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悔第三十三

尤悔第三十三

1.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1〕。因在卞太后〔2〕阁共围棋，并啖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3〕，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跣〔4〕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复欲害东阿〔5〕，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

【注释】

〔1〕任城王：曹彰字子文，卞太后第二子，生性刚勇，封任城王。骁壮：勇猛，刚强。〔2〕卞太后：本倡家女，曹操纳为妾，生曹丕、曹彰、曹植等。魏文帝曹丕即位时尊为太后。〔3〕弗悟：不知道。〔4〕徒跣：光着脚步行。〔5〕东阿：曹植字子建，卞太后第四子，魏明帝太和三年（229）封东阿王。曹植封东阿王时曹丕已死，此是后人追记，故有此称呼。

【译文】

魏文帝曹丕猜忌他的弟弟任城王曹彰勇猛强壮。趁着在卞太后的房里一起下围棋，一块吃枣，文帝把毒药放进枣蒂里，自己挑那些可以吃的进用；任城王不知道，就混着吃了。中毒以后，卞太后找水解救他；文帝事先命令手下的人将瓶瓶罐罐都打碎了，卞太后光着脚赶到井边，没有打水的工具，不久任城王就死了。魏文帝又要加害东阿王，卞太后说：“你已经害死了我的任城王，不能再害我的东阿王了！”

2.陆平原河桥败〔1〕，为卢志〔2〕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3〕，可复得乎！”

【注释】

〔1〕陆平原河桥败：陆平原即陆机，八王之乱中，被成都王司马颖任为平原内史。司马颖起兵讨伐长沙王司马，以陆机代理河北大都督。陆机进兵洛阳，在河桥大败。于是被司马颖的左长史卢志诬为将要谋反，遂被司马颖杀害。〔2〕卢志：字子道，卫尉卢珽之子，曾任司马颖长史、中书监，后官至尚书。卢志与陆机的矛盾，参见《方正》第9则。〔3〕华亭鹤唳：陆机、陆云兄弟在吴亡后，隐居华亭读书十年，然后才到洛阳求仕。此时回忆华亭鹤唳，大有追悔不该走出田园迈入仕途、终致杀身之祸的意味，后世遂用“华亭鹤唳”表示怀念故土而感慨生平，悔入仕途等。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区平原村，有华亭谷、华亭水，是陆机故居。其地出鹤，当地人谓之鹤窠。唳，鸣叫。

【译文】

平原内史陆机在河桥兵败后，受到卢志的谗害，被杀。临刑时叹息说：“想听一听华亭的鹤鸣，还能有机会吗！”

3.刘琨〔1〕善能招延，而拙於抚御。一日虽有数千人归投，其逃散而去亦复如此，所以卒无所建。

【注释】

〔1〕刘琨：刘琨在西晋永嘉元年（307）出任并州刺史，当时并州饥荒，寇盗纵横，百姓流散，流亡者多愿归附刘琨。在刘琨的努力下，并州成为当时晋室在北方与胡人抗衡的唯一汉人地盘。但刘琨自身能力和性格也的确存在一些缺陷，使不少人离他而去，终致无所建树。

【译文】

刘琨擅长招致人才，却不善于安抚和驾御。虽然一天之内有几千人前来投奔他，可是逃跑的也有这个数目，因此他最终没有什么建树。

4.王大将军起事，丞相兄弟诣阙谢〔1〕。周侯深忧诸王，始入，甚有忧色。丞相呼周侯曰：“百口委卿〔2〕！”周直过不应。既入，苦相存救。既释，周大说，饮酒。及出，诸王故在门。周曰：“今年杀诸贼奴，当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大将军至石头，问丞相曰：“周侯可为三公不？”丞相不答。又问：“可为尚书令不？”又不应。因云：“如此，唯当杀之耳！”复默然。逮周侯被害，丞相后知周侯救己，叹曰：“我不杀周侯，周侯由我而死，幽冥〔3〕中负此人！”

【注释】

〔1〕“王大将军”二句：晋元帝永昌元年（322），大将军王敦以诛刘隗为名，在镇守地武昌起兵反，直下建康。当时王导任司空、录尚书事，每天带着同宗族的人到朝廷待罪。刘隗则劝晋元帝尽诛王氏。阙，皇宫门前两边的楼台，泛指皇宫、朝廷。〔2〕百口：指全家人。委：托付。〔3〕幽冥：阴间，地下。

【译文】

大将军王敦起兵反，丞相王导兄弟到朝廷请罪。武城侯周很是担忧王氏兄弟，刚进宫时，表情很忧虑。王导招呼周说：“我一家百口就拜托你了！”周径直走过去，没有回答。进宫后，极力保全拯救王导。获准免罪以后，周极为高兴，喝起酒来。等到出宫，王氏一家仍然在门口。周说：“今年把乱臣贼子都消灭了，定会拿到像斗大的金印系在胳膊肘上。”王敦攻陷石头城后，问王导说：“周侯可以做三公吗？”王导不回答。又问：“可以做尚书令吗？”王导又不回答。王敦就说：“这样，只该杀掉他了！”王导还是默不作声。等到周被害后，王导才知道周救过自己，他叹息说：“我不杀周侯，周侯却是因为我而死，在黄泉之下我对不起这个人啊！”

5.王导、温峤俱见明帝，帝问温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温未答顷，王曰：“温峤年少未谙〔1〕，臣为陛下陈之。”王乃具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2〕，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3〕。明帝闻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4〕安得长！”

【注释】

〔1〕谙：熟悉，知道。〔2〕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宣王司马懿，曾受魏文帝曹丕重用，为了夺权，先后铲除了皇族曹爽和曹操的女婿、吏部尚书何晏，并杀太尉王凌等诸多曹魏集团的名臣宿将，这就是诛夷名族。与此同时，因太尉蒋济追随他杀曹爽等，便进封蒋济为都乡侯，这就是宠树同己。〔3〕高贵乡公事：文王司马昭继其兄司马师任魏大将军后，图谋代魏，杀魏帝高贵乡公曹髦，立陈留王曹奂为帝。〔4〕祚：通“阼”，帝位。

【译文】

王导和温峤一起谒见晋明帝，明帝问温峤前代帝王取得天下的原因。温峤还没有回答的时候，王导说：“温峤年轻，不熟悉旧事，我来为陛下陈说一下吧。”王导就详细叙说晋宣王司马懿开始创业的时候，诛灭有名望的家族，宠幸并培植赞同自己的人，以及晋文王晚年杀害高贵乡公的事。晋明帝听后，掩面伏在坐床上，说：“如果像您说的那样，晋室的命运怎么能长久呢！”

6.庾公欲起周子南〔1〕，子南执辞愈固。庾每诣周，庾从南门入，周从后门出。庾尝一往奄至，周不及去，相对终日。庾从周索食，周出蔬食，庾亦强饭〔2〕，极欢；并语世故〔3〕，约相推引〔4〕，同佐世〔5〕之任。既仕，至将军、二千石〔6〕，而不称意。中宵〔7〕慨然曰：“大丈夫乃为庾元规所卖！”一叹，遂发背〔8〕而卒。

【注释】

〔1〕庾公：指庾亮。苏峻之乱后，庾亮出为江、荆、豫三州刺史，闻周劭之名，欲起用他。起：起用，任用。周子南：周劭字子南，隐居庐山。庾亮去拜访他，他躲避不见。后提拔为镇蛮护军、西阳太守。〔2〕蔬食：指粗食，以野菜为食。强饭：勉强进餐。〔3〕世故：世事，世间的大事。〔4〕推引：推荐引进。〔5〕佐世：辅佐世事，辅助国家。〔6〕将军、二千石：指镇蛮护军、西阳太守之职。〔7〕中宵：半夜。〔8〕发背：发背疽。

【译文】

庾亮想要起用周子南做官，周子南执意推辞，态度越来越坚定。每次去拜访周子南，庾亮从大门进来，周子南就从后门出去。有一次庾亮突然一下子到来，周子南来不及躲开，就和庾亮面对面坐了一整天。庾亮向周子南要饭吃，周子南拿出粗茶淡饭，庾亮也勉力进餐，非常高兴；两人谈论世事，约定互相推荐引用，共同担负起辅佐国家的重任。周子南出来做官后，官至将军、郡守，却不称心。半夜感慨地说：“大丈夫竟被庾元规出卖了！”一声长叹，终于背疮发作而死。

7.阮思旷奉大法〔1〕，敬信甚至。大儿年未弱冠，忽被笃疾〔2〕。儿既是偏所爱重，为之祈请三宝〔3〕，昼夜不懈。谓至诚有感者，必当蒙佑。而儿遂不济〔4〕。于是结恨释氏〔5〕，宿命〔6〕都除。

【注释】

〔1〕阮思旷：阮裕字思旷，阮籍族弟，以德业闻名，长于论辩，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大法：指大乘佛法，是佛教的一派，此泛指佛教。〔2〕大儿：阮牖字彦伦，裕长子，仕至州主簿。弱冠：古代男子二十行冠礼，表示成人，但初加冠，体尚未壮，曰弱冠。二十之前则是未弱冠。笃疾：重病。〔3〕三宝：佛教称佛、法、僧为三宝。佛指创教者释迦牟尼（泛指一切佛），法即佛教教义，僧指继承和宣扬佛教教义的僧人。〔4〕不济：不救，逝世。〔5〕释氏：释是释迦牟尼的简称，释氏泛指佛教。〔6〕宿命：佛教用语，指前世的善恶因缘决定今生命运。

【译文】

阮思旷信奉佛教，虔诚到了极点。大儿子年纪还不到二十岁，忽然患了重病。这个儿子既是自已特别喜爱和看重的，于是为他向佛、法、僧三宝祈祷，昼夜坚持不懈。自认为心中虔诚就会有所感应，必定得到保佑。可是这个儿子最终也没救过来。于是就怀恨佛教，把宿命论彻底抛弃了。

8.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1〕，将为文、景〔2〕所笑。”既而屈起〔3〕坐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4〕复遗臭万载邪！”

【注释】

〔1〕寂寂：形容冷落凄清，比喻不能做一番事业、登上帝位。〔2〕文、景：指晋文帝司马昭和晋景帝司马师。这两人都曾废旧主，立新君，为司马氏代魏立晋打下了基础。〔3〕屈起：崛起，起身。屈通“崛”。〔4〕不足：不值得。

【译文】

桓温躺在床上说道：“像这样寂寂无闻，将会被文帝、景帝所耻笑的。”接着一下坐起来说：“既不能流芳百世，难道也不值得遗臭万年吗！”

9.简文见田稻，不识，问是何草，左右答是稻。简文还，三日不出，云：“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1〕！”

【注释】

〔1〕“宁有”句：意指依靠谷米生活而不识出产谷米的稻苗。末，指谷穗。本，指禾苗。

【译文】

简文帝看见田里的稻子，不认识，问是什么草，身边的人回答说是稻子。简文帝回到宫里，三天没有出来，说：“哪里有依靠它的末梢活命，而不识其根本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