火。喝着那酒,酒已不酒,直如稠浆;吃着那肉,肉色曲红,入口即化。在台湾几年,初无酒友,自然不酒。由于约稿,白先勇搞了聚会,随即认识了许多台湾文坛的酒中豪杰、神仙、剑客,称得是酒友如云。贪酒台湾,“上得山多终遇虎”,有一次差点儿便将刘伶的“醉生醉死”传奇翻版。说来,台湾烟酒公卖局所制廉价乌梅酒是祸首。

戴 天

谈酒,不能不说人,尤其是爱酒的人,“酒中知己”。没有人,酒只是物,而且是死物,哪能产生什么解忧、穿肠等作用?更体味不到苏轼《采桑子》“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的心境。东坡先生在多景楼头,咏叹平生,自有其幽愤所在,却不必人尽皆同。乐事回头,相逢杯底,许多时候是无限温馨,万般情牵的。但东坡毕竟潇洒,只谓笑空,哪怕“多情多感仍多病”。想至此,尽管让东坡“停杯且听琵琶语”,来一幕情景交融,音画转位,宣发他“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的气度罢!这边厢,援引清顾贞观脍炙人口的《金缕曲》二阕中句,“记不起,从前杯酒”,并反其意而用之,那就是“怎忘得,从前杯酒”?

是不能忘。

大碗酒大块肉的日子:粤北宰羊煮糯米酒

却说胜利还乡,是读小学的年纪,在粤北著名山城外祖父家暂住,这才初识酒味,受酒的洗礼!记得是冬至之日,破晓时分,天寒地冻,兀自蜷缩于温暖的被窝做梦,不知怎的,竟为连串高亢刺耳咩叫惊醒,随后传来阵阵忙乱的声音。好奇心起,顾不得气温严酷,匆匆起床穿戴妥当,便跑出去看个究竟。那如众多人等,早围成一圈又一圈,原来是宰了两头羊(按粤北客家人风俗,每逢冬至,宰羊煮糯米酒,阖家共享)。

只见外祖母发号施令,几名长工就着水槽,七手八脚,迅即去毛剔骨斩头清洗切割完毕。接着,有人抱来大堆柴火,置于水泥地上,又抬出数瓮开封红曲糯米酒,安放柴火堆当中,一大块一大块羊肉则悉数置入酒瓮,重又以红纸湿泥封盖。此时外祖母叫众人避开,随即点燃柴火。一瞬之间,烈火熊熊,周遭亦温暖如春。如是自晨至暮,先是猛火,其后加炭,以慢火炖熬。至午后,那酒肉之香,即已隐隐可闻,引得一众小馋嘴儿,一次又一次,与那几条黄狗一道,对着酒瓮,逡巡不去。

好不容易,等到炭火熄灭,暮色四合,外祖母才叫长工点燃气灯,抬出案桌,捧出海碗。而男女长幼数十人倏地都聚齐了。所有眼神,莫不凝注那几个酒瓮;所有鼻孔,早吸进促人食欲的气味。说时迟,那时快,外祖母一示意,长工立即揭封,顿时空气之中,酒中有肉、肉中有酒的甜香鲜美浓郁,益发使人觉得,是否饿了许久?先盛一碗,端去给远庖厨的外祖父,此后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分到一碗,整天忙于监督的外祖母,却最后才吃。数九隆冬,捧着一碗热烫的酒熬炖羊肉,暖在心头,寒意尽去。喝着那酒,酒已不酒,直如稠浆;吃着那肉,肉色曲红,入口即化。人人是一碗既尽,又复添加,直至饱暖思床褥——也许是醉醺醺。那一晚,是连梦也香甜!

这大碗酒、大块肉的粗犷、豪放、朴实吃法,不分什么是酒,什么是肴,而口舌并用,齿牙交嚼,更不怕吞。这又是随意、流动、共享的土自助餐,端的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自由自“在”,自食其“力”。繁文缛节尽去,不像平常与外祖父同室进食,总有孩童看来苛刻的规矩要守。自是,既试今日视为不酒之酒,即“食髓知味”,留下难忘印象,仿如“恋酒情结”。想不到,表亲之中,年纪相若的,颇有数人,大概经此一试,也“一般见识”,“志趣相投”,“暗通款曲”,结成了爱酒者同盟。至今数十年,每一碰面,都必得喝个六七分,浮一大白。即不相逢,遇有良机且又空暇,亦各自相就。一九八七年,应新加坡《联合早报》之邀,与李怡、黄春明、许达然、陈映真等,往作征文评审及讲演,即接得毛里求斯长途电话,说是既至半途或飞来一叙。

贪酒台湾的几年:欣会酒中豪杰、神仙、剑客

在台湾几年,初无酒友,自然不酒。窃以为酒而无友,不饮也罢——像台静农先生,臻及“以汉书(或碑帖、字画)下酒”境界,而作独饮,凡人难及,自是不同,另议——遇上知己,且有同好焉,则或醉或醒或半醉或半醒,那就听之任之可也。吃不吃酒,主要看人,还要看是什么人。除非疏狂如李白,“对影成三人”,才能尝形影神分合之酒,仙气袭人。“恋酒情意结”虽潜伏于心,不必变而为“恋酒神经病”。感觉及艺术上的真不即为现实中的真。何况相对于即物也的酒,亦宜以人的主体性为重,定其取舍、先后。那时,像唐元稹《西归绝句十二首》之四有句,“春明门外谁相待,不梦闲人梦酒后”,则是有的。据尼采、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梦是白天所失快乐与美感的补偿”“梦为愿望的达成”,似乎如此这般,把酒一梦,不久就有了补偿,愿望也达成了。

先是认识了高一班的刘绍铭,他那时常在报上写稿,领了稿费,经常请往老爷饭店及金华街一家江浙馆子吃小菜,以啤酒及台湾绍兴酒下之。绍铭饮酒,有节有止,即及于所谓high,也从不及于乱,话虽会多几句,则较之平日益发的妙趣横生。得此酒友,且多半由他会钞,更兼他洞识世情,每多指点如兄长一般,诚三生有幸。及后因为与刘绍铭、白先勇、李欧梵、叶维廉、陈若曦、欧阳子、王文兴、林耀福、张先绪、陈次云、杨美惠等同学,创办了《现代文学》。由于约稿,白先勇搞了聚会,随即认识了许多台湾文坛的酒中豪杰、神仙、剑客,称得是酒友如云。那当儿,嘿嘿,倘有人召饮,多不辞,酒傲西门町,醉卧水源地,或南下高雄,北上基隆,圈子虽小而派头颇大,有那么几分狂妄。痖弦、郑愁予、商禽、许世旭、梅新、舒凡等,一时难以尽数,都成了“酒华正茂”的伙伴。正是樽酒相逢,说不尽的沙特、加缪、瓦莱里希、魏尔伦、波德莱尔、科克托、E.E.甘明斯、庞德、艾略特毕加索、格鲁亚克、史奈德、金斯堡等一串串名家,谈不完的现代主义、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存在主义、写实主义等一浪浪思潮,唇枪舌剑,砥砺攻坚,笑谈戏谑,月旦古今,更不在话下,尤其“火上加酒”,益发燔扬。其时的认识或难免庸浅,思想或未尽周严,评价或有失公允,但哪一个清狂年少不如此?那青梅酒般的年华,于今回想,其微涩之味,似醇化为颇具几分香息,尚堪一品的陈酿。至于林怀民创立“云门舞集”前夕,寄居他亲戚在和平东路的空房,识得蒋勋、奚淞、朱铭那帮民族文化派,酒而友之,那段日子,就像是好年份的红酒,说起来都带几分珍惜。

“上得山多终遇虎”:初尝醉死卅小时滋味

贪酒台湾,“上得山多终遇虎”,有一次差点儿便将刘伶的“醉生醉死”传奇翻版。倘要硬套,又若真个不巧,那倒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怎比得上刘伶他老人家,以饮者身份,留下了绝世名声!说来,台湾烟酒公卖局所制廉价乌梅酒是祸首。那一日午后,不知何事——多半没事,只是憋在国际学舍无聊,订购的洋鬼子著作又没寄到,即倾囊所有,买了两瓶乌梅酒,跑去松江路白先勇家,与之斟酌艺文(包括当时红极的“新南阳”时代曲姊妹花雪华霜华在内,却记不起有否提到,我们台湾大学外文系高班女同学杨士京也去“粉墨登场”献唱的事)。先勇的酒量,在友辈中称豪,且吃来极潇洒。但这与他出身显贵之家无关,人们或以为他家钟鸣鼎食,似乎不在话下,其实在那当时,每去他家所见,也只不过是中等人家生活,而其本性,则属但有南酒、烧鹅,写文章去也的曹雪芹风格,因此恒常共酒。乌梅酒,由乌梅糖水与蔗糖厂的甲醇类副产品掺和而成,入口奇甜,直如糖水,好像不算是酒,哪知是“糖衣毒药”。明知又待如何?于是在白家侧屋,先勇自成天地的房内,你一小杯我一小杯,不知多少杯,自午及暮不停,喝!一瓶既罄,又开一瓶,眼看又快干了,渐渐就觉不支,终致再无余勇可卖,不省人事了。

这一醉,也许是甲醇中毒,总有二三十个小时,绝非常言所道,“酒醉三分醒”那种感觉,而是“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的昏死状态。醉酒,即使如顾况所咏“身外已无心”,毕竟“醉中还有梦”。随便哪一个高阳酒徒,对此必深有体会。张为所吟《秋醉歌》,具言“醉感”,即为美好醉世界一景:“醉眠岭上草,不觉夜露浓。一梦到天晓,始觉一醉中。皎然梦中路,直到瀛洲东。”杀风景的乌梅酒,夺魄惊魂有之,于此一境界就付阙如了。就此一去不复返,自然更是心不甘情不愿。幸而“魂兮归来”,从兹汲取“物无美恶,过则为矣”的经验教训,学了点稼轩先生“挥之即去,有召须来”的皮毛,才得享良朋美酒的日子,今生何愧?

终于醒来,但觉头痛欲裂。旋见白老太太叫人送来滚热的精肉猪肝煮酒,遵嘱趁热吃下,顿时舒畅了许多!只不知“酒死”之时,白老太太对此无知小子,是可笑抑可怜或可哀?但那一碗精肉猪肝煮酒——从前杯酒,又怎忘得?

大半生居于香港:结交酒中知己无数

大半生居于香港,除了数度短则几个月,长不过一两年暂离之外,结交的酒中知己,亦可谓多矣。此中,老中青、左中右,老外与国人彼此之间,或乘兴而来,或欣然赴约,都杯酒与共。既煮酒会英雄,复把酒论天下,唯有金圣叹那句“不亦快哉!”能道其万一。起初,识林悦恒、胡菊人,那独酌无相亲,端的寂寥之感,瞬即烟消云散。悦恒为人也谦谦君子、古道热肠,足称与世无争、无心是道的表率。斯是君子,于人世间一切俱不系心,何况酒乎?所以其量也宏也恒,几如无底深渊,从不见失态。悦恒习哲学、擅书法,每一提笔,之前必进酒数盅,随而以隶为本,糅入行楷篆籀各式,雅秀中显挺拔,闲适间见潇洒的草书,一挥而就。菊人先后主编《中国学生周报》《明报月刊》《百姓半月刊》等,介绍文化、推广新知、评论国事港事,贡献于香港者良多。其人正直不苟、好学深思,且又重感情,民族家国之爱数十年如一日。菊人喜酒爱酒,量则因工作劳逸而或大或小;有时感念世情,又近于淳于髡“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实乃表明心迹,寄寓激愤。偶或过量,即自出多道艰深算题自答,以示何醉之有。唯是其时共酒者大多东摇西倒,即有心亦无力追究,往往不了了之。近来菊人为梨状肌综合症所苦,忌杜康,虔望其早日勿药,再畅饮与共,欢叙而同。

既识林与胡,生活面遂日广,“酒同醉合”者渐伙。最可记者为“爱华居”进出诸友。“爱华居”乃胡菊人、陆离等三人共赁居所。亦为当年新锐知识之士及优秀青年学生合办的《盘古》杂志通信、编辑之处,仿佛是艺文沙龙、思想俱乐部,经常户限为穿、争论时作、意见交流、诗酒酬唱、博戏弈乐。“爱华居”诸友,酒友至多,即或不酒及少酒,其沉醉于思想、文化、艺术,亦无不同。这些酒友人人以平等相待,性情相交,知识相砥,有如一大家庭,好比兄弟姐妹,至今不渝!记忆所及,信手写来,即有李天命、岑逸飞、古苍梧、黄子程、黄维梁、关永圻、梁天伟、吕炳强、刘天赐、刘创楚、陈任、蔡浩泉、刘美美、蔡炎培、朱珺、包错石、吴平、曾庆、小思、罗卡、陈韵文、石琪、林年同、温健骝,等等。到而今,廿余载之后,“爱华居”既矣,人有离港的,且有过早物化的,居港者虽不常聚,总难免对李白《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某些境遇关情。天地逆旅、光阴过客的感慨,秉烛夜游、琼筵坐花、羽觞醉月的盛况,即或远不及李白及诸从弟那么萧散流丽、温馨动人,百中望一,似乎不算苛求。犹忆某年某月某日某夜,众友终晚合唱抗日歌曲,偶而悲愤难抑,旋转饮茅台、五粮液欲借以舒平,是“浊酒一杯家万里”?是“笑谈渴饮匈奴血”?不过数巡,突一人大醉,不复自持,起而大骂倭寇,指斥所谓“以德报怨”政策,如讨檄之文残简,边塞之诗断章。语未毕,呕吐遍地,立见其倒下,以手将秽物弄拨成海棠叶形状,呢喃曰:“这是中国。这是我心中的中国!”烂醉至此,悲怀尽倾,原来竟又是解不开的中国郁结!

“酒生相托”与因缘而会的酒友

能与之“酒生相托”的,尚有不少,虽不能尽叙。记得多年前,杨牧曾撰文情并茂之章,畅谈酒人酒事、酒朋酒友、酒趣酒情,于胡金铨酒神酒态,写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目今金铨止酒,此情此景不再。缅怀往日,当其半醉,“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似又“心与神合,神与貌合,貌与形合”,且“生旦净末丑,文昆武乱一脚踢”,模仿中外古今人物言行的工夫,令人绝倒。金铨既不酒,从亦此调不弹,友朋聚宴,欢愉顿减!但睹其埋头拍片,精神爽利,醉于艺术创作,醉于工作,又觉欣然。其人在必酒在的萧铜,人谓“以白干漱口”、“啤酒当安眠药”,近亦遵医嘱,减量或渐戒。既能善自珍摄,则来日方长,此处向萧大哥先发请帖:“健康恢复日,同俦进酒时。”天赋异能的卜少老,高龄遐寿,“当酒不让”,谁与争锋?羡煞无数的中青年!只不知羁留北京的“西窗居士”、“岛居馆主”,是否仍如畴昔,稍具酒意,即闭目养神片刻,旋又复发翻新之言、去旧之语?关朝翔医生多才多艺,诗、画、小说、翻译、医学小品,样样俱能,“驯酒”的本领更是了得,无人不服。每次聚饮,总见他气定神闲,微笑举杯,且向不拒酒,亦从不见其乱,更休说醉,十足海量。西汉于定国、东汉卢植、魏晋刘伶,假如跑来香港,就遇上劲敌矣。余光中早年作《一八四二年葡萄酒》,写来甘醇醴香,还以为他是“同道中人”,殊不知乃是诗家想像。及其初来香港传道解惑,黄维梁为之设宴洗尘,携去加饭酒一坛,品后竟称善,虽浅尝即止。唯自此似不拒味兼醍盎的酒了。有一年杨牧访港,余氏与一众同泡酒吧,共举容量半加仑靴形玻璃杯喝啤酒,俨然也是呼啸酒林一分子。是次为1967年秋,在旧金山与杨牧初识兼闹酒后又再相见,自是欢欣。虽向不喜啤酒,每每半推半就,最后则喝出至今仍无药可治的啤酒恐惧症来。杨牧去年来港,出任科技大学人文科学教授,仍以啤酒为主,威士忌、高粱等为辅,是否化其精研的“套语分析”理论于饮酒习惯,并活学活用,实可存疑,且留为“酒谜”。人们但知杨牧新诗了得,散文美极,倘忽略其开《诗经》研究新风的《钟鼓齐鸣》及其他学术著作,即未算识其全人,更乃“自招损失”。只以为杨牧非啤酒不欢,也知其一不知其二。前不久潘耀明请客,傅聪、胡菊人等在,杨牧与著名数学家项武忠偕来,见开了茅台,即从众,其所领会的酒趣,醒者恐怕终其一生,也难参破!

至若因缘而会的酒友,亦有一些。其中,以倪匡、黄霑、蔡澜三位“名嘴”印象最深。此三人饮酒,亦可谓上承竹林七贤之风,或怒或狂或放,各有面貌;其言其行,则似基于本性,出于感觉,近乎晚明一些人物,而不避习俗所谓艳、新、异之讥。竹林七贤,虽有放诞之名,纵酒之责,认真看来,都别有怀抱。如阮籍,公然说“礼岂为我设也”,却不许他的儿子学他,“汝不得复尔”,那个嵇康,也托山涛照顾儿子。三名嘴中,倪匡、黄霑,即予儿女最好教育,蔡澜无儿女,唯极孝顺父母、关爱友人,尤其女性。明末见于服饰变化是“去朴从艳”(更有男人穿女服,忒也“新潮”),文艺是“异调新声”(诗文多浮词艳句,歌曲每勾新撷奇,小说穷声色描绘,直若香港),学术是“慕奇好异”(李贽以商品经济评估孔子之类),可谓物质与精神生活的全方位变化,恰是历史转折期的表征,也是商品经济发达导致人心思变的必然结果。名臣张居正衣服丽都,喷香抹脂是一型;士大夫如江南名士祝允明、张梦晋等,大唱莲花落,于冬雪街头行乞,得钱即买醉,以斯文扫地为乐是另一型。但三名嘴言或大胆,行事实未致如此极端,取的是“中庸之道”,只是比“亦有此想”的大众,敢于公开站出来,先踏出一步。与他们共酒,可试出另一种味道。

难忘爱荷华日日夜夜:安格尔“干杯”依稀如昨

外国酒友,安格尔、许世旭、史理安、田村隆一等不可不说。《金臂人》作者艾格灵虽为“最佳酒友”之一,曾草长文为记,则不赘。另有一位柬埔寨诗家幽山奥,“革命”后,下落不明,期待有重叙之日,为免梁实秋悼冰心的美丽错误,暂且不提。与安格尔的关系,亦师亦友,安格尔首创“创作坊”的教育形式,开世界上以创作得授学位之风。桃李满天下,美国当代不少戏剧、诗歌、小说名家,即出其门下。退休后,又与中国当代著名小说家聂华苓,首创“国际写作计划”,影响遍全球,对海峡两岸文学交流,贡献尤多。犹忆一九六七年秋,初抵爱荷华,甫下飞机,聂华苓和安格尔接往安格尔费神代赁之公寓,旋忙于购买并张罗睡房、客厅家具用品毕,即携往湖畔,乘坐游艇,休息观览,吃炭烧牛排喝波旁酒,照顾一如子侄。当其时也,“文革”方兴,香港左派搞事,遍地“菠萝”、“同胞勿近”。华苓与安格尔,对此均甚关切,唯及至吃完牛排,将进酒,才探询港事港情,体贴细心有如此者。为道非理性行为,歇斯底里言论,感慨无似。华苓同情、痛心,思有所援手。安格尔却有起而行之意,谓应将真相广为传扬,以促世人认清事象,语甚愤激,神态凛然。此际,华苓一再添杯,安格尔连尽数盏,即知性情中人,爱酒者在此,爱国、爱正义如者亦在此,在爱荷华。此前,在台北、香港酒会场合,数度与安格尔见面,所留的大美国主义印象,从亦化释。大概,于正式应酬场所,有所谓礼节,更宜面面俱圆,而安格尔偏不是那种人,既格格不入,难免令人觉得孤高,滋生误解。回到日常生活,安格尔平和、热诚、正直的性格,则表露无遗。华苓既开明洒脱又嫉恶如仇,更热心助人扶掖后进,是友朋心目中的大姐,从此,或在美或在港,或二三知己或七八熟人,即常与华苓和安格尔畅饮聊天。人们都说,华苓与安格尔是事业良伴,世上仙侣。去年夏初安格尔不幸逝世,华苓痛丧可想而知。天何妒也,拆散佳偶!但前不久华苓来港,为“香港文学双年奖”评审,见之虽难抑哀痛,却参加所有活动,谈笑如常,其坚韧豁达,至为感人!评审完毕,临别依依,华苓请爱荷华之友共酒,叫人想起爱荷华河畔,安格尔与华苓家的日日夜夜,仿佛间仍听到安格尔的爽朗笑声,并用中文说:“干杯!”

韩国汉学家许世旭对白干情有独钟

许世旭是韩国著名汉学家,致力于中韩文化交流数十年,贡献良多。世旭译写俱精,作育无数英才。目下应重庆某大学之聘,任客座教授。世旭文名很响,其中文创作,即愧煞吾俦。但酒名似乎更大,两岸三地,真是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在台北,诗人学者之中,能与世旭把酒缠斗的,屈指可数。郑愁予应为其中之一(有次愁予来港,友朋三二,自晨至暮,再至侵晨,上高楼下地牢,由资产阶级而中产阶级而无产阶级,大喝四面八方中外杂酒,兀自依然故我,端的具谪仙风范);林文月自亦名列其中(能与台静农先生对酒,道行必高)。在香港,则不知有谁可以应战?“三名嘴”予人终日醉陶之形象,实则倪匡与黄霑,酒胆有之,酒量未必,只有蔡澜是例外,或能较个高低。因此他每次来港,必有一两天,找他的韩国老乡讲酒。大陆的情形则不详,也许有一二高人,可与之过招。识世旭于其“微”时(仍在念台湾师大中国文学博士之谓),并发表其中文处女作(刊于《现代文学》之“名字”,更为其“学长”(早期参加“国际写作计划”也),相交相知三十余年,喝起酒来,他倒也让着几分,不为己甚。唯频频抗议“学长”一词“用得不当”,还说,“要不收回,不给你倒茅台、大曲!”他对中国的白干情有独钟,也忒厉害!管他呢,不管白酒红酒,喝罢!问他记否“落魄江湖载酒行”的情景?答曰怎不记得?的确,怎忘得,从前杯酒!一九六〇年初的一幕,如在眼前。当时世旭乘安庆轮由台来港度寒假,共醉了几天。“快乐不知时日”,“好花不常开”,迅至世旭回台之期。其时安庆轮寄碇于上环码头,紧连的干诺道西尚仍临海,有一排排“多功能”小旅舍,送世旭上船过此,拎着一瓶黑白牌威士忌,两人一边喝一边“按”而“察”之,都说不知夜色朦胧之际,有哪一类风光。及至钟声催人上船,两人难舍难分——那瓶酒犹未解决也。好个世旭,终于想出办法。只见他飞奔上船,偶尔在下层船舱出现,从船窗伸出手来。乘船刚启碇,这就交相传递,你一大口,我一大口,不幸是船离岸远了,酒瓶却在世旭手中,再传不回来,给他捡了便宜!

结交外国三酒友豪气干云长相忆

谈到史理安,先作点交代。史理安的名字,乃为杜撰。某国外务机构之类,亦为“代号”。但绝非“甄士隐”——将真事隐没,真事是不能隐没的。那当儿,抗议之声四起,争钓鱼台、反越战的示威,轰轰烈烈。时于某国外务机构任职,常见大队小队青年学生、热血人士,屡临治事处窗下,呼口号、读宣言,只恨好比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虽于公余,亦参加钓鱼台运动,且在报纸杂志声援,见此抗议行动,尤其队伍中多有相熟相知者在,何能自持?何能自已?何能自处?突一日,还我钓鱼台的队伍又来,为首的几位即有好友在内,举拳高呼慷慨激昂,一见眼为之湿,心为之动,神为之夺。此时五内翻腾,对坐的同事,似亦有同感。相互对望,如通灵犀。旋即彼此点首,不发一言,双双起座,走出大门,成为队伍中的一分子。良久,队伍散去,虽心如铅坠,仍回去工作,则闻“同胞兄弟”讥嘲、鄙笑之言,且有认为“破坏规矩”、不按“守则”行事的,应“报请”处理,“以儆效尤”。这般见识,是何言也?是时,上司史理安令秘书来请,去,先嘱关上房门,立见其匆匆自抽屉之中,取出一瓶酒中浸泡无名之草波兰伏特加,启而先狂灌一口,再递将前来,示意依例而行,即亦狂灌一口。如是交相狂灌,耗去大半瓶,史理安才开腔,说:“我是波兰裔人。我明白你,了解你。现在,滚你的罢,回去工作!”史理安的波兰伏特加,倏地二十多年逝去,至今犹觉香醇无比。

田村隆一为当代日本著名诗家,一九六七年参加“国际写作计划”,与之同期。其时痖弦亦在。邀天之幸,无须对影,即有三人,正宜共酌。田村年岁较长,唯诗风新锐,思想奇诡(他租住公寓,认为太像医院,住久了必成病人。而多住一天,病便重一分,朝向死亡。)所谓“代沟”,哪能作恶?尤其有酒做“媒”,“倏然共一樽”之余,哪有工夫愁这愁那?醉倒了,稼轩先生与松树闹别扭,不信古人书,我们则唱无调之歌,与东方齐白,或踏雪寻径不知家!痖弦不同于早期余光中,诗中偶赋酒,还真有道行,称得上是能人。其《土地祠》一作,有“油葫芦在草丛里吟哦/他是诗人/但不嗜酒”之句,许是自况,却不算写实,只是其“嗜”似有季节感、时间性,要不怎知“酒们哗噪着/待人来饮”?大底其时在爱荷华,是他“嗜”的季节,“爱”的时间。异乡逆旅,情怀意绪自是有别,偶或“嗜”之“爱”之,化放翁“樽酒不空书架满,何时真得与君同”为现实,亦不必“自怪梦中往来熟”,“抱琴携酒过西邻”去可也。“酒们哗噪”,于卿底事?痖弦将之入诗,分明暗示:酒,我来也。的确,痖弦能饮。但他似有内置的酒生态系统,或嗜或爱或止或减,循环往复,只不揭秘而已。说“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卢仝:《有所思》),“可怜未遽忘风月,犹梦华觞插羽飞”(陆游:《九月十一日疾小间夜赋》),是又何苦?痖弦即不为。

北望神州,怎忘得范用、罗孚两先生

北望神州,怎忘得范用、罗孚两先生?范用的孤桐之性,中直之格,识与不识,有口皆碑。其行事为人,王荆公咏孤桐之章,实当之无愧。如此良才,岂但作枯薪、发微火而已?此暴殄天物也。范用爱酒、喜酒、敬酒,而不耽酒、酗酒、闹酒,家藏颇丰,中外兼蓄,“有容乃大”,“无欲则刚”。用庄子的话说,范用对酒,是“物物而不为物所物”、“胜物而不伤”、“不以物挫志”及“不以物害己”,境界极高,深识酒趣。罗孚与酒,妙事不少,知者亦伙。但罗孚与年前故去的台湾著名乡土派小说家王祯和结下酒缘,则不太有人晓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王祯和自美经港回台,“朋友遍天下”的罗孚听闻,即渴谋一见,虽未致强求。罗孚向来关心文艺,眼界亦高,不轻许人,对祯和则颇欣赏。唯其时台湾政治气氛仍甚僵窘,百姓动辄得咎,答以由祯和取决。不图祯和谓见也无妨,即启曾任《时代》周刊远东特派员费时乐所赠建国前茅台,先与祯和、古苍梧共品,候罗孚夜班后赶来。倘非爱才,倘非具事业心、使命感,中宵过后,渡海驱车遥遥长途,仅与后辈短晤,并无必要,然罗孚为之。既来,祯和与罗一见如故,谈得兴起,频频敬酒——敬的是,至今苍梧念念不忘的“不知年”茅台。及后,罗孚先辞。又后,酒罄。再后,祯和、苍梧,涓滴不舍,倒着酒瓶,仰起脖子,以口相接——也没几滴!太美了,大好了,是建国前茅台。不久,天可怜见,王祯和即染上“致死之疾”,要买难得的大陆某种特效药,罗孚每次都为之设法,且半买半送,一连数年,及“北上”方止。祯和于发病十余年后,终于不治。雹碎春红、霜凋夏绿,殊深痛惜!这段酒缘,如非“生离,死别”,岂不更美更好?只是现今的茅台,能入口者都少,也不美,不好。人既如此,物何不然?范用、罗孚,与北京那对“珠联璧合”的“酒夫酒妻”、翻译伴侣杨宪益、戴乃迭至稔。尝见彼夫妇两人,由午至暮,尽威士忌一,大曲一,啤酒若干,尚能论文,斟酌用字,诚非常人也。

“止酒情无喜”,五柳先生似亦不免“酒雄”气短。实则非是,他只是受条件制约,患“无”不患“止”,自揭一番而已。《挽歌诗》三首,顶针续麻之际,道出其中消息。第一首以“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作结,第二首即以“在昔无酒饮,今日湛空觞”承而写之。如此,还戒什么酒?只恨其不足,死后即使满杯,可望不可即,光摆着何用,还不快乘生时饮之!至此,连“将非遐龄具”的忧虑,都一并化解了。但人的行为,取决于其自由心性。特别是极私人的喜恶问题,如饮酒,止与不止,根本不必说因由。也不必问,不必劝,一问即有“好事之徒”之讥,一劝难免“干涉内政”之嫌。因是,董桥的散文,写得虽如上佳的“阿曼尼”,不知年的“钵”,与他浅斟算了,不必强求。至今固犹忆念不止,一九七九年“中国周末”期间,于密西西比河上与张错似乎“干杯还少”的鲸饮情景。此情此景,确乎说不尽的痛快,能文能武的酒中豪杰,哪里去找!但弃酒的张错仍是张错,仍有许多可供斟酌。数十年的老友之中,李欧梵、陈若曦、欧阳子、许达然等,依然随缘随兴,不醺醺然于酒而已,醺醺然于其他,同样妙不可言,都永志于心。

怎忘得,从前杯酒,是今之视昨。他日视今又如何?则难忘孙述宪大兄那一瓶瓶Chateau Latour,Chateau Lafitte名酿。一九九〇年初离港他游,一年后浪迹归来,述宪关爱,谓“汝来,吾将慰汝以嘉醴”。“有召须来”,欣然而往。是酒也,名贵固然,盛情则无价。述宪待友,每多类此,岂可或忘?但述宪并非玩物耽嗜之人。早岁以齐桓、宣子、夏侯无忌等笔名,撰长短篇小说、文艺评论、诗歌,即著盛名,为五六十年代香港文学代表人物之一。近年多作杂文、专论,为时而作,为事而著,仍有笔如椽,举重若轻。其饮酒也,有近于放翁《梦中作》心境及旨趣者。放翁之序曰:“甲子十月二日夜,鸡初鸣,梦宴客大楼上,山河奇丽。东南隅有阁尤壮。酒半乐阕,索笔赋诗,终篇而觉,不遗一字,遂录之,不复加穷定也”;之诗云:“独往何妨刀买犊,大烹却要鼎函牛。坐皆豪杰真成快,不负凌云百尺楼。”凡此酒友,怎忘得?

【短评】本文分九个篇章,回忆了自己一生的酒朋酒友、酒趣酒情,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啊!酒自古以来就是社交的一种媒介,与同道中人一起秉烛夜游、琼筵坐花、羽觞醉月,是多么让人羡慕的畅快。文中作者提到的有名有姓的友人至少有几十人,其中不乏一些文化文学界的大家,可见戴天先生一生交友甚广,性情中人也。

【注释】

[1]黄苗子、郑愁予、林文月等:《明报·茶酒共和国》,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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