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苏轼诗歌创作的成就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四川省眉山县）人。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进士，累官翰林学士。他在新旧党争中既不为新党所容，也不为旧党所用，而是在夹缝中生活。因此屡遭贬谪，一生很不得意。卒谥文忠。他是宋代颇有影响的文学家，诗、词、文及书画都有很大成就，是继欧阳修之后的文坛领袖。
他的诗歌创作，以其独特的成就出现在宋代诗坛、成为宋诗一大家，使宋诗在欧阳修诗文革新的基础上有新的发展。苏诗的特点及成就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题材多样，内容丰富
在现存的二千多首苏诗中，从现实到怀古，从社会政治到自然景物，从书画鉴赏到人生慨叹，生活中的题材，在苏轼手里真可谓无不可入诗。
反映社会政治问题，是苏诗一个重要内容。在《黄牛庙》、《岁晚三首》、《和子由蚕市》等诗中，或隐或明地反映了社会的不平；《山村五绝》、《吴中田妇叹》等诗，对王安石新法在推行中的流弊，进行了大胆揭露；在《闻捷》、《寄常山回小猎》等诗中，反映了当时的民族矛盾，抒发了诗人的报国之情。这些诗表现了诗人对现实的关心，体现了诗人干预生活的勇气。如他在黄州写的《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其二）：
我是朱陈旧使君(60)，劝农曾入杏花村。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钱夜打门。
寥寥数笔，给人们展示了一幅生动的县吏催租图。诗人对受剥削的农民的同情之心，流露于字里行间。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贬惠州时写的《荔枝叹》。诗中辛辣地讽刺了唐玄宗、杨贵妃直接导演的“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的惨剧，并由这一历史的惨剧联系到现实社会，对“争新买宠”的当朝权贵，指名道姓地加议谴责。全诗充满了愤怒的情绪。
苏轼还以对生活和大自然的热爱之情，写了大量的以自然景物为题的诗歌，讴歌大自然。在《饮湖上初晴后雨》中，以西施咏写西湖之美，成为千古绝唱。《新城道中》写农村之美，充满欢乐的气氛。此外，徐州的百步洪、庐山的开先漱玉亭、栖贤三峡桥，以及三峡、巫山等等，在诗人的笔下简直是一幅幅气象非凡的壮美画卷。
苏诗中还有不少抒写个人情怀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或者抒发他怀才不遇的感慨，愤世嫉俗的情绪；或者写他对官场的厌恶，对自由、恬静生活的向往；或者抒发他积极用世之心；或者写他消极避世之想。如《游金山寺》、《澄迈驿通潮阁》等诗，就是他抒情的名篇。
此外，他还写了一些鉴赏书面的作品，如《惠崇春江晓景》、《王维吴道子画》、《石苍舒醉墨堂》、《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等等。这类作品既能再现书画艺术的精彩，又能跳脱作品而写诗人的艺术见解；既是在鉴赏书画艺术，又巧妙地寄深意于弦外。
由此可见，苏诗题材之广泛，内容之丰富，是他的前辈及同辈诗人所不及的。他的确在内容和题材方面为宋诗的发展开拓了新的境界。
2、形象生动，韵味深长
苏轼比起欧阳修、王安石来，更注意诗的形象性，注意诗的韵味。在这方面，善用比喻是苏诗的一大特点。施补华在《岘佣说诗》中指出：“人所不能比喻者，东坡能比喻；人所不能形容者，东坡能形容。”如《海棠》诗：“东风渺渺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以美人比花，不仅使人想见花之美，更给诗歌增添了不少情韵。又如《新城道中》所写：“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61)。”以絮帽比晴云，以铜钲比初日，形象新颖。尤其是在《百步洪》中，诗人一连用了兔走鹰落、骏马下注、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等七种形象来比喻百步洪的急湍，真使人应接不暇，惊心动魄，简直将百步洪写活了。诗人在应用比喻时，既注意比喻的新颖，又注意从人们熟悉的事物中选取比喻的材料，因而，诗歌更富于形象性，更有韵味。
在写景诗中，诗人还善于表现变化的景象，给人以亲临其境之感。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一）：“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从乌云翻滚到暴雨骤下，又由风吹云散到天空晴朗，水天一色。二十八个字将夏日西湖的景象写得如此形象，仿佛就在读者面前。再看《江上看山》：
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62)过去数百群。前山槎牙(63)忽变态，后岭杂沓(64)如惊奔。仰看微径斜缭绕，上有行人高缥缈(65)。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
前两句是总的看，接下来是“前山”、“后岭”细看，再接下去“仰看微径”，则是更深一步细观。而这一切都围绕着舟行中观山来写，诗人抓住舟行看山时转瞬即逝的特点去捕捉物象，所以，此时诗人眼中的山，山中之景无不是活蹦蹦的。
即使是他的哲理诗，也很有情韵，耐人咀嚼。如《题西林壁》、《琴诗》等，完全避免了枯燥的说教，使人于形象描写之外，有大片想象的天地。
宋诗以文为诗的特点，在欧阳修、王安石手里比较忽视诗的形象性，而苏轼却比较尊重诗的艺术规律，注意诗的形象和韵味。因而，宋诗以文为诗的特点在苏轼手里更成熟了。
3、运笔自然，风格豪放
他一再强调为文应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答谢民师书》）他的诗正是这样信笔写来挥洒自如，放笔快意，一泻千里，“而但抒其意之所欲言”（赵翼《瓯北诗话》卷五）。不假雕琢，仿佛不着力气，实际上才气横溢，往往“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语于豪放之外”（苏轼《书吴道子画后》），在宋诗中形成他独特的风格。
最能体现这种风格的是他的古体诗。如《法惠寺(66)横翠阁》：
朝见吴山(67)横，暮见吴山纵。吴山故多态，转折为君容(68)。幽人起朱阁，空洞更无物。唯有千步岗，东西作帘额。春来故国归无期，人言秋悲春更悲。已泛平湖思濯锦(69)，更看横翠忆峨眉。雕栏能得几时好，不独凭栏人欲老。百年兴废更堪哀，悬知草莽化池台(70)。游人寻我旧游处，但觅吴山横处来。
诗人在横翠阁朝暮所见吴山的多姿多态，引发了故国之思：“已泛平湖思濯锦，更看楼翠忆峨眉。”并由故国之思引发出人生的感叹，再由人生的感叹引发出历史的兴废。诗人登上横翠阁，触景生情，浮想联翩。他思念故国，慨叹人生，有多少的话要说。诗笔随着诗人的感情而自然流转，那句句诗情都从诗人肺腑中流出，没有任何一点做作的痕迹。又如七古《雪浪石》，写的是一山石盆景，诗人却凌空落笔，从雪浪石的来历写起，再转到雪浪石盆景自身；并由这一盆景联想到家乡四川的“离堆”，无限乡思在心头翻涌，感情的洪流奔注而来，气势雄放。
他的近体诗往往也是这样。如《汲江煎茶》：
活水还须活火烹(71)，自临钓石取深情。大瓢贮月归春瓮(72)，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73)，松风(74)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写的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汲江煎茶。但是，由于诗人顺着汲江煎茶的过程，任笔流转，韵味自在其中，不失为苏诗中的佳作。
对于苏诗的这种风格，清人赵翼曾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说：
今试平心读之，大概才思横溢，触处生春，胸中书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无不如志。其尤不可及者，天生健笔一支，爽如哀梨，快如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此所以继李杜后为一大家也。（《瓯北诗话》卷五）
综上所述，苏诗的成就不仅超越了他的前辈，也超越了他同时代的诗人。在宋代诗坛上是独具风格的卓然一大家。尤其是在宋诗特点形成过程中，他是起了重要作用的。正如赵翼所说：“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瓯北诗话》卷五）他的影响所及不仅是宋代诗坛，而且后世许多诗人都受他影响。他的诗集不仅在海内流传，还远播当时的辽、高丽等国。
当然也应看到，苏诗中有一部分应酬之作，也有一部分抒写人生如梦、虚无厌世的作品，对后世产生了消极的影响。
在苏轼周围的诗人中，还有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等苏门四学士，以及陈师道、文同、苏辙等。他们有的受苏轼影响，有的又走自己的路。黄庭坚、陈师道成就较高，将在后面专节介绍，这里只对其他诗人作一简介。
秦观（1049-1100），字少游，又字太虚，高邮（今属江苏）人，是北宋著名词人。其诗内容贫弱，文辞婉丽清新。如《春日五首》（其二）：“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生动形象地描绘了庭院春夜雨后的绚丽幽美景象，婉丽清新中又是那样纤弱，难怪后来有人称他“诗如词”（陈师道《后山诗话》），“是女郎诗”（元好问《论诗》第二十四首）。
张耒（1052-1112），字文潜，号柯山。淮阴（今属江苏）人。其诗受白居易、张籍影响，能反映现实，风格平易自然，如《榆麦行》、《田家》、《感春》等诗便是这样。但也时有草率之作。
晁补之（1053-1110），字无咎，号归来子，巨野（今属山东）人。他的诗虽然在四学士中居下乘，但亦有好诗，如《视田赠元斁》、《赴广陵道中》等，诗以气胜，风格清俊。
文同（1018-1079），字与可，号笑笑居士，人称文湖州，梓潼郡永泰县（今四川省盐亭县）人，是苏轼的表亲和诗友。他的诗清苍萧散，质朴平易，不事雕饰，颇为苏轼推崇。他是画家兼诗人，因而写景诗不仅数量多，而且以画入诗，颇有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的风致，为宋诗增添了光彩，如《早晴至报恩山寺》、《晚至村家》、《田舍》等。此外，他也写了《织妇怨》一类反映人民疾苦的诗篇。
苏辙（1039-1112），字子由，苏轼之弟，晚年自号“颖滨遗老”，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其诗颇受苏轼影响，成就不高。
【注释】
(1)愤世句：即指后汉赵壹《刺世嫉邪赋》所写之意。
(2)汝坟：汝河。
(3)龙钟：形容老态。去携杖：即携杖去。
(4)勤勤二句：是说贫家女殷勤嘱托邻居中被一同抽征的人，希望他们帮助照顾其老父。
(5)闾里：乡里。此指同乡人。
(6)问讯句：是说向刚归来的同乡人打听老父的消息，但又害怕凶多吉少，迟疑了，最后还是勉强去问了。
(7)壤河：疑即流经河南省鲁山县入沙河的禳（ráng）河。
(8)弓手：弓箭手。
(9)昆阳：今河南省叶县。
(10)二雅：《诗经》中有《大雅》、《小雅》。此处系指《诗经》的现实主义传统。
(11)安取二句：是说我不能像宋初有的作家（如西昆派诗人）那样，作诗嘲风月，弄花草，消磨时光。
(12)惬（qiè）：合意。
(13)凫茈（fú cí）：即荸荠。
(14)厉：指病害。
(15)疮痍：创伤。
(16)咋（zhà）：咬。
(17)坐论搀云霓：坐而论道，不着边际地高谈阔论。搀：刺穿的意思。
(18)熙熙：和平安乐的样子。
(19)熟户：指归向汉族的羌人。障堡：即碉堡。
(20)榷（què）利：官府专卖取利。宋代对酒、茶、盐等实行官府专卖。
(21)沽：卖。
(22)醅（pēi）：酒熟而未漉。瀺灂（chán zhuó）：小水声。此指漉酒时发出的流淌声。
(23)罂（yīng）：小口大腹的瓶子。
(24)釜：锅。糜：即粥。
(25)其职称长民：他们的职务是人民的长官。
(26)义适宜：要使行为符合政治道德规范。
(27)言可句：是说言论应该向上面反映下情，行使权力应该有所作为。
(28)我责：责备我。
(29)责：责任。
(30)物华：美丽的景物。
(31)靡靡然：富丽的样子。
(32)丛庞：杂乱。
(33)黼黻（f^ fú）：文采。
(34)襞（bì）积故实：堆砌典故。襞积：衣服上的褶子。此作折迭、堆迭讲。
(35)撷（xié）：采摘。
(36)缛（rù）：繁丽。
(37)不自持：不禁动心了。
(38)丹青手：画师，指下面诗中提到的毛延寿。
(39)塞南：汉朝所在的中原。
(40)毡（zhān）城：指匈奴人住的毡帐。
(41)君不见句：汉武帝时陈皇后小名阿娇，先得宠，后被废弃，关于长门宫。
(42)南浦：送别的水边。
(43)暗香：指梅花。
(44)木末：树梢。
(45)泠泠：水声清越。
(46)缫（sāo）：抽茧出丝。
(47)黄云：指成熟的麦子。
(48)北山：即钟山，在今南京市北。横陂（bēi）：池塘。
(49)直堑：沟渠。滟滟：水波闪动貌。
(50)畦（qí）：分成小块的农田。
(51)排闼（tà）：闯进门来。青：此指青山。
(52)秋阴：秋天的阴云。
(53)低回：徘徊。
(54)缭绕：曲折盘旋。
(55)屠得：消除。
(56)落日句：是说太阳不肯下山。
(57)河汉：天河。
(58)昆仑：昆仑山，是常年积雪的高山。
(59)蓬莱：神话传说中的海上仙岛，自是清凉世界。
(60)朱陈：即朱陈村，在徐州。旧使君：作者曾于神宗熙宁十年至元丰二年（1077-1079）知徐州，故称。使君：旧时对州郡长官的别称。
(61)铜钲（zhēng）：铜锣。
(62)倏（shū）忽：转眼之间。
(63)槎（chá）牙：不齐貌。
(64)杂沓：众多杂乱貌。
(65)缥缈：若隐若现。
(66)法惠寺：在杭州清波门南，横翠阁在寺内。
(67)吴山：一名胥山，即今杭州城隍山。
(68)容：装饰。
(69)濯锦：即锦江，一名岷江。
(70)悬知：预想到。
(71)活水：从流水中取来的水。活火：猛火。
(72)大瓢句：月映江中，以瓢舀水，仿佛月也与水一道舀入瓢里了。
(73)脚：指茶脚。
(74)松风：喻水开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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