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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妖司藤(一)

时间:2022-12-3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贾三连急带躁,汗都下来了,站在车间大门前头一手叉腰另一手抡实了扇风:这事也就两个可能,眼花,或者撞了邪。贾三骇叫一声掉头就跑,门外濡濡夜色,一轮明月高悬,眼看再有三两步便能逃离这里,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两扇门瞬间关闭。1949年4月下旬,国民党军长江防线被突破,4到5月间,解放军逐步向上海各区发起总攻,华美纺织厂的废墟之上,一度筑起对阵攻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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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7月,上海。

这些天,大街小巷议论最多莫过七七事变,管你拄文明棍的还是拉黄包车的,百乐门跳舞的还是跑马场下注的,动辄争的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乱飞,人人都成了洞察时事挥斥方遒的军政大员。

譬如力夫贾三。

明明大字不识一个,往日里见着巡捕忙不迭敬烟见着洋人恨不得舔鞋,连北平到底是在黄埔江这头那头都搞不清楚,这些日子,忽然间就满嘴的时局政治中国日本了,大家都猜他是这两天拉多了教书先生爱国学生,听来的三瓜两枣尽拿来搁同伴面前摆忽。

这一晚下暴雨,街道的水积到脚脖子,几个力夫收车去常去的扬州馆子钎脚,鞋提才刚抹下,贾三又跟人红了脸白了牙。

原因是那个力夫说,日间拉了个客人,听客人那意思,日本人对上海也是虎视眈眈。

这可了不得了,虽然报纸上说七七事变震惊寰宇,那一枪到底也是放在北头的,南方这边连个响气都听不着,可是现在,居然虎视眈眈了!

于是贾三又出来给总统府代言了,那架势,就跟蒋委员长昨儿晚上刚跟他通过电话似的。

——“日本人打上海!你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

——“上海租界里住的都是洋人!发蓝西梅里煎德一只的,你问问人家的皇帝同不同意!”

——“上海挨着南京那么近,委员长住在总统府的,能让他打?”

——“孙夫人就住在上海,孙夫人是谁?那是蒋夫人的二姐!打上海,蒋夫人能同意吗?北平不一样,委员长在北平没亲戚,打了也就打了……”

最终,贾三赢了一顿老酒,灌了半肚子黄汤,雨停之后,他东倒西歪拉着黄包车离开,一步三晃地还不忘喷着酒气放狠话:“日本国,老子一个屁就把它崩飞了……”

贾三有个毛病,一灌黄汤铁定转向,不分南北东西,逢岔路就拐右,喝得越多跑的越撒欢,用他女人的话说,一坛子酒下去能把车拉秦淮河去。

脑子昏昏沉沉,依稀记得沿着黄浦江边吹了会风,黄包车叮铃咣当颠地跟散了架似的,再接着脚下头一空,扑地就睡上了。

后半夜时醒过来,7月天,夜心还是凉,肚皮子挨地冷飕飕的,贾三还没睁眼,鼻子里先闻到霉布味道,暗暗骂了句册那,这趟喝大发了,怎么跑到倒闭的华美纺织厂来了?

中国人开的厂子倒闭也不是新鲜事了,谁叫洋人的东西便宜又好用呢。

酒还没醒,视线有点糊,贾三打着呵欠眯眼看远处拐角的墙基,月亮白的很,像是给地影子踱了光,有个女人拐过墙角……

有个女人?

贾三突然反应过来,腾一下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又往那边看过去。

安安静静,静静悄悄。

难道是看错了?

不可能,那一定是过去了个女人,高跟鞋,足足三寸,尖尖细细,鞋头上镶珠子,颤巍巍,珠光润的很,贾三听人说过,蒋夫人宋美龄,出嫁的时候高跟鞋上镶着慈禧太后棺材里盗出来的明珠,那以后很多沪上的太太们有样学样,一双鞋子整的珠光宝气,顶穷人家半年的口粮呢。

还有白生生的足面,纤细的小腿,旗袍下裙裾拂在腿边,绣花的地方暗些,黑天看不清楚,就知道那纹样繁复的很,大户人家手笔。

再往上就没看到了,谁让他那时是躺着的呢,那一双纤足玉腿从墙角晃过去的时候,他都还没回神呢。

前后这么仔细一想,贾三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这事他自己没经历过,但听说过几次,很多有钱人家的姨太太,芳心寂寞,在外头有花头,旅馆市肆人多眼杂不好办事,有些个胆子肥的,就会往这种市郊废弃的厂子或者屋子里头跑。

过来人教他,遇到这种事,别去惊着野鸳鸯,男人在不好办事,最好盯紧女的,等她落单的时候拍晕打昏,身上那些金耳环玉镯子任你掳,天降横财马逢夜草,要是胆子够大,尝尝姨太太的鲜味也无妨——这些女人行的暗事,吃亏了也不敢太声张,况且黑灯瞎火的,她知道你几个鼻子眼睛?

贾三决定先探探底:惹得起就顺势捞一把,万一是个惹不起的刺儿头……

横财诚宝贵,生命还是价更高的。

他先在外围兜了个圈,确认不是黑道老大出来轧姘头外头有小弟放哨,也有八成把握里头的男的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这么偏的地方,外头都没看见有烧油的汽车,这穷酸劲儿!

黑包车也没有——为着跟黄包车区分,规定自家雇佣的私用黄包车得漆成黑的——这姨太太也真够可以,不敢用家里的车,踩着那么双高跟鞋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贾三心里约略有了底,胆子也肥了许多,转着心思慢慢拐过墙角。

厂区里安静的很,露天的墙角堆着霉烂的纱锭缫丝,车间大门铁链子缠着圈挂了锁,人应该不在厂房里头——这就怪了,碱房酸站堆垛库房一一看下来,连个鬼影都没寻着,没道理啊,没见那女人原路出去,进出只有一条道,后门处防贼,外围都张着铁丝网呢,那么个娇滴滴的姨太太,难不成能翻过去?

贾三连急带躁,汗都下来了,站在车间大门前头一手叉腰另一手抡实了扇风:这事也就两个可能,眼花,或者撞了邪。

估计是眼花吧,应该是眼花,自家女人骂的没错,黄汤下肚就没啥好事,贾三垂头丧气,一屁股倚着大门坐下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生锈门轴格楞格楞响,大门沉重而又徐徐往两边张开,晕黄色的暖光向门外罩过来,恰恰就把贾三罩在了这片殷红的影子里。

贾三没敢动,喉结挺在那,眼睛都没敢眨,他不是三岁,他晓得这事不是有点不对劲,是非常不对劲。

——门外头是缠了几道铁链子挂了锁的,哪能让他那么轻轻一倚就开了?

——这两爿门,少说百十斤重,单听格楞格楞的声音就知道多吃力了,怎么会自行往后打开呢?要说是有人在后头开门,怎么连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都听不见?

——如果屋里有灯,缝里怎么着都能透出点,刚刚在门外头,他怎么就一点端倪都没瞧出?

……

贾三僵了好一阵子,还是战战兢兢回了头,是祸躲不过,再者,心底到底存了三分侥幸:自己就是个拉黄包车的,这么大阵势,不可能是冲着他来的。

偌大的厂房充斥着模糊的殷红色,朦胧的视线里,似乎有什么人……

贾三吞了口唾沫,往里走了几步……

终于看清楚了,是有个女人被捆住脚踝倒吊着,散开的头发很长,垂下来还是没能触地,地上是不断蕴开的暗红色的血,而就在垂下的发尖和地面之间,他看见一双缎面的高跟鞋。

鞋头尖细,面上镶一颗莹粉的珠子,足面雪白,小腿圆润,再靠上是旗袍斜拂的裙裾,绣的是锦藤,弯弯绕绕,寓意瓜瓞绵绵。

那是站在被吊起的女尸身后的另一个女人。

贾三傻了,他活了三十多年,人生“导师”无数,教他坑蒙拐骗讨好迎合,但从未有人提点过他,遇到这种场合,该怎么应付。

若此时边上立一口落地大钟,那三枚长短指针阖该都是不动的,所思所想和这纷杂人世一并定住,只待有什么把这僵局打破……

打破僵局的,是扑扑两下诡异声响,两根不知什么材质的臂粗尖锥,从倒吊女尸的左右肋骨处透体而出,尸身在空中晃悠了几下,暗红色的血泛着黝黑色泽从创口处流下,浸透衣袍,滑过脖颈,漫入湿漉漉打结的长发,起初滴答滴答,而后小溪流般,汇入地上那一大摊。

贾三骇叫一声掉头就跑,门外濡濡夜色,一轮明月高悬,眼看再有三两步便能逃离这里,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两扇门瞬间关闭。

大门的急速关阖带出好大一股阴风,刮的贾三脸上的肉簌簌而动。

周围就这样安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死一样的寂静里,终于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

蹬,蹬,蹬。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已经废弃的华美纺织厂在日军的空袭轰炸中夷为平地。

1949年4月下旬,国民党军长江防线被突破,4到5月间,解放军逐步向上海各区发起总攻,华美纺织厂的废墟之上,一度筑起对阵攻防。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华美纺织厂的旧址,历经建学校、体育场、商店,到2013年,这里已经是一个被众多居民小区环抱的街道公园,12月常见雾霾天,PM2.5指数爆表,尽管专家再三表示这种天气应该少出门少开窗,热爱早锻炼的老头老太们还是戴着专业防雾霾的过滤口罩,兴致勃勃地在公园的空地上打一路白鹤晾翅,再接一招野马分鬃。

……

故事,从2013年的冬天开始。

2013年12月,青海藏区,囊谦县,近白扎乡。

阳光不错,温度却实在叫人咂舌,安蔓塞在拿所谓纯羊毛能抗极地严寒靴子里的两只脚几乎冻成了没知觉的冰坨坨,饶是这样,她还是倚着车门很顽强地举着手里的手机,东挪挪、西移移,跟搜寻敌方信号似的。

也不知道是手机举对了点位还是刚刚只是卡壳,信号突然就满格了,滴滴滴等了好久的几条微信接连进来,前几条的图片正在下载,最后传的信息倒是先进来了:亲,照片还在精修,先发几张你看看效果,有问题你说话哦。

又等了一会,第一张照片先打开了,海边,日落,她,婚纱,这家影楼真是靠谱,修的片子唯美的跟梦似的。

安蔓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另外几张也是她,单人的,托腮凝思,低头轻嗅手里拈的花,林荫道里肆无忌惮的大笑,斜倚桥上撑一把烟雨朦胧的伞。她把几张照片都发到朋友圈里,配的那段话增字减字,改了又加,最后发出去的那条是: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何其庆幸,千万人之中,遇到你,选择你,只愿意和你走过1314。

发完了,手机塞回兜里,双手拢到嘴边呵气,使劲搓,拼命跺脚,不知道跺到第几次的时候,秦放回来了。

过来的时候,秦放半是揶揄地说了句:“够酸的啊。”

八成是看到那条微信了,安蔓早有准备,一仰头回了句:“我故意的,就是要膈应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

秦放没说什么,冲她竖了个拇指,看他脸色淡淡的,安蔓就知道打听的事没着落:“还是找不到?”

“比这糟糕。人家说了,2010年玉树地震,囊谦也是灾区,附近的山塌了几座,有村寨被整个儿吞掉,估计是找不着了。”

当然是找不到了,这是秦放的家事,据说是要还家里老一辈的心愿,安蔓没有多打听,不过出发前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已经七八十年了,世界局势风云变幻的,十年就是乾坤倒转,七十年时间,山可平水可干,要找个肯定已经死了的人,也太难了。

更何况,其间还多了一场始料未及的7.1级地震。

安蔓试探性地提了句:“那……我们回杭州?”

人多少是有点犯贱的,明明不报什么希望的事,忽然告诉你百分百没戏了,心里会突然拧巴地不爽,这一点上,秦放是个典型,上车之后,他边打方向盘边说了句:“再找找,好不容易来一趟,也是全老太太一个心愿,多少要在恩人坟前磕个头。”

又说:“就当玩儿了,这边景色好,你不是挺喜欢的吗,你那心都涤荡地跟水晶似的了吧?”

又在损她了,安蔓白了秦放一眼,这些日子,她是老发微信微博,这不是没来过吗,看雪山藏民喇嘛庙什么都新鲜,经常报备行程,一时冲动也会发几条类似“心灵都净化了,人就该活的如此纯粹”的感想,这不就是那么一说吗,还真当她喜欢这啊,别的不说,光那加剧皮肤老化的高原紫外线就够她受的了。

她笑嘻嘻回了句:“我你还不知道,不就是在装吗。”

秦放嗯了一声:“诚实。”

她知道秦放爱听什么,也知道他腻味什么,和秦放的相识相处,安蔓承认自己是有些投其所好耍了心机的——那又怎么样呢,男人给女人送花、安排浪漫约会就不是在耍手段吗?重要的是结果,不管秦放最初的爱是谁,最爱的是谁,现在是她以女友,啊不,未婚妻的身份陪他来囊谦处理家事,未来也只有她。

两人关系确定的时候,秦放说过一句话:“安蔓,我就喜欢你是个明白人。”

于是安蔓知道,跟秦放相处,不需要太多想法,做个明白人就行。

安蔓,我就喜欢你是个明白人。

这句话非常重要。

两人又在附近待了两天,那条关于婚纱的微信下头点赞无数,也有人建议她务必不要错过青海的知名旅游景点,比如四大神山之一的阿尼玛卿,比如巴颜喀拉主峰,比如天下黄河贵德清。

于是她除了贴图片晒行程,做的最多的就是翻地图册看路线,这才知道原来囊谦再往下就是西藏的昌都地区,再往东走一点就是全藏都有名的德格印经院,安蔓极力撺掇秦放往那走,秦放一口回绝她。

“不去,听说全藏的佛经都是德格印发的,那么神圣的地方,你是想全身心都被涤荡成钻石吗?”

安蔓藏住了失望,车子掉头离开白扎的时候,她想着秦放关于她水晶和钻石的说法,忽然有点难过,心里想着,再怎么涤荡,我也就是块煤疙瘩罢了。

第三天晚上,两人在囊谦县城的一个藏餐馆吃饭,秦放大致把走这一趟的缘由跟安蔓说了。

秦放的曾祖母,是四川靖化县人,靖化县在中国近代史上很是留下了一笔,因为1936年到1937年的川甘大饥荒,靖化县人吃人的惨案太多,活活吓疯了断案的县长于竹君。

他的曾祖母也就是在这场大饥荒中和家人一同外出逃荒,那时候,大部分人是往东走,因为江南自古富庶地,想来会有饭吃,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把宝押在了西部藏区——往西的路险,环境恶劣,人来的少也就意味着抢饭吃的嘴少。

流徙到青海囊谦一带时,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她一个人,几乎饿死的时候万幸遇到了好心人收容,全了一条命。

恩人的家里,有个长她一岁的姑娘,染了时疫暴亡,家里就把她当女儿养,还让她顶了自家女儿自小结下的婚约。

当地的习俗,未出嫁的女人死了,将来连个上坟磕头的人都没有,是一定要出钱认个亲养个干儿子的,秦放的曾祖母便把这事应承下来,说:但凡我有后人上坟磕头,阿姐坟前就少不了扫墓的人,我的儿子就是阿姐的儿子,把阿姐的事当亲娘的事一样办。

世上事,向来立誓容易践诺难,后来她随夫到东边跑生活做生意,兵荒马乱的,回去的路就此渺渺,一直到死,都再也未见乡土。

秦放说:“原本指着我爷爷,我爷爷那时候,赶上打仗、建国、轰轰烈烈大运动,原本成分就不好,谁往藏区跑?那年头,还不被当成特务抓起来啊。”

“我爸爸结婚的时候是八几年,那时候穷,扎一个厂子就是铁饭碗一辈子,一分钱都省着花,哪有闲钱出去?又不是火烧火燎的事,磕个头,什么时候不行?就这么一年拖一年,一直到我爸没了,这事也没成行。”

话题有点沉重,安蔓叹了口气,给秦放斟了一杯酥油茶。

“我爸死前告诉我这事,我才知道我家里还承着这么个女人的恩,我说行啊,我就跑这一趟呗,一次性帮我爷爷、我爸都把头给磕了,我爸说别,你找着老婆再去吧,成双成对的,也给地下那女人一些念想,你一个人去算什么事儿呢。”

安蔓笑:“所以找着我就来了?”

想了想又加一句:“其实人也真挺怪的,换了别人,这么点事,七八十年的,隔了好几代,偷懒也就不来了,但也总有些人吧,把这当回事,关山万里的践诺。”

秦放挺认同这话:“这两天我一直找人,但是有时候自己也搞不清,觉得自己怪没劲的,只是瞎折腾,真找着了又怎么样,磕不磕这头,日子不还是照过吗?”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安蔓问他:“喝酒吗,陪你喝点青稞。”

秦放笑了笑,正想说什么,门外响起了好大动静的刹车声。

好几辆车,清一色的路虎揽胜,下来的都是大老爷们,领头的谢顶发福,但那一身装备可真不差,都是顶尖的名牌,目测就得好几万,几人应该是停车吃饭,进来七嘴八舌大声嚷嚷,又喜出望外地跟秦放他们打招呼:“汉人吧?过来旅游?刚看到你们的车,内地牌照,我们就说肯定也有游客在这。”

如果是在东南沿海,大抵不会这么自来熟的,囊谦这头汉人少,路上遇到了多少会寒暄一阵子,秦放欠了欠身算是打招呼,领头的那个特热络,看看离上菜还有些时候,也不管秦放他们乐不乐意,硬凑过来跟他们聊天。

他自我介绍姓马,在江西景德镇做瓷器生意,和朋友过来自驾,秦放问他是不是要登山,这位马老板瞪大眼睛说:“登啥山?冻死我那个球!”

穿的是专业户外里号称领导型的始祖鸟,专业向导级别,全程抖抖索索缩车里让司机开车“自驾”,又是个噱头大于实质的,不是一路人,秦放不想跟他多说,他却越聊越嗨,天马行空,谈自己的生意,抱怨这一路吃的不好,夸秦放和安蔓养眼般配,又很关切地问安蔓:“妹妹,脸色不好,晕车啊还是高反啊?”

好不容易熬到他那桌子上菜,一道的人喊他吃饭,这马老板犹自念念不舍,对秦放说:“兄弟,晚上去我那聊聊吧,我跟你投缘,一见如故,说不完的话。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

这马老板,也忒逗了,晚上临睡觉的时候秦放还止不住好笑,同安蔓说真是莫名其妙,自己话都没跟他说两句,到了姓马的嘴里,居然就“一见如故”了。

安蔓勉强笑了笑,脸色很疲倦,秦放过来搂住她,在她鬓角亲了亲,说:“姓马的只有一句说对了,你脸色真不好,是这两天太累了晕车吗?”

安蔓点头,又指指自己的眼圈:“进藏之后就睡不大好,晚上吃片安定行么?”

“你体质本来就弱,别吃太多,一片就行了。”

安蔓淘气:“体质好的就能吃的多吗,要是你得几片?”

秦放故作深沉:“要放倒我这样的猛男,至少两片……三片才保险。”

安蔓格格笑起来,她挣脱秦放的怀抱,去到一边打开行李箱取药,拧开盒子盖,先倒出一片,怔愣了两秒之后,又倒了两片。

三片安定,握在手心,汗出的厉害,安蔓心跳的很快,回头看秦放,他正在开电视调音量,调着调着忽然噗一声笑出来,说了句,这王导也太找乐了。

好像是《爸爸去哪儿》,雪乡,画面上白蒙蒙的,几家人争先恐后的抢房子,安蔓的嘴唇干的厉害,她不安地舔了一下,说:“秦放,我给你倒杯柠檬水吧。”

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

这话,不是说给秦放听的。

安蔓站在188号房门口,掌心止不住出汗,她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紧张掌心就会出汗,这个晚上,从她把安定放进秦放的杯子里开始,掌心的汗就没有停过。

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敲门,才发现门是没关严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空调打的很足,暖气扑面过来,屋里的光很暗,客厅开着电视,欢快的调子,又是爸爸去哪儿,午夜场重播,那个白天见过的马老板,裹着浴袍窝在沙发里,两条长满汗毛的小腿架在电视前头的茶几上,笑的前仰后合的。

“艾玛笑死我了,这缺心眼的大老爷们,抢个房子把闺女都扔了……”

安蔓走过来,腿一直打战,她停在沙发旁边,叫了声:“赵哥。”

他当然不姓马,也不做什么扯淡的景德镇瓷器生意,那都是信口说给秦放听的——其实,自己是不是该感谢他,没有当面揭她的底。

赵江龙顺手就关了电视,茶几上摸了烟,打火机卡嗒一声,在忽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听来分外刺耳,火苗窜起的时候,隔着火瞥了她一眼。

“安……小……婷,改名字了?”

安蔓没说话,赵江龙笑呵呵的,仰头朝她脸的方向喷了一口烟,拿起手机点了几下,清清嗓子咳嗽两声,阴阳怪气地开始读一段话。

“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

安蔓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先前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倒霉,天下这么大,马路这么多,偏偏在这种地方狭路相逢,这不是老天成心要她好看么?现在才知道,没那么多巧合偶遇,有人做一,就有人做二。

“安小婷啊安小婷,包你那三年,你赵哥不算抠啊,在你身上砸了五六十万不止吧?你这小娘皮不地道啊,那阵子公安查我,你寻思我要栽,招呼都不打卷了东西就跑,嗳呦后来我回去看了,你卷的那叫一个干净,锅碗瓢盆都没留下啊安小婷,把你赵哥的心都伤透了。”

安蔓直挺挺站着任他说,头皮一直发炸,姓赵的是个笑面虎,话说的越轻巧手下的越重,今儿这事善终不了,她得求他,哪怕膝盖软成了面条呢,也得往死里求他。

“你不会做人啊,换了你赵哥,这辈子都得低调,低调你懂不懂,俗称夹着尾巴做人。你知道这消息哪来的?人截图发给我的,还是匿名,你得多得罪人人家才会在背后给你使绊子下刀啊?”

原来是犯了小人了,安蔓恍恍惚惚的,脑子里闪过朋友圈里一个个名字,是谁呢,谁都像,谁又都不像。

“本来啊,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走都走了,你赵哥大度,也不想追究,只是一来这次碰了巧,跟你离的还真近,二是你这小娘皮太伤人了,还‘跟那些错的人都没结果’,你赵哥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那也是辛苦钱,不是天上掉的,扔水里还打个响,存银行还有利息呢,到你这就成了‘错的人’,你给解释解释,你赵哥错哪了啊?”

他带着笑说,到后来脸色渐渐狰狞,把手边酒店供客人阅读的杂志卷成了一筒,像着以往脾气不好冲她发泄一样,一下下抽着她的头和腮边,一字一顿的:“解释解释,给解释解释,错哪了啊?”

安蔓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赵江龙倒是没料到这一茬,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刚一开口,安蔓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给赵江龙磕头,语无伦次说了很多很多,她说赵哥你放过我吧我一辈子都感谢你大恩大德,我知道我花了你的钱我一定拼命去挣了还你,我好不容易遇到秦放,我跟他婚纱照都拍了,赵哥只要你抬抬手我一辈子都是好日子,求你了你千万别跟秦放提这事……

她哭的特别惨,赵江龙抽了张纸巾给她擦脸,又换了副和气的脸来跟她说话,安蔓怔怔地,看着赵江龙一张嘴开开合合的,愣是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里都是秦放秦放。

秦放长的帅,能力也强,和朋友合伙办的公司风生水起的,更重要的是他真专情,初恋女友陈宛意外溺亡之后六年,他身边都没别的女人,秦放主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安蔓的感觉是天上掉个金元宝,不偏不倚正正好好砸她脑袋上了

这是她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男人了,多想抓住啊,她比所有的演员都用心,白天黑夜地琢磨演技,把见不得光的安小婷塞在箱底,打造出一个秦放喜欢的安蔓来,累是真累,但是甘之如饴——累点怎么了,古代女人后宫争宠比她复杂多了,那还只能分到零点零几的皇帝,她得到的,可是完完整整一个秦放。

当然有人嫉妒她,惦记秦放的女人不少啊,秦放端看她怎么做,她笑嘻嘻的来一句,我就是要膈应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

秦放喜欢这调调,他不喜欢女人太软弱太逆来顺受,有人掴你的脸吗,加倍打回去。

千里长堤,她一点一滴筑起来的,只是临到头得意了那么一点点,老天就派了个姓赵的让她溃堤,太不公平,叫人怎么甘心,死都不能瞑目。

赵江龙涎着脸看安蔓,脑子里那股邪念跟身下那股邪火一样烧的突突的,安小婷这女人,当初只是他包的几个外室里的一个,除了年轻漂亮,真没觉得怎么特别。今天不同,不晓得这三年她吃的什么米,身上那股子不一样的调调,还真的就像安蔓之于安小婷这个名字的差别,再说了,她现在是秦放的女人,从别人嘴里夺食的快感真是撩拨的人心痒痒的。

他伸手去扶安蔓,另一只手肆意地顺着她的腰线往上摩,干笑着说了句:“想哪去了你,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你赵哥是逼人走绝路的人吗?”

安蔓僵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其实她老早做好心理准备了,赵江龙和她之间,又哪有别的什么可以“聊”的?远在敲门之前,远在他白天笑着说出“你一定要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吧,她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应付,又不是没跟他做过,就当被鬼压了一次吧,此后一了百了。

事到临头才知道真不行,她费了那么多力气,把自己脱胎换骨成安蔓,实在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对着赵江龙这样的人承欢——安蔓像是被电触到,死死把住赵江龙的手,嘴唇嗫嚅着说了句:“赵哥,除了这个,除了这个我们都好谈,真的,都好谈……”

赵江龙火了,一巴掌下来把安蔓打的眼前发黑:“特么安小婷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自己不知道吗,怎么给脸不要脸呢?”

连骂带打,又是啪啪啪几下,男人手重,又尽是招呼在头脸这种脆弱地方,安蔓的血都充了脑袋,可她也真有那么点邪性,让赵江龙这么一打,原先还犹豫着的,真变成抵死不从了,挣扎着踢打撕咬,拼死也不让他得逞。

撕扯间,赵江龙突然惨呼一声,捂着肚子腾腾腾倒退几步。

安蔓鼻子下头都是血,呼吸间满满的腥味,她颤抖着抬头,正对上赵江龙难以置信的目光。

他的小腹上插着一把刀,而鲜血,正迅速泅上白色的浴袍。

安蔓完全懵了,自己动了刀吗?哪拿的?过去的几分钟像是大块大块空白垒砌起来的,毫无印象。

她哆嗦着低头看自己的手,白皙纤长的十根手指,左手中指上带订婚戒指,圆润流畅的环,熨帖地绕指一周,店员介绍是最畅销款,却合适地像是为她专人定制。

一声闷响,赵江龙重重倒地。

安蔓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她失魂落魄般上楼,抖抖索索掏出房卡开门,屋里很黑,静下心来能听到秦放熟睡的呼吸,黑暗中,安蔓背倚着墙站了好久,直到远处大街上突兀响起刺耳的车声,她才哆嗦了一下,跌跌撞撞扑跪在床边去晃秦放的身子。

开始很小幅度,后来就有些失控,哭着叫他:“秦放,秦放,你醒一醒啊。”

秦放睡得很沉,药物的外力把他拉进深重的睡眠,而睡梦里,他长久地魇在一个场景之中。

那是个旧时代老式的京戏戏台,两边拉起红布帘子,后头的拉唱班子好生热闹,锣鼓胡琴京二胡,台上生旦净丑唱念做打,各色行头,蟒帔褶靠绶带丝绦济济一堂,他好像回到小时候,个子小,扒着戏台拼命仰头也只能看到下头的厚底靴、朝方、云履,随着急嘈嘈鼓点上下翻飞,叫人目不暇接。

再然后,他突然发现,在戏台最靠里的位置,翻飞的各色衣袂下摆起落的各式戏鞋之间,出现了一双缎面的高跟鞋,鞋头镶着颤巍巍一颗珍珠,光洁足面,圆润小腿,旗袍的前后片微微拂动……

京戏百音逐渐淡去,到最后,偌大戏台,万千影像,独独只剩了高跟鞋的足音。

蹬,蹬,蹬……

凌晨两点多,旅馆前台正打瞌睡的夜班当值洛绒尔甲被安蔓摇醒,夜里寒气重,她穿得严严实实,帽子口罩都套上了,露出的一双眼睛红红肿肿,带着哽咽的音跟他说收到家里的电话,母亲得了重病住院,要连夜赶回去。

对于遇到不幸的人是应该施以力所能及的帮助的,洛绒尔甲很快就忘记了半夜被人叫醒的不快,他帮安蔓结清房费,拎行李装车,最后帮着她把浑身酒气的秦放拖扶进车里。

安蔓开车离开的时候,洛绒尔甲站在路边一直向车子挥手,心里感慨着汉人姑娘就是能干,连车子都会开,转而想到接下来要走近一个小时的盘山悬崖路,又有些为她担心。

但愿佛祖保佑,嗡嘛呢呗嘧哄。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呵着气小跑回屋,几乎就在他关上门的同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旅馆前头的街道上呼啸而过,橘黄色的车灯遥遥指着的,正是安蔓离开的方向。

安蔓脑子再乱,也知道开夜路危险,尤其是盘山道,当地人称“九十九道盘,鬼走也难”,上一道盘陡过一道,整个呈螺旋锥样绕十几座山上去,最顶上那道说是万丈悬崖一点都不过分。

上到第三十来道时,安蔓把所有的车窗都打开,寒风在车里头嗖呦嗖呦的,冻的人困意全无,有山壁上斜出的树,陡一看都像是隐在暗处不怀好意的人,深夜的山里极其安静,已经是12月下旬,月相开始由满转半,疏淡地挂在半天,像是睁开的冷冷的眼睛,不管拐几个弯,行多少路,抬头一看,它的视线还在你身上,叫人无所遁形。

这别样的仿佛置身世界尽头的宁静,终于让安蔓的脑子从混沌里一点点抽离出来。

车轮胶皮摩擦着粗糙山道,她开始仔细回忆这个晚上的一切。

——喝下放了碾碎安定的柠檬水之后,秦放慢慢阖上眼睛……

——犹豫了再犹豫,伸手去敲188号的房门……

——赵江龙拿着卷起的书,一下下抽她的头脸,说:“你赵哥错哪了啊,你给解释解释,解释解释……”

——被赵江龙打的全无还手之力,她蜷缩着护住头脸任他拳打脚踢,肋骨挨了两脚,现在还在疼,隐隐地疼……

……

陡然间,安蔓浑身一颤,重重踩下了刹车,车子惯性往前冲了好几米,车轮和地面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前方再有几米就是悬崖,黑魆魆的山石外头,就是大片的无边无际的稀薄空气。

自始至终,她根本没有碰过刀子!

被赵江龙往死里打的时候,她试过用牙咬,用指甲去抓,穷极的时候甚至想把茶几抡起来砸赵江龙,但是真的没有刀子,真的没有!

那时她是傻了,屋里只有她和赵江龙两个人,赵江龙中了刀,又是那样的表情,她就以为是自己混乱间失了手,方寸大乱之下,居然半夜开了车逃跑。

跑到哪去,这是跑得了的事吗?再说了,这一跑畏罪潜逃,不是更把罪坐实了吗?

安蔓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行,得回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深深吸一口气,准备重新发动车子。

就在这个时候,后视镜里忽然灯光大亮,安蔓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轰的一声巨响,撞击力迫得车子往前进了四五米,车头刹那间前探走空,安蔓怕不是以为下一刻就要坠崖,吓的尖叫不止。

车门猛地拽开,一个高大的男人粗暴拽住她头发,将她整个人都拖到地上,安蔓头皮火辣辣疼,挣扎着想站起来时,那人一脚踩住她后脑勺,把她的脸重重踩进泥土里,怒吼着问了句:“臭婊子,货呢?”

秦放觉得特别冷。

像是床头有人放了好几台风扇,开足了马力对着他猛吹,被子也不知道哪去了,总也摸不到,风扇的声音咯噔咯噔的,在这声音的背后,似乎很远的地方,有安蔓的惨叫声……

秦放一个激灵,眼睛陡然睁开,身处的环境让他完全懵了,脑子里一阵阵针刺样的疼,他挣扎着从后座上坐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偏头朝一边的窗外看。

不远处,安蔓蜷缩着身子在地上痉挛,有个男人脚踩在她身上,手撑着膝盖,另一个戴鸭舌帽的狠狠踢她肚子,大声吼着:“不是你是谁,货呢?”

秦放下意识觉得这是梦,但即便是在梦里,也容不得别人这么欺负安蔓,他叫着安蔓的名字,撑着椅座想去开车门,刚有动作,车身突然嘎啦响了一下,接着,以一种不祥的幅度缓慢倾斜。

秦放后背一凉,突然就不敢动了,僵了有一两秒之后,他慢慢地抬头看向另一侧的前方。

那里不是实地,是深蓝色大海一样的空气,无边无际的尽头处,甚至漂浮着低一些的星星,车头明显的开始下倾,幸运的是,又以一种颤巍巍的态势保持了平衡。

那边的两个人显然也注意到这头的动静了,那个手撑膝盖的冷笑了两声,拔腿就往这边走,才刚走两步,腿上突然一紧,低头一看,安蔓死死抱住他的腿,虚弱地说了句:“你别……跟他没关系的,真没关系。”

那人居然笑了,插科打诨似的看着对面的鸭舌帽:“呦,你看看这舍生忘死的,当演戏了都。”

老搭档了,处理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鸭舌帽笑了笑,大踏步走到车子前头,一抬腿,脚蹬在车后大杠上,一副下一秒就要开踹的架势。

先前那人低头看安蔓,声音挺平静的:“那屋子,我们一直盯着,除了你就没别人……再给你个机会,货呢?”

货?

什么货?赵江龙倒腾的货吗?安蔓哆嗦的厉害,死死盯住鸭舌帽踩在车后杠上的那只脚:她如果不说,秦放会死的……

大不了承认下来,能拖一分是一分,说不定就是这分分秒会有转机呢?

安蔓颤抖着说了句:“我没退房,东西……我放在旅馆柜子里……”

嘴唇早就被打裂了,已经被风吹干,说话的时候一丝一丝牵扯的疼,那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向着鸭舌帽扬了扬下巴,鸭舌帽会意,近乎玩味地清了清嗓子,再然后用力一蹬。

你说,或者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在安蔓撕心裂肺的惨呼声中,车子轰然倾覆,车尾带起土道上的灰尘,紧接着传来巨大的磕碰,应该是往下坠落时磕到了嶙峋逸出的尖石,再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两个人从地上拖起瘫软的安蔓上车,关上车门时,忽然觉得整座山好像都震了一下,这一下之后,才是真正的安静。

鸭舌帽啧了啧嘴,说了句:“呦,还真挺深的。”

另一个也深有感触:“所以说啊,在这种地方开车,一定要注意行车安全,救都没法救啊你看。”

事实上,车子坠下悬崖的时候,秦放都还没完全分辨清楚到底是不是梦,一方面是药物影响,另一方面,他也的确没法在短时间里理清这一切,他记得,自己明明在睡觉啊。

几年前秦放和朋友去影院看姜文的电影《让子弹飞》,后半段出城剿匪,葛优饰演的师爷拿着大喇叭喊话,阐述剿匪的必要性,声泪俱下:“麻匪任何时候都要剿!不剿不行!你想想,你带着老婆,坐着火车,吃着火锅唱着歌,忽然间,就被麻匪劫啦!”

当时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拍着朋友的肩膀说:“看看,人生无常啊。”

这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临睡前,他看了综艺节目,喝了一杯柠檬水,怎么一睁眼就穿戴好了躺在荒郊野岭的一辆车里,而且下一秒就坠崖了?

天上还有月亮,夜重的很,这么短的时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乾坤逆转?

没有任何线索,只有安蔓的惨呼声和他听到的唯一的一句话。

——“不是你是谁,货呢?”

秦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假的,假的,梦魇,噩梦,跟那个戏台上缓缓走近但总也看不到脸的女人一样,都是梦。

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安蔓会安然无恙地躺在身边的。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轰的一声巨响,车子重重触地,谷底不知道是立着的尖锥还是被劈断的桩,强力的冲击下,尖桩瞬间刺透车身,从他的后心刺入,前胸透出。

他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是人坠崖时因为太过恐惧,会心脏破裂而死,现在他知道不是了,因为那个造血的动力之泵,一直没有停止过跳动,直到被尖桩刺透。

巨大的撞击声惊得谷底林子里的乌鸦哇啦啦一阵乱飞,铺天盖地,像是骤然升起挡住夜色的黑雾。

这是十二月下旬,二十号前后,农历十一月十八,月亮刚刚由满月转亏,据说再过几天,到了农历二十三,满月会亏去一半,是为下弦半月。

秦放终于确认自己确实是死了。

他的心脏静歇的像一口古井,胸口没有一丝起伏,对穿的尖锥好像只是一截烂木头,表面风吹雨蚀的痕迹上布着绿斑,车子软塌塌像被巨大的手拧过,有时风灌进来,哗啦啦吹动身边纸巾盒扯出的半张。

原来人死了之后的感觉是这样的。

秦放是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鬼神,相信精神依托身体存在,肉体覆灭,精神也一同消亡——二十多年的执着理念,一朝被现实击的粉碎。

原来人死了之后,除了再也没有呼吸,还是可以有意识的,依然可以去思考、回忆,眼睛可以看到东西,耳朵也可以听到声音——山里很静,偶尔能听到高处的山道上过车,每逢这个时候,秦放就会莫名兴奋,似乎自己还和人世有着牵连一样。

但更多的时候,是死一样的安静。

所有的死人都和他一样吗?

这个问题想多了,会让人毛骨悚然,那该多么可怕啊,那个巨大而拥挤的烟火世界,外围环绕着无数双冷冷窥视的眼睛,专注看你的一举一动,在你拍着胸脯自信满满说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时候,就在你的肘畔,有人目不转睛,嘴角勾出讥讽的笑。

来自死人的微笑。

古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并非恫吓之语吧,也许这话里的“神明”,指的就是这些冷冷微笑的灵魂?

相较活人的行色匆匆忙碌应酬,死人的时间忽然变得无比漫长,最初的时候,秦放还会焦躁和担心——安蔓怎么样了,那两个混账会不会为难她;这次只请了几天假,下周一还有个重要的项目要谈;月底了,又是信用卡还款日,信用记录不好的话,以后申请大额贷款很麻烦……

到了第三还是第四天的一个晚上,秦放突然想通了。

当时,有只狼觅食到了附近,围着车子嗅嗅走走,但奇怪的是,始终没有过来,后来它停在不远处,肉红色的舌头卷舔着什么,周围的风很轻,草叶子沙沙的响,就是在这个时候,秦放放弃了他担心的一切事情。

担心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死了,他无能为力。

这一刻,他有想流泪的冲动。

2013年12月末,四川省都江堰市,青城山外围地界。

顶着道士头的颜福瑞带着六岁的小徒弟瓦房,推着串串香的小车回家,刚到山脚下,就看到一行人堵在前头山道上,边上几个精瘦的张开工程图指指点点,看图的几个挺胸挺肚子,西装片儿都撑开了半,满意地连连点头,随后抬头看山,胳膊一忽儿往里划拉,一忽儿又往外划拉。

颜福瑞的火蹭蹭的,大踏步推车过去,舀勺汤碗碰的叮铃咣当,直直朝几个穿西装的招呼,近前了才出声:“让让!让让!都让让!”

瓦房头发还不够多,没法梳小道士髻,结了个娃儿辫在脑袋后头,凶巴巴的,跟在颜福瑞后头恶声恶气:“让让!都让让!”

几个穿西装的忙不迭地往道边上跳,颜福瑞大步流星,刚把一群人撇在身后,有人叫他了:“颜道长!”

颜福瑞心里骂:开发商的狗腿子!

要么说师徒连心呢,颜福瑞的脏话还没出来,瓦房已经扯着小嗓子骂开了:“你个瓜娃子,我ri你个仙人板板哦!”

这还了得,肯定是出摊的时候跟着小混混学的,颜福瑞一巴掌扇在瓦房后脑勺上:“素质!注意素质!”

这当儿,喊他的那个宋工已经卷着工程图上来了,满脸堆笑地先给颜福瑞敬烟,颜福瑞一脸倨傲地来了句:“贫道不抽烟。”

这个宋工是上个月开始跟他接触的,自打知道这个宋工的来意之后,颜福瑞看他,就是一肚子的没好气。

青城山好,谁不知道,旅游口号都说“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东汉的时候张天师就在这里结庐传道,开发商打出口号,什么“五星级的独家享受,您房间里的青城天下幽”,想在这搞个度假村也可以理解……

但是!

凭什么要拆他的地方!

他的天皇阁,那是师父丘山道长传下来的道观,想拆,门儿都没有!今天卖串串香的时候,边上烤羊肉串的哥们已经给他支招了,那哥们说了:“任何时候,强拆都是不可接受的!颜道长,你一定要以死相拼!你要召集小伙伴的力量,所谓天下道士一家亲,我可以帮你在微博上呼吁,转发超五百就会引起重视!你可以去市政府绝食抗议,要不然你就去北京上访,找习大大!”

特么的给烟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宋工也来气了,真当他没做过调查工作呢。

他清了清嗓子:“老颜啊,你也别让我们难做。价钱不合适可以再谈,是不是?”

“我都打听过了,你根本也不是道士,你说你整天梳这个发型跑来跑去的,我要真给你举报上去,你是破坏我们中国的道士形象有没有?”

“还有你那天皇阁,就前头一个小庙后头一间瓦房,还跟我说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还国家重点保护,我查了,你那瓦房是07年新盖的,那小庙是解放后建的,你自己在上头写了天皇阁三个字它就是天皇阁了?有本事你写中南海啊。”

说着看一眼边上小斗鸡一样的瓦房,顺带一起打击:“还有这个瓦房,来历可疑,是不是拐来的都不知道呢……”

颜福瑞气的那叫一个七窍生烟:“老子跟你拼了!”

他抱起串串香的大锅向着宋工泼过去,惜乎锅太重,抛一半就摔地上了,宋工一见是动手的架势,掉头就往山下跑,那口锅骨碌骨碌滚着在后头追,瓦房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来了句:“我ri你个仙人……”

忽然想起师父跟他说要注意素质,赶紧把后半句吞了下去,颜福瑞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怕他个球!骂!使劲骂!

颜福瑞把卖剩了的串串香和着白饭一起拌,权作晚饭,瓦房是真饿了,吭哧吭哧吃的起劲,颜福瑞那叫一个难以下咽,主要愁两件事。

其一是天皇阁,确实不是什么珍贵文物遗迹,破砖破瓦,卖出去都得贴运费,但这是师父丘山道长羽化之前留下来的啊,作为徒弟,难道不应该帮师父守住这点地方吗?再说了,自己从小就在这地儿住,真拆了,他去哪呢?

其二是瓦房的教育问题,瓦房是他捡的,正好那时候小庙后头盖瓦房,顺口就叫了这个名字。本来寻思着过两年再让瓦房上学,以瓦房现在的素质和种种表现来看,这事儿迫在眉睫啊……

瓦房吃到一半,忽然想起刚才的事:“师父,我不是拐来的吧,我不是你捡的吗,就跟太师父捡你一样。”

颜福瑞点头:“是啊。”

想起丘山道长对自己的照顾,颜福瑞有些唏嘘:“我那时,跟你一般儿大……”

说到这停顿了一下,低头看到瓦房小鼻子小眼的,难免有点嫌弃,加了句:“但是比你好看多了。”

瓦房刨了口饭,想了想又问:“那现在怎么长这么难看呢?”

……

特么的尊师重道懂不懂,教育问题简直是刻不容缓!

被这两件事折腾的,颜福瑞半夜的时候生生愁醒了,抓过枕头边的手机看了看,快十二点了。

他叹了口气翻身朝外,玻璃毛毛的,外头的月亮刚升起来,恰好是半月,颜福瑞心里算了算日子,下弦半月,应该是农历二十二还是二十三来着……

还没把日子计算明白,突然听到轰一声炸响。

窗户外头黑魆魆的小庙瞬间没了形,无数大大小小的石粒碎块打的房子墙面砰砰作响,颜福瑞僵了足有五秒钟,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了。

杀千刀的开发商啊,肯定是趁他们出去卖串串香的时候在小庙里放了定时炸弹了!个瓜娃子,老子跟你们拼咯!

据说初一新月,太阳和月亮同时升起,到了农历十五,月亮在太阳落下时升起,此后由于月亮的公转,每过一天,月亮升起的时间就要晚52分钟。

十二月下旬,农历十一月二十三,下弦半月,月亮升起的时间是夜半十二点。

秦放记得很清楚,就在那一轮半月挂上高天的时候,他的心脏,突然再一次起搏。

开始只是心肉小幅收缩,一紧一放,他以为是错觉,但是渐渐地,耳朵里听到怦怦的声音了,连那根穿透心脏的尖桩,都连带着有了微小的摆幅。

身下有轻微的震动,地面表层出现无数向周边皲裂的纹,草丛里无数的蚁虫纷纷向四围逃散,甚至有地底冬眠的蛇,滑长的身体嗖地游过枯草,惊惶地加入逃离的队伍之中,远处密林里传来躁动的翅膀扑腾声,不少惊飞的夜鸟不辨方向,直直地一头撞在树干之上。

秦放安静地听着。

心跳声不止是他的。

在他的身后,地下,还有一个。

或许因为已经是个死人了,秦放居然没觉得紧张和害怕,他平静地听身下有韵律的心跳,忽然冒出一个怪念头来。

人类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可真少啊。

他死后所经历的这些,任一桩拿到人前,都一定会被斥为“胡扯”、“异想天开”、“迷信”,死人怎么会有思考?失去功能的器官怎么会无缘无故起搏,地下又怎么会有心跳?你有科学的解释吗?有合理的证据支持吗?

一味地要科学和合理,会错失多少东西,都觉得死人的世界只是一抹平躺着的悠长寂静,谁能相信也会有这么多意外和起伏?

秦放牵扯着嘴角想微笑,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叹息。

说叹息也不确切,更像是带着愤怒和痛楚意味的行将苏醒的呻吟。

秦放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正想凝神再听,身后一股巨大的气流涌来,居然把他连人带车撞冲到半空,接着轰一声落在几米开外。

秦放在车里撞滚了好几次,眼前金星乱冒,林子里的夜鸟又是一通扑腾腾乱飞,冲撞的回音在山壁上撞击着荡开,一圈圈向上盘绕着回环,秦放喘着粗气推开撞坏的车门出来,刚刚站定,忽然意识到什么,两腿一瘫,又坐到了地上。

一个死了好几天的人,居然还能奋力地推开车门站起来,这……这不是诈尸么?

前方不远处,立着那根戳透他心脏的尖桩,大概有半米高,周围的地皮突起裂开,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小的地震,秦放突然感觉紧张,他盯着那片突起的地皮看……

极其缓慢的,最表层的细小地块碎落,尖桩小幅度的左右摆动,有个人从地下坐了起来。

相对于“人”,秦放更想称她是“骷髅”,但也不太确切,确切地说,这就是一具彻头彻尾的骷髅,区别于一般实验室的展示骨架,骨头上有一层人皮包裹,而之所以称它是“她”,是因为有两个明显的女性特征。

第一,她长了很长的头发,长到后腰,尽管那头发干枯地像蓬松的草。

第二,她穿的是……旗袍,尽管旗袍上很多地方已经血污成黑,边角破烂着抽了丝,但那还是一件高开叉的旗袍。

这样的旗袍穿在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身上该是多么性感,可是如果那高开叉的地方露出来的,是一根覆着皮的大腿腿骨……

秦放在心里默默感叹了一声丑。

是的,他是死了,遭遇了极其悲惨的事情,死的不明不白,担心着安蔓的安危,还因着眼前的一切震惊失措,但他依然还是个男人,死了也是个死男人,是男人就有男人的劣根性,所以只要对面是个异性,不管她是一具骨架还是一层皮,他都忍不住点评。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她身上别的什么吸引了开去。

这个女人的身上一连插了三根尖桩,左右肋下是两根短的,靠上正中心脏的位置是根长的,她挣扎着站起来,单薄的骨架被尖桩带的摇摇欲坠,而这显然让她极其愤怒——她的喉咙里发出尖利的声响,伸手先抓住左肋下的一根,狠狠往外一拔。

秦放看的头皮有些发紧,拔出那些尖桩应该是件耗费精力的事——那个女人在拔出所有的尖桩之后疲惫地跪倒在地,两只手臂撑地,很久都没有动静。

秦放忍不住去想这到底是种什么“生物”。

跟自己一样,都属于“诈尸”吗?死的几乎只剩骨头,应该有些年头了吧?死了这么多年又爬出来,也就在生化危机之类的丧尸电影里看到过,反正不应该是鬼,传统说法里,鬼是没有实体的……

这么想着,秦放又看了她一眼,月色正好,银白色的流光倾泻似的抚过她黑色缎子样的长发。

慢着慢着,缎子?刚不是还乱蓬蓬的像枯草么?

秦放看着那个女人再次站起,忽然意识到,就在他刚刚晃神的极短时间里,那个女人拔出了体内的尖桩之后,她的外形,发生了一些变化。

眼前看到的,是个堪称惊艳的年轻女人,不过,她既然根本就不是人,那么不管漂亮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不是僵尸、不是鬼,难不成是……妖怪?

秦放下意识觉得,她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经历过非比寻常的死亡,三根尖桩像是一种封印或者镇守,如果一个人死后都能让人如此忌惮和大费周折,那一定不是普通人物;而且,她可能生性倨傲并且很难相处,这从她站立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和微微上抬的下巴都可以看出几分端倪。

她看都没看秦放一眼,视线一直向上打量山壁,山的顶端在高处合围成一个小小的圆,那个女人冷冷看了一会,突然间纵身飞起,像一只巨大的鸟,瞬间就在秦放的视线里成了愈去愈小的黑点。

秦放倒吸一口凉气。

她还能飞?要飞去哪?到了谷顶就是盘山道,那是真正的人类社会,她会害人吗?会吃人吗?会引起社会恐慌吗……

一连串的疑问还没有理清,忽然发觉风声有点不对,秦放下意识偏了偏头,就在这当儿,轰的一声巨响,那个女人又掉下来了。

毫不夸张,结结实实砸下来,泥灰都腾起来了,落在身前不远处,简直比刚刚车子砸下的声音还大,直接就把地砸了个人形的凹窝,这一下摔的不轻,胳膊什么的都反折了,落地时,能明显听到颈骨折断的声音,更关键的是……她脸着地的。

事后,秦放自己也搞不明白,出了这样的事,他第一反应不是震惊害怕或者同情,而是……

他觉得特别好笑,所以,他也真就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本来嘛,她范儿摆那么足,网络用语是“那么的高贵冷艳”,一飞冲天,还以为她能登月呢,结果啪一下就直挺挺下来了,而且还是脸着地的,待会抬头,那脸该摔成平底锅了吧?

特好笑,死了这么多天,可算是找着件乐呵的事情了,秦放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不过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大出来了。

那个女人又坐起来了,不得不赞叹她头是真硬,胳膊和脖子都折了,那张脸居然硬是没事,她在秦放越来越笑不出来的笑声中将摔折的胳膊和腿正过来,最后用两只手扶住头,咔嚓一声,将脸掰正了面向秦放。

眼神冷的很,眼睛掺了碎钻一样亮,秦放让她看的很不自在,又觉得自己笑的挺不地道,心虚地想把目光移开。

那个女人说话了。

“别停啊,继续笑。”

秦放没笑了,他挺尴尬的,说到底,一个男人那么婆妈的笑话一个女人,实在不怎么光彩。

“民国多少年?”

秦放没听明白,那个女人也不重复,就那么看着他,直到他自己反应过来。

“我们不用民国了,台湾……才用民国。”

“日本人在卢沟桥闹事,是哪一年?”

秦放对民国纪年不清楚,但历史常识还是懂的:“你说卢沟桥事变?1937年,7月7号。”

“现在是哪一年?”

“2013……还有几天就过去了,你就当2014年吧。”

那个女人不说话了,她站起身,眉头微蹙,好像在想着什么,秦放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迟疑着问了句:“你是……37年死的?”

那女人没理他,这要放平时,秦放也不屑于上赶着和她讲话,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死后发生的一切太让人匪夷所思,学校里没教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哪种“生物”,这女人死的比他早,没准是个前辈。

“我叫秦放,前两天死的……”

一开场就卡了壳,接下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死的不久,请多关照?

没想到的是,他的话居然引起了那个女人的兴趣:“前两天死的?”

秦放点了点头。

“怎么死的?”

秦放大概说了一下,她对之前的什么落崖完全不在意,只是奇怪地追问:“尖桩刺透了心脏吗?”

秦放随口应了一声,他急于确认另外一件事:“像我们这样的人,死了以后,都会忽然活过来吗?还是说有一定的几率,只是少数人?我们……是应该躲起来,还是到人群里去生活?”

那个女人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讥诮,秦放有些不安,还想再说的明白些,那个女人开口了。

“谁跟你是‘我们’?”

秦放愣了一下:“我们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你是人,而我……是妖。”

明明都是复活了的死人,怎么她就成了妖呢?秦放想不明白,难道是因为她死的久?

那个女人看出他不明白,她示意了一下那根尖桩:“还不懂吗?”

——“我是妖,因为我被杀死之前就是妖,杀死妖怪很难,但最重要的一步是,把血放干。”

——“我已经死了很久,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但是很巧,你也死了。”

——“尖桩同时刺透了我和你的心脏,你的血,沿着尖桩,滴进了我的心脏。”

——“所以我活了过来,同时,我的一口妖气,又支撑了你的命没有死绝。”

她心情很好,说到后来居然笑出了声。

“你叫秦放是吗,你问我我们这样的人多吗?不多,我可能是唯一一个复活的妖怪,而你,也是唯一一个凭妖气续命的人。”

妖怪?续命?听起来像是虚幻世界的话题,秦放愣了很久:“复活了之后,还跟以前一样吗?”

那个女人没有立刻说话,她仰头往高处看,秦放听到她呓语似的声音:“不一样了,要是从前,我是不会摔下来的……我现在,果然也只是个半妖。”

过了会,她又低头看秦放:“从现在开始,你听我差遣。我叫司藤。”

秦放真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仰脸看她,真是好气到好笑。

这个女人可真把自己当棵葱啊,听你差遣,凭什么啊。

洛绒尔甲对安蔓的印象挺深,秦放一问他就想起来了,比比划划地给他讲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安蔓接到母亲重病的紧急电话过来退房、自己帮忙把喝醉了酒的秦放扶进车里……

说到后来,言语中有很大的不满,藏族汉子说话直来直去,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挺不客气地问秦放:“你怎么带了另一个女人回来呢?”

这个问题,秦放也挺想问自己的,究其原因,无非两个。

一是犯贱。

二是自己修养太好,绅士风度太过到位,天寒地冻荒郊野岭,就算是个妖怪,到底不是青面獠牙,只穿件破烂的旗袍,连脚都是光着的,一死七八十年,紧急求助电话都不会拨,搁你你能一走了之?

就是这让秦放肠子都悔青了的恻隐之心,给自己召回来一现世慈禧太后,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喷射公主病病毒的民国女妖。

在谷底,他收拾了车里的证件行李之后,犹豫再三,拿了套安蔓的衣服让她换穿,司藤只用两个手指尖拈过来,闻了闻又扔回他怀里,这还不够,手指甩甩,就跟能脏到她似的,冷冷说了句:“破烂衣服。”

破烂衣服?

秦放脾气算是不错,但在司藤面前,几乎一点就着:从地底下钻出来,身上不知道带了多少病毒细菌,给你衣服穿就不错了,安蔓虽然不是一掷千金的奢侈消费型,每件衣服还都上档次有牌子,破烂衣服?不比你身上那件抹布一样的真破烂强?

真不知道是费了多大力气才把那股子火压下去,指着行李箱对司藤说只有这些你爱穿不穿。

司藤说:“那就不穿。”

她是真无所谓,妖的体质异于常人,零下的温度,她一点怕冷的迹象都没有——但秦放不能无所谓,他要把她带出去的,她穿成那样,叫人看到,指不定以为自己对她做了什么呢。

真是既憋屈又恼火,这叫什么事儿,求爷爷告奶奶一样让她去挑安蔓的衣服,司藤一丁点儿受人恩惠的感激都没有,以一种张扬跋扈的姿态一件件拈着安蔓的衣服翻看,然后随手丢到一边,唯一一件看的久了一点的,那是……

那是安蔓的蕾丝深V胸衣。

秦放劈手就夺了过来。

司藤的手还保持着拈胸衣的姿势,饶有深意地看秦放,秦放咬牙切齿:“私人用品!”

司藤哦了一声,若无其事的继续翻捡,秦放松了口气,正寻思塞到什么地方才好,她又慢条斯理说了句:“艳福不浅啊。”

秦放不是什么毛头小伙子,私下跟哥们在一起,也会聊些风月玩笑,让她这句话说的,居然臊地从脖子到脸都红了,恨恨想着妈蛋的妖怪果然就是妖怪。

从谷底重新跋涉上山道用了接近一天的时间,秦放虽然有健身和运动的习惯,到底不是专业户外,中途累到气都喘不匀,试探性地问司藤能不能再飞一次——知道你飞不高,带他飞一小段总行吧。

司藤没理他,秦放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飞不起来了,估摸着她就跟一块用完了放的很久的蓄电池似的,刚苏醒时有那么点虚假的残存妖力,支撑着她来了一次脸着地。

秦放不死心,又追着问她到底还有什么能力,是穿墙呢还是隐身,打洞呢还是遁地,通通没有得到回应,末了秦放忽然意识到什么,问她:“你不会是死了一次之后,受的伤太重,跟普通人没两样了吧?”

这一次,司藤终于回答他了:“你有意见?”

秦放盯了她足有两秒钟,然后摇头:“没有。”

他挺高兴的,那种咬牙切齿的高兴,搞了半天能力这么差劲,你要真厉害我还敬你三分,态度好我也乐意帮忙,如今这么讨人嫌恶,分分钟甩了没商量。

回到宾馆,秦放要了个房间,把司藤留在屋里看电视,这是她路上问的,怎么样最快了解七十多年后的这个世界——看书看报纸一来见效慢,二来她那会儿用的还都是繁体字,看电视最适合不过了,有声有色,人生百态,自个慢慢琢磨吧。

他利用这时间,打听了一下出事当天的情况,犹豫了很久,到底是没有报警,一是那天晚上见到的两个人,像是道上混的,这里远离城市,万一是恶势力盘踞,报警了反而不利;二是严格来说,他是死了的人了,让他交代情况,都不知道该怎么圆谎。

秦放决定先回杭州,那里地头熟,朋友也多,动用关系什么的,比孤身在这里瞎找胜算大。

他回房去找司藤,节目上正播一档偶像爱情剧,高大帅气的男主角一脸宠溺地看着胡搅蛮缠的女友,爱恨交加地说了句:“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秦放瘆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司藤反而没什么表情,冷冷看了一会之后调台,说了句:“这也配叫妖精。”

这也配叫妖精?所以呢,你是什么样的妖精?在你心里,妖精又该是什么样的?

秦放清了清嗓子,司藤看到他,把遥控器调了静音,问他:“有事?”

秦放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在遥控器上停留了一两秒,他没教过她怎么用,打开了之后就忙自己的去了,这么短的时间,她居然已经摸索学会基本的操作了。

司藤是个不动声色,但始终冷眼观察并且迅速适应的妖怪,这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压迫和威胁。

“我要去找我未婚妻安蔓,你呢,什么打算?”

“我有自己的事做。”

那感情好,秦放松了口气,即便不是同类,同路一程,到底也有些同病相怜,他掏出钱包,拿了一千块给她。

“你既然是妖,总有自己的去处,咱们不同路。这是我们现在的钱,够你过几天。我给了你几滴血,你还了我一口妖气,大家算是两清。”

有她那句“从现在开始,你听我差遣”打底,秦放特意强调了“两清”那两个字。

司藤嗯了一声。

“嗯”的意思是,她同意了?

秦放有些不敢置信,但他不想再跟她确认了,免得节外生枝,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那……挺高兴认识你的,祝你以后……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司藤没理他,消了电视的静音,注意力很快又在节目上了,这次是电视购物,男主持打了鸡血一样大叫:“八百八十八,南非真钻,只要八百八十八,赶快拿起您手边的电话拨打订购吧……”

秦放走出房门,嘀咕着祝愿她有点脑子,别看上那什么八百八十八。

大巴车都定点定时,秦放赶时间,包了辆金杯车去玉树,玉树地震之后,各方投入不小,连机场都建好了,秦放计划先从玉树到西宁,西宁是西部的交汇大都市,到了西宁,去哪都好办了。

临走前,他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给自己的好朋友,兼公司合伙人单志刚,按说秦放已经超了假期,不过这趟是带安蔓出行,人生大事可以理解,单志刚没有任何疑心,只是开玩笑似的说安蔓怎么不发微信微博了呢,他们前几天还讨论呢,可别是被雪域高原净化的太厉害,脑袋一热皈依我佛了。

第二个是打给安蔓的父母,安蔓父母远在老家,秦放一直没见过,平时只是电话联系,本来说好了这趟订婚要去拜访,没想到……

安蔓母亲接的电话,客气几句之后,秦放确定那头应该不知道安蔓的消息——安蔓的母亲很热情地问他什么时候上门,叮嘱来之前一定要打个电话,好让他们提前准备。

好在不是死了一年半载,时间上衔的紧,没人报失踪也不至于怀疑死亡。

离开囊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

金杯车主是个三十来岁的藏族男人,叫旺堆,说是要去玉树走亲戚,带了老婆金珠同行,金珠不会讲汉话,性子有点腼腆,坐在副驾上低着头,耳朵上坠的沉甸甸的金饰一漾一漾的。

车子驶出城区的时候,秦放想到司藤,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宾馆所在的方向。

死而复生,他其实很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也问过司藤,她冷冷回了句:“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做过人。”

也是,刚开始她就说的很清楚了,死而复生的妖,靠妖气存活的人,也许都是这世上的唯一,没有先例可循。

不过,这两天都还好,吃饭睡觉没什么不适,形声色味触五感都在,晒太阳也没异样,不像电影里演的吸血鬼,一遇到阳光就狼奔豕突跟个移动烟囱似的。

这么一想,对司藤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她,自己现在还躺在谷底下吹凉风吧。

车子上了山道,行路渐渐颠簸,秦放睡意袭来,昏沉沉闭上了眼睛打盹,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突然一个急转,他打了个激灵又醒了,车里音乐声开的很大,是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山道不好走,旺堆开那么快,秦放有些担心,伸手去拍他肩膀,想让他慢点开。

手刚挨到旺堆的肩膀,秦放整个人都僵了。

那只手,惨白、萎缩、干瘦,指尖微弯,指甲干硬发黑,像是飞禽的爪子,旺堆压根没感觉到秦放在拍他,身子随着音乐扭动地厉害,时不时还看着金珠来一句:“东边牧马啊西边放羊,热辣辣的情歌就唱到了天亮……”

金珠听不懂,却也猜出个大概,低头抿着嘴只是笑。

秦放颤抖着缩回了手,缓缓转向窗玻璃看自己的脸。

干瘪的皮包着头骨,那是死人的脸。

小地方的宾馆前台兼作小卖部,会卖些毛巾牙刷方便面什么的,说到方便面,洛绒尔甲卖出去的数量都不知道有多少箱了,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看着面前揭了封皮的那桶康师傅,又看看对面的司藤,很耐心地跟她解释:“所有的方便面都是这样的,你们汉人的大城市里的商店卖的方便面也是这样的。哦呀,我做生意诚实的。”

“广告里不是这样的。”

洛绒尔甲生气了,藏族男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最讨厌人家怀疑他作假了,他把台面拍的砰砰砰的:“广告!广告也是你们汉人拍的!哦呀,广告里面有大块大块的肉,难道就真的有吗?广告里还说用了什么霜能年轻十岁,我老婆都用了两瓶了,还不是是几岁就是几岁!”

时间过的很快,一晃又是三四天。

有好事者向洛绒尔甲打听司藤:楼上长挺好看那女的,到底是干嘛的?她白天晚上门都虚掩着,不管什么时候打门口过,都能看到她在看电视,这是几辈子没看过电视啊?电视就那么好看?五行里缺金木水火土的都有,没听说缺电视啊。

洛绒尔甲觉得这些人挺没见识的,他说,看电视怎么了,你没见新闻上报导那些打游戏的几天几夜都不闭眼么?人家喜欢看电视,说不定是想上电视呢,说不定她以后就演电视了。

打发完他们,洛绒尔甲特意去找了一趟司藤,提醒她说姑娘啊你一个人住要当心点啊,宾馆里虽然很安全但是不一定每个客人都是好人啊,万一有人动坏心呢,晚上睡觉可不能不关门啊,说完了又问起秦放,你那朋友呢,走了就不回来了?

司藤的眼睫微微下垂,漫不经心似的说了句:“过两天就回来了。”

又说:“待会再帮忙泡一桶方便面上来吧,这次要海鲜味的。”

当晚又是洛绒尔甲值夜,半夜12点过后听到门响,有客人进来,走近了看着眼熟,忽然想起来,这就是那个秦放。

他跟秦放打招呼:“哦呀,你回来啦……”

后面的话咽下去了,他有些奇怪地打量秦放:脸色极其疲惫,眼睛里布满血丝,衣服和脸上都有擦破的痕迹,真像个惶惶不可终日在逃的案犯。

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我朋友还在?”

思绪冷不丁被打断,洛绒尔甲答的有些结巴:“在……在楼上,一直没出去过。”

“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哦呀……不麻烦,”洛绒尔甲赶紧摆手,“汉人姑娘都好说话的很,她喜欢吃方便面,早上、中午、晚上,都吃。我说也不能老吃,她就又买了饼干。”

说到最后,手向柜台指过去,那里叠着几袋筒装饼干,包装和“趣多多”类似,仔细一看才知道那牌子叫“趣多少”,山寨的仿制,搁大城市或许无人问津,但在一些偏远的地方,倒是反常地可以打开市场。

喜欢吃方便面,居然还会买劣质的饼干,秦放有些匪夷所思,司藤看起来是连鲍鱼参肚都会挑剔正不正宗的角色,安蔓的衣服她都只用两个手指去拈,抱着桶面大快朵颐?难以想象。

看来这个洛绒尔甲和司藤之间,倒是有过交流,秦放试探着问了句:“她提过我没有?”

“哦呀,她说你过两天就回来。”

“过两天就回来?”

洛绒尔甲没有注意到秦放突然变得奇怪的语气和骤然收紧的眸子,只是拼命点头:“就是,就是,过两天就回来。”

过去几天的经历,对秦放来讲简直就是噩梦,坐在那辆颠簸的小金杯上,冷汗几乎比一生流过的都还多,他尽量埋下头,用那双爪子一样的手把外套的立领拉到最高,扯起雪帽,又从包里拽出围巾和手套,能裹能套的全部上身,可他还是害怕,附近也许有一千人一万人,但只有他的衣服包裹下的,是不能见光的死人骨架。

他又伸手出去拍旺堆,含糊着说请停一下我要方便。

旺堆是唱歌唱嗨了,完全没注意到秦放的嗓音根本已经沙哑地不像话了,点着头哼着小调缓缓刹车。

秦放尽量自然的下了车,车门打开,半山冷冽的风打面,脚踩在地上,骨关节似乎都在支楞着,到底心虚,虽说心里提醒着自己不要四处乱看,眼睛还是不听使唤,向着前头瞥了一眼。

车子的后视镜里,他和金珠的目光不期而遇。

金珠原本是在笑的,笑着笑着脸色骤变,僵了那么一两秒,没命一样尖叫起来。

不是她胆小,若你看到两个近乎空旷的深陷孔洞里活动着玻璃球大小的眼珠子,还直勾勾朝你瞪,你也会奔溃的。

秦放脑子顿时就懵了,本能地掉头就跑,身后,旺堆焦急地大声问着什么,金珠尖叫了几句,夹杂着几个发音异常尖利的词。

森支!森支!

藏语口语里,“森支”的意思是“活鬼”,秦放听不懂,但也大概猜到不是好话。

跑了没多久,身后车声大作,旺堆开车追了上来。

秦放差点就崩溃了,要是被旺堆捉到会怎么样?会不会被当做怪物送到实验室刀锯加身?不行,哪怕是死呢,都不能被活捉。

过一个弯道时,他翻身从路面跳上斜坡,跌跌撞撞,转轱辘样滚了十几个滚摔到下一层山道,山根地枝划擦到脸都不管不顾,车是绕山走,不比他直上直下的捷径,眼瞅着是追不上了,旺堆停下车子,气的在山梁上跳着脚破口大骂。

他可不相信金珠那一通乱说,女人家眼花了瞎嚷嚷罢了,青天白日,哪来的鬼呢?他是气秦放没给车钱,从囊谦到这,开的这么累,油也耗了不少,头一次见到这么明目张胆逃车钱的,汉人太狡猾了,心肠太黑了!

秦放不敢走大路,只敢在坡上的林子里遮遮掩掩地走,偶尔听到车声就趴下身子,恨不能缩到地里去,自己都觉得跟山魈野鬼没什么区别,傍晚时终于下到山脚,远眺灯火渐亮的囊谦,突然泄了所有的气。

这一晚,他蜷缩在林子的一处岩块下头苦捱,手机还有电,看朋友的微信微博,才惊觉2013年已经过去了。

所有人都在为过去的一年做总结晒成果,配图喜气洋洋,聚会的、大吃大喝的、添新装的,所有的热闹都像被刀去了根,跟他再没有任何关系,秦放木然的浏览,操作时没留意,在一个朋友的发布下头点了个赞,那人很快圈他了:跟安蔓哪天摆酒啊,年底酒店紧张,要提前订,别让哥们去肯德基吃婚宴啊。

那人知道在这头看手机屏幕的,已经是个“鬼”了么?

秦放咬着牙攥紧了手机,藏区的晚上可真冷啊,风嗖呦嗖呦的像根鞭子,手脚很快就没了知觉,他僵倚石头发呆,眼角有一道灼热缓缓流进嘴里。

秦放愣了半天,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流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辈子,记事开始,他就没流过眼泪,除了……陈宛意外身亡那一次。

算起来也好久了吧,是七年还是八年前?

那时候还年轻,陈宛是第一个女朋友,一见钟情,宠的没边没际,有一次单志刚偷拿了老爹在郊外的别墅钥匙,一群人在别墅聚会,趁着陈宛跟其他女孩儿们在客厅聊天,哥么们把秦放拉到边上一通训斥,无非骂他长女人志气灭男人威风,拆了中国男子汉的脊梁骨等等,秦放年轻气盛,觉得怪没面子的,昂着脖子来了句:“谁说的!老子楷模地能给中国男人代言了!”

大家撺掇:“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你倒是给咱代言一个!”

闹闹哄哄,半轮饕餮半轮畅饮,又被拉着打牌,各种贴条惩罚,玩的正嗨时陈宛过来,她喝多了酒,头有些晕,拉着秦放的胳膊嚷嚷着不舒服催他送自己回家。

陈宛一出现,所有的牌搭子都咳嗽着互相使眼色提醒,单看秦放怎么给男人长脸,秦放脸板下来,口气挺冲地说了陈宛几句,大意是没见我这忙着吗,能不舒服到哪去,等等能死人吗云云,陈宛是没被他这么说过,眼圈红红地下楼去了,秦放怪心疼的,但是事关中国男人的脊梁骨,还是装着漫不经心地招呼大家:来来来,打牌,别扫兴。

一众狐朋狗友怪叫,对秦放大捧特捧,楼上牌局吆五喝六如火如荼,楼下女孩们结伴看恐怖电影尖叫连连,一直到夜深了散了牌局要走,秦放才发现不见了陈宛,一问,女孩儿们都答:不是上楼看你打牌去了吗?

打牌?不是下楼跟你们看电影去了吗?

秦放估摸着陈宛是生气走了,改天难免要唱一出负荆请罪,也没怎么放在心上,道别之后,才刚出别墅大门,突然听到别墅另一边传来惨叫。

有个走在后头的女孩发现游泳池里趴着什么,好奇地俯身去看,顺手揿开了泳池边上的灯,只一眼,吓的几不曾魂飞魄散

那是溺死在游泳池里的陈宛。

警方后来调查过,结论是酒后失足落水,意外溺亡,外人听来,这个姑娘是命不好,也真是老天要灭她,那天别墅里那么一大帮子人,一半在打牌一半在看电影,闹哄哄形同市肆牌楼,没有人听到她的呼救。

据说人从溺水到死亡,只需要4-6分钟,那短短的几百秒,陈宛该是多么绝望?

秦放跪在水池边上哭哑了嗓子,单志刚他们拉都拉不起来,后来陈宛的父亲来了,左右开弓扇了他十来个耳光之后被朋友们拉开,秦放摇摇晃晃站起来,鼻血糊了整个下巴,血滴进游泳池里迤逦着蕴开,居然绚丽地像是开花。

很久没有想起过陈宛了,还以为是时间的流逝削浅了痛,这时才知道,有些事情永远不会翻过去,它平时静静躺着,只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冷笑着舒展腰身。

关于陈宛记忆的沉渣泛起让时间突然就失去了意义,秦放蜷缩在林子里呆呆看太阳升起又升起,直到身体给了他另一重更加难以忍受的折磨。

饥饿。

有人可能不认同生理折磨比心理折磨更痛苦,认为这么说太俗不文艺,但无可否认人本来就是生理动物,那些嚷嚷着精神折磨更难忍受的往往都是吃饱了饭的,饿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也有,但是历史这漫漫长河的,不也只扑腾扑腾游出了俩嘛。

秦放忍着饥饿往囊谦的方向走,道路两旁渐渐有了行人,人越多他就越紧张,低着头在一家餐馆外头买包子,正等着店主装袋,边上有个人突然吼了声:“喂!”

未必是在叫他,但是张皇如秦放,第一反应就是:又出漏子了?

秦放全身的神经陡然缩紧,顾不上看叫他的人是谁,猛地转身就跑,慌不择路,迎面撞翻一辆过来的手推车,整个人栽倒在地,车主着急去拽他肩膀,一个滑手,把他蒙住脸的围巾给扯了下来。

阳光照到脸上,秦放觉得自己全完了,他疯了一样滚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叫,两手拼命去捂自己的脸,好多人围成了圈看他,小声议论着说这个人有毛病么,羊癫疯发作了?

秦放着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又有了变化,他急急脱下手套,看到自己与常人无二的手,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皮肤、有弹性的肌肉、骨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变回来了,是因为回了囊谦吗?

秦放做了个尝试,他买了面镜子,选了个与之前相反的方向,慢慢走着离开囊谦,走一段就掏出镜子,看自己的脸。

原来,变化是一步一步发生的。

从最开始的一切如常,到脸色慢慢晦暗,皮肤失去光泽,某些肌肉部位突然痉挛,尸斑,血肉萎缩,形同骨架……这一次,秦放走的比上次要远,直到脖子上如同被人勒紧,一口气怎么也上不上来。

秦放站在那个临界点哈哈大笑,他想起中学时学过的圆规,自己现在真是像极了被圈在圆规画下的圆里,东南西北,三百六十度的方向,永远也走不出那道弧线。

笑完了回头去看,远远的山线那头,囊谦县城的建筑轮廓若隐若现,不过他知道,圆心不是囊谦。

是司藤。

秦放又回到了宾馆。

电视开着,沙发上却没有人,盥洗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司藤应该是在洗澡,走近了看,茶几上搁着一桶泡面,封皮掀着,也不知道泡了多久,大半桶都胀成了一桶,叫人胃口全无。

早上吃,中午吃,晚上也吃,想来是吃腻了。

秦放坐在沙发上等她,顺便组织一下待会的对话,因为洛绒尔甲的话,他火蹭蹭地烧全身,特别想上来踹门掀桌子,谁知道第一回合的照面就没打上,蓄势待发的火只好先收回来吞着。

盥洗室门响,司藤出来了。

她穿宾馆的白色毛巾浴袍,腰带那么一绾,显得腰线极细,头发湿漉漉的,一直长到半腰,黑色的发梢还滴着水,正拿毛巾擦,脖颈那么微微一偏,露出雪白的肩线,极雅致的。

什么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秦放腾一下就站起来了:“司藤……”

“嘘!”

司藤忽然示意他别说话,过来拿了电视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大。

四川台,旅游景区天气预报,播音员的语气抑扬顿挫的:“风光无限,气象万千,欢迎收看旅游风景区天气预报……峨眉山,晴转多云,零下2到7度,乐山,多云,4到8度,都江堰,晴,2到9度……”

几次想说话,司藤都是勿扰的手势,良好的教育使得秦放没有粗暴打断人的习惯,他耐着性子听播音员把省内旅游景区的温度报了个遍,直到司藤揿掉电视,低声说了句天气还不错。

“司藤……”

“回来啦。”

司藤示意他让一让,坐到沙发上擦拭头发,随手把桶面推落进边上的垃圾桶里,一桶子汤面,落下去的声音挺闷,秦放下意识问了句:“不吃吗?”

“我用不着吃东西。”

秦放愣了一下:“你不会饿?”

“不会。”

“那你……”

他指着垃圾桶里的面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你还买了一桶又一桶,还有饼干?

司藤居然明白了:“不然呢,从来都不吃饭不是更奇怪?身边都是人,我总得让别人觉得我是个人吧。”

明白了,她只是假装会饿,会渴,细致模仿,惟妙惟肖,久而久之,别人就只当她是身边的甲乙丙丁,没人会盯着她说:“看,这是个不用吃饭的妖怪。”

用不着再跟她寒暄了,秦放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早就知道我会回来?”

“嗯。”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司藤把擦拭头发的毛巾往茶几上一扔,顺势就倚到了沙发后背上,明明她才是坐着的那个,但是目光那么冷冷一瞥,周围的气压都似乎低了几度。

“有什么能比亲历亲为来的更印象深刻吗?”

印象深刻?

秦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去的几天他是怎么过的?惶恐惊怖如丧家之犬,歇斯底里像个疯子,就是为了“印象深刻”?

秦放哈哈大笑:“深刻,当然深刻,我特么太深刻了!”

豁出去了,什么尊重女性,绅士风度,那都建立在与“人”对话的基础上,眼前这根本就不是个人,还跟她客气什么?

“司藤,你还真别把自己当棵葱,妖怪了不起啊,我告诉你,哪怕全世界都怕你,我也不怕,横竖就是个死,又不是没死过,你玩儿的挺开心是吧,印象深刻是吧,我还真不伺候了!”

秦放一脚就把茶几踹挪了地儿,恨恨剜了眼司藤扭头就走,司藤在背后鼓掌,啪,啪,啪,不多不少,三下。

又说:“挺有骨气啊,不过,我这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拆人骨头。”

秦放咬牙,这叫人话吗。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秦放用了足有两秒钟才意识到司藤是在跟他说话,搞了半天连他名字都没记住,秦放气急反笑,想呛她一句狠的,又觉得人类语言实在极其逊色。

“秦放。”

“哦,秦放。那么我告诉你,如果还想跟着我,我要给你做做规矩。”

秦放盯着她看,这女人是聋了吗,他刚刚掷地有声那么一长串,她都没听见吗?跟着你?谁想跟着你了?

“第一是,现在,是你离不开我,不是我离不开你。”

“是你需要我的一口妖气续你的命,在你说出不想跟着我之前,先想一想我愿不愿意让你跟着。我让你活命,这是我对你的价值。你对我有什么价值?给狗吃肉,狗都还知道摇尾巴呢,至少,不会讨我的嫌。”

秦放想说什么,司藤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给你五分钟,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想好了再继续。”

说完了也不理他,径直回盥洗室吹头发,小电器嗡嗡的声音,像是很多小翅膀在耳朵边扇,秦放愣愣站着,忽然觉得司藤说的不无道理。

他离不开司藤这件事,并不是司藤人为操控,而是死而复生后的既定事实,当时当地,他的血和司藤的妖气交互促成了双方的各自复活,但是时过境迁,现时、现下,他对司藤的确毫无价值。

秦放的后背隐隐有些发冷,司藤出来时,不知为什么,他把目光移开了去。

“想明白了?那好,我继续说。”

“第二是,你有两个选择,跟着我,或者不跟。”

“想跟着我的话,就要听我差遣。我脾气不好,喜欢别人对我恭敬客气,喜欢人机警伶俐,一个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做,明白了?”

明白,怎么不明白,秦放压住气:“不跟着会怎么样?”

“不跟的话,你现在出门,任选一个方向随便走,不能走了就地挖个坑往里一躺,大家好合好散,我很多事要做,就不去给你上香了。”

秦放在心里默默回了句:不用你上香,脏了爷轮回的路。

“第三是……”

“第二还没想好。”秦放很不客气地打断,“刚不是还给五分钟吗?”

“用敬语,要说,司藤小姐,我还没想好,请多给五分钟。”

秦放盯着司藤足足有一分钟,人的眼睛是不能那么持续盯的,撑不了多久就得闭阖一下休息,反倒是司藤,真像一个蜡像,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看到他眼底里去。

再跟她对看下去估计自己是要瞎了,秦放捂着眼睛长吁一口气:“司藤小姐,您请继续。”

司藤伸出手:“给支烟。”

“我不抽烟。”

司藤还是看他,手也没有放下去的意思,秦放想起那句“一个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做”,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急这一时,他咬牙切齿:“司藤小姐,不好意思,我这就去买。”

旅馆只有杂牌烟,司藤既然抽烟,又提过上海,那年代,估计是抽洋烟雪茄的主,还以为她会挑剔,谁知道她接过来看了看:“我不能吸烟。”

秦放火机刚揿着:“不能?那你还买?”

司藤讳莫如深地笑,她把烟头凑过去点着,凝视半晌,凑到唇边深吸一口。

秦放先还看她,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

司藤身上火苗渐渐泛起,焰头贴着肌肤跃动,头发,眼眸,双手,到最后几乎只能在火头掩映间看到她的轮廓,地毯渐渐变焦,刺鼻的烧臭味泛开,荜拨的干裂声次第响起,秦放被火势迫的连退几步,大叫:“停下,这样会起火的!”

没有回答,火舌倏忽窜起,沙发家具无一幸免,不多时窗户砰一声迸裂,楼道里传来惊惶的人声,秦放呛咳着往门边走,门把手烫的要命,他扯过衣领掩住口鼻,狠狠踹了几下房门,外头有人听到里头的声响,大叫:“里头有人,还有人!”

门被外头的人一脚踹开,秦放踉跄着冲出去,浓烟几乎是同他一道掀出,迫得外头的人连退几步不住咳嗽,浓烟弥漫间隐约看见洛绒尔甲拎了灭火器,掰开喷嘴一通狂喷,一边喷一边扯着嗓子大叫:“楼上还有没有人!赶紧下去!下去!”

火势不息,越烧越烈,真像是有火龙在楼层外围舔舐盘卷,消防水车终于到了,吵嚷尖叫声中,两道水柱在夜色里压往大火的焰头。

秦放这才觉得手脚发软,他被看热闹的人群推搡到外围,无意间抬头,突然看到了司藤。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下来的,一个人,站在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在这嘈杂慌乱的火场,安静的有些格格不入。

秦放的脑子轰一声炸开了,他几乎是冲过去的,压低声音吼她:“你有病啊,会出人命的!”

“第三……”

秦放难以置信,这个时候,她还在跟他提第三?

“第三,请你记住,我是妖,不受任何道德规范和法律制约。”司藤的嘴角渐渐泛起冷笑,“过分吗?这本来就是妖做的事。在你们眼里,妖怪不就是让人来怕来骂的吗?我不需要被人喜欢或者尊敬,只要怕我,就可以了。”

火灾的处理程序相当复杂,原本火是在秦放屋子里窜起来的,他吃不了也得兜着走,不过走运之处在于无法勘测起火原因,不是人为纵火也不是电荷超载线路老化,买烟和打火机上楼是一大疑点,但洛绒尔甲替他撇清了:上楼没两分钟火就起来了,还连窜了好几间屋子,浇汽油烧也没这么快啊。

暂时排除嫌疑,留下个人信息,随时需要配合接受“咨询”。

问询程序走完,天已经蒙蒙亮了,大部分客人被转移到附近的金马大酒店,秦放赶过来的时候,大家都在一楼的餐厅吃早饭,个个灰头土脸,睡衣外头裹着酒店提供的棉大衣,人人委顿疲惫,除了……司藤。

餐厅很大,别人都选了角落靠边的位置坐,只有她坐正中央,披的明明也是军绿色老棉袄,但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穿的那款是LV的,还限量。

好多人盯着她看,尤其是餐厅里那些女服务员,眼睛里的艳羡都像是能发光,秦放经过时听到她们在说:“看她的脚多白。”

白有什么用,心黑啊!

秦放没什么胃口,拖了椅子在司藤对面坐下,经过了昨晚再面对司藤,心绪尤其复杂,憎恶与无奈兼而有之,想豁出去一走了之,又觉得极其不值:好死不如赖活着,难道为着一口恶气,要赔上来之不易的第二次性命吗?

“秦放,你有什么梦想没有?”

在跟他说话吗?秦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梦想这么文艺不接柴米油盐的话题,可不像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妖怪会讨论的,难不成话中有话,又要借题发挥给他点颜色看看?

秦放有些警惕:“什么梦想?”

“人活在世上,得有个目标,有个奔头。连小学生写作文都会写,我的梦想。你的梦想是什么?”

秦放沉默了一下:“我梦想我从来没有带安蔓来过囊谦。”

那时候只是转了个虚荣的念头,觉得千里践诺是件很潇洒浪漫值得吹嘘的事情,觉得生活平淡,就得干一两件说走就走的事儿,现在知道后悔了,千里迢迢过来磕头,磕掉的反是自己的脑袋。

“这不算,泼翻的牛奶,改变不了的事实,这叫做梦,不叫梦想。”

是叫做梦,要是真在做梦就好了,梦醒了还有翻盘的机会。

秦放有些自嘲,问司藤:“梦想是一定要能实现的吗?”

“要实现,但又不那么容易。”

秦放苦笑:“那没有了。”

“没有了?”

“没了。”她是明知故问吧,他这样的境况,还有资格或是闲情逸致去谈梦想?秦放忽然来了气,他往椅背上一倚,对上司藤的目光,压低了声音,但说的很不客气,“我那不叫梦想,都叫做梦。我想能自由自在呼吸,能活着离开你,重新做回人,不用躲躲藏藏像条狗,能吗?能吗?”

说到后来,心绪越来越激动,两只手抻住桌子站起,手背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四周隐约传来聊天的声音,有人在打电话,抱怨昨儿那场倒霉的火灾,还有人关心自己的股票,追问着:大盘飘红没有?涨了吗?

各种声音,扭着股儿向耳朵里钻,愈发映衬地他悲惨绝望,他也想像他们一样,能吗?

司藤拿起边上的餐巾纸擦擦嘴角,拉了拉滑到肩膀的军大衣,又顺手掸了掸毛领子,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能啊。”

秦放居然没能第一时间明白“能啊”这两个字的意思,他就那么站着,双手的指尖一直不受控地轻颤,直到酒店的服务员走了过来,他才揣着剧烈的心跳坐了下去。

是自己听错了吗?她说的是,能啊。

前台的服务员为转移过来的住客安排房间,领到房卡的客人陆续回房,到秦放这里,服务员一边递卡一边抱歉:“不好意思啊,房间比较紧张,客人还没退房,请在餐厅坐着等候,12点之后就可以进房。”

秦放随手接了卡,拿玻璃杯子压住,杯里剩下的水一漾一漾的,映的杯底透出的房号扭曲而诡异。188号。

他耐心候着服务员走远,声音颤抖地问司藤:“我要怎么做?”

“道士炼丹,妖怪聚气,志怪小说里喜欢夸大妖怪的能耐,什么翻江倒海偷天换日,那都是假的,妖最金贵的,是一口,也是唯一一口,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妖气。”

“你们的古代小说记载中会有,譬如妖怪受人大恩,吐仙丹救人——妖是没有内丹的,那是道士的玩意儿,用来救人的,只是那一口妖气而已。”

古代小说的记载?似乎有,《聊斋志异》、《太平广记》还有《酉阳杂俎》,从来都是玄乎其玄,大众熟知的白素贞饮雄黄酒原形毕露吓死许仙,话本里说她去偷了南极仙翁的仙草救夫——也许最终救了许仙的,是白蛇那一口妖气?

“你的情况,其实从来没有过,也不应该有。”

秦放的心猛地一提,先前的那句“能啊”不啻佛语纶音,现在的这句例外又让他刹那间通体冰凉,真像极了患了绝症聆听医嘱的病人,司藤的每一句话都能让他顷刻天堂地狱。

司藤身子前倾,眼眸轻转,明明在笑,眼神里偏偏又有乖戾残忍的亮:“你知道为什么吗?”

秦放的口唇发干:“为什么?”

“因为我是……”

她忽然住口,伸手带翻秦放面前的那小半杯水,食指蘸水,在木头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司藤只会写繁体,不过,这两个字,简繁没有差别。

半妖。

“你见到我是怎么从坟里爬出来的,有一个人,放干我的血,要了我的命,三根千年藤封了我七十七年。事到如今,何敢觍颜称妖?连这个‘半’字,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所谓发为血之余,齿为骨之余,我为宿主骨血,你是寄生齿发,我血气双亏,你又焉得自在?”

即便经过接连几天电视里通俗白话的轰炸,司藤说话,还是会带出旧时候娥眉婉转字正腔圆的调调来,听的多了,还真会有恍惚的错觉,觉得下一个转角,就会进到那个色调昏暗脂粉流香长衫马褂搭着旗袍洋装文言小豪挨着洋文钢笔的大时代。

服务台在放音乐,音响的声音忽大忽小,间杂着电流的刺耳长音,秦放从瞬间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半妖”那两个字本就水渍清浅,这一晃神的功夫,居然已经快干了,像是一个渐消渐隐不能说的秘密。

“所以,你的梦想是什么?”

“重新做回妖。”

秦放有一段时间没再说话,他转头看向餐厅的另一侧,那里,落地的大玻璃窗正对着马路。

时间已经不早了,大街上行人渐多,很多车子,咯噔咯噔的三轮车,轰轰狂飙的摩托车,行驶平缓的私家车,再远些是各色汉藏招牌,五颜六色横平竖直,所有这些,构成了他生前习以为常死后再难触摸的世俗烟火世界。

是不是,只要她能做回妖,他也会有重新做回人的希望?

“你要重新做回妖,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帮司藤就是在帮自己,即便要卑躬屈膝听她使唤,只要不是一辈子,只要有出头之日。

“五件事。”

“哪五件?”

司藤伸出左手,先把拇指屈向掌心:“第一是,尽可能多的了解你们,七十七年,这个世界成了什么样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懂什么规则——若要成事,先观时势,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又说:“不是所有的电视节目都值得看,不过,还是很有用。”

秦放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时候,她问怎么样可以最快了解现代社会,自己敷衍着让她去看电视,还真以为她是打发无聊时间——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已经在了解、甄别、尝试、接受,原来从那个时候起,第一步已经开始了。

真是一分一秒都没有浪费。

“第二呢?”

司藤的食指弯向掌心:“事事亲力亲为太浪费时间,总有一些事情,你需要别人去做。这个人要绝对可靠,令行禁止,接受我的身份,保守我的秘密。”

明白了,秦放问的直接:“我可以吗?”

“但凡有别的选择,我都不想用你。”

秦放觉得自己啪地当面挨了个大嘴巴,左右脸同时火辣辣的,偏还不能说什么,只得腰杆子挺直,强行做出一副坦然而镇定的样子。

“说白了,我想要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有脑子有能力有主意,心里有主子却没有自己,不过这样的人难找,又要费时调教,我没那个时间。随便去找,那还不如你。”

当然不如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人比他更想助司藤重新为妖。

秦放又问了一遍:“我可以吗?”

“试试看吧。”

那就是过了,五件事,囊谦数日,居然已成其二。

“那第三呢?”

几乎是同一时间,颜福瑞带着瓦房在成都老南门车站边上的一家店里吃豆花火锅,瓦房埋着头呼哧呼哧大快朵颐,颜福瑞没心思吃,他伸长脖子朝车站的出口望,一辆长途车进来了,又一辆,呼啦啦那么多人扛着大包小包挤出站门,就是没他要等的那个。

叹了会气,他伸手从包里掏出本纸页发黄的线状书,翻到这几天都快被他翻烂了的那一页,愣愣看上面的几行字。

“司藤,1910年精变于西南,原身白藤,俗唤鬼索,有毒,善绞,性狠辣,同类相杀,亦名妖杀,风头一时无两,逢敌从无败绩,妖门切齿,道门色变,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沥其血,烧尸扬灰,永绝此患。”

司藤要去青城山。

秦放没去过那儿,却也知道青城山是中国的道教名山,三步一道长十步一道观,普通的妖怪对这种地方怕是避之唯恐不及……

满心疑窦,但他没有再问,手机上查机票,最好是从西宁飞成都,安蔓的证件都在他身上,证件照失真,司藤用安蔓的证件应该可以蒙混过关,关键是定什么时候的,要不要再在囊谦歇一晚——

司藤回答:“不用,越快越好。”

又说:“有些人怕是还过的挺自在,我得让他们知道,是谁回来了。”

说到后来,唇角眉梢全是笑意,秦放和她见面以来,第一次见到她心情这么好,她说:“一想到从现在开始,会有很多人因为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兴奋地想去开仓放粮。”

妖怪的兴奋点还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秦放无言以对,顿了顿说了去:“那我先把卡还了,再出去联系车,最好今天就能离开囊谦。”

起身时又问她:“要给你买身衣服先换上吗?”

“不用,不冷。”

还挺自作多情的,谁怕你冷了,秦放真是要被气乐了,他指指司藤的浴袍裹军大衣:“我们这没人这么穿的。”

“我喜欢,你有意见?”

“没有。”

秦放意识到,自己需要在同司藤的不断磨合中汲取经验教训,以后哪怕她头上顶着桶身上套个麻袋,自己都不要说半个不字。

秦放去还房卡的时候,前台服务员还以为他是等不耐烦了,赶紧解释:“先生,188号房的客人已经在退房了,我们马上安排客房打扫,很快的。”

说着示意似的指了一下边上等着退房的男人,那人一脸的络腮胡子,很有几分凶相,秦放笑了笑,解释说确实有急事,不住了。

这算是飞单,服务员挺不高兴,对着他离开的背影嘟嘟嚷嚷,络腮胡子很不耐烦,凶声恶气催她:“你倒是快点!”

又扭头冲着从楼上下来的两个同伴说了句:“吃了饭再走。”

司藤第一眼就知道餐厅新进来的这三个人有问题,倒不是因为那个一脸煞气的络腮胡子和他眼神怪异的同伴,而是那个和他们一道的戴鸭舌帽的瘦小男人。

他的头一直刻意低着,有些失魂落魄,穿在身上的衣服总让人感觉松松垮垮的怪异,机械而畏惧地吃东西,鸭舌帽的功用应该是要藏住头发,但还是有那么几丝,执拗地从帽沿边缘滑了出来。

这是个改了装的女人,像是受到胁迫,掩掩藏藏地唯恐露出端倪——司藤微笑,忽然觉得这世上的事情真是有趣而奇怪,坐在同一个餐厅,只隔着几张桌子,表面上都是食客,可谁会知道,你有秘密,我是……妖。

瞬间的恍惚,再回神的时候,发现那个络腮胡子正冷冷盯着她看,眼神里的阴蛰和威胁不言而喻,他的同伴似乎也有所察觉,抬头狠狠剜了司藤一眼。

司藤没说话,睫毛颤了颤,目光低掠,似乎不想惹事的样子,络腮胡子心中有些得意,正想吩咐同伴准备出发,触目所及,脸色一下子就僵了。

司藤看着他微笑,与此同时,缓缓伸出手,在脖子那里平抹了一下。

络腮胡子的同伴也看到了,腾一下就要站起来,才刚欠起身子,胳膊就被狠狠攥住,络腮胡子没看他,依然盯着司藤,脸色异常平静地说了句:“走吧。”

一直到坐上车子,那人都还愤愤不平,一拳重重捣在方向盘上,又狠狠从后排那个女人头上把鸭舌帽拽下了带上,那个女人盘起的长发松下,身子被拽的连晃几晃,扶着椅背没敢吭声。

鸭舌帽愤愤的:“特么的你怕她啊,不就是个女人吗,你吃素长的啊?”

络腮胡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又从后视镜里看那个女人:“安蔓,你也看到了,你去给他说说,我为什么忍了?”

安蔓有点犹豫,她看了看那鸭舌帽,迟疑再三,吞吞吐吐说了句:“她那样打扮,又只是一个人,她一定还有同伴的。”

络腮胡子满意地嗯了一声:“还有呢?”

得了络腮胡子认可,安蔓胆子大了些了:“齐哥和你,两个人都人高马大,看着就不好惹,普通人不会不识趣,再说了,你只是眼神警告了她,又没怎么样,她就敢出那样的手势,手段应该挺狠,也许是有来路……”

周万东一巴掌挥在鸭舌帽头上:“听见没有,安蔓一个女人都比你有见识。我早跟你说过,这地头鱼龙混杂,脑子得上紧了弦小心再小心,指不定对面就是硬点子——在道上捞饭吃,你得记着一句话:永远有比你更横的,偶尔犯怂不是坏事,关键时刻能救你的命。你见过谁是从头横到底的?那绝壁不是人,都特么妖魔鬼怪。”

鸭舌帽脸色阴晴不定,对他后头那么多话都没怎么听进去,独独那句“一个女人都比你有见识”刺了心了,他冷冷看了安蔓一眼,说了句:“周哥,下车,有话说。”

周万东随他下车,鸭舌帽走到离车子远点的地方,递给周万东一根烟,眼神示意了一下车里头,意味深长说了句:“周哥,防着点啊。要说餐厅那个不是普通女人,这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颜福瑞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来自武当山白云观的道友,姓王,名乾坤,年三十许,架一副眼镜,结道士髻,布衣绑腿布鞋,背了个黑包,回青城山的客车上,很多旅客好奇地看他,王道士目不斜视,专注看手中的英语词汇,有时候还默读出声。

“A-p-p-l-e,apple,苹果,Ihaveanapple……”

瓦房拽颜福瑞:“师父,他念的啥子呦?”

颜福瑞很生气,人家武当山的道士都已经在念英语了,瓦房还在说方言,差距真是太大了,他训瓦房:“以后跟我说普通话!”

趁着王乾坤看累了,颜福瑞跟他套近乎:“武当山的道士还要学英语?”

王乾坤严肃地点头:“那当然。我们武当山是中国道教文化名山,每年都有很多国际友人前来参观,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把道教文化推向世界。你知道北京的白云观吗,有位田诚阳道长,多年前学会了西班牙语,现在正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传道讲学,是我们道友的骄傲。”

颜福瑞一阵自卑,想到自己自幼跟随道门中声名赫赫的天师,到头来连个道士都不是,更别提帮助道教走向世界,真是对不起太上老君和玉皇大帝。

不过这些都不是当务之急了,他试探性的问王乾坤:“那我写给老观主的信……”

王乾坤的脸色更加严肃了:“你说的是李正元老道长?”

颜福瑞赶紧点头:“是的,就是他。”

“那是我太师父,早已逝世多年了。”

颜福瑞愣了一下,这也在意料之中,师父丘山已经过世多年,李正元道长既然是他的好朋友,岁数上应该相差不多,不过好在李道长还是后继有人的。

颜福瑞满怀希望:“那这个妖怪……是不是要由王道长收伏了?”

王乾坤看鬼一样看颜福瑞,颜福瑞被他看得全身发毛,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难道这个王乾坤道长,不是来降妖除魔的?

王乾坤对颜福瑞解释说,他这次来,其实是到青城山交流学习的,临行前收到了颜福瑞寄来的信,他的师兄弟们拆了传阅,当笑话看,他自己原本也不想理会,但是考虑到丘山道长和自己的太师父有旧,不看僧面看佛面的,犹豫再三,还是跟他联系了。

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了,国家尊重宗教的和谐发展,但是宗教不等同于封建迷信,妖怪是一种文化现象,是旧时代科技发展缓慢人民群众意识蒙昧的产物,人复活都是科学界解不开的难题,更何况是妖怪复活?更更何况是一个死了六七十年的妖怪忽然复活?

至于那本小庙崩塌之后发现的线装书,说什么1910年出现了一个叫司藤的妖怪,又说什么此妖复活时庙宇会崩毁——丘山道长生前是否是文学爱好者?这也许只是他撰写的小说的手稿呢?

最后,他关切地询问颜福瑞是否最近遇到拆迁问题压力太大,建议他去医院精神科做个检查。如果是生活空虚没有寄托,可以抽空学习一下英语,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转移一下注意力。

……

车子到站,王乾坤道长向颜福瑞挥手作别,紧了紧包带,踏上了之前说的“前往青城山交流学习”的道路。

颜福瑞看着王乾坤远去的背影发呆,瓦房拉了拉他衣服,问:“师父,我们现在去哪?”

……

颜福瑞没急着回家,他带着瓦房先去了超市,买了一把锃亮锃亮的菜刀。

这世上有没有妖怪他不知道,可是丘山道长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不应该怀疑师父,这么狠毒的妖怪,又是被丘山镇杀的,复活了之后一定会来报仇……

颜福瑞攥紧了手中的刀。

司藤要是敢来,就跟她拼了!

要是不来……反正家里那把也该换了。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妖怪,颜福瑞觉得,大概是没有的吧,不过这话,只能脑子里头想想,决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了,就是大大地对不起师父丘山道长。

颜福瑞记事的时候,丘山道长已经很老了,头发胡子灰白,佝偻着背,整天都在咳嗽,隔三岔五还要被拉出去批斗,革命小将攥着鞋底扇他的头和脸,脸红脖子粗地吼他:“封建迷信!你敢说你收过妖怪!只有我们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才能荡平一切妖魔鬼怪!你收过妖怪,你就是反对人民反对毛主席……”

然后就是大太阳底下罚站,拿着扫帚扫街,身子越来越不好,成宿翻来覆去睡不着,颜福瑞那时候比瓦房还小,却被环境逼的老成,一边给丘山捶背一边说:“师父,你就不能说你从来没收过妖怪吗?”

再后来,丘山有了入暮的光景,哆哆嗦嗦行动不便,颜福瑞连饭都没得吃,小小年纪上街讨饭,多数是要不着的,有一次饿狠了,抓了人家的馒头就跑,被撵上了一顿臭揍,哭的撕心裂肺回家,还把手里攥着的半拉馒头给了丘山,丘山胡子哆嗦着,红着眼圈叹气,末了让颜福瑞帮他寄了封信出去。

那之后等了大概十多天,来了个黄婆婆,别看年纪大,腿脚特灵便,精神也足,后来颜福瑞回想,这位黄婆婆应该就是那种所谓“练过的”,她带了馍馍咸菜还有粮票油票,跟丘山道长聊了很久,颜福瑞啃着馍馍在门口玩沙子,依稀听到黄婆婆叹气说:“早前不管和尚道士基督徒,日子都不好过,不过慢慢好起来了,天师你养好身子骨,保不准过两年,国家还为你盖个天皇阁。”

丘山道长呵呵笑了两声说:“老了,不中用了。”

黄婆婆说:“可别这么说,将来再有妖怪祸害,还得仰仗天师呢。”

颜福瑞记得丘山道长当时沉默了很久很久,末了说了句:“这世上能成精变怪的妖怪本来就寥寥无几,司藤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成气候的了。”

这是颜福瑞这辈子第一次听到司藤的名字,那时候他小,不以为这是个人名,后来黄婆婆走的时候,又跟丘山提了一次,或许是黄婆婆那时的面色太过凝重,当时的场景,颜福瑞记忆极其深刻。

那天下着小雨,乳白色的雾气罩满了整个山头,山道上那时还没铺青石板,走不了几步就泥泞不堪,黄婆婆心事重重,到山脚时,忽然转身看着丘山,说了以下一段话。

“天师啊,按理我不该怀疑,但你也知道,司藤跟别的妖怪不同,当年她的尸骨始终烧不化,我一直心里不安。加上她临死前说的那八个字……”

丘山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黄婆婆,拄着拐杖的结皮老手微微发颤。

“她说她从无败绩,誓出如山,这么些年,我多少次梦见她的脸,那种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天师不觉得奇怪吗,那时候她明明必死无疑,明明已经败在天师手上了,为什么还要说那种话?”

当时丘山道长回了什么,颜福瑞完全没印象了,他只记得草丛里忽然蹦出只蚱蜢,一跳一跳的,他急着去追,一直追到林子深处,揪着蚱蜢的翅膀跑回来的时候,黄婆婆已经走的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一晃几十年,这段早年记忆早已忘的不知道哪里去了,直到那天晚上,在崩塌的小庙废墟中捡起那本老旧的线装书,借着月色迟疑翻开,几行字赫然映入眼帘。

“司藤,1910年精变于西南……”

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三天。

第四天头上,颜福瑞被晨练者的嘈杂声吵醒,青城山号称天然大氧吧,晨练者一直挺多,但颜福瑞的住处不是景区,平时极少有人经过,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人声鼎沸的情形,他缩在被窝里听了一会,发觉还有类似手机相机拍照的咔嚓声,纳闷之下,终于还是睡眼惺忪地套上衣服出来,开门时眼前迷糊着,脚一抬就绊了个跟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好心提醒:“悠着点,这地上难走呢。”

颜福瑞彻底清醒了,他趴在地上,周围愈发热闹喜庆,只有他一个人紧张到冷汗涔涔。

是藤,藤条。

满地藤根藤茎,盘根错节如群蛇抽伸,有些足有酒盅粗,有些又只有参须那么细,每一根都向外围延展,触及到树木就如同找到了攀附,一圈一圈盘绕而上,到树顶时长满白色藤花的茎条集体倒挂,真如高处挂下的参天花帘,又像是以地面为中心开出的巨大花冠,蔚为壮观,难怪这么多人驻足观望。

颜福瑞的心跳的厉害,再看地上的藤条,忽然觉得每一根都似有生命一般蠕蠕而动,吓的全身汗毛倒竖,尖叫一声蹿了开去,大家又是一阵哄笑,有几个知识分子模样的,已经拈着垂下的花茎讨论开了。

——“这应该是棕榈科,单子叶,是藤吧?”

——“是像藤,白藤。但是白藤多产热带,不耐寒,没听说青城山有啊。”

——“前两天长了没?这应该是新物种,加了化学肥料吧,你看看这长的,这得保护起来,一大景观啊。”

……

更多人是对什么植物纲目一窍不通,只是咔嚓咔嚓拍照,比个“耶”的造型,又转个角度自拍,不时感叹:“好美啊,太漂亮了。”

……

围观的人群接近中午才陆续散去,白藤抽长不比恐龙重生,虽然有好事者给林业局去了电话,但主管部门回了句“会持续关注”之后就没了后续,颜福瑞从恍惚间醒过神来的时候,只剩了惊喜的瓦房在地上的藤索之间蹦来跳去,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把两根垂下的茎条末端打结做了个简易秋千,屁股压上去荡来荡去欢乐无比。

颜福瑞回到房里,哆嗦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新买的那把菜刀,银白的刀身模糊地映出他煞白惊惧的脸:这铺天盖地的白藤,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长出来的?

他走到藤根盘结最繁复的地方,哆哆嗦嗦举起了刀。

单志刚的电话过来了,秦放说了句:“你等一下,我找个安静的地方接。”

好像没什么安静的地方,门一打开就是热闹的夜市小街,烤羊肉串的、卖麻辣烫的、兔头兔丁、冒菜春卷,辛辣咸香,每一道味都无所不用其极,茶馆里嘟嘟嘟翻着热水,棋牌室里哗啦啦牌阵对峙,摊头排队的,三两句就拉起了龙门阵,哈哈哈笑的好不惬意,古人说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多少是有几分道理。

秦放一直走了两条街才找到个相对僻静的小公园,他在长凳上坐下,对着手机喂了两声:“你说。”

单志刚迟疑了一下:“秦放,你得有心理准备啊。”

“说吧。”

单志刚清了清嗓子,似乎有点无从说起:“秦放,好端端的要查安蔓,她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儿?”

秦放没吭声,单志刚在那头叹气,从小跟秦放玩到大,多少了解他的脾气,知道再问下去也是白搭:“信息量挺大的,兄弟你可得稳住了——我去杭大打听了,那个系,没有一个叫安蔓的毕业生,连姓安的都没有,也就是说,她对你说的学校学历都是假的。”

“她那些朋友,平时玩的都不错,仔细一问,都是才认识了一两年的,安蔓身边,没有知道她以前事情的老朋友。”

“还有你说的安蔓父母的号码,我专程为这事跑了一趟丽县,确实有那个电话固话,也确实有这么一对老夫妻,但是我先向邻居打听了,这对夫妻没有女儿,只有个儿子。我也登门去问了,老两口先是抵死不认,后来我砸了钱,他们才说实话,原来他们也是拿钱办事的,平时接个电话装装样子,关键时候充门面接待女婿上门。”

“先就查到这么多了,归结一句话,安蔓在杭州之前的经历,完全是空白,都是她编着造着来的。我托丽县的朋友继续打听,除非她老家在丽县也是假的,否则那么大点县城,哪怕拿着照片挨家挨户去问呢,我也能起出她的底来,你放心就是。”

单志刚义愤填膺的,觉着自个兄弟被来路不明的女人给耍了,想不到这种街边小报上的骗子行径能发生到自己身边,话里话外就特愤恨:“特么的我就说,娶妻娶贤,找女朋友一定要背景干净知根知底,这种抽扑克牌抽来的,果然是靠不住的!”

秦放握着手机苦笑,笑着笑着就再也笑不出来了,挂之前说了句:“那你费心,再联系。”

他坐了很久才起身沿着原路返回,神思恍惚地穿过小街,经过一个个人头攒动的摊头,耳畔那么吵,他却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想起和安蔓初见的那个晚上,和朋友们在酒吧玩真心话大冒险,中招的他接受惩罚,一脸坏笑的朋友拿出一叠扑克牌:“秦放,来,抽。”

他那时也喝多了,大笑着抽了一张,红心七。

朋友们嗷嗷怪叫说,秦放,红心代表爱情,请注意,此刻开始,第七个进酒吧的美女,你要主动朝她要电话号码,争取跟她约会至少两次!

后来跟安蔓修成正果,发微信朋友圈告诉大家两人准备订婚,底下赞叹声一片,秦放记得单志刚还留言说:这可是红心七引发的爱情故事啊,命中注定啊,谁知道秦放那一抽,就抽了个准老婆回来啊。

今天他愤愤地说,特么这种扑克牌抽回来的,果然是靠不住的。

此一时彼一时,没有谁跟谁生来就知根知底,路途中邂逅的两个人,想要坦诚相对,想要完全了解,怎么就这么难?

秦放缓缓推开了门。

幽黄色的昏暗灯光,狭小逼仄的空间,皮尺、粉笔、堆满了丝绸布头的桌案,有一面墙,专门辟出了挂放做好的丝绸旗袍,用的面料都极精,灯光下泛着柔滑色泽,各色提花,凤尾碎菊琵琶白蝶虞美人,弯弯绕绕,都像是美人眼波,赛着劲的柔软妖娆。

秦放怎么也没想到,千里迢迢入蜀,司藤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做衣服。

“青城山不愧是中国四大道教名山之一,十大洞天的第五洞天,难怪道教天师张道陵会选择显道青城并在此羽化。清晨的薄雾如梦如纱,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在天师洞前思绪万千,想那世界风云变幻多少变迁,可是这安静的青城山,始终不理喧嚣,承载着我们中华民族的道教精髓,这一切都深深激励了我,我暗暗发誓,在弘扬教化的这条路上,一定要Keepongoing,nevergiveup……”

博文已经编辑好了,王乾坤却迟迟没有点发送,还在一遍遍默读着字斟句酌,作为前来进行文化交流的道士,自己的文章可谓责任重大,首先得体现新时代的道士素质,得有文采,得流畅,其次要弘扬积极的、正面的能量,给没能前来的师兄弟们竖立榜样的力量,再次还要考虑双边关系,不能把青城山抬的太高,大家都是道教名山,要不卑不亢,另外掺两句英语更好,体现现在全球文化交流的大风尚……

王乾坤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手机响的时候他的目光都没舍得移开,随手摸过来送到耳边。

“喂?”

颜福瑞气急败坏的声音,间杂着大背景里刺耳的的磁磁磁发动机声:“王道长!妖怪!妖怪啊!”

王乾坤懒得理会颜福瑞,所以他毫不客气地准备挂电话,但是就在揿键的一刹那,他改主意了。

一个来自武当山的道士,在青城山学习期间,无私的帮助当地道士走出封建迷信的误区,这该是一件多么提升武当山道士形象的事!同时也侧面反映了他在交流期间,并不拘泥于成规,而是积极走到人民群众当中,弘扬正能量……

然后自己再把这段经历稍加润色,发到中华道教网、中国武当道教协会等等门户网站上,说不定会被道门推荐去国外交流学习呢……

……

一个半小时之后,王乾坤上述所有的绮丽梦想荡然无存,他站在堆满了堆枝藤条的空地上,愣愣看地上的一个洞口,这是在破庙的断瓦碎砖间扒拉出来的,有几根手臂粗的藤条挂在洞口,半晌,他又仰头去看四周树上挂着的花帘:地上所有的这些,都是从地底下……这个洞里……长出来的?

颜福瑞身上挂一台小型动力锯,声音发抖又有些兴奋,絮絮叨叨跟他解释:“我也是傻,天皇阁炸飞了之后,那些碎砖瓦就一直堆那,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清掉……后来突然长出这么多藤,我就砍,我就砍,砍着砍着,哗啦一下!”

他绘声绘色,还带形体动作,突然来了这一嗓子,吓得王乾坤头皮一跳。

“哗啦一下!砖头啊瓦啊都往下掉,我一看,这么大一洞,诺!诺!就这洞。”

说着就拽王乾坤的袖子:“王道长,王道长,你下来,你进去,洞里有东西,我指给你看!”

王乾坤差点吓尿了,大半夜的,眼前这人脸上分明写着神经分裂,带着一脸要把人活埋的凶相拽他进莫名其妙的地洞,换了你,你敢进?

拽了两次都没拽动王乾坤,颜福瑞急了,急于让他看更给力的证据,他把挂在身上的动力锯往前一横:“你看!”

动作大了点,不知怎么的把开关给揿动了,王乾坤刚看清楚电锯齿身的斑斑血迹,动力锯就嗷呜一声开动了,王乾坤的脑子轰一声炸开了:妈蛋的啊,电锯上还有血啊,肯定是先杀了那个叫瓦房的娃儿又来杀他了啊,这整个一青城山土生土长的电锯杀人狂啊。

生死关头,也顾不上维护武当道士形象了,嗷呜一声掉头就跑,颜福瑞这厢刚把开关关了,一转脸发现王乾坤跑的比狼还快,登时就急了:还指望着王道长帮他降妖伏魔呢,你倒是别跑啊,我还有话说呢。

颜福瑞跟上就追,动力锯重量沉,坠的半边身子一歪一歪的,颜福瑞只好把电动机抱怀里:“王道长,你别跑啊,有话好好说啊。”

王乾坤百忙间回头看了一眼,濡濡月色下,杀气腾腾的颜福瑞抱一把锃亮电锯跑的乘风破浪,王乾坤差点泪飞顿作倾盆雨:劫数啊劫数,天师在上,自己来青城山是交流学习的啊。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快到山脚时,不远处开过来一辆车,两盏车灯直直打向这头,王乾坤站在道中央两手拼命大幅度挥舞,声嘶力竭大叫:“停车啊!停车!”

要么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呢,车速渐缓,到面前时居然真的停了。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穿黑色立领呢大衣,眼里带着淡淡的笑,周身一股子特无所谓的态度——年轻人啊,就是警惕意识低,你以为是道士搭车呢,搞不好要出人命啊!

王乾坤正想冲过去把他塞回车里,颜福瑞在后头喊话了。

要说这颜福瑞,虽然有时候做事缺根筋,到底也不是傻子,追着追着就想明白这里头是掉乌龙了,眼见王乾坤拦了车,他也就不过去了,站在山脚下头喊:

——“王道士啊,你误会了啊。”

——“我真是想让你看东西啊,就在那个洞里头,你下去看了就知道了啊。”

——“这是我们道门的事情,不要吓到普通老百姓啊。”

——“这事很重要,你一定要来看一看啊,看在李正元老道长的面子上,你来看一下啊。”

……

王乾坤缓过劲来,知道自己是杯弓蛇影想多了,丢了武当山道士的面子且先不去管,颜福瑞有句话说的还是对的,道门的事情就不要吓到别人了。

他尴尬的不行,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场给圆过去,秦放看看远处的颜福瑞又看看王乾坤,倒是挺给他台阶下:“道长这是……半夜伐木头呢?”

王乾坤打着哈哈:“伐木头……呵呵……伐木头……”

他一边说一边做作揖请包涵状往回走,才刚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小道长。”

小道长?

王乾坤回过头,车后座的门缓缓打开,有人扶着车门下车,看清楚来人的一刹那,王乾坤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他是道士没错,但那不代表他的日常娱乐就是《道德经》抑或《南华真经》,电影电视什么的他没少看,这个女人的装扮第一时间让他想起十里洋场,上海滩。

她穿银灰色镶水钻的高跟鞋,鞋跟很高很细,踩地的刹那,雪白的裸露足背弯起优雅的弧度,几乎是同一时刻,王乾坤发现,她穿的是旗袍,不是加绒的秋冬厚旗袍,是那种几乎没有厚度的真丝旗袍,丝质极其细软柔滑,下摆轻轻拂在膝盖下方裸露的小腿上。

旗袍外头罩了一件色泽光润的貂皮大衣,是被称为软黄金的紫貂级,老一辈常说的“风吹皮毛毛更暖,雪落皮毛雪自消”就是,貂皮中的精品极其轻盈柔滑,据说真正上好的幼貂貂皮,可以团团挤挤塞进一只小杯子里。

她的头发是绾起来的,但是看不到任何绾发的簪子,髻松松的,蓬的恰到好处,两边垂下的发缕卷儿都似乎是精心计算过长度角度,点缀的无懈可击——发型这一点上,全世界最好的发型师都没法跟司藤抗衡,秦放亲眼所见,司藤的头发,可以自行绾髻。

直垂弯卷,任何复杂的发式,她的头发都如同自有生命,分缕穿插灵巧编压,第一次看见,秦放几乎看傻了,不过转念一想,她原身是藤,人类的编织手法再复杂,也敌不过藤条自然抽伸交叠——妖怪果然是有一技之长的,司藤要是肯安稳过日子,开个美发店什么的必然日进斗金客似云来。

现代社会穿衣讲究风格个性,复古混搭都不算稀奇,这样穿的未必找不出第二个来,但是奇怪的是,别人穿都只像是穿衣,只有她穿上了,周围的场景都模糊晃动,像是一抬手拂的就是老时光,一抬脚进的就是旧时代。

慢着慢着,王乾坤从最初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她刚刚叫他什么,小道长?

她看起来比自己小了四五岁,凭什么叫他小道长?

司藤眼眸深处渐渐升起不一样的光亮,她看着王乾坤微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提起……李正元道长?”

王乾坤答的不假思索:“是我太师父啊。”

话出口了才顾得上发懵,哪怕这女人说她是妖怪呢,都没有这个问题让他来的震惊:“你知道我太师父?他去世好久了啊。”

“早年造访过武当,见过老道长在山门题的字,书曰‘遵道贵德,天人合一’。笔力遒劲,气势绵延不绝,老道长写的一手好字啊。”

武当山山门还有太师父题的字?武当山那三步一字五步一书的,王乾坤是完全没注意过,不过她说有,估计是真有吧,王乾坤没见过李正元,也从没瞻仰过太师父真迹,不过有人夸自己太师父,真比夸自己还让人通体舒畅,王乾坤笑的合不拢嘴:“女居士过奖了,我太师父,的确是……在书法上,很有造诣的。”

秦放没有漏掉司藤眼底转瞬即逝的一抹讥诮。

王乾坤走了之后,他问司藤:“这个李正元,其实字写的不怎么样吧?”

“早些年,收到过他当面递过来的一封信。”

司藤眼神渐转深邃,似是努力要去回忆什么:“早些年,做事讲究礼数,骂人都骂的文雅,我就站在对面,还装模作样非要给我递个檄文,一展开洋洋洒洒上千字,说我慢侮神灵,悖道逆理,真吸血之水蛭,患人之孑孓。满篇拼凑拾古人牙慧也就算了,最不能忍的是那一手字,状如鸡爪,形如鬼爬,真是仓颉为之吐血,夫子为之上吊。”

这妖怪有文化起来,也是颇有点杀伤力的,秦放有些好笑,又隐隐有些担心,司藤很有点睚眦必报的乖戾,刚刚那个道长既然跟李正元沾亲带故,处境似乎不大妙——也不知道看了那封檄文之后,司藤跟李正元之间是不是又有别的冲突。

“后来呢?给他回了一封?”

“没有,我扫了一眼,告诉他,我不识字。”

从囊谦到青城,几日同行,朝夕相处,秦放和司藤之间,终于达到一种压下剑拔弩张的微妙平衡。

秦放总结,主要在于自己的努力。

一是放平心态,死而复生以及直面妖怪这种事,是对日常认知和个人世界观的全面颠覆,开始没经验,日子久了就想通了,何必跟她作对跟自己过不去呢,打打不过她,骂骂不赢她,道德压不住她,法律约束不了她,自己一介凡人,又仰仗她妖气,只要她行事还过得去,不至于太过歹毒,尽力配合她直至一拍两散那一天有何不可?

二是……

第二点真是太重要了,就两字,千古颠不破的真理。

有钱。

秦放挺感谢自己过往的日子没有贪图安逸不思进取,以前为了工作累死累活爆粗口的时候,单志刚安慰他:“不经风雨,怎见彩虹,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是的,这一天终于来了,何止有意义,简直是有意义!

司藤的任何需求,他都没有皱过眉头,精工手作旗袍吗?可以;昂贵高跟鞋么,可以;最好的貂皮大衣吗?可以。有车子可以代步吗?可以。

售货员给他报貂皮大衣价格的时候,自己都有些吞吐,他倒没所谓,反而问在穿衣镜前试穿的司藤:“要不要一次性买两件,换着穿?”

售货员感动的热泪盈眶,转身和开票的小姑娘夸他:“真爱啊,这绝壁真爱啊!”

秦放哭笑不得。

陪司藤买东西,想的最多的反而是安蔓,他从来没陪安蔓买过东西,安蔓说,知道你们男人烦逛商场,强扭的瓜不甜,我自己搞定就是了。

当时觉得安蔓真懂事,知情达理的贤惠,不让男人操一点心,出事之后才开始反思,如果男女之间的关系,永远是一方这么隐忍和曲意逢迎,真的能稳固和长久吗?

想到后来余味都是心酸,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安蔓他是一定要找到的。

司藤固然跋扈,但贵在识趣,秦放做的事花的钱她领情,态度不像先前那么糟糕,偶尔秦放问她什么她也能回答——秦放挺知足的,保持这样的关系就挺好了,他是奔着跟她散伙的终极目标去的,不用再更进一步。

王乾坤和颜福瑞的身影消失在上山的蜿蜒小道上。

秦放示意了一下那条路:“我问了不少人,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对丘山道人还有印象,说是身下有个徒弟,就住在这上头,除了他山上没人,刚刚那两个,估计有一个是。”

司藤居然挺感慨:“李正元和丘山,都是当年道门叱咤风云的人物,嫡子嫡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秦放心里咯噔了一声,试探着问她:“你不会为难他们吧?”

司藤看着上山的那条路,想起刚刚那个道士说过的话。

——“你认识我太师父?他去世好久了啊。”

太师父,去世好久了。

最初复活,七十七年只是个数字,看到现代人生活百态,也只是觉得确实时过境迁有所不同,及至此时此刻,才突然有了关乎已身的悲凉寡味。

都不在了啊。

果然是报仇得趁早,活到仇人都死光了,只能掘坟鞭尸或是抽打后人三百皮鞭,这手段也忒落了下九流。

她收回目光:“上去看看吧。”

王乾坤和颜福瑞显然已经下了地洞了,两人的对话时不时飘将出来,一个激动一个淡定。

——“王道长,你看啊,就是这个,这个根!根!敲上去这么硬,听,一敲就响!”

——“颜道长,固体被敲,一般都会响。这种藤一夜之间长这么快的确是很奇怪,但是肯定有迹可循,比如被辐射,比如你这个地底下有一种矿物质,这两天突然产生了化学反应……”

电锯的声音突然起了,耳朵伏近洞口的秦放吓了一跳,约莫四五秒之后,声音又停了。

——“看见没王道长,我前面用刀砍过,刀口都卷了!没办法找了个电锯来,你看到这血,你看到这血没?”

——“颜道长,不要这么武断就下结论,红色的不一定都是血,也有可能是色素,树液是红色也不奇怪啊,古代小姐们拿来染指甲的凤仙花,揉碎了不就是红的吗,难道我们能说花里流出来的是血?当然了,有文人会这么比喻,那是一种浪漫的修辞……”

居然能有这么古板木讷言必称科学的道长,秦放真是听的想笑,无意间抬眼看到司藤,她就站在围满了断藤的空地上,冷冷环视着周围倒垂的花帘,脸色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铁青了。

秦放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他起身走到司藤身边:“怎么了?”

司藤没说话。

搭在洞口的绳梯有了晃动,底下的人显然是在往上爬了。

——“颜道长,这件事吧,我建议你赶紧汇报给有关部门,让政府来解决,不要自己疑神疑鬼,也不要天天妖怪妖怪的,瓦房年纪还小,整天被你这么影响,对他的成长发育是很不好的……”

——“上次你不是说这里要拆吗?拆了好,你还是搬到正常人住的地方,周围环境这么偏僻,的确容易疑神疑鬼……”

颜福瑞含糊地应了几声,声音中的落寞非常明显。

两人爬出地洞之后,都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两个人,只是低头忙着拍打身上的灰土,直到司藤突然问:“你们谁是丘山的徒弟?”

“我啊。”乍听到有人提丘山,颜福瑞下意识应声,看清楚来人之后,有些发愣,“你们……找我?”

“丘山可真是出息,我可不是生在青城,连根都挖过来了,这不是起我的祖坟么。”

颜福瑞糊涂了,第一时间完全不能把司藤和眼前的事情联系起来,脑子打结了一会之后,小心翼翼问她:“您是说,我师父挖过您先人的……坟?”

司藤冷笑。

颜福瑞莫名其妙的,又去看王乾坤。

王乾坤冷笑的比司藤还厉害。

“好玩吗颜道长?我算是明白了,你为了骗我相信你的话,提前找人串通好了。怪不得刚跑下山就遇到他们两个,连行头都置办了,还旗袍,还演上了,愚昧!简直是愚昧!”

这个人真是太吵了,司藤脸色一沉,两根高处的藤条忽然银蛇般窜过来,刷的左右勾住王乾坤脚踝,倒吊着提到半空,王乾坤脚上头下,全身的血都往大脑里冲,杀猪般尖叫起来。

不叫还好,他这么一叫,显然让司藤更加恼火,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法子,两根藤拴着王乾坤开始在半空抛跳绳,那真跟公园里玩的海盗船似的,忽一下荡到最东,忽一下又荡到最西,王乾坤的尖叫声就这么忽远忽近,定时在秦放他们脑袋顶上晃过。

秦放实在是憋不住笑,王乾坤这么嗷呜嗷呜的,真跟人猿泰山似的。

颜福瑞傻眼了,他终于隐约猜到来人是谁了。

一直以来,是他自己嚷着妖怪妖怪,可妖怪真正站到眼前,他却慌了手脚了:不可能吧,这是演戏吧?

颜福瑞的腿开始打颤:“你……你就是那个……司藤?”

司藤走近他:“你师父还跟你说过什么?”

眼看着司藤越走越近,颜福瑞吓得头发都倒竖起来,他把动力锯往身前一横,手已经摁到开关上:“你别过来,你过来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话没说完,又是一根长藤半空中打过来,一声脆响,锃亮钢锯拦腰被打断,只剩了跟发动机相连的一小部分,开关揿起,几厘米长的断锯嗷呜着开动,居然平添几分喜感。

就在这当儿,身后忽然响起了吱呀的开门声,还有个孩子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师父,谁在叫啊?”

完了,颜福瑞紧张的手脚冰凉:“瓦房,跑啊,快跑啊!”

司藤的反应真是快到令人咋舌,颜福瑞话音未落,又是一根藤条长龙探海一样过来,蹭蹭蹭几下,从脚到脖子,一匝匝把瓦房绕的像个胖线圈,秦放还没看清楚,藤身裹着瓦房已经停到了司藤面前,在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一荡一荡,跟个灯笼似的。

秦放脱口喝止:“司藤,别,是小孩!”

瓦房原本一直睡的香,被屋顶上头有节奏的嗷呜声给吵醒了,打着呵欠开门出来看究竟,连觉还没醒,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了个结实,这一下全醒了,想起师父那句“跑啊,快跑啊”,怕不是以为有人要杀他,吓得咧嘴就要哭,嘴刚张开,缠住脖子的藤头翘起,硬生生把他咧开的嘴给摁住了。

一时间分外安静,除了半空中回荡的背景音——要说这王乾坤,神经的确是够坚韧,荡了这么多次了,居然还没晕过去。

“你师父还跟你说过什么?”

颜福瑞想起自己兜里那本线装书,心头交战的厉害,司藤冷笑着看他,目光落到瓦房身上,舌头突然伸出,在嘴唇之间舔了一下。

这是妖怪要开吃了吗?颜福瑞一颗心差点爆了八瓣,尖叫:“别,别,有书,写到你了,上面写到你了!”

他颤抖着手去掏内兜,这书是师父留下的,他宝贝的很,还拿油布纸包起来了,抖抖索索一层层揭开,翻到那一页,双手捧着送到司藤面前。

司藤不看:“念!”

颜福瑞哆嗦着,书页在他手中抖索着响,脆的像是下一刻就会碎掉:“司藤,1910年精变于西南,原身白藤,俗唤鬼索,有毒,善绞,性狠辣,同类相杀,亦名妖杀,风头一时无两,逢敌从无败绩,妖门切齿,道门色变,幸甚1946年……”

他停顿了一下,下面的有些不敢念,生怕天师丘山镇杀司藤这一节念出来会激怒这个妖怪,只是稍微这么一停,司藤的目光已经刀子样掀过来:“1946年怎么样?”

“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

“这一句,再念!”

颜福瑞被司藤喝的腿都软了:“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沥其……”

“再念!”

“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

“再念!让你停你再停!”

……

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头的王乾坤已经不再出声了,或许是累了,或许是被甩晕了,风吹过,周围的花帘微微拂动,白色的花瓣挨挤着,隐隐暗香流动。

这偌大青城,漫漫长夜,林叶簌簌间,只剩了念经一样不断重复的一句……

“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

秦放察觉出不对劲了,他犹豫了很久,问司藤:“怎么了?”

司藤没有看他,她的表情很奇怪,开始时,像是木然的哀伤,但只是极短的时间,又转成了妖异的妩媚,唇角的笑渐渐牵起,说了句:“杀的好啊。”

王乾坤被放了下来,尽管已经晕过去了,还是享受了和颜福瑞以及瓦房一样的待遇——藤条加身,裹的几不曾像个粽子。

司藤让秦放在上头看守,自己先下了地洞,秦放在屋里等了一会,想着不如也下去看看,反正这里不会有人来,三个人也不见得能挣脱跑了。

出乎意料的,地洞特别小,局促地像个大柜子,地上有个土里埋了一半的藤根,无数的藤条就从这里抽长开去,藤根上有几道新开的创口,红色的“血”——用王乾坤的话说,那应该是树液,湿润着从创口处蔓延。

这应该就是司藤的原身了,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秦放陪她等了一会,刻意咳嗽了两声:“要么上去,问问那几个人?”

“你看不到吗?”

秦放愣了一下,又仔细把地洞打量了一回:不就这么大吗?该看到的都看到了啊。

“退后。”

秦放依言往后退了两步,刚一站定,藤根上下左右撼动起来,地面下方的藤条在泥土间起伏扭转,像是地下行进的蛇,又过了一会,地面震动着摇晃起来,四角隐隐传来铁链的声音,顶上和四壁渐次开裂,无数的土块无序掉落,秦放护住头尽量往角落里避缩,突然间轰的一声,脚下一空,直跌了下去。

幸好只一米多落差,摔的不算深,秦放呛咳着站起,司藤示意他:“再看。”

秦放这才发现地洞变大了许多:这里原先是个大房子,有人在房子里造了一个密封的小房子,巧妙的把大房子隐藏了起来——而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震动,把小房子给震塌了,终于让他得窥地洞的全貌。

整个地洞像是农家存储蔬菜的地窖,砖红色的墙面贴满了褪色的黄色长条符纸,上面的朱砂符咒狰狞错乱,时代久远的关系,符咒都已经暗红,四个角有壁挂的油灯,残油板结发黑,已经点起来了,火苗忽大忽小,颇有点鬼影憧憧的感觉。

秦放看到,地窖的四个角各伸出一根臂粗的铁链,末端都是巨大的铁钩,好像古代用刑时勾穿人琵琶骨的刑具,在地窖正中心的悬空位置勾起一个桌台大的藤根,藤根的下半部分焦黑,正下方是个烧过的火堆,灰烬足有半米来厚。

这是当时用铁钩吊起来烧过吗?如果当时钩子上吊着的不是个藤根而是个人呢?秦放禁不住毛骨悚然,司藤走到墙边,拈起了一张符纸细看,说了句:“武当。”

又看另一张:“崆峒洞。”

她神色这么平静,看到后来居然笑起来:“黄家门的狐降,对付阿狗阿猫这种畜生的玩意儿,也用来对付我,不可笑吗?”

说着仰天大笑,油灯的火焰随着她的笑声呼啦一下窜至四壁,符纸瞬间焦卷,荜拨声中陆续掉落,乍一看像是无数烧焦跌落的虫子。

火势太大,烟气熏得秦放的眼睛都睁不开,依稀看到司藤在藤根前缓缓跪下,额头轻轻贴了上去。

无数的藤条从四面八方开始,缓缓回收。

天蒙蒙亮,秦放一桶水泼醒了王乾坤,颜福瑞是一夜无眠,瓦房挂着泪痕打瞌睡,秦放原本要叫他,想想还是算了。

王乾坤愣愣的,盯着面前的司藤足有四五秒,然后猛闭眼,嘴里默念:“幻觉!幻觉!”

颜福瑞叹气:“王道长,真是妖怪。我说了你不信,你要早信我……”

言下之意,你要早信了我,发动武当山的道门力量,也就没今天这么多事了。

王乾坤还在给自己催眠:“幻觉,都是幻觉,这世上没有妖怪,都是骗术!骗术!一切都可以用科学解释!科学解释!”

司藤往前俯身,气息轻轻拂在王乾坤脸上:“小道士!”

王乾坤吓的浑身一激灵,睁大眼睛怒吼:“妖怪!不要过来!”

颜福瑞又叹气:“王道长,你这人怎么说话前后不统一呢,你不是说不是妖怪吗?”

秦放想笑,觉得这俩道士都有点缺根筋的喜感。

司藤不动,眼波真好像一潭水,越看越是深不见底,王乾坤紧张的要命,一方面坚信这世上的确没妖怪,另一方面,真是越看她越像妖怪,这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司藤突然问他:“好看吗?”

不得了!王乾坤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那些美艳妖怪色诱正派道士的传说,这该死的妖精,一直盯着他看,是想色诱他吗?简直痴心妄想!

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自己喜欢的女明星范冰冰的名字。

司藤伸出手,把大衣的袖子往上拉了一点,露出藕节一样的白皙手臂来,吩咐他:“你看。”

王乾坤大怒:“有什么好看的!”

嘴上这么说,眼睛还是看了,以那么挑剔的目光看了很久,还是不得不承认真的好看,他不是赏美文人,写不出什么“纤纤手,拂面垂丝柳,指若削葱根”之类的句子,就是单纯的有点痛心疾首:妖怪确实是可恨,世人容易耽于皮相,有几个能抵得住诱惑啊……

正这么想着,目光所及,突然脸色骤变。

司藤的手,从手腕至指尖,几乎是刹那之间全部藤化,白皙的皮肤变成了灰褐板结的颜色,五根纤长手指变成了五根藤条。

更可怖的是,她的手停在那里不动,但手指的藤条是不断生长的,每生出新的一段,颜色和藤质都比先前的更嫩更细些,这些藤条扭曲着拂动,很快就长到了王乾坤的脸边,像是故意耍弄他,轻柔的只在脸边拂动,摆出的却是一副撕碎他的架势。

王乾坤吓坏了,脖子拼命后仰,声音都变了调了:“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司藤哈哈大笑,手腕那么轻轻一抖,又恢复了人手的模样,但是长出的藤条却突然断开,狠狠扒住王乾坤的脸,像是瞬间有了生命长了眼睛,逢孔必钻,扭动着末梢从他的鼻孔、嘴巴、耳朵里硬挤了进去。

司藤这一招,秦放实在是做梦都没想到,颜福瑞彻底傻了,王乾坤骇极,尖叫着拼命挣扎,原本缚捆的藤条应声而落,他原地拼命骇跳,似乎这样能把钻进身体里的那些也一并抖落似的。

“小道长,你不要紧张,我们聊一聊。”

不紧张?还让他不紧张?王乾坤气的指向司藤的手都抖了:“你在我身上放虫子,五条!五条虫子!”

“怎么会放五条虫子?小道长,我们妖怪做事,不会这么没品。”

她语气这么平静,个中亲和显而易见,王乾坤凭空生出一线希望来:“不是五条虫子?”

“小道长不是喜欢讲科学吗,我原身白藤,放进去的是五根藤条。你有没有剖开藤条仔细看过?再短的藤条,都是无数根木纤维组成的,如果一根木纤维就是一条虫子,我放进去的就是千军万马,五条?小道长,你太小看我了。”

王乾坤哆嗦着,他盯着司藤看,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告饶似的转向颜福瑞:“颜道长,我没得罪过你啊,你不要捉弄人了行吗?这是魔术吧?是那种魔术吧?”

秦放起初看王乾坤他们乱了阵脚,只是觉得好笑,现在见他说话时声音都发抖,知道他是真害怕,心里忽然怪不是滋味的,脱口叫了声:“司藤!”

司藤没理他,只是看着王乾坤微笑:“丘山说我善绞,小道长,绞是藤的本性,说到这绞,也分两种,一种是从外绞,比如好好一个人,我能把他绞成一根棍子……”

说到这,她看颜福瑞,颜福瑞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觉得身上的藤索开始紧绷,一根根地往肉里陷,很快呼吸急促,脖子和脸红的如同涨血,舌头都险些往外暴突了。

王乾坤头皮发麻:“停,停,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还有一种,是从内绞。小道长,你们人说文用词总喜欢夸大,什么心如刀绞百爪挠心,谁真的被爪子挠过心啊。不过,我给你这个机会感受一下。”

她右手五根手指的指尖微微一碰,王乾坤惨呼一声,捂着心口扑倒在地,嘶吼着到处乱滚乱撞,额头上青筋暴起,片刻之间,身下的位置全是汗渍水迹。

瓦房被吵醒了,秦放眼疾手快,在他的眼睛将睁未睁时,扳住脑袋硬把他的脸转了个向。

王乾坤再次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面色像死人一样灰白,下巴上的肉一不受控,隔几秒就突然痉挛一下,口水止不住,顺着嘴角往下滴,裆下湿了一大块,听说人被电击的时候会失禁,司藤这一下挠心,其功量不知道比电击强了多少倍,估计是完胜古往今来所有的酷刑。

秦放的心理极其复杂,这两天和司藤相处不错,让他有种盲目乐观,觉得司藤勉强也能算个好人——现在终于知道是彻头彻尾的错觉。

可一转念,居然又有些感激她,没有在他身上施这种非常手段。

司藤的面色依然很平静,还是王乾坤起初会错意的那种亲和:“既然打过招呼了,现在,我问你答。小道长。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你知道几个?”

王乾坤愣愣如听天书。

司藤皱了皱眉头:“怎么,还要再打个招呼?”

打招呼?她把百爪挠心称作“打招呼”?王乾坤全身都抖了,他嗫嚅着嘴唇哆哆嗦嗦:“我想想,我想想……”

“四道门,中国……四大道教名山,如果是这四座山上的道门,那就是……四川青城、湖北武当、江西龙虎、安徽齐云……”

“七道洞和九道街呢?”

王乾坤继续哆嗦:“七道洞……这个七道洞……”

他偷眼看司藤,见到她面色越来越冷,自己心底也随之越来越凉,脑中的那根弦越来越绷不住,突然就崩溃了:“我真不懂啊,我不知道什么道洞啊,我只知道花果山有水帘洞啊,什么大街啊,北京有王府井上海有南京路都是大街啊,逛街的大街啊……”

司藤沉吟了一下:“哦,那看来是真不知道。”

顿了顿,她吩咐王乾坤。

“这样吧,天一亮你就出发回武当。脚程要快,藤杀12个时辰……也就是你们说的24小时发作一次,争分夺秒的话,人会少受点罪。这位颜道长可以随行一路照顾你,至于孩子……就留在这,以防你们不老实。”

颜福瑞哆嗦了一下,他懂,这叫人质。

“藤杀十天之后不治,回去求你师父,让他尽快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你性命,如果你们道门的人没能耐,不妨来磕头求我,迟了的话……小道长,你就得去地下服侍你们的李正元老道长啦。”

她笑声不绝,忽然又想到什么,蓦地止住。

“对了,告诉他们,我叫……司藤。”

秦放牵着抽抽泣泣的瓦房,送颜福瑞和王乾坤下山。

王乾坤一路都傻不愣登,估计是世界观受到的冲击太大了,至今缓不过神,颜福瑞倒还好,叹着气拉着瓦房叮嘱个不停,还找机会去跟秦放搭话:“小伙子,你看起来人不错啊,怎么跟着个妖怪呢?被逼的吧?”

这让他怎么说?秦放只能苦笑,这下坐实了颜福瑞的猜测,瞬间就觉得秦放是自己人了,硬要和秦放交换手机号码:“保持联系吧,有什么消息通个气,说不定武当山有高人,咱们里应外合,就把这个妖怪给收了。”

又再三拜托秦放照顾好瓦房,还把瓦房推到秦放前头,摁着他脑袋往下行礼:“叫秦叔叔好。”

那架势,恨不得让秦放把瓦房收作干儿子——如此一来,那个司藤要是欺负瓦房,秦放总能站出来说两句话的。

瓦房哽咽着哭的叫人心酸,秦放掏出手绢擦了擦瓦房的鼻涕眼泪,给颜福瑞吃定心丸:“你就放心吧。”

送完颜福瑞,回到那个所谓的天皇阁时,司藤居然不在,秦放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探看地洞。

果然,那个藤根已经不见了。

司藤临近中午才回来,她既然不说,秦放也就知趣地没有去问。不过,他心里清楚,那是司藤的原身藤根,从此之后,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藤根在哪里了。

秦放在青城山附近租了幢旧式的小院子,廊前花草,屋后修竹。檐角挂了风铃,院子里有个葫芦状的水池子,种着绿萝风信子,碧绿茎杆间三两橙红锦鲤,看着就很赏心悦目,司藤闲闲住下,只提了一个要求,让秦放去市里的书店跑一趟,买齐金庸的十五部武侠作品。

秦放是很喜欢看金庸武侠,没想到司藤跟自己有同一爱好,多少有点兴奋,问她:“你那时候是追文吧,我听说金庸的作品开始是在报纸上连载的,你没想到都完结了吧?”

司藤笑笑,没说话。

到了书店,翻看金庸简介,才知道自己是乌龙了,金庸生于1924年,1955年才开始写首部武侠《书剑恩仇录》,这么倒推的话,司藤那时候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把书交给司藤的时候,秦放忍不住问了她,司藤的回答是:“那时候看还珠楼主,听说金庸接了武侠的班,看看后辈的书写的怎么样。”

还珠楼主?秦放只听过还珠格格。

司藤书拿起来,基本就不挪窝儿了,吃饭睡觉于她都不是必须,她大多时间都坐在廊下的扶椅上,安静专注,翻完一页,又是一页,有时出神,有时又忽然叹气,书往边上的石桌上一卡,沉思很久才又续读。

秦放带着瓦房在院子另一角,教他看小人书,偶尔也给他讲个故事。时不时的,也会忍不住抬头去看司藤:一个肯斯文读书的妖怪,总坏不到哪里去吧?

转念一想,老话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一个有文化的妖怪,想必也更不好对付。

这一晚,秦放睡到半夜忽然醒了,迷迷糊糊看到有个女人坐在床前,看背影像是安蔓,他伸手去拉,着手处湿漉漉的,指缝间黏黏腻腻的水草,抬头一看,居然是陈宛,发缕一直往下滴水珠子,问他:“秦放,怎么还不送我回去?”

声音又是凄恻又是哀怨,秦放一惊而醒,后背叫冷汗浸的冰凉,倒抽气间再也睡不着了,这才发觉淅淅沥沥雨打檐瓦,滴滴答答的,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

不知道司藤睡了没有,秦放披衣开门,门刚打开,一股裹挟着湿气的冷风恰好吹过来,激地他一个哆嗦,檐脚下挂着的风铃叮铃作响,脆声瞬时不绝。

司藤还没睡,站在廊下看着风铃出神,石桌上放了本《连城诀》,书页微卷,不像之前那样折页卡放,应该是已经看完了。

明明已经听到秦放的脚步声,司藤却没回头,只是问了句:“你喜欢风铃吗?”

秦放先是摇头,接着意识到她是看不到自己的动作的:“以前挺喜欢,后来听到一个说法,说是风铃挺邪的,不宜摆放。”

司藤说:“有一首风铃偈,说是,浑身似口挂虚空,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

“道家偈?”

“佛家。”

“你还看佛家偈?”

“不然呢,一个妖怪,在人世讨活路,多艰难。”司藤笑起来,“求道,求佛,求人度。临死才悟了般若。”

她问秦放:“你也死过一次,死时都听到什么?”

秦放回想了一下:“山里的声音,鸟叫的声音,安静的时候,还能听到高处山路上车子的声音。”

“那你没有真的死过。”

秦放奇怪:“那还不叫死?”

那当然不叫死,他是将死未死,阴阳边缘,五感渐衰却又没有完全失去,懵懵懂懂,跌跌撞撞。

不像她,真正死去,长眠七十七年。

死去时,感官是慢慢消失的,像是眼睁睁看玉瓶倒倾却无能为力:她记得那时,轰一声从高处坠下,软绵绵以扭曲的姿势倒在一大滩血泊中,残存的五感捕捉到附近一个瘫软在地浑身哆嗦的男人,那人穿破旧打补丁的衣服,脖子上挂一条白色的汗巾,黄包车夫的打扮,上下牙关一直打架,噶哒,噶哒哒,磕头又如捣蒜,咚咚,咚咚咚。

后来,那个人从角落堆着的布堆里抽出好大一块,那么扬空一挥,巨大的黑暗兜头罩过来,盖住了她死不瞑目的眼睛。被裹住、拖拽、抬抱、放进逼仄狭小的黄包车,然后车子动起来了,老旧的上锈车轴有节律地吱呀吱呀响,间或能听到那个黄包车夫呼哧的喘气声,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到最后,听到了铃声。

铃音送残命,据说,铃声是唯一能穿透阴阳两界的声音,她是在阳世的路上越走越远,渐渐进了阴间的隧道了吧,那时候的铃声,就像今晚一样,叮咚叮咚叮叮咚,为她说一段至死才悟的般若。

求道,求佛,求人度,生如长河,渡船千艘,唯自渡方是真渡。

王乾坤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包括胸透,期间被叽叽喳喳青春无敌的小护士们围观数次,有几个还大着胆子过来问他,大意是:道士也看病的吗?道士不应该烧个符纸,念个咒,喊一声急急如律令,病就好了吗?

真是太令人痛心疾首了,这个社会对道门的曲解太深了。

胸透片出来,肺是肺心是心肋骨是肋骨支气管是支气管,医生的脸色不大好看,那意思是:这么健康有活力有本事去反恐啊,别来浪费我们医疗资源啊。

王乾坤举着片子向颜福瑞传达这个好消息,颜福瑞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王道长,你不要浪费时间了行不行,你惹着妖怪了,你倒是赶紧跟你师父讲啊。”

武当脚下,远离青城,王乾坤又恢复了他的科学世界观,他回答颜福瑞说,经过审慎的思考,他觉得,一切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这不是妖怪。

他的结论是:催眠!

如果真如司藤所说,他的身体里有成千上万的藤条,物质既然实际存在,那么胸透肯定可以检测到,既然没检测到,那就说明根本没有,他当时所经受的痛苦,都是司藤催眠催出来的。

颜福瑞不同意,问说,那你被藤条绑到天上荡了半宿怎么解释?

王乾坤很肯定:是催眠。当时我其实站在地上,但是我以为我在天上荡了半宿。

颜福瑞又问:那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你被藤条绑到天上荡了半宿怎么解释?

王乾坤回答:是催眠!你以为你看见我被绑到天上,其实我当时站在地上,这是一种视觉混淆。

颜福瑞叹了口气,他觉得王道长是书读的太多了,看来书读的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提醒王乾坤:第一个24小时就要到了。

两个小时后,颜福瑞拖着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王乾坤出现在武当山白云观门口,王乾坤的道友们把他抬了进去,又有人把颜福瑞领进道观,去见王乾坤的师父,也就是老观主。

老观主道号苍鸿,七十多岁,须发皆白,很有些传说中仙风道骨的范儿,颜福瑞见到他的时候,苍鸿观主正在练字,字如青松,力透纸背,书曰:上善若水,柔弱不争。

引领的小道士示意颜福瑞噤声,等老观主落完款再进入正题不迟,颜福瑞等不及,瞅着老观主的手去摸印章时大叫:“老观主,我跟你说,有个叫司藤的妖怪,她说她回来了,十万火急的,老观主你得管管啊!”

引领的小道士羞的满脸通红:颜福瑞说有急事要见观主,还以为是为了王道兄病倒的事情,居然在这里说什么妖怪,你以为拍电视么?

他上前揪住颜福瑞的衣领就想往外拖。

忽然咣啷一声,那枚方方正正的大印在地上翻了几个个儿,正停在脚边,红泥篆字的一面朝上,四个字金钩铁划:苍鸿印鉴。

小道士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赶还是不该赶,停了一会,见苍鸿僵立着没动静,心里有点忐忑,怯怯叫了句:“师祖?”

苍鸿不受控地开始咳嗽,小道士赶紧过去给他捶背,苍鸿咳的喉头都有腥甜味了,他低头看自己颤抖的手,皮肤松弛,皱纹百结的手。

当年他的手,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还小,八岁还是九岁?遵从师父李正元道长的命令,紧紧抱着百子千孙红绣袄里头的婴孩,那个床上的女人蓬头垢面,挣扎着想从床上爬下来,却一直被围床一匝的镇魔符火烧的惨叫,李正元、丘山,还有黄家门的黄玉,各持法器,咒念不停,几乎是每一次断喝之时,那个女人都要撕心裂肺地哀嚎一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法咒的声音终于歇息下来,符火的焰头也渐渐小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居然还没有立刻断气,她撑着手臂往外爬,过符火的时候,皮肉被火头烧的兹兹作响,发出焦臭的难闻味道,但她没有躲闪,一直爬到了苍鸿脚边,眼睛里发出奇异的光亮,紧紧盯住苍鸿手里的襁褓,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伸手去扯。

苍鸿吓的往后缩,他跟那个女人对扯,那时他的手白胖粗短,浑然不是现在垂皮老肉的模样,后来师父李正元道长说:“给她。”

他松手了,襁褓跌到了地上,红袄掀开,露出婴孩憋的青紫的脸,他抱的太紧太久,活活把她的孩子给闷死了。

那个女人嗬嗬的笑,她没有哭,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也似的声音,怨毒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忽然癫狂一样笑起来。

她说:“我会回来的,你们记着,我司藤这一生,从无败绩,誓出如山,我一定会回来的。”

苍鸿还小,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夜夜惊梦日日啼哭,女人刻毒的脸如镌刻一般在脑子里拂之不去,后来师父李正元道长专门给他做了法,跟他说,那个叫司藤的妖怪已经死啦,你丘山伯伯和黄姨把她烧的只剩下灰了。

六十余年斗转星移,无灾无病到暮年光景。

忽然有一天,有一个人跟他说:那个叫司藤的妖怪,她说她回来了。

吹糖,箍桶匠,茅山号子,制线香,多少街头寻常见的老行当现下都已经难觅踪迹,当年如雷贯耳的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如今凋零到连人都凑不齐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四大道门有名山道庙支撑,尚有蓬勃气象,崆峒、紫阳、云霄、麻姑、桃源、白鹤、羽山七道洞,只有崆峒、麻姑和桃源洞有回应,原本紫阳洞的后人也周周折折打听到了,电话拨过去,是那人老婆接的,扯着嗓子问:“找我老头吗?去广州打工去了。”

道洞不比道门,都是些闲云野鹤的道长真人带两三徒弟近仆在山清水秀远离人境之处结庐,后来历经战乱、运动、改革、开发,后人或弃衣钵或返红尘,继续持道者少之又少,听到电话里问什么道洞,那人老婆气不打一处来:“道道道!摆弄那玩意儿能吃饭睡觉?我老头说了,那都封建迷信!”

道街就更难找了,九道街全称九道街巷,取东南西北坊间市肆的九户人家,对外多用市井行当作幌子,谁也不知道他们关上门就能点水画朱符。

吃五谷杂粮听家长里短,从来市居难守道,加上现代社会信息多出路多诱惑也多,年轻一辈鲜有沉得下性子的,多方查找,也只联系上了两家,一家在天津王顶堤红旗路,出租车司机,据说祖业还没撂下,听说道门齐聚,收拾了行李就赶来了,还有一家在南京东箭道近总统府,人在高校当老师,专业据说和祖业极相近,难得的传统和现代接轨,实践和理论挂钩。

九家都聚齐,已经是六天后的事了,可怜王乾坤一天一折腾,面黄肌瘦形销骨立,奄奄一息都快没进的气了,仅有的力气攒着,只为每天问颜福瑞一句话。

“那些人到了没有?”

颜福瑞不忍心打击他,不过他真心觉得,来的那些人,没一个是真神,尤其是跟班过来的小道士们,一个个兴奋地跟出国旅游似的,聚在一起红光满面的讨论:

——“听说出了个妖怪?”

——“是真妖怪吗?长几个鼻子几个眼啊?”

——“一定要把照片拍下来,发网上去。”

那头是卧薪尝胆枕戈待旦要复仇的妖怪,这头是松弛懒散马放南山几十年的道门,这可怎么办才好?

第七天。

众人于苍鸿观主的房间里济济一堂,家具靠边,摆了桌子椅子,俨然会议室模样,颜福瑞扶着王乾坤过来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场,果然科技时代,正前方居然还摆了个笔记本接投影仪。

议程第一项是自我介绍,青城山张少华真人,龙虎山马丘阳道长,齐云山刘鹤翔先生,崆峒洞柳金顶,麻姑洞沈银灯,桃源洞潘祈年,还有天津的出租车师父丁大成,南京的师大教授白金。

颜福瑞记不住脸,一圈下来,只对麻姑洞的沈银灯和师大教授白金有印象,沈银灯是这一圈人中唯一的女人,正巧坐他边上,年轻漂亮,媚眼如丝,居然是个女居士,不去当妖精可惜了。至于白金,人家是师大教授,文化人,颜福瑞那是打心底里肃然起敬。

自我介绍完了就是相互寒暄,话里话外,颜福瑞咂摸出点意思,这些人说的是:长久以来,就没有谁听过见过真的妖怪——妖怪就跟“不听话会被狼叼走”的故事一样,纯吓小孩儿,不听话的人常有,谁见着真被狼叼走了?

会议议程第二项是展示胸透片,王乾坤的心肺肋巴骨呈倍数放大被打到白墙上,人也被请上台,王乾坤的道兄慷慨陈词,那意思是大家务必正视,妖怪的法术惊人,X光显示这是一个健康人的心肺,但是实际上,藤杀三日后就要攻心,可怜的王道士已经危在旦夕了!

众人一阵唏嘘,然后龙虎山的马丘阳道长发言,马道长四十多岁,白白胖胖,一张脸被脂肪撑的饱满圆润,一丝皱纹都没有,他提出了一个大家都关心的问题:假设王乾坤道士的遭遇都是真的,那么这位司藤小姐,她到底想干什么?都几十年了,当年镇杀她的丘山早就死了,她突然向武当发难,居心何在?

众人交头接耳,却讨论不出个所以然,议论声中,那个叫白金的师大教授站起来,说:“我准备了一些资料,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对妖怪的看法。”

居然还做了PPT,第一页打出来,硕大的一个“妖”字,白金问,谁能给我讲讲什么是妖?

他说,我跟大家一样,没见过妖也没见过鬼,但是这里我要把妖和鬼拿出来做一个比较,我们一般说,人死了之后会变成鬼,鬼没有实体,是一种灵魂的精神存在,但是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过对妖的描述或者记载:从来没有人死了会变成妖的,妖好像都是非人的某种物体转变而来的。

比如狐妖,本体是狐狸,《倩女幽魂》里的树姥姥,那是树妖,还有非常有名的白素贞,那是蛇妖,或是动物变来的,或是植物变来的,也就是说,我们的祖先,古代人,早就分的很清楚,妖是来源于异于人的另一种存在。

那么,我一直在想,摒除落后的那种对妖的迷信认知,有没有一种科学的解释,来合理说明妖的存在呢。

听到“科学”两个字,王乾坤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PPT转到第二页,硕大的一个英文单词,“Evolution”。

颜福瑞不认识,但下意识知道是英语,偷偷捣了捣王乾坤,问他:“什么意思啊?”

王乾坤的英语词汇有限,还没复杂到这个水准,又不能在颜福瑞面前掉份儿,只能瞪他:“你肃静!”

白金解释:“这是英文单词,翻译成中文是进化,我认为,妖是物体的一种进化。”

“举个简单的例子,人类当中有一些比一般人拥有更强的意念控制能力,常人说是会气功或者特异功能,我认为,这样的人就属于人类中的先期进化者。同理,动植物也可能会出现这样的进化,动物本来就跟人接近,有喜怒哀乐,会表达欲求,甚至有同类沟通的语言。科学家对植物的叶片也进行过通电研究,证明了植物同样具有情绪。古人讲,万物有灵,会不会在某些时候,极少数的例子,这种’灵’量变产生质变,促成了动植物的忽然进化,而进化的标志是,他们可以适应更为先进的人类社会,拥有人的形体和思想,并且同时本身的特性被进一步放大。”

“譬如司藤,丘山道长留下的册子里说,司藤擅‘绞杀’,要知道,绞本来就是藤的本性,另外,藤属木,助火,善抽长,如果她可以利用这些害人,那都是她本身的特性被放大的结果,但是这个放大有一个限度,怎么样都不可能翻江倒海,所以古代典籍里,也有很多妖怪被道士甚至是百姓给收伏的例子,比如白素贞,修炼了上千年的蛇精,端午节的雄黄酒还是让她现了形。”

“所以我想跟大家说的是,不用把司藤想的太可怕,就算她真的是妖怪,也没什么可怕的。”

一席话讲完,屋子里的人都不吭声,静默中,颜福瑞怔怔问了句:“那可怕在哪呢?”

边上的沈银灯侧过脸来嫣然一笑:“可怕在她那颗心啊。”

秦放觉得司藤这个人挺捉摸不透的,在囊谦时一副为了报仇分秒必争的姿态,到了青城,居然如此沉得住性子,避居小院日日读书。

眼见十日之期越来越近,秦放是真的为王乾坤担心,可每次去跟司藤谈这个话题,她都冷淡地不予任何回应。

另一头,瓦房追问地越来越紧:“秦放叔叔,我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啊?”

秦放只好拿诸如“你乖乖的听话,你师父很快就回来了”之类的话敷衍他。

瓦房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知道一定跟司藤有关,心里头难免记恨,这一日,不晓得他瞅了个什么空子,在司藤的茶水里加了两大勺盐进去,司藤杯盖一掀就闻出了味儿,知道秦放不会这么幼稚,于是和颜悦色示意瓦房过来一下。

瓦房心花怒放的,小孩儿头脑简单,也不去考虑什么后果,就想看她狠呛一口解气,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露马脚了,还分外礼貌地催她:“阿姨你喝茶啊。”

司藤先还对他笑,笑到后来脸色一变,一手摁住了瓦房下颚拖过来,端起茶壶就往他嘴里灌,秦放听到响动赶出来的时候,瓦房正挣扎着四下踢腾,但就是怎么都挣脱不了司藤的手,水已经灌不进去了,顺着下巴往脖子里流,连鼻子里都呛出来了。

再让她这么灌下去估计就活生生呛死了,秦放赶紧过去把瓦房给救了下来,搞清来龙去脉之后真是哭笑不得,打发走哭哭啼啼的瓦房之后,忍不住说了句:“小孩子不懂事,何苦跟他计较。”

“人人都不跟他计较,他不是永远都不懂事?”

秦放居然被她一句话呛的没词了,想要说些什么,司藤忽然问他:“第几天了?”

“第……九天。”

居然已经第九天了,司藤沉吟半晌:“那是快了,这清闲的日子,眼看就要到头了。”

又吩咐秦放:“你记得嘴巴把的牢一点,我妖力损毁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秦放忽然想到了什么:“妖力不是恢复了一些吗?”

司藤没有立刻明白,秦放提醒她之前用藤条捆缚王乾坤他们,还有施放藤杀的事。

“那不算妖力,只不过因为我原身是藤,原身藤根又在左近,凭借和藤根之间的感应偶一为之罢了。”

秦放顿感不妙:“那你现在,能使什么妖术?”

“没什么妖术。”

没什么妖术?这轻描淡写的口气,秦放差点就气乐了,他盯着司藤看:“司藤,你这没什么妖术是几个意思啊?”

“一个意思,没什么妖术。”

没什么妖术?这个妖怪,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放压住火气一字一顿:“你妖术根本也没恢复,还公然招惹什么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我就算每个门派出一个人吧,四加七加九也二十来号人了。你没什么妖术,还不让我说,要在人面前装出一副很本事的样子,你这是诈骗啊还是空手套白狼啊,司藤,你就真不觉得这样太凶险了吗?”

司藤认真听着,听到后来,居然笑起来了。

她说:“觉得啊,可是自古以来,这富贵不都要险中求吗?”

第十天早上,天气晴,温度4-7度,南风微风。

秦放早上起来,居然看到司藤在上香,细杆的三枚香头袅袅飘烟,她拇指顶香尾,两手中指食指夹香杆,举香齐眉,拜东西南北四方,冥冥中太多神圣,佛家三宝、关老爷、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她拜哪龛神座?有哪尊神又会保佑一个妖精?

秦放悄悄退回房去,拨了颜福瑞的电话。

这些天两人都有联络,很默契的只谈瓦房吃饭睡觉,秦放不提司藤,颜福瑞也不说道门,但是今天不同,今天是第十天,王乾坤是生是死,只此一朝。

颜福瑞的声音凄苦哀怨:“这都是命啊,可怜王道长,年轻轻轻的,谁知道就要死在一个妖怪手里了。”

“那些名山来的道士,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没有人会收妖?”

“没有。”说完了又想起什么,“会武功的倒有几个,有一个说是会一阳指,说他们门派祖上跟王重阳吃过饭的。”

放下电话,颜福瑞喜滋滋问王乾坤:“怎么样?我装的还挺像吧?”

王乾坤身体还虚着,精神已经好很多了:“虽然那小兄弟看着面善,但到底是跟着妖怪的,有什么事不能让他知道,以防万一。”

颜福瑞猛点头,顿了顿畅想无限:“咱们道门藏龙卧虎,哪里就能让一个妖怪给制住!你说接下来,观主会不会把司藤给收了,听说妖怪临死前都会现原形,她应该会变成藤吧?”

扭转颓势的好消息是昨儿晚上来的。

辗转曲折,他们联系上了九道街居首的黄家门,这黄家原籍徽州,祖祖辈辈出摊,卖梅干菜饼豆腐花。

老话说乱世出妖孽,盖因乱世邪气升,清气降,鬼出洞,妖离巢。相应的,道士也是盛世开法场乱世降妖魔,早年天下大乱,黄家白天不做生意,日暮时才出摊,黄家婆婆推着四轮板车,车头搁一盏油灯,摇着摇铃叮铃叮铃一路出街,有好事者偷偷尾随过,但跟着跟着就失了踪迹。

传言里说,半夜三更,那深山口、密林东,常会出现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烤一手好饼,梅干菜、猪油、精肉末、料酒、白糖,搓、揪、擀,薄薄的面皮上再抹层香油,一下烤筒香气四溢,过不了多久,草丛里窸窣窸窣,忽然就出现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中山装或是长马褂,干干净净,还挟一本书,有时是个大姑娘,学生装戴发箍挎包,又有时是个碎花衣裳的小媳妇,挎着小包袱哭哭啼啼要回娘家。

都是妖魔鬼怪,自以为不露马脚,坐下要一碗豆腐花,嫩白豆花,放榨菜、木耳丝、紫菜、虾皮,淋麻酱香油,就着梅干菜饼,吃的舒心舒肺,黄婆婆坐在边上陪他们唠嗑,唠着唠着,会突然一声暴喝:“妖孽,还不现形!”

而那对面的男人女人,不管怎生皮相,都会刹那间腹痛如绞面目狰狞,碗碟一推倒地翻滚,挣扎之间就现了形,有时是个野兔,有时又是臂粗的蚯蚓,五花八门,统统败在黄家的法术之下,道友窥不了天机,众说纷纭,还有人传的煞有介事:你当黄婆婆烤的是普通菜饼么,非也非也,那张饼就是个阴阳八卦,分双鱼,抹油的手势就是个降妖符呢。

黄家在江浙徽州一带大大有名,1946年丘山镇妖,特意去拜会了黄家,请得当时的家主黄玉助阵,后来黄玉随丘山一道入了蜀,就在成都老街安生,道门中人都以为黄家还在旧居,现在才知道,原来两千年初,黄家后人就起了黄玉的骨灰回徽州定居了。

黄家这套技法是传女不传男,第三代没有女孙,算是将绝,所幸黄玉的女儿还在,受衣钵后改回母姓,叫黄翠兰,年近八十,瘫痪在床已有十年光景,脑子倒还清醒,和苍鸿观主通了话,说的相当确切:“藤杀是可以解的!”

一时间,大家简直是欢欣雀跃了。

黄翠兰说,狐死首丘落叶归根,藤条的衰败折落,一定是断在藤身附近,以其烂腐之后入泥护根,也就是说,藤有回根的天性,想救王乾坤,就得善加利用这一点。

所以想解藤杀,要准备四面内外都被土封住的屋子,造成是在“地下”的假象,屋子中央朱砂画出八卦,王乾坤居中,各派外围围坐,身边放一香炉,里头盛着道观香槽中长年累月积下的香灰,再插一根淋了火油的藤条。

接下来,就要请各派各凭技法,以符咒恫吓催动,藤丝离开王乾坤的身体之后,误以为是在“地下”,必然会就近先附藤条——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立刻点火,烧朱砂符纸引燃藤条——只要烧尽,王乾坤道士自会安然无恙。

突然之间,齐聚武当变成了“华山论剑”,黄翠兰不是说了要“各凭技法”吗?苍鸿命令观里的小道士布置房间挑土折藤的时候,诸人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要说这些个符咒,确实是背熟画熟做熟的,平时施展,那就是个热闹的仪式,如今动真格的,自家法术灵不灵,压不压得过别家,就要在此地显真章了。

转念又一想:死马当活马医,若是不灵,也是武当山的小道士遭殃。

日落时分,一切准备停当,各家各派挨个进了房间,机会难得,有弟子的都选了一两个得力的带进去,想让徒弟瞧个新鲜,师大的教授白金没进,他理论是一堆堆,但的确没得到过什么祖传技法,同病相怜的还有颜福瑞,这么重要的当事人,还是丘山道长的弟子,就是因为没正式入过道门,扶王乾坤进去之后就被赶出来了,眼睁睁看着武当山的弟子们关上房门,心中好生惆怅。

月上中天,颜福瑞和白金两个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等消息,白金真不愧是学术型人才,用拖线板接了电源出来,边跟颜福瑞说话边用笔记本上网搜寻关于藤的一切信息。

颜福瑞详细讲了前两天自己屋子外头藤条抽长的事,描述树上倒垂的花帘是多么好看,又讲司藤穿衣打扮,讲了半天没听到白金应声,转脸一看,白金眉头紧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颜福瑞拿手在白金脸面前晃了晃:“白教授?白教授?”

白金问他:“你觉不觉得很奇怪?”

颜福瑞听不懂:“什么很奇怪?”

“黄老太太既然知道怎么解藤杀,说明藤杀曾经被人破解过,或者藤杀的解法已经传开了——既然这样,用藤杀对付王道长有什么意义呢?”

颜福瑞没怎么听懂白金的问题,又不想显得自己不懂,跟上去问:“有什么意义呢?”

白金说:“你把你们走的时候,她说的话再跟我重复一遍。”

颜福瑞想了想:“她说,藤杀十天之后不治,让王道长的师父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他性命——如果道门没本事,就让你们去青城给她磕头,她或许会心软的。”

白金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当时各道门讨论的时候,颜福瑞也把这话重复了一遍,话一出口大家都炸开锅了,齐云山的刘鹤翔先生激动地说,这妖怪简直是痴心妄想,让天下各大道门去求她,做她的千秋大梦!

崆峒洞的柳金顶先生也拍桌子,大叫说胆敢挑衅道门,必让她有来无回,说这话时,一颗光溜溜的秃头愈发光亮可鉴,当初他妈妈怎么想到给他起柳金顶这个名字呢?真是太形象了。

白金觉得司藤的说话值得翻来覆去的推敲,是不是她的最终目的,其实根本是第一句?但是她用第二句的“磕头求救”成功激起了众人的怒气,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道门的荣誉而忽略去想第一句背后可能别有深意?

白金的心慌慌地开始乱跳,他紧张地想:如果我是司藤,我想对付各大道门,但是我在青城山只遇到两个无足轻重的小道士,我怎么借助这两个人把道门中人一网打尽呢?第一步当然是,所有的人都要集中在一起。

——让王道长的师父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他性命!

白金猛地站起身,问颜福瑞:“武当山管事的人呢?”

颜福瑞愣愣指着屋子:“苍鸿观主带着几个管事的徒弟进去了啊。”

何止苍鸿观主,各门各派进去的都是精英啊,她就是要瞅着这个机会来犯,到时候大家全无防备,几乎是聚歼的节奏啊

白金的冷汗涔涔而下,今晚月色不错,很亮的一钩,云也少,稀疏地像拉长的一缕雾,白金的脑子里刹那间涌入无数的场景,他觉得,下一刻整个武当山会漫起遮月的乌云,而在那滚滚的云头之上,站着的正是那个一脸狰狞的妖怪……

白金拎着颜福瑞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快,让观里的其它道士做好准备,有什么法器都拿出来,有什么降妖伏魔的符咒都画在屋子外头,门上窗上都要画,快点!”

前九天,王乾坤都是那个最紧张的人,偏偏到了最后一天,他释然了。

他坐在八卦中央,前头是三直横乾卦,背后是三间横坤卦,八卦方位各自有人,苍鸿观主拿的是天皇号令,张少华真人是雷击木法印,马丘阳道长是令旗,上书“敕召万神”,刘鹤翔先生是步罡毯,柳金顶振金钱剑,潘祈年摇宝葫芦,所有人之中,以沈银灯和丁大成的法器最奇怪,沈银灯面前就真的摆一盏老银花枝灯,丁大成则一直在拨铜算盘,拨珠很重,随手一拂,铿锵有声。

这么多人,都在这,为了救他。

王乾坤很感慨,他想起了一句英文谚语,Tobe,ornottobe,然后,他突然对这句谚语的时态感到不解,为什么这里用be,而不用is或者are?

围观的人难免唏嘘,有人低声说了句:“想不到王道友这个时候还如此冷静。”

王乾坤的同门师兄肃然:“师弟他一直胸中有境界,所谓生出于道,死归于道,一切皆道化,师弟他生死关头,一定是悟了。”

令旗忽然猎猎,金钱剑嗡嗡有声,各人面前的法器各有反应,苍鸿观主眼皮一翻,一双老眼睛蓦地精光四射,大喝:“现在!”

话音刚落,王乾坤惨呼一声轰然倒卧,行将就死的鱼一样在地上痉挛挣扎,再然后双眼暴突,喉咙里嗬嗬有声,无数细藤长虫一样从他口中涌出,怕光似的四散奔逃,方向正是散在八卦处的香炉藤条,争先恐后,流水一般附将过去,地上拖下无数极细的黑色涎液。

混乱中,大家还是看的分明,八卦方位,只有七道黑迹,那么多藤丝,居然没有一道是往沈银灯身边的香炉而去的。

道门显真章,果然有滥竽充数的银样镴枪头吗?大家嘴上不说,眼底各现不屑,沈银灯一张俏脸刹那间涨的通红。

机不可失,觑着藤丝缠尽,七个香炉瞬间举火,一时间火头几乎冲到屋顶,焦臭的黑烟盘滚而上。

王乾坤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擦了擦黏腻的嘴角,屋里的每个人都有一种相同的不置信感:就这样就行了?就这样就挫败那个妖怪了?

苍鸿观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继之是边上的马丘阳和潘祈年,接着又是更多的人,呛咳声中,忽然响起了沈银灯惊骇之至的声音:“毒!这藤丝烧了有毒!”

众人拼命挤到门边,为了如黄翠兰所说,造成一个“地下”的假相,屋内外都堆土封了门,一时间打不开,所有人声嘶力竭地捶墙砸门,大叫:“开门,开门哪!”

白金教授正带着小道士们在屋外的地砖上画朱符,陡然间身子一僵,近乎惊恐地看向屋子,问颜福瑞:“你听到屋里有什么声音吗?”

几乎是与此同时,廊下闭目养神的司藤,眼睛缓缓睁开,唇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晚上十点多,颜福瑞来电,秦放刚揿下接听,那头就是兜头盖脸怒声斥骂:“你们这样下九流,要脸不要?”

什么意思,王乾坤死了?秦放心头一紧,刚想说什么,手机听筒里又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稳重的声音:“颜道长,你冷静一点,让我跟他说。”

秦放有点莫名,那头背景音很乱,像是炸开了锅,有人拼命咳嗽有人惊声尖叫也有人跳脚大骂,那个男人语气倒是镇定,问:“司藤小姐在吗,可不可以跟她讲两句话?”

“王道长没事吧?”

“暂时……没事。”

没事就好,秦放一颗心刚要放下,那头忽然有人暴喝:“跟妖怪谈个球!反正是活不了了,拼了算了!”

这不像是平安无事的节奏,难道还牵扯到不相干的人了?秦放下意识问了句:“怎么了?”

那头沉默了一下,末了叹了口气:“怎么说也是一二十条人命,是生是死,全在司藤小姐一念之间了。”

秦放把手机递给司藤的时候,说了句:“司藤,得饶人处且饶人。”

司藤像是没听见,也不接手机,只是示意他开扩音,那头留意到这边的动静,试探似的问了句:“司藤小姐吗?”

“哪位?”

“我姓白,白金。”

“九道街乌衣巷的金陵白家?”

白金有些意外,说话也愈加客气:“上三代还住乌衣巷,我父亲小的时候就搬了,司藤小姐认识我……祖父?”

“听说过,当年道门中称他玉面书生,据说喜欢穿白,白的长衫马褂,中山装,有时也穿西服戴礼帽,手里摇一柄檀木扇骨的扇子,正面小楷写了两句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白金一时怔住,顿了顿低声说了句:“我是没那个福气见到,还没出生,祖父就病逝了。”

“扇子的反面以诗作画,三两墨笔勾出百姓人家,有人说,扇子初制成时,上头的画面原是只有人家的,白先生收一只妖,扇面上就多一只燕子。”

祖父的扇子?

那扇子,白金是记得的。

白家没有人继祖业,虽然自己在高校研究未解之谜神秘文化,但那到底是科学解析,跟妖气迷离的世界半点不搭,小时候,见过搁在家里大橱顶上祖父留下来的那只黑箱子,趁父母不在踩了凳子去看,里头有些手抄本、穿的发黄的中山装、怀表、钢笔,还有那柄扇子。

其它的他都不感兴趣,适逢天热,扇子倒还有些用处,偷偷拿了出来扇凉,夏天蚊子多,扇凉时啪一声手起扇落,展了扇面来看,燕子边上好大一只死蚊子。

再后来读《红楼梦》,晴雯撕扇,有样学样,也把祖父那扇子撕了个大豁口,母亲气的拿扫帚狠狠抽他,说:“好歹也是长辈留下来的东西,你个败家玩意儿!”

惋惜归惋惜,一柄破扇子留着也没什么意思,最终好像是扔了,要么就是并旧家具一起卖掉了。

——白先生收一只妖,扇面上就多一只燕子。

原来是那样一柄扇子,现在才知道后悔莫及,晚矣。

白金有片刻晃神,旁边已经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白先生,跟这种不要脸的妖怪,废话什么!”

司藤听到了,也不恼:“白先生,你开扩音,我跟诸位道长打声招呼。”

白金只觉得她言语清晰说话斯文,温温和和提个要求也让人不好回绝,没顾上细想,伸手就揿了外放。

先前众人气归气,怒火终归是找不到承载,手机一外放,突然间所有的发泄都有了出口,每个人都几乎是目眦欲裂了,恰好藤毒在这一时刻又是一波发作,皮肤到肺腑都像是热油煎过,丁大成是北方汉子,脾气尤为火爆,操起铜算盘就向白金刚刚放下的手机砸过来,白金心说完了,这手机铁定报废了,哪知道丁大成突然惨呼一声,捂住心口在地上疼的滚来滚去,颜福瑞后知后觉地反应迟钝,怒气冲冲说了句:“我手机!打坏了你赔!”

司藤笑声不绝,顿了顿柔声说了句:“各位道长暂且息怒,这藤毒固然有个发作的大限,但是平时若想不受折磨,就记住不要乱发脾气,要心平气和,多想想开心的事,也可以听听戏曲,读书写字,闭目养神,如果像刚刚那位道长那样动不动就要抄家伙,那可大大不妙,平白落得我看好戏,疼的可是各位道长。”

众人悚然,忽然想到:此话不假,大家中毒以来都愤怒叫骂喊打喊杀,个个痛的死去活来,其中以丁大成脾气最爆,痛的又最狠,难道真如这妖怪所说,要平心静气?

不管是真是假,马上拿来试试,于是每个人都赶紧捡生活中最舒心的事来想,又不断提醒自己切莫动气,一试之下果然奏效,胸中那口气渐渐顺了,丁大成倒地的时候,皮肤上狰狞交错布满藤状青筋,这时也慢慢消下去了。

这头原本闹哄哄像个磨刀霍霍的菜市场,这时分,居然安静地像是午夜空无一人的禅堂。

司藤说:“这就好了,耳根清净。大家都心平气和,客客气气聊点事情不是很好吗,泼妇一样撕扯叫骂,或者打个头破血流,总是不体面的。”

明明始作俑者,居然说的跟好心劝架的和事佬一样,这得多厚脸皮才能做到?一干人想气又不敢气,只能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到。

事发时,只有白金和颜福瑞在屋外,免于中毒,颜福瑞多少有些愣头青,和司藤的谈判沟通,全落在白金身上,他尽量很有技巧地去接司藤的话:“说起来,还要谢谢司藤小姐手下留情。当时屋子内外都封住,这下毒的分量稍微重一重,只怕现在一屋子都是死人了。能杀而不杀,司藤小姐是有要求的吧?”

司藤并不正面回答:“那头都是哪路高人啊?”

白金见众人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也就把在场的门派介绍了一下,司藤礼数周到,都道了句“久仰”,只是在听到麻姑洞时,略一沉吟,问了句:“当年麻姑洞的沈翠翘仙姑,仙寿几何啊?”

这话问的突兀,白金莫名其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沈银灯冷冷回了句:“我太师父不到三十岁就死了。”

司藤哦了一声:“英年早逝,真是可惜了。”

沈银灯气血上涌,想说什么,恨恨攥着衣角忍住了,一边的苍鸿观主看在眼里,心头跳的一突:这司藤跟麻姑洞应该是有过不快,那自己呢?自己还跟司藤打过照面,她一点异样的反应都没有,是因为当时自己太小她不记得了,还是故意隐而不发?

一圈介绍完,众人的耐性也差不多到了尽头,生死未卜的,谁有那个闲情跟她寒暄客气?马丘阳道长最先忍不住,问她:“又是下毒又是阴谋诡计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司藤看着秦放笑,说:“他问我什么意思呢,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秦放真是想翻白眼,思之再三还是忍住了:“我哪知道你什么意思,总不见得你是要请人吃饭。”

司藤说:“对,就是要请人吃饭。”

她凑近手机话筒,字斟句酌说的认真:“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声名赫赫如雷贯耳,修道慕道之人,无不以一仰真容为荣,只可惜各位高人仙踪不定,普通人一生也难见一二,更别提我这样的妖怪了,所以若不使一些手段,哪里能请得到各位道长过来吃饭呢?”

信你才是见了鬼了,马丘阳冷冷来了句:“断头饭么?”

“道长过虑了,一来我对道长的头不感兴趣,二来各位都是道门精英,我真对各位不敬,就是与天下道门为敌,一届小妖,斤两轻薄,这种事情还是不敢做的。”

原来你也知道忌讳,马丘阳心中有几分得意,倒是白金有些不信,又和她确认:“司藤小姐真是要请吃饭吗?”

“真请吃饭。”

挂掉电话,秦放问的也是同一句:“真请吃饭?”

“真请吃饭。”

秦放无语,顿了顿说:“司藤,大家命是拴在一起的,也算是自己人,你跟那些道士这么说也就算了,对自己人,不求你透露十分,透露个两三分也行吧,把别人蒙在鼓里很好玩?显得你智商高?”

为王乾坤担了一晚上的心,她却唱了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秦放不是不窝火的。

司藤抬头看秦放:“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要请吃饭。作为助手,你现在应该做什么?应该定时间、地点、选饭店、定包间,通知各位客人什么时候到、去哪吃饭,必要时还要安排接送。我吩咐的那么明白,你居然还要问,换了别人,这么蠢的助手,老早赶出去了。”

就你聪明!你一家都聪明!秦放真是气的要吐血了,知道跟她较真没什么好结果,忍了忍转身准备回房,她又补充了一句。

“饭店要选的有档次一点,别让那些道士们说我太小气了。”

换了是你,会相信一个妖怪大费周章,甚至把你性命捏在手心,只是为了请你吃饭?

还是白金的话有道理,她要是想杀,早就杀了,“能杀而不杀”,必有所求,这宴席大有文章,可到底怎么起承转合,还得去看了才知道。

时间也不早了,苍鸿观主着人安排休息,又再三吩咐此事“机密”,决不能外传,弟子辈陆续散去,只留了各派掌舵并颜福瑞几个,来自青城山的张少华真人六十余岁,清瘦矍铄,下颌一缕长髯,很有旧派道士风范,平时话不多,关键时倒是很找得着要点,他提议给黄翠兰老太太打个电话,藤杀的解法是她提供的,想必对司藤有所了解,或许从她那里能得到多一些的消息。

夜静更深扰人清梦,黄家人很不高兴,但还是让老太太接了电话。

苍鸿观主开了免提,大致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听得出黄老太太那头也很惊愕:“藤杀可以下毒这件事,我娘从来没提过,可能连她都不知道。”

黄老太太的母亲就是黄玉,当年受邀助丘山道长镇杀司藤,后来入蜀,和丘山过从甚密,应该知道不少内幕消息,但说到这里,黄老太有点顾虑重重,几次欲言又止,叹气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说出来,怕是对丘山道长的声誉不好。”

关自家师父什么事?一听到“声誉”二字,颜福瑞立刻紧张起来。

黄老太这么磨唧,柳金顶心中不快,言语间就有些不客气,说,黄婆婆,丘山道长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咱们连他横长竖短都不知道,是死人声誉重要还是活人性命紧张?

说话间,又把颜福瑞往前一推:“丘山道长的徒弟就在这儿,他都没什么意见,婆婆有话就直说吧。”

黄老太笑起来,声音苍老沙哑:“你不要骗我老婆子,丘山道长怎么会有徒弟。”

这叫什么话,颜福瑞赶紧申明:“黄婆婆,丘山道长是我师父,我是师父养大的。”

“是养大的没错,但你一定没有入道门。要知道,丘山道长……是不能在道门收徒的。”

颜福瑞愣了一下,这话不假,即便他与丘山朝夕相处情逾父子,但自始至终,丘山都从未提过要他接衣钵这回事。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黄老太说的那句“声誉有损”在这里有了些不好的映射,丘山道长当年,是不是做了什么让道门蒙羞的事,以至于连收徒弘道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果然,黄老太太接下来的话,让大家都傻了。

她说:“司藤的精变,是丘山一手促成。也就是说,司藤,其实是丘山养大的。”

又说:“我娘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年大家约好了绝口不提。但是即便是坏事,留给后来人做个借鉴也好,所以娘把这事告诉了我,她说,还有另一个原因,她总觉得,司藤有一天会回来的。”

当年是个什么情形大家也都知道,军阀割据,兵荒马乱,乱世多妖,所以道门逢乱世也会分外兴盛,套句老话,风云际会,高人辈出。

可是自古以来,道门也门第森严,四大名山,继之七道洞,九道街,其它小门小派,都是不入流,想出头谈何容易。

不知道丘山道长祖籍何处,总之就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出身,有几分本事,又心高气傲,想出来闯一番名头,屡屡碰壁之后恼羞成怒,也是一念成魔,千不该万不该,动了邪念。

他想着,如果有只妖怪供他差遣,里应外合,自编自导妖怪作乱又被他降服的戏码,几次三番,降妖除魔,岂不是名声大振,崭露头角指日可待?

受这个念头驱使,1910年前后,丘山去了西南滇地,因为老话说“藤精树怪”,它们寿命长,秉承日月精华,最容易成精变怪,说起来也怪,司藤当时,只是几百年的藤材,还远没有资格精变,也不知道丘山使了什么法子,以门派秘法拔苗助长,促成了司藤精变。为了避免养虎为患,他在司藤身上下了镇咒,也就是说,司藤只能听他使唤,而不能向他动手。

丘山这么做了,又难脱正统道派心态,他视妖怪为贱格下九流,瞧之不起,又想倚仗妖怪成名,心理极其矛盾,所以对司藤非常不好。

我娘说,司藤十岁之前,一直被关在圈猫养狗的笼子里,有时天冷下雪,丘山会把笼子拎出屋去冻一夜,第二天拎起来,把个冻成冰疙瘩一样的人拖出来,司藤冻僵了,缓过来之后自己会爬到灶膛的灰堆里取暖,丘山是不管的,忽然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对这个也看不顺了,就在灶膛里点了火,把她烧的只剩了骨架……唉,丘山道长当年,对司藤实在是过分的,也亏得她是妖怪,换了肉生的人,怕是老早就折磨死了。我那时也问过我娘,丘山道长修道之人,为什么对司藤这么狠,我娘说,丘山道长觉得妖怪都该死,对妖怪狠一些就是替天行道,怎么样都不过分的。

司藤十几岁的时候,妖力渐长,她从小被丘山打骂惯了,惟命是从,不会讲一个不字,也许是心理扭曲找不到发泄的出口,配合丘山以不同的妖怪面目出现作乱时,手段就极为狠辣,以至于那时候,她的名气反而比丘山出的早,很多道山上的人都听说了,议论纷纷说:果然乱世,居然接连出了好几个这么厉害的妖怪。

又有一些时候,丘山收伏别的妖怪,司藤躲在暗处伺机配合,你想想看,妖怪一般都不大提防同类,她悍然出手,又是得了丘山指点,还不所向披靡?妖一除,功劳又都落了丘山,丘山道长终于是得偿所愿出人头地,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当时道门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丘山自己都得意忘形,说养了只妖怪当狗,还真是驯服听话。

丘山败也就败在了这一点,他把司藤当家狗,全然没想到这是头闻见血腥野性未除的狼。

司藤极其聪明,开始时不懂,一次两次,也渐渐知道自己杀的是同类,不过她不动声色,忍字为上,静心守待最佳时机。

这时机提前到来,导火索在一个“情”字。

这一节,丘山没有跟我娘细说,只说司藤偶然间遇到一个来青城避暑的富家公子,两人一见钟情,互相喜欢,经常私下会面,女人若是爱上了男人,这眉眼言语间藏是藏不住的,丘山很快起了疑心,及至发觉端倪,简直是勃然大怒了。

前头我也提过,丘山是视妖怪为贱格下九流的,妖怪与人互生情愫,简直天理不容,丘山找到那富家公子的父母谈起此事,那对老夫妇几乎不曾被吓死,最后,总之是双方通了气,寻了良机,在那富家公子面前,设计逼的司藤现了形。

据说那富家公子吓得当场昏死过去,一家人拜谢丘山之后,连夜离开了青城,司藤也被丘山打的险些没了性命,丘山说,当时是起了杀心的,因为声名既成,留着她只怕日后成患,但是司藤当时跪地求饶,泪水涟涟,磕头磕的地上都是血,发誓绝不再犯,丘山一时心软,也就饶过了她。

那时候,青城山有意对丘山抛出橄榄枝,希望招揽丘山入青城,封其为天师,因为丘山当时的赫赫声名,支持者固然不少,但反对者也众,觉得一个出身杂流的道士,不配拿天师名号,当时的道众分作了两派,言辞激烈,严重时,掀桌子拔剑动手都是有的,所以这一邀约迟迟没有付诸实施。

而司藤这件事之后不久,反对的声音忽然就没了,丘山道长终于得偿所愿,择了黄道吉日,正式入身青城。

那一天,怕是丘山道长这一生中最风光,也是最耻辱的日子,一日之内,由人生巅峰,跌入万劫不复。

青城山广发英雄帖,邀请道派名流前来观礼,前头的起坛、斋醮、焚香、辉照倒还正常,临到丘山道长拜受道袍之时,忽然有人喝了一声:“慢!”

说话的是当时龙虎山的掌教,他递了封信给青城掌教,说是看了信就明白,这个丘山道长,不仅没资格领受天师封号,还是个其心可诛的卑鄙小人。

青城掌教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顾观礼者议论纷纷,仓促之下宣布中断仪式,只带了丘山并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掌门进屋议事,那封信中指明丘山道长狼子野心,自编自导养妖为祸,实乃道门之奇耻大辱。

丘山道长已知不妙,但还强自镇定,辩白说是空口无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岂料对方冷笑连连,俄顷让麻姑洞主沈翠翘领了个人进来。

司藤。

丘山在司藤身上下过镇符,所以一直不曾太过提防她,没有想到司藤在青城山大礼之前找到了那些反对丘山受封的掌教,言明只要几位掌教能帮她去除身上的镇符,她就说出一个关于丘山的秘密,足以让此人今生今世都为道门唾弃。

与妖怪交易,几位掌教当时也是犹豫不决,权衡之下,决定先答应她的要求,等她揭露丘山之后再立刻将其收伏,就可除奸除妖两不误。

谁知司藤早有准备,揭露丘山之时,趁着群情激奋放出藤杀,那些藤杀细若游丝肉眼难辨,先是悄悄附着衣裳头发,而后突然由鼻口耳侵体,众人猝不及防,司藤趁机逃跑,当时沈翠翘追了出去,不料被司藤打成重伤。

幸运的是丘山道长知道藤杀的解法,避免了一场道门浩劫,但是接纳他入道门也是再无可能,被道派封杀,等同出头再无无望,丘山道长知道大势已去,他在众掌教之前立下重誓,此妖由他而出,也必然由他亲手断绝,只希望众位掌教留他一些颜面,不要将丑事公诸于众,众位掌教承他救命之恩,都答应绝口不提此事,对外只说人各有志,丘山道长闲云野鹤,不愿受道门束缚,又说丘山道长铁肩担道义,矢志镇杀当时风头最盛的妖怪司藤。

这话出去,自然也传到司藤耳中,第二日在青城后山,望月台山石上,有人发现司藤的石刻留书,云:养育之恩,无以回报,战战兢兢留此有用之身,百年后为恩公清坟上草,理墓前香,再拜叩首。妖不轻诺,誓出如山。

大家都看的明白,这意思是说,你丘山休想杀了我,我怎么样都会活的比你长,来日还要给你上坟呢。青城掌教派了许多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行字给凿了。

从此之后,再没听说过司藤的消息了,丘山道长也离开青城,一路寻索此妖踪迹,不久以后,听说麻姑洞主沈翠翘伤重不治,死时还不到三十岁。

一直到1946年,那些年发生的事太多,国变、家变,连世界都变了个个儿,大家都快忘记这件事了,有一天,丘山道长忽然登门拜访我的母亲黄玉,说是发现了司藤的踪迹。

和黄老太太通过电话之后,大家的想法几乎是同时发生了变化,时代不同,没有过去那种妖和人势不两立的清算理念,即便被下了毒,同情司藤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大家讨论说,司藤也不是那么可恨嘛,人之初的生存状况最能折射其后来的世界观和为人处世,司藤的性格塑成期被丘山影响太大了,爱情的介入又起到了反作用,这种人理应成长为反人类反社会的混世魔头,她居然还能条分理析斯文礼貌的跟你说话,简直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啊。

不过与之对应,颜福瑞的处境就尴尬了,人人看他都一脸嫌弃,像是在看丘山的影子,颜福瑞委屈的很,虽然内心里,他也觉得自己师父做的不对,但是自己是他徒弟啊,总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骂骂咧咧吧。

处境同样尴尬的还有沈银灯,解藤杀时她交了白卷,其它人嘴上不说,心里都记着,纷纷议论说怪不得现在的麻姑洞中看不中用,原来是太师父死的早,后人压根就没得到真传,不会也不丢人,别不懂装懂嘛。

沈银灯心高气傲,哪受得了这个气,当晚就收拾行李离开了,苍鸿观主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已是人去屋空,拨手机关机,俨然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苍鸿观主跌足长叹,这不是胡闹吗,沈小姐身上还中着毒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怎么了得!

司藤的鸿门宴定在了青城山附近的一个高档会所,届时在一个延伸出湖面的玻璃露台用餐,凭栏就是临水,对面是寂寂青山,据说到时候还会安排一两个蓝印花布衣裳的姑娘打油纸伞坐一两叶扁舟在远处的湖面飘然而过,如果当天下雨,那就是“斜风细雨不须归”,如果出太阳,就是“水光潋滟晴方好”。

老板娘极力向秦放推荐:“巴适滴很咯,在我们这吃饭,吃的都不是饭,是精神享受。”

那些道长们估计都会精神紧张,来点精神享受调剂一下也好。

颜福瑞收到秦放的通知电话,小跑着去到各位道长房里报信,似乎这样积极的跑前跑后,能稍稍弥补一下师父丘山道长的过失,走山间小道抄近路的时候,忽然有人在背后喊他:“颜道长。”

居然是沈银灯,颜福瑞惊讶极了,问她:“沈小姐,你不是走了吗?”

沈银灯沉着一张脸,也不答话,只问他:“那顿饭,什么时候,定的哪?”

颜福瑞赶紧把消息告诉她,又劝她说苍鸿观主说要包个车一起走,大家伙在一块儿,互相有个照应。

沈银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颜福瑞只好讷讷等着,无意中看到她身上装饰,心说怪不得她名字里有个“银”字,这沈小姐可真喜欢戴银首饰啊。

耳朵上挂的是金钟花掐丝灯笼坠,脖子上一个吉祥银环,吊坠是片银叶子,叶边上颤巍巍悬了个七星瓢虫,腕上是凤凰翎羽的细股串镯,再一想到为王乾坤解藤杀时,她祭出的法器就是一盏老银花枝灯……

“我问你,你之前说,司藤身边有个男人叫秦放,那个人不是妖怪?”

“他不是,”颜福瑞摇头,“他就是个普通人,人挺好的,挺照顾咱们瓦房……我之前还猜呢,说不准是被逼的帮这妖怪跑腿。”

“司藤信任他?”

颜福瑞皱眉头:“挺信的吧……走哪都带着他。”

沈银灯不信:“司藤可不像是会信任人的妖怪,这个秦放,就没有点特别的地方?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成她心腹了?谁信哪?”

特别的地方?

颜福瑞苦思冥想,秦放有特别的地方吗?心善?老百姓都心善啊,有钱?有钱也不算太特别吧……

半晌,他小心翼翼问了句:“长的帅算特别吗?”

沈银灯盯着他看,顿了顿嫣然一笑:“算,当然算。”

说完了转身就走,颜福瑞愣了半天,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后才想起正事:“沈小姐,你到底跟不跟我们一道去啊?”

颜福瑞打电话来说,一行十个人,青城张少华,武当苍鸿、王乾坤,龙虎山马丘阳,齐云山刘鹤翔,桃源洞潘祈年,崆峒洞柳金顶,天津丁大成,南京白金,还有他自己,都在赶来的路上了,另有麻姑洞的沈银灯,不和他们一道,但估摸着也会定期赴会。

应该这两天就会到,晚上,秦放拿了菜单给司藤过目,按说道士有在观和在家的区别,并不一定都茹素,不过谨慎起见,还是备的全素宴,秦放解释说之所以这么安排,是为了尊敬各位道长。

挑不出什么错处,一切又都进展顺利,搁着平时,司藤是不大关心秦放这边的,难得今儿心情挺好,合上菜单时问他:“你未婚妻找到了吗?”

秦放沉默了一下。

这些天来,他每天晚上都会跟单志刚通一次消息,但一来单志刚不是专业寻人,二来安蔓那边估计确实也隐瞒了挺多,进度就这么一筹莫展下来。

察言观色,司藤也知道没什么进展,很有点不屑地说了句:“找个人能有多难。”

能有多难?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秦放气极反笑,突然起了个念头,这念头让他有点紧张,盯着司藤说了句:“有本事你找。”

司藤眼皮都不抬:“激将法吗?对我没用。”

不愧是妖怪,鬼精鬼精的,秦放有点失望,顿了顿转身想走,谁知司藤又把他叫住:“横竖今晚心情好,你给我讲讲。”

秦放没反应过来:“讲什么?”

“你和你未婚妻出事那天发生了什么,最好能往前回溯一两天。遇到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回忆,从来就不是件轻松的事,安蔓一定是有秘密的,但是事情的转折来的太突然了,那一晚他的入睡,睡前和苏醒,身处的简直是两个世界。

区别于司藤,对于安蔓,秦放一直陷进了一个奇怪的思维定势:他觉得事情的发生牵涉到她从前的秘密,跟囊谦反而关系不大,所以他忽略了囊谦的细节,一味地让单志刚从头查起。

司藤听的很认真,除了偶尔会打断他确认一些细节,大多时候都是在听他讲,听完了之后问他:“所以呢,这以后,你一直在托人查安蔓吗?你为什么不查另一个人呢?”

秦放奇怪:“另一个人?谁?”

“那个自称在江西景德镇做生意的马老板啊。”

这关马老板什么事?秦放有些啼笑皆非:“他只是我们在路上随便遇到的一个游客啊。”

司藤看着他:“是吗?真的是吗?”

她的目光带着冷淡的讥诮,秦放渐渐就不笑了,心里甚至升腾出些许不安:“你为什么怀疑他?”

“因为他说错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住金马大酒店188号房。”

秦放茫然:“这有什么不对吗?那是在藏区,汉人很少,大家难得见到,确实都会比平时热情些……”

司藤打断他:“如果是你,在外遇到了陌生的但是投缘的朋友,你想跟他保持联系,你会怎么做?”

秦放迟疑了一下:“留手机号……”

“对啊,你会直接报房号吗?”

“你也说了,你那时候根本不想跟他交谈,生意人擅长察言观色,何必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况且出门在外,生意人对住处隐私应该有所保留,为什么一上来就报房间号?”

报房间号这一举动,先前秦放真的觉得没什么,司藤说破之后他才发觉好像真的有些奇怪和不妥。

“如果你真的从来就没有见过他,那么他的话就不是说给你听的……当时安蔓的脸色是不是不大好?”

是的,秦放记得当时马老板还关切地问安蔓:“妹妹,脸色不好,晕车啊还是高反啊?”

现在回想,忽然觉得马老板是话里有话,安蔓是因为见到他脸色才不好的吗?

“那天晚上,你说你睡的特别沉,安蔓把你扶下楼带上车你都没有印象,人怎么可能睡的这么死,除非是被下了药——你们临睡前不是有关于安眠药的对话吗——安蔓给你下了药,然后在这段时间,她去了金马大酒店,见了那个马老板,我不知道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一回来,就急着想走,或者说,想逃。”

“车祸发生在你们逃走的路上,也就是说,那个马老板方面的人追上来了,一来就下杀手,这说明安蔓做了过激的事情,你最好是打电话去金马大酒店问一问发生过什么事。”

“还有,那个人,未必真姓马。”

说完了,她擎起桌上的茶壶倒茶,这一晚泡的是茉莉香片还是玫瑰花茶?秦放失神间,居然分不清楚两种花茶的味道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怔怔看壶口倾出的清流的时候,耳朵里除了泠泠茶音,居然还有高处檐下风铃的声音。

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

司藤倒满两杯,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杯口轻轻磕到他的,以茶代酒,瓷音脆响:“干。”

她一只手把茶杯送到唇边,另一只手在外围轻遮,眼波泛着奇异的亮,眉梢上如同描抹了春风一般得意。

她说:“因缘际会,一路同行,我愿你早日找到你未婚妻,不管她好还是不好,总归是要解开茅塞,做个明眼明耳明白人。同时,也恭喜我自己,五件事……已成其三。”

颜福瑞给秦放打电话,说是除了沈银灯,一行人已到青城住下,静候明日“盛宴”,但在那之前,他想过来看看瓦房,另有一位白金教授,想提前拜访一下司藤小姐。

司藤在檐下看书,听到这话眼皮都不抬:“等到明天能死吗?”

那位白金教授也就算了,秦放为颜福瑞争取了一下:“颜道长把瓦房从小养大,当自己儿子一样,这么多天不见,心里担心也在所难免。”

“那再多担心一天,也不会死。”

虽然气人,确实也是司藤式的逻辑,秦放觉得自己都习惯了,想走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她手上书脊上的书名,《连城诀》。

比起射雕、神雕,《连城诀》应该算是金庸书里不怎么有名气的一本了,但是仔细回想,好像这几天,司藤翻来覆去看的只是这一部,秦放不免多看了两眼,只这一微小的动作,司藤就已经注意到了,竖起书封朝着他,问:“看过?”

“看过。”

“喜欢吗?”

喜欢吗?秦放仔细想了想,然后摇头:“一般。”

“为什么?”

“男主角好像是个农家子弟……”这书秦放只看过一次,好多内容记不大清了,“金庸的书,我还是喜欢那种世家的大侠,各门各派,华山论剑什么的。”

他想起来了,金庸自己也提过,《连城诀》取材于海宁老家一个残废的长工的故事,武侠世界,主角没有煊赫离奇的家世就不好看了,不像人家杨过,父亲是金国小王爷,母亲是侠女,认了个爹是西毒欧阳锋,拜了个师父是古墓小龙女……还有,《连城诀》第一章的题目叫“乡下人进城”,多土气……

不过具体的内容还是想不起来,他问司藤:“这书主要写什么?”

“写徒弟杀师父,父亲杀女儿,为夺宝兄弟反目,为夺人妻栽赃陷害,总之是世人皆狰狞,好人没好报,无情世界,悲惨人生,写实。”

这是欺负他没看过吗?秦放气结:“我怎么记得结局是好的?这能叫写实?你也太悲观了,人间自有真情在你没听过吗?”

司藤冷笑着站起来:“人间自有真情在?是啊秦放,你身上可好多真情啊。”

她伸手在秦放头顶拂过,秦放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两步,很警惕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你脑袋上落了太多真情,我帮你掸掸。”司藤微笑着看秦放,“我当然没你乐观,你跟你未婚妻同床共枕,都不知道她另有肝肠,被害的横死囊谦,还跟我说人间自有真情在,你改天都不用吃饭了,真情都把你喂饱了……哦对了,你的未婚妻,查出什么来了吗?”

秦放冷冷盯着她,半晌狠狠从齿缝中迸出两个字。

“没有!”

其实是有的。

金马大酒店的服务员给他回电话说,那两天,住188号房的,是一位叫赵江龙的客人,有天半夜被救护车拉走了,同行的人说是食物中毒。

他把这个线索提供给单志刚的时候,单志刚几乎是立刻跳起来了:“这个赵江龙在丽县太有名了,谁不知道他!据说他最得意的时候,同时养了三个情妇!”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突然沉默了:安蔓的老家,不就在丽县吗?

有了这个线索,单志刚那头突破的极快,第二天就给他发了两张照片过来,一张是身份证复印件的翻拍照,姓名是安小婷;第二张是赵江龙和安蔓的合影,貌似是在哪个大酒店的剪彩仪式上,应该是好几年前拍的,安蔓还稍嫌稚气,却穿着极其昂贵的羊绒大衣,挎着LV包包,脖子上挂了条沉甸甸的翡翠坠子金项链。

这是那个素简的安蔓吗?秦放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单志刚告诉他,赵江龙几年前生意上出了状况,被当地公安立案调查,几个情妇卷了款先后离开,安小婷也在其中。关键时刻,是他的老婆回了趟青海老家,尽数变卖娘家的房产土地还债,花钱捞他出狱——就是前一阵子倒霉,听说遭劫被捅了刀子,现在回了丽县休养。

老实说,单志刚真不想查下去了,他已经给安蔓贴条定了性,觉得自己兄弟被耍了,好在老天有眼,婚前发现了端倪,不至于婚后还得财产均分——不过还是得问问秦放意见,还继续查吗?

秦放思绪很乱,说,你让我想想。

还是得查,非关情感,毕竟人命关天,安蔓再骗他对不起他,也是他自己选的未婚妻,只是那一晚赵江龙方面能对他痛下杀手,必非善类,单志刚对内情一无所知,不能连累他去涉险。

司藤的这场鸿门宴如期而至,高档会所,水上临台,墙面上一块气派的铜艺镂空雕花壁镜,标配十五座的实木雕花大圆桌,正中央刻八仙过海图,仙人们各持宝器,脚底下大海波涛。

觑着时间差不多,秦放牵着瓦房去会所门口等候,颜福瑞等人一出现,瓦房哭的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蹭的颜福瑞衣服上都是鼻涕眼泪,秦放在瓦房或嚎啕或哽咽的背景音里很淡定地与诸人寒暄打招呼。

其实挺好认,年纪最大那个是武当山苍鸿观主,名号起的真好,很有翩若惊鸿的感觉;青城山的张少华真人清瘦儒雅,像极了古代的师爷书生;龙虎山马丘阳道长,白白胖胖圆脸放光;齐云山刘鹤翔先生是四道门中唯一一个不穿道袍的,打扮的像个板板正正的村委干部;崆峒洞柳金顶粗壮秃顶,桃源洞潘祈年身材矮小,才及常人肩膀。丁大成开口说话就是天津腔,白金教授架一副眼镜,一看就是高校老师模样,剩下的王乾坤,之前见过。

唯独少了麻姑洞的沈银灯。

秦放客气地引领大家去包间,一路上端菜的扫地的无不侧目,会所老板娘很紧张,趁着没人注意把秦放拉到一边,质问他:“不是说请客吃饭吗?你这干嘛啊,邪教啊?”

秦放哭笑不得:“人家都是正统道教,别胡说八道。”

老板娘绕不过弯来:“道士不在家念经,到这做啥子呦?”

“道士就不吃饭?”

老板娘半信半疑,离开时再三跟他确认:“你确定啊,就是吃个饭哦,我胆小,你别吓人啊。”

秦放心中好笑。

几个道士就把你吓成这样,如果我告诉你,旁边的VIP休息室,还坐了个妖怪呢?

这么多道士掌教济济一堂,真是有种华山论剑的感觉,秦放莫名有些兴奋,请各位入座之后就去隔壁请司藤,司藤安坐如山,说:“让他们等。”

她真是沉得住气,拈着眼影刷轻扫金粉,缓缓行妆,秦放无可奈何:“司藤,人家都已经在等了,又是你约的饭局,迟到的话,不太好吧。”

司藤靠近梳妆镜,用指腹掸了掸眉梢:“都到了?”

“有个叫沈银灯的没来。”

司藤手上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秦放还以为她要生气,谁知道她想了想,漫不经心说了句:“麻姑洞的人,一向也没什么本事的,想来也帮不上我。”

秦放真是看不惯她那种目空一切的架势:“破船也有三斤钉,人家麻姑洞既然能在七道洞当中占一席,一定是有独到之处,你这么轻敌大意,说不定来日就是在麻姑洞阴沟里翻了船。”

司藤没看他,顺手又拈了眉刷,意味深长说了句:“秦放,最近我是对你太客气了吧?”

果然一句话不对,触到这老佛爷的逆鳞了,不过这么多日子相处下来,秦放也算是应对自如了:“你不是要报仇雪恨卧薪尝胆吗,我也就是偶尔客串下苦胆的角色,时刻提醒你戒骄戒躁稳扎稳打。”

司藤想了想,居然点头了:“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这个兆头好,像我,写实。”

她真是喜怒转的极快的,忽然间就言笑晏晏了,手压着鬓角起身,最后一次审视了下镜子里的妆容:“走,别让咱们的贵客等急了。”

除了苍鸿观主,没有人真的见过司藤,多少都在心里勾勒过她的样子,也多半是往青面獠牙丑陋不堪上靠,从没想过她长的如何明媚鲜妍,但奇怪的是,真的见到,每个人心里都在说:对,她就是个妖怪,妖怪就该是长这样的。

苍鸿观主看着司藤袅娜而来款款入席,一颗心跳的七上八下的:看样貌是没错,但是年纪不对,当时自己看到的司藤明明是个中年妇人,难道这妖怪驻颜有术会返老还童?

肴馔已满,香气盈鼻却无人动筷,司藤说:“大家不要客气啊,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她先拈了一筷细尝。

谁还真是来吃饭的?众人如坐针毡,都拿眼睛看苍鸿观主,苍鸿知道论情论理都该自己发话,身子坐正了轻咳两声:“司藤小姐。”

司藤继续夹菜:“嗯?”

前头秦放已经向她描述过各人各态,这黄土都埋到脖子的老头儿,想必就是苍鸿了吧。

四目乍一对上,苍鸿紧张的血都涌上了脑袋,就怕她下一刻脸色骤沉,说一句“我见过你”。

僵了一会,见她没反应,心里稍稍踏实了些:“司藤小姐这次,是要向众道门讨债吗?”

司藤笑了笑,先餐巾轻揩嘴角,又将筷子搁到瓷搁上:“无怨无仇的,此话怎讲啊?”

无怨无仇?苍鸿观主真怕她是故意说反话:“可是咱们上一辈……”

“老观主也说是上一辈了,都这么多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这个人最是大度明理,不会攀扯什么父债子还祸及子孙。”

这话一出,列席的都稍感宽慰,只秦放正擎了杯子喝茶,听到“大度明理”四个字,噗一下就呛住了,司藤的目光扫过来,秦放顿感身周的温度都低了下去,他咳嗽着坐正,关切地看大家:“茶水太烫,大家等会再喝。”

马丘阳道长忍不住了:“那你还向我们下毒?”

司藤奇道:“不下毒你们怎么会来吃这顿饭呢?不下毒的话,我让你们做事,你们又怎么会乖乖去做呢?马道长三岁吗,这种常识都不懂?”

苍鸿道长知道她看似说话客气,实则含敲带打软磨硬施,赶紧用目光制止马丘阳:“那司藤小姐想让我们做什么事呢?”

司藤并不直接回答,话锋一转,反而问他:“这么些年,各位有听过、抓过或者见过,别的妖怪吗?”

别的妖怪?

近几十年,妖踪的确近乎绝迹,但并非没有——全世界每天都有人嚷嚷着看到了UFO、水怪、幽灵船,出个把妖怪又有什么稀奇?更何况是战斗在收妖最前沿的道门呢。

桃源洞潘祈年说,在他们湖南炎陵的万洋村,七十年代有一年大旱,当地一连丢了好几个小孩儿,后来有个喝醉了酒睡沟里的老头,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看到有个包花头巾的女人,抱着个婴儿往村口走,到老槐树那就不见了。老头偷偷把事情告诉了村长,村长心里犯嘀咕,大晌午的带了几个壮汉拿斧头砍树,没砍几斧头有血水流出来,一村人都吓坏了,来桃源洞请潘祈年的师父,据说,潘老师父镇了树,着人挖了根,根须之间,尽是白茬茬的小孩儿骨头,中间还撂了块花头巾呢。

龙虎山的刘鹤翔先生也想起一个,年代要近些,说是九十年代初,他们贵溪有个女人坐车下乡,总觉得手边有个东西毛茸茸的,低头看还以为是邻座男人的毛领子,就好心拿起来递给他,谁知道入手暖呼呼的,还在蠕动,明明就是根尾巴!女人吓的在车上尖叫,那个男人嗖一下就从打开的车窗里窜出去了,据说刚落地就是个狸狐形状,几下就窜进山上的草丛不见了。后来龙虎山派了好多道士上山,终于在洞里堵到这狸狐,烧焦的尸体足足有一人长,当地的老百姓此后好几年都没敢上山。

类似的还有,菜地里的菜突然都枯死了,只剩了一株,农妇夜里起来去菜地小解,正蹲着呢,一只老鼠嗖溜绕过去,那菜跟长了眼睛胳膊一样,叶片猛地就把老鼠给卷起来,还能听到咯吱咯吱啃骨头的声音,农妇吓的落荒而逃,第二天早上战战兢兢去看,那株菜上下血迹斑斑的,边上还扔了张老鼠皮。

一群人搜肠刮肚,想破了脑袋,但凡能和妖沾点边都拿出来讲,秦放听的心里有些发毛,司藤却明显意兴阑珊:“我问的是,我这样的妖怪!”

没人吭声了,司藤也不追问,自己先退席,临走前不紧不慢说了句:“各位道长慢慢想,不过时日不多,三天为限,可别叫我失望啊。”

马丘阳道长沉不住气:“如果找不到,你想怎么样?就让我们毒发身亡吗?司藤小姐,你如果真的跟这么多道门道派同时结仇……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吧?”

司藤很是无所谓的笑笑:“我如果还有日子过,当然没那个胆子跟各道门结仇。不过,如果我这个要求你们达不到,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索性一起死啊,人多热闹,到了下头,还能凑几桌麻将。”

这话说的,几乎是所有人心里头都冒了凉气:看她这表情,不是随便说说,难不成确实破釜沉舟,找到了,一起活,找不到,一起死?

眼见司藤已经出了门口了,白金教授情急之下问了句:“司藤小姐,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另一个妖怪呢?”

司藤转头看他,眼波流转,嫣然一笑:“一个妖,孤零零的活在世上,寂寞呗。”

司藤的退席,并非真的拂袖而去,她回到VIP休息室等着,秦放随后进来,说了句:“没走,都在。”

说完了走到隔墙前头,墙上挂一副大的西方油画复制,《最后的晚餐》,秦放扶住边框掂量了下,用力把画给取了下来。

画的背后,是市场调研时常用的单面镜,那头的宴席场景清晰在目,秦放揿了高处的外放开关,越发连那边的声音都清晰可辨了。

司藤叹气:“现在的商家是越来越鬼了,人与人之间,还有没有点最基础的信任了。”

这才叫得了便宜卖乖呢,秦放真想翻白眼:“这种高档会所,你以为大老板们真的都是为吃饭而吃饭的?隔墙有耳,刺探商业秘密,也是有需求才有供给。如果不是砸钱或者跟店方关系好,人家才不会给你提供这种房。”

司藤走过来,伸手在镜面上抚过,最后拿手指轻点着镜面上柳金顶的秃脑袋,说的很是意味深长:“这一个个单纯无知毫无警惕的小道士,可怎么跟我这种两世的妖怪斗哪。”

丁大成拈着筷子夹菜,柳金顶提醒他:“别,这菜里没准有毒。”

丁大成耸耸肩,很是无所谓:“柳道长,咱都已经中毒了,有毒也是吃,没毒更要吃,你还给她省饭钱怎么的?”

说完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咂巴着嘴表示认可:“菜不错,这地方看着高档,厨师技术还真不赖。”

让他这么一带,大家三三两两的也都开动了,这几天赶路辛苦又愁肠百结,三餐都草草带过,乍一吃到正经餐盘里的,还真就馋虫大动,根本停不下来。

只有白金教授的心思还留在先前的话题上:“苍鸿观主,我相信这世上,很少有独一无二这一说。司藤这样的妖怪,难道真就没有了吗?”

苍鸿观主没说话,倒是张少华真人接过话头:“有我相信还是有的,但是,难找,非常难找。”

“这话怎么说?”

张少华真人反把问题抛给他:“这个司藤小姐,如果她不说自己是妖怪,跟你大街上面对面走过,你能看出她是妖怪?你又凭什么说她是妖怪?”

白金教授听的似是而非,似乎抓到点什么了,又像是全无端倪,其他人也被这话题引过来,筷碟声渐渐消停,只有瓦房拼命拽着颜福瑞给他夹这夹那:“师父,我要这个,还有那个!”

张少华真人说:“关于妖怪,有一句老话,乱世争相为妖,盛世低头做人,这话你听过没有?”

当然没有,老师没教过这句。

苍鸿观主叹了口气,对张少华真人说:“还是我来讲吧,我说的不到位的地方,你们再补充。”

这个妖怪,真的不是电视或者小说里你们看到的那样单纯为祸一方杀人图命,真实情况,要复杂的多。

你们去翻翻以前的野史笔记,中国历朝历代,都不缺妖怪的故事,但是稍加留心就会发现,乱世多妖。

我们道门认为,乱世多杀。如果命如草菅,天地间横生戾气,这种戾气就是妖怪滋生的土壤。但是到了盛世,风调雨顺,安居乐业,天地间充斥灵秀清气,妖气也就自然而然受到天地制衡。

打个比方,妖怪其实跟病毒类似,每隔一段较长时间就会有一波发作,发作周期受大环境影响,大环境适宜,病毒就会抬头,大环境苛责,它就会敛迹,像是被严寒天气冰冻住,静待回暖之后下一次现形。

刚刚张少华真人说,乱世争纷为妖,盛世低头做人,说的是妖怪在这种大环境中的个体作为,乱世时肆无忌惮,盛世时就会大为收敛,往人堆里钻,隐匿行迹。

刚刚我们跟司藤提的那些,或是尚未成妖的小精小怪,或是修行不够,在人前露了本身马脚,又或是不守人世规则,出来危害百姓,所谓做则有痕,做则留迹,连肉眼都瞒不过,何况道家天眼?

但是司藤要找的,是跟她一样的妖怪,也就是说,我们要找一个已具人形、妖力深厚,并且已经在人世混迹了不下百年的妖怪。

难找的就是这种大隐隐于市的妖怪。

如果这个妖怪作乱害人,倒也不难,这属于露妖踪泄妖气,但是太平这么多年了,你们听说过哪个重量级的妖怪出来作乱的?我说一句跑题的话,过去对付妖怪是拳打脚踢刀剑斧钺,现在科技手段提高了,什么红外线紫外线超声波,人类恨不得真抓一个妖怪进实验室各种仪器分析,妖怪知道了也忌惮的,比起从前,愈发的小心规矩。

而这个妖怪如果循规蹈矩从不作乱,跟人又有什么两样?

苍鸿观主这话,主要是说给白金几个人听的,其他人生于道门,也不需要他来普及,白金想起以前在电影电视里看的,某某道长眉头一皱,鼻子一嗅,大喝一声“有妖气”,就能把十里之外的妖怪给揪出来,现实中不是这样吗?

转念一想,如果一个妖怪没有害人,身上没有那种戾气,又何来的妖气呢?

果然难找,的确难找,但是这世上如果真有人能找到,也非他们这群道士莫属了,难怪司藤会找上他们,怕他们不尽心尽力,甚至不惜以毒驱使。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瓦房咯嘣咯嘣咬着手里的素炸果子,把大人们的话都听在耳里,不十分明白,独有一点分外着急:“师父,你们要帮妖怪再找一个妖怪朋友吗?这个妖怪都已经这么厉害了,再找一个,我们还打得过她吗?”

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另一个妖怪呢?

这一点,也是秦放想问的。

“司藤,你要再找一个妖怪,真的是因为寂寞吗?还是……你在寻求联盟?”

司藤没理他,转回梳妆镜前坐下,又拈了眼影刷在上眼睑补上金粉:“不是说了,是因为寂寞……”

她话没说完,突兀停住,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声音忽然奇怪起来,轻声叫他:“秦放。”

秦放心里打了个突,居然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司藤这面梳妆镜是靠墙的,靠着另一边的墙!

有人做一,就有人做二,螳螂捕蝉,焉知没有黄雀在后?

秦放拳头攥起,僵了一两秒之后,几乎是夺门而出,他希望是司藤多心,但确认一下总是好的。

就在出门的一刹那,另一侧包厢的门打开,有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冲出来,迅速朝着楼道方向奔去。

居然真的有人!秦放心里一紧,下意识拔腿就追,眼见那女子都已经下了楼梯,想也不想,直接一个飞身扑了上去,两人几乎是同时摔倒,顺着楼梯骨碌滚了下去,秦放先接的地,脑袋咕咚一声剧痛无比,迷糊中先是一片空白,紧接着居然像是翻书,耳朵里有书页密集的翻页声,沙沙,沙沙沙。

忽然又陡的清醒,眼帘里映出那个挣扎爬起的女人仓惶的脸。

秦放彻底傻了,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爬起,看着她慌张离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会所的大门口。

陈宛,这个女人,居然是陈宛。

秦放失魂落魄般回到房间,司藤正对着镜子仔细端详,听到他的脚步声,漫不经心问了句:“追上了吗?”

秦放犹豫了一下:“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那么一大群人都在,捉到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秦放心里咯噔一声:“你知道她是谁?”

“还能有谁,沈银灯啊。细论起来,麻姑洞跟我是有仇的。那晚打电话,苍鸿观主介绍时,沈银灯明明在,还跟我对过话。今天见面,她怎么可能不来呢?”

她看着单面镜另一头的宴席微笑:“给我安排这么一出声东击西黄雀在后,看来,小道士们也不全是傻子啊。”

吃完饭,颜福瑞牵着瓦房回青城山,他没中毒,现在又把瓦房要了回来,算是全身而退,临走时跟大家告别,除了苍鸿观主跟王乾坤,其他人都冷淡的很,走出不多远,听到柳金顶嗤了一声说风凉话:“他师父惹出来的事情,我们倒霉,他反而没事——他还真以为那个妖怪会放过他?我要是司藤,第一个先拿他开刀。”

这话说的颜福瑞心里惴惴的,然而另一重打击很快来了:他和瓦房赖以栖身的天皇阁被拆了。

那个宋工正在现场指挥工人们推着小车清理碎砖瓦,远远看到颜福瑞,赶紧戴上安全帽,又让两个拿铁锹的工人挡自己前头,隔着“人墙”跟颜福瑞喊话,那意思是他去房管中心了解过了,颜福瑞根本连房产证都没有,当年管的松,他们师徒钻了政策的空子占地建房,已经占了国家这么多年便宜了,青城山是国家的,人人都像他一样到青城山圈地建房,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是宋工先前打好的腹稿,预计着恩威并施,先恫吓一通,然后再安抚他说但是我们还是会给你一定的赔偿的,谁知安抚的话还没出口,颜福瑞牵着瓦房转身走了。

这不像颜福瑞的风格啊,转性了?宋工莫名其妙,其中一个拿铁锹的工人对宋工说:“领导,你这几天要注意安全啊。”

宋工深以为然,顿时就有种八面来风的凛冽感。

傍晚时分,秦放接到颜福瑞电话,说是想拜访一下司藤小姐,秦放还怕司藤不答应,谁知她想了想,说:“这个颜福瑞,一次两次要拜访我,那就让他来呗,我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颜福瑞带着瓦房登门了,右手挎一个果篮,里头苹果香蕉猕猴桃,左手一大盒太太美容口服液,秦放看到就黑线了,颜福瑞小心翼翼解释说:“我知道司藤小姐没结婚,不能叫太太,可是超市里就这种的,我看了一下,18岁以上都能喝的,不一定得是太太。”

秦放真想抚额叹息,颜福瑞这样的,简直就是个实心二愣葫芦,哪还有什么药卖呢。

瓦房很怕司藤,他不敢进屋,硬要待在院子里自个玩儿,颜福瑞跟着秦放进屋,佝偻着腰在司藤面前站着,等着秦放把礼物给司藤递过去之后,深深来了个90度的鞠躬。

司藤笑眯眯的:“颜道长,这又唱的哪出啊?”

颜福瑞说:“司藤小姐,我知道我师父挺对不起你的,我也没想到师父当年会一时糊涂,做出那样的事情,换了我是你,我也想报复的。可是师父从小把我养大,我当他真是父亲一样,我想过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要心里真不痛快,就冲着我来吧,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出息,要是能帮师父抵了债,消了你的怨气,也算是没白活。”

秦放恍然,怪不得颜福瑞拎了见礼,原来是替他师父说好话来了,但他还是有些云里雾里:丘山道长对不起司藤?道士收妖不是天经地义吗,难道中间另有隐情?

司藤脸上的笑意慢慢就退了,半晌冷冷来了句:“原来都知道了啊。”

“是,黄老太太跟我们说了。”

司藤反应很快:“哪个黄老太太?黄玉身后的?苍鸿观主可没提过这个黄老太太啊。”

颜福瑞赶紧解释说这个黄老太太年纪很大了,又瘫痪在床,没法去武当山,只是跟他们通过电话。

“一个老太太,搬弄是非很好玩吗?”

颜福瑞没敢吭声,不过约略明白司藤为什么发怒:她今日那么光鲜,谈笑间摆布的一群人无计可施,当然不喜欢别人知道她从前是多么的卑微落魄。

拜访突然变了僵局,颜福瑞进退两难,过了会嗫嚅着说了句:“那要么……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拜访。”

司藤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盯着颜福瑞不说话,颜福瑞被盯的后背正凉,她反而又笑了:“你现在,跟苍鸿他们住一起吗?”

“没,我带瓦房回家去住,结果……”

颜福瑞犹豫着要不要把无家可归的事给说出来,司藤打断他:“你想个办法,回去跟苍鸿他们一起住。”

颜福瑞没懂:“为什么啊?”

“不是要为你师父抵债吗?我想来想去,你这样的,也没别的用处,既然你跟苍鸿他们混的熟,那就帮我探听消息,传个话什么的吧。”

颜福瑞傻不愣登站着,直到司藤离开才如梦初醒,急急问秦放:“秦放,传话我会,但是探听消息这个,司藤小姐是……让我当卧底吗?”

秦放说:“好像是的。”

颜福瑞慌了:“不行啊秦放,我……我心理素质不行啊。”

时近半夜,除了王乾坤,其它人都聚在苍鸿观主房里,或哀声叹气或言辞激烈,争论焦点无非两个:该不该帮她找,怎么样帮她找。

反对方说:寂寞?一听就是糊弄人的,瓦房小是小,话说的有道理,一个妖怪已经这么棘手了,再帮她找一个,两个妖怪联手兴风作浪,道门的人还要不要活了?

也有支持的:除妖本来就是道门的责任,咱们找可以帮忙找,找到之后一网打尽不就行了吗?还一箭双雕呢。

于是问题又来了:一网打尽,你有那本事一网打尽吗?咱们都没正面跟这种妖怪交过手,谁知道她们是什么斤两?

支持方冷笑:何必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千年道门,藏龙卧虎,就不信没有高人能除魔卫道了。

你一句我一句,有如群蜂乱嗡,团蝇鼓噪,苍鸿观主头大如斗,正想大喝肃静,门外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三下,不急不缓。

丁大成去开门,先还以为是王乾坤,门开了之后惊讶极了:“沈小姐,你不是走了吗?”

沈银灯没说话,径直走到客厅里,也不坐,就那么站着。

她身材细长,腰线极美,穿天鹅绒的运动服,白色板鞋,长直发垂腰,一丝一毫都不乱,顶灯打在她身上,居然有极其艺术的舞台效果。

苍鸿观主放下心来:“沈小姐,你可总算是来了。先坐吧,今天大家都见到司藤了,她给我们三天……”

沈银灯打断他:“我知道,我也在。”

“你也在?”

“这种妖怪阴险狡诈,总不能她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所以我跟在暗处,就是想打探清楚,司藤到底想做什么。”

丁大成性子最急:“那你打听到了吗?”

沈银灯想了想,缓缓摇头,俄顷又若有所思:“她没说太多,不过,我听到那个秦放对她说了句‘你不是要报仇雪恨卧薪尝胆吗’。”

苍鸿观主心头一震,脑子里一片茫然,恍惚间,听到马丘阳道长尖细的声音:“狗屁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什么最大度明理,就知道妖怪的话不能信的!”

苍鸿观主定了定神:“那沈小姐怎么看呢?”

沈银灯沉默了几秒钟,忽然双膝跪地,离的最近的张少华真人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扶,沈银灯脸色铁青着拂开他的手,重重给屋里一干人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下全然意料之外,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沈银灯说:“司藤和道门有仇,无非是她当年被丘山道长设计,受了些苦头,可是她和我麻姑洞,是实实在在有血海深仇的。”

白金约莫猜到她要提的和沈翠翘有关,一干人之中,他入世最深,受道门影响不大,很难理解沈银灯诸人的执念,劝她说:“沈小姐,令祖上的事,确实不幸,可是已经过去了。现在司藤要深究她的仇,你又要牵出麻姑洞这桩公案,何必呢。”

沈银灯冷笑:“过去了?事情没有发生在金陵白家,白教授当然不能感同身受。这些年,众道门各自行事,不像早年那么走动频繁,恐怕你们都不知道我麻姑洞沈家发生过什么事吧?”

白金一时语塞,张少华真人眉头紧锁,问她:“难道当年,除了沈翠翘重伤致死,还有后话?”

沈银灯面色惨然,沉默良久之后,双眸之中泪光烁动却又难抑仇恨:“司藤说她从不祸及子孙?她对我们沈家下咒,我太姥姥去了之后,我的姥姥、母亲,都是难产而死,死时都不到三十岁。一出生就阴阳两隔。麻姑洞的道术虽然不是什么精绝天下,但是也需要口授亲传,纸上的东西晦涩难懂,后人难以领会,以至于麻姑洞的道术几近失传,表面上她是重伤了沈翠翘,事实上,她是绝了我麻姑洞的门户!”

这个消息不啻一枚重磅炸弹,所有人都近乎惊怔失语,想起司藤白天在宴席上说什么“大度明理”,嘴上说的好听,行事居然能狠辣到这个地步。

白金几乎猜到她要说什么了:“那沈小姐是想……”

“她不出现,我永远找不到她,沈家人也会永远背着这个诅咒活下去。既然她已经现身,我就一定要杀了她。”她面色狠戾,语意凌厉,但到后来,脸上又突然现出一抹慈和之色,右手轻轻抚向小腹,轻声说了句,“哪怕不为我自己,也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颜福瑞当晚就成功打入了“敌人”内部,他无家可归是真,又老实巴交一无是处,天生的卧底材料,没人对他起任何疑心。

第二天一早,他给秦放发送了第一条卧底信息:苍鸿观主要去拜访司藤小姐。

说了跟没说一样,秦放哭笑不得:人家苍鸿观主一早就给他打过电话了好不好,再说了,苍鸿观主过来,必然是客客气气走大门,又不是翻墙,要你通风报信!

司藤倒不怠慢,礼数周到的在客厅跟苍鸿观主见了面,一番寒暄之后,苍鸿观主道明来意,大意是他们昨儿晚上一夜没睡,连夜发动道友,四处询问妖踪,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虽然还不明朗,但已经有些眉目了。

是个好消息,但是司藤冷笑着话里有话:“昨天还在说怎么难找怎么困难,一觉起来就有眉目了,这未免也太快了吧?”

苍鸿观主有些尴尬:“事关身家性命……大家都很着急,生怕晚一步毒发。不过只是有眉目而已,现在也不敢确认,但还是先知会一声,免得司藤小姐误会我们故意拖沓。”

话说的在情在理,挑不出什么错处,司藤也就不再咄咄相逼:“我想老观主也不至于耍什么花样的,不然,真的得一起下去打麻将了。”

一席话说的苍鸿观主如坐针毡,勉强待了一会就要告辞,司藤这时反笑的妩媚了,白皙纤长的手伸过去按住苍鸿手背:“不急,我还有话说。”

苍鸿观主这辈子估计都没跟妖怪这么接触过,手上过电一样,惊的浑身一哆嗦,胡子都翘了根了。

司藤权当没听见,盯着苍鸿的眼睛,笑的温温柔柔:“听说当年丘山道长镇杀我,老观主的师父李正元道长也在?”

完了,来了!

苍鸿不敢看她,讷讷说了句:“在……在。”

“当时是个什么情形,老观主能否讲一讲?”

苍鸿心里打了个突:“那时候……司藤小姐不是也在吗?”

“在是在,不过老观主也知道,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南辕北辙。我想听听看,镇妖这事,李道长是怎么给后人讲的。”

苍鸿一颗心突然就跳的厉害,他看了眼司藤,身子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不安地舔了下嘴唇,顿了顿稳住心神:“我师父说,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他尽量按真实的回忆去说,但出于自我保护,刻意地没有提到自己,“我师父”、“丘山道长”、“黄婆婆”,“师父说”,可以模糊的地方约略带过,声音略略发抖,脑子里天人交战:那时情形太过凶险,也许司藤根本就忘记了他这个小人物呢?不不不,司藤的孩子是在他怀里闷死的,她怎么可能忘记?

故事讲完,死一样的沉默,苍鸿紧张地手都在抖,心想,也许司藤下一刻就要跟他清算了,她可能会冷笑着问他:那你呢,你做了什么好事,怎么一点都没讲呢?

他一直等,像是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司藤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而又疲惫。

她对秦放说:“送客吧。”

送走了苍鸿,秦放回到客厅,司藤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但是奇怪的,现在看她,却有几分亲近,初见时,不过就是一个狰狞可怖的妖怪,可是相处久了,她就渐渐立体,及至今天听了苍鸿讲的旧事,秦放忽然有些可怜她,他陪着司藤坐了一会,很想问她:“你还有过孩子吗?”

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会爱上别人,还生过孩子的女人。不过,再怎么好奇,秦放还是忍住了,人情世故他是懂的,这种事情不好问。

司藤反而先开口了,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一个女人,明知道那个男人是骗她,还要跟他在一起,还要给他生孩子,为什么?”

秦放心里的回答是,恋爱中的女人大多没头脑的,妖怪也一样。不过失意人前不好说这话,他决定答的委婉一点:“因为爱吧。”

司藤哈哈大笑,笑到后来眼泪都出来了,她用手指揩了揩眼角,说:“因为蠢吧。”

又说:“太累了,我去睡一会。”

秦放觉得,今天苍鸿所讲的事情,一定很不寻常,认识司藤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说,要睡一会。

以前她说,妖怪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

沈银灯等人在房间里等苍鸿,一见到他回来就急急迎上去:“怎么说?”

苍鸿观主恼怒地看了她一眼:“司藤那么精明,我只是说有眉目,她已经有了疑心。要是像你计划的那样跟她说已经找到了,你觉得她会怎么样?如果不是她托大觉得我们不敢耍花招,我们早露了馅了。”

沈银灯没有说话,众人三三两两落座,都有点忐忑不安,白金教授说:“我想了一夜,总觉得……不太好,这事一定要搞的你死我活不可吗?”

这话戳中了不少人,马丘阳道长连连点头:“咱们得想清楚了,现在我们跟司藤,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但是走了这一步就不一样了……”

昨晚上沈银灯泪水涟涟的,他们一时心软加三两冲动,也就答应了。但是后来左思右想,真这么做,就是跟沈银灯站到一条船上,虽然都是道友,到底交情泛泛,犯得着吗?

潘祈年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万一闹到不能收场,不是因小失大吗?。”

议论声中,沈银灯突然冷笑起来,目光锥子一样一个个盯过去,待到大家都不说话了,她才开口。

“降妖除魔,对我们道门来说,不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吗?什么时候杀个妖怪都这么前怕狼后怕虎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跟妖怪去讲和气生财?说出这种话,各位道长还记得自己是行道之人吗?”

这话说的,丁大成怎么听怎么觉得刺耳:“沈小姐,我相信你说的,藤毒出自司藤本身,只要她死了,藤毒就会自行消解。可是你不要怪我们北方人说话直,你们麻姑洞现在那水平,是的确不怎么样,我还真不敢相信你能杀了司藤。如果她不死,我们这些人怎么办?都给你陪葬吗?”

沈银灯一字一顿:“当年为了扳倒丘山,司藤和道门中人私下交易,受命看守她的,就是沈翠翘,她最后虽然是死了,可该用什么法子杀司藤,她比谁都明白。随你们信不信我,如果不信,你们就依着司藤所说,满世界找妖怪去吧,如果找不到,最后还不是一样给她陪葬!”

一席话说的众人都不作声了,末了张少华真人一声长叹:“算了,大家都没什么选择,就依沈小姐的吧。事情一旦成了,解藤杀,除妖,去诅咒,也算是一举三得。万一不成,也好过坐以待毙。命数使然,定了就是定了,别再争了吧。”

又说:“人多嘴杂,这事只我们几个掌事的知道就好,按照昨天说好的,大家各自准备吧。”

当天晚上,颜福瑞给秦放打了个电话,说是现在苍鸿观主们议事,都不要他和王乾坤参加,他又没配备窃听器,扒门上听了半天啥都没听到,后来有个打扫客房的服务员从后头拍了他一下,把他吓的咧……

反正重点就是倾诉开展工作的困难,秦放听的抚额叹息,真心不明白司藤为什么要安插颜福瑞做这个事儿,最后要挂电话时,颜福瑞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我听到他们说了好几次苗寨,好像是说……千户苗寨。”

千户苗寨?怎么听着跟武侠小说里的名字一样?

挂了电话之后,秦放拿手机百度了一下,居然真的有,贵州苗族侗族自治州的西江千户苗寨,颇热门的旅游景区,门票都噌噌攀上了100大洋。

一群道门精英去偏远的千户苗寨,几个意思?

秦放去找司藤,把事情略说了下,司藤说:“千户苗寨不一定指西江,黔东南是苗族聚居地,超过千户的,都可以叫千户苗寨,西江是已经开发的,那些没开发的大苗寨也为数不少,我大概知道他们要去的是哪一个……你把地图调出来我看看。”

秦放搜了黔东南地图,放大给司藤看,司藤指尖在西江往下点了点:“这里,靠近榕江。”

秦放有些好奇:“你去过?”

“没去过。但听过,那里一带是沈翠翘的老家,麻姑洞的地盘。”

秦放心里一动:“早上苍鸿观主说,寻妖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现在又提到千户苗寨,是不是过一阵子就要跟我们说,要找的妖怪在千户苗寨?”

司藤说:“是啊,不然他们去千户苗寨干什么,旅游吗?只是,偏偏在沈银灯的地盘找到,未免也太巧了。”

确实太巧,更何况沈银灯跟司藤还是有宿仇的,秦放忍不住提醒她:“你小心点。”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着就触到她逆鳞了:“小心什么?我要小心什么?”

这不明摆着吗,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秦放没好气给她解释:“沈银灯不是跟你有仇吗?那是她的地盘,说不定是想把你引过去在那收拾你,这里头有阴谋,小心点总没错的。”

司藤冷笑:“我要小心什么,如果沈银灯在前路上挖了个陷阱,连坑带路铲了就是。玩阴谋?论辈分,阴谋都得叫我一声祖宗。”

秦放又好气又好笑,老天爷也真是不长眼,她说这样的大话,怎么不凭空降个雷霆劈她一脑袋呢?

他忍不住就把心里的话说出口了:“司藤,我真是想不出,你这样的人,爱上的是什么样的男人。”

“谁都不爱,我从来也没爱过什么男人。”

“那你还给人生孩子?”

话一出口秦放就后悔了,从最基本的道德出发,他觉得不应该在一个失去孩子的人面前提这种事,无异于割肉揭疤,他甚至设想了司藤接下来的反应,勃然大怒?或者眼眸一暗,悲怆神伤?

都没有,她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送到唇边呷了一小口,神色自若说了句:“我那时候,大概眼瞎了吧。”

果不其然,过了两天苍鸿观主的电话就来了,司藤接都不接,指示秦放:“你跟苍鸿观主说,老观主德高望重的,论理我不该怀疑。不过你说千户苗寨有妖怪就有吗,你要说白宫有妖怪我还要去美国啊,怎么着也得给我看证据,哪怕是妖怪身上的一根毛呢。”

苍鸿观主挺尴尬的,回答说这个我们也想到了,只是妖在黔东,想取证的话还需要些时间,怕司藤小姐着急所以才这么早通知。

放下电话,心中难免不快,把难题丢给沈银灯:“都跟你说过司藤没那么好糊弄,现在她要证据,你看着办吧。”

沈银灯咬牙:“不就是证据吗,妖鳞妖爪,我给她造一个就是。”

似乎也只能如此了,白金教授摇头叹息,散会出来,找王乾坤闲聊,感喟说道门久不相聚,这次收到苍鸿观主邀请,心中实在是很兴奋的,以为有了机会能够一窥妖界,说不定能开启新的认知,没想到走着走着,居然演变成远年恩怨互相报复的狗血桥段,真是兜头一盆凉水,索然无味。

白教授的这种科研境界,王乾坤或许还能理解一二,颜福瑞只会觉得两人是吃饱了撑的,对话之中,他只抓住了“互相报复”这几个字,赶紧追问:“不是司藤小姐要报复道门吗?怎么又成互相报复了呢?”

苍鸿观主叮嘱过不要泄密,但到底不是什么谍报密战,白教授没那么多顾忌,也就多说了几句,大意是沈银灯的外婆是死在司藤手上,本来就有恩怨,司藤还给麻姑洞下了那么重的咒,也难怪沈银灯恨她。

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还能给人家下咒呢,真是太过分了!由人推己,颜福瑞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秦放又接到了颜福瑞的电话,这次,他没有提供卧底消息了,语气挺激动,还掺杂着丝丝严肃,说,要跟司藤小姐谈一谈。

谈就谈呗,反正也是“自己人”了,挂电话时,秦放忽然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颜福瑞:“你们那里,是不是还住了个叫沈银灯的?”

颜福瑞说是啊,那是麻姑洞的掌事,唯一的女人呢,长的还挺漂亮。

自从那天在会所见到酷似陈宛的女人之后,秦放一直心有疑窦,司藤认定那个女人就是沈银灯,也不知道是否确凿,他想证明一下:“你能拍一张她的照片给我吗?”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偷偷拍。”

颜福瑞有些木讷,挂了电话之后才回过味来:偷偷拍?这秦放是怎么回事?看人家长的好看,惦记上了?

不过这个偷偷拍可害惨颜福瑞了,背影没什么意思,总得偷拍个正面吧?可是面对面的拍那还叫偷拍吗?颜福瑞手机普通,也没人教他可以鼓嘴挠腮假装自拍,加上沈银灯很少出房门——好不容易让他逮着个机会,避在一旁能勉强拍到大半张脸……

坏了,忘消音了,按键咔嚓一声,真跟一巴掌正掴在脸上似的。

沈银灯很敏感,马上就转头看向这边,颜福瑞连拿手机的手都没来得及放下去,讷讷地感觉像是被人捉奸在床,沈银灯径直过来,伸手把手机拿过去,问他:“你拍我照片干什么?”

如果颜福瑞是个训练有素的卧底特工,完全可以腆着脸回答说因为你长的好看我想拍下来当桌面什么的,可惜他非但没经受训练,还老实巴交地有点缺心眼,红着脸嗫嚅了半天,憋出一句:“又不是我想拍的。”

沈银灯好笑:“有人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拍吗?”

“不是,那个秦放……”

听到“秦放”两个字,沈银灯的脸色突然变了。

也真是人有急智,让她这么脸色一变,颜福瑞突然就找着借口了:“我今天想去拜访司藤小姐,你也知道的,我师父当年做的不妥,我总想去道个歉。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司藤小姐身边的那个秦放让我拍一张沈小姐的照片……我想应该也不是他要,可能是司藤小姐吩咐的,那天在会所吃饭,大家都见了面,但是司藤小姐唯独没见到你,可能……她就想看看吧……”

颜福瑞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这个借口简直无懈可击,既大大方方点出了自己今晚要去司藤那儿,又帮秦放挽回了面子——一个大男人要人家漂亮姑娘的照片总有好色之嫌,可是把责任推给司藤就没关系了啊,女人看女人随便看嘛,反正她是妖怪。

沈银灯的面色冷下来,手指点到删除键,直接就把照片给删了。

她说:“看照片有什么意思,不如直接见面好了。你不是要去拜访司藤吗,我跟你一起去见见秦放。”

这一下大大出乎颜福瑞的意料,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就想拒绝,可是脑子里念头一转,又把话咽下去了。

这样也挺好,他计划跟司藤说的话可能有那么点“犀利”,有旁人在不太方便,沈小姐能把秦放支开的话最好不过了。

颜福瑞差不多晚上七点多到的,这次也不带礼物了,正气满满兴师问罪的架势,秦放给开的门,打眼就觉得他神经不太正常,不过也懒得多问,向客厅示意了一下:“司藤在里面。”

颜福瑞嘴巴朝外努:“有人在外头等你。”

秦放奇怪:“谁?瓦房?”

颜福瑞故意卖关子:“见到了不就知道了。”

说完了甩开胳膊往里走,秦放正想叫住他问照片的事,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想着瓦房还在外头,索性带上门,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外走,那头是单志刚,气喘吁吁的,一开口就带了几分紧张:“秦放,我见到安蔓了。”

秦放猝然停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其实是想帮你查查那个赵江龙,他还在住院休养,我怕离的近了人家起疑心,就一直在附近转,谁知道就刚才,我看见安蔓,和两个男人一起,他们一起,我看见,往楼上……”

他语无伦次,喘的厉害:“秦放,我跟过去看看,我再电话你。”

秦放猛然反应过来:“别,别,这事等我回……”

话说的迟了一步,单志刚已经挂掉了,秦放心里暗叫糟糕,赶紧又给他回拨,不知道单志刚是不是跟踪安蔓怕被发觉把手机调了静音,怎么打都没人接,秦放紧张的手都抖了,给单志刚发短信,连着三个“别去”,刚要揿下发送键,身后响起了一个幽幽的声音。

“秦放。”

这声音如此熟悉,感觉上,听过无数次。

——“秦放,肚子饿了,给我买个冰激凌嘛。”

——“秦放,那里有租双人自行车的,我们租一辆绕西湖啊。”

——“秦放,我酒喝多了头晕,送我回去好吗?”

——还有那天晚上,梦里,那个浑身湿漉漉坐在床头的女人,对他说:“秦放,怎么还不送我回去?”

这就是那个沈银灯吗?跟陈宛有一模一样的脸,甚至一模一样的声音。

他缓缓回头。

颜福瑞鼓足了勇气,说,司藤小姐,我要给你提个意见。

司藤往椅背上一靠,笑眯眯的:提啊。

颜福瑞嗫嚅:那……司藤小姐不会生气吧?

司藤嫣然一笑:不会,从谏如流,我这个人最大度了。

秦放跟她说颜福瑞要找她谈一谈,谈什么?苍鸿观主这样的在她面前都手足无措,颜福瑞是哪根葱?送上门来给她解闷吗,也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颜福瑞让她笑的心里发毛,但是箭在弦上,也不好不发:“司藤小姐,不管是人是妖,都应该遵守诺言,比如你答应苍鸿观主找到妖怪就帮他们解毒,再比如你说我帮你做事就原谅我师父犯的错,不能我们把事情做了,你又翻脸不认人了,或者背后又下刀子,这样……这样是不对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司藤心里头云里雾里,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你的意思是,我会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

颜福瑞最见不得她笑,说话都开始打磕绊了:“我本来……是很相信司藤小姐的,但是最近听说了一些事情,我觉得……那个……小中见大……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辉……”

司藤说:“我不知道一滴水能不能折射太阳的光辉,我只知道,我一巴掌能把你抽的家都找不到。颜福瑞,你是活腻了吧?还是想和丘山合葬啊?”

不是说从谏如流,不生气吗,怎么还威胁起人来了呢?

“从哪听说的事情?都怎么造谣编排我来着,说来听听。”

事到如今,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颜福瑞只好说下去了:“你把人家麻姑洞的掌事沈翠翘给杀了……”

说到这,偷眼觑司藤,见她没什么反应,稍稍心安,又接下去:“这也就算了,旧社会,法制不健全,也不能说司藤小姐就是有罪……可是为什么要给麻姑洞的人下诅咒呢,让人家的女人都难产而死,小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妈,这实在太残忍了……”

司藤一巴掌就拍在桌面上:“放屁!谁给她下了诅咒,没本事不入流的妖精才偷偷摸摸去给人下诅咒,谁不知道我从无败绩,想掀翻她麻姑洞一抬手的事情,还用得着给她下……”

她突然就不说话了,手慢慢收回来,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想起什么,过了会嗯了一声,说:“可能是有这么回事吧。”

颜福瑞糊涂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可能是有吧”,难道说,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都记不清了吗?

司藤却不再搭理他了,她慢慢倚回靠背,神情渐转不屑,颜福瑞听到她极低地说了一句: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姓名不对,家乡不对,过往不可能有交集,也从未有过什么双生姐妹,任何角度去分析,沈银灯跟陈宛都不可能有任何关联,但偏偏,她就是像极了陈宛。

不是像极了,根本就是一个人,除了相貌和声音,她连偶尔的小动作都和陈宛一无二致,比如想事情时半侧了头轻咬下唇,再比如笑着笑着会无意识用手去扶鬓角。

秦放整个人都恍惚了,理智告诉自己不可能是,但是情感上控制不住,和沈银灯说着说着,眼睛突然发酸,赶紧转过头去深吸一口气,又跟沈银灯道歉:“对不起啊。”

沈银灯挺善解人意的,联系之前秦放问她的话,心里也猜到几分:“是不是我跟你某个亲密的朋友……长的很像?”

“是。”

“她是……离开了?还是,不在了?”

“不在了。”

说完这三个字,秦放胸口一阵翻腾,眼前都模糊了,自己也说不明白,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会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沈银灯轻轻叹了口气,递了张纸巾给他,犹豫再三,伸手出去似是想拍他肩膀。

手刚触到秦放衣裳,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抬头时,正对上司藤似笑非笑的目光,而颜福瑞就讷讷站在边上,嘴巴张的,比瓢还大。

司藤当然没那个兴致送颜福瑞出门,她只是纳闷似乎有好一会没见到秦放了,实在人颜福瑞察言观色,忙给她解惑:“秦放和沈小姐在外头讲话呢。”

沈小姐?沈银灯?她找秦放干什么?

颜福瑞起先觉得没什么,见司藤脸色不好,这才醒悟双方其实敌对,沈银灯不知会司藤私下约见秦放确实有些不妥当,赶紧跟在后头絮絮叨叨解释说司藤小姐可别想多了,这两个人呢其实不熟,之前见都没见过,秦放还让他拍沈银灯的照片认脸呢。

一开门,此情此景还真是出乎意料,司藤双臂一抱,就势背倚门框,问颜福瑞:“不熟?这是破镜重圆哪还是一见如故?”

沈银灯没想到跟司藤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稍一怔愣之后,脸上迅速冷了下来,目光中极具憎恨,毫不掩饰,对视数秒之后,对秦放说了句:“告辞了。”

说完了转身就走,走不了两步,身后传来司藤的声音:“慢着。”

沈银灯身子一僵,原地杵了几秒后,咬牙转身:“什么事?”

司藤却不理她,一双眼睛定定看颜福瑞:“你回去跟苍鸿观主讲,双方不算死敌,但也不是朋友。不通过我就把我手下的人约出来私聊,似乎不太好吧。麻姑洞虽然不是什么书香世家,但也不至于家教疏忽至此,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会。”

沈银灯知道她是故意奚落,打定了主意绝不回应,只是不住冷笑。

“到了我的门上,踩了我的地盘,不递拜帖不打招呼也就算了,见了我的面,居然转身就走,我跟沈翠翘好歹是一张桌子碰过杯喝过茶,算是长辈。让她沈银灯给我叩头,叫一声祖奶奶,也是不过分的。”

沈银灯扬起下颌,冷冷笑出声来。

“还有,有一点务必转告沈小姐。听说她跟我有仇,想必是心心念念要报仇的。但是报仇之前,请沈小姐多读读名人轶事历史传记,古人说,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勾践复国成功,概因他沉的住那一口‘气’,礼数周到,不露声色。但凡他像沈小姐这样,一见到吴王就跟个斗鸡似的,吴王早把他眼珠子转下来喂狗了。”

秦放有些尴尬,几次想出言劝说,想到司藤这性子,自己开口了只会更糟,也就暗叹着没有说话,沈银灯到底有点按捺不住,问她:“说完了没有?”

司藤向颜福瑞颌首:“颜道长走好,不送。”

回到院中,司藤径自坐到廊下的靠椅上,示意秦放对面坐下:“没什么要跟我交代的?”

秦放无奈:“不是你想的那么严重……”

司藤打断他:“我也知道,你这个时代,很多规矩不用守了,但是避嫌两个字,总还是会念的。我跟道门正是关系微妙的时候,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和沈银灯私下会面。”

又说:“今天给我唱了这么一出,必然是有前因的。我想来想去,你都没可能跟沈银灯见过面,除非是那天在会所,我让你追出去,你跟她打了照面,回来却不跟我讲,为什么?”

那天不跟她讲,是因为乍见到跟陈宛一样的面容,心头惊慌失措,一时鬼使神差瞒了下来,也不知司藤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前后那么一连,就能把他驳的无话可说,以后,还是跟她讲实话的好。

秦放决定不瞒她:“那个沈银灯,跟我最初的女朋友陈宛……长的一模一样。”

女人的重点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女妖都不能免俗:“你都要结婚了,你还惦记你从前的女朋友?”

“不是……陈宛死了很多年了……”

这么一说就容易理解了,司藤想了想:“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我才不信这世上有两个人长的一模一样,要么是同一个人,要么就是双胞胎。哪怕是电视电影,那些一模一样的,最后还不是一个娘生的。”

秦放有点难受,轻声说:“真的一模一样。你说的情况我都问过沈小姐了,她自己也说不是。可是……我看着真的很像。”

“不过,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是要避嫌。她和陈宛不是一个人,以后,我避免跟她见面就是了。”

司藤反而笑起来:“别,两回事。”

秦放这么一说她就懂了,又是初恋又是一模一样,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那是正常的,反正那个安蔓出局是一定的了,秦放如果开启新的恋情,对沈银灯生出特殊好感也在情理之中,他要是风平浪静淡泊以对,反而值得怀疑了,再说了,感情这种事禁得住吗?

“你和沈银灯怎么样我管不着,只两点,一是管住你的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二是真跟沈银灯花前月下,选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我这个人虽然大度,看见她整天跟个斗鸡似的,心里也不舒服。”

说完了,也不管秦放如何的瞠目结舌,起身径直回房,秦放正暗自庆幸一场风暴终于过去,司藤忍不住又回头:“一模一样,是个人就跟你的女朋友长的一样,我还说你跟我的……”

入目所及,廊下暗光晕黄模糊,秦放就站在光影之中,微微低头,唇角带浅笑,像是无可奈何,又似乎浑然不放在心上,怪了,天天见他,从无异状,唯独此时此刻,如同醍醐灌顶猛然醒悟,他像极了一个人。

司藤蓦地住口。

等了半天没等来下文,秦放抬头看她:“你的什么?”

“别动!”

秦放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吓了一跳,司藤就站在身前一米多远,面色说不出的古怪,吩咐他:“头再低一点。”

什么意思?秦放满心疑窦,但还是往下低了低头。

“脸往右,再右一点。”

“下巴收一点,不要有别的表情……”

……

几番摆布之后,秦放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了你。”

司藤盯住他看,少有的迟疑,很久才问他:“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杭州人?”

“杭州。”

“那么,你的祖上,往前追溯,有没有人,去过青城?”

沈银灯火气不小,一路疾走,颜福瑞跟在后头一溜小跑的,快到住宿的酒店了才敢跟她搭话。

——“沈小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换了我也一样的……”

——“你就不要跟妖怪斤斤计较了……”

——“跟司藤小姐是说不通的,我跟她见面时,说她不应该给你们麻姑洞下咒,谁知道她说,下了又能怎么样,那么多道门,她不给别人下,只给麻姑洞下,那必然是麻姑洞不好!这样的歪理她都能讲的出来……”

沈银灯猝然停步,颜福瑞一个没留神,险些直撞在沈银灯身上。

“她承认是她下的咒?”

“是啊,她说敢做敢当,没什么好抵赖的。”

沈银灯愣了许久,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低声呢喃了一句:“她怎么会承认呢?”

颜福瑞不明白沈银灯问这句话的意义在哪里:为什么不承认呢,是她做的,她当然承认了,有什么不对吗?

他想问问沈银灯,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响起了张少华真人的声音:“沈小姐,大家都在等你了。”

一如既往,这样的“会议”颜福瑞是参加不了的,只能眼巴巴看着苍鸿观主房间的房门砰一声无情闭合。

还不到睡觉的点,瓦房在房间里看动画片,吵吵嚷嚷烦的很,颜福瑞索性去找王乾坤聊天——王乾坤虽然身在道门,但是和颜福瑞一般无二的参加不了高层会议。

怪了,王乾坤今天蔫蔫的没精神,把颜福瑞请进屋之后就躺在床上伸筋骨,过了会又做眼保健操,指头在鱼腰晴明丝竹空几个穴位上压啊压的,一问才知道是苍鸿观主今天给安排了工作,让留守武当山的道兄传了不少《妖志》、《地方异志》的文档版本过来,苍鸿观主浏览了之后,让他通读《滇黔妖志》,从里头列几个黔东著名的妖怪出来。

还有人给妖怪做志?那司藤是不是该被列入《青城妖志》?颜福瑞顺口问他,那有厉害的妖怪没有?

有!王乾坤登时就来了精神,噌地从床上坐起来:“康熙四十二年秋,黔东现巨妖,据说顶天立地,遮天蔽日,其状如伞。每穿州过府,必伤人无数血流成河。后来是麻姑洞出面,信传武当、青城、龙虎、齐云,又得隐士高人助拳,去妖一臂,重创此妖,由是妖踪绝。后人感叹此乃黔东第一妖患,遂名‘赤伞’。”

白金教授的笔记本电脑打开,莹莹的屏幕上一张照片,拍的是发黄线装书的一页,像是中国古代的版印画,前头无数老百姓张惶奔逃,后头半空之中,云头上按下一怪,头如簸箕其大无比,身子又细条条如竿,双眼狭长,虽是墨笔勾勒,却惟妙惟肖,让人视之齿冷见之胆寒。

沈银灯只扫了一眼:“这是赤伞。”

秦放给司藤强调了不下五遍:我们家世代都住杭州,我爸,我爷爷,我爷爷他爸,个个老实本分,最远只去过上海旅游,从未到过青城。

为了强调,他还来了句英文:never。

这话当然不是真的,他给司藤讲过自己和安蔓去囊谦的原因,太爷爷太奶奶从青海到杭州,几乎横跨半个中国,怎么可能“最远只去过上海”,不过他就是不想费这个事儿了,一切可能性,通通never以蔽之。

司藤听的认真,还频频点头,就跟接纳了他的意见一样,秦放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被她抛出的一句给噎了:“何必这么多废话,照片拿来看看。”

还别说,秦放家是真有照片,都在杭州乡下的青瓦老宅,秦放小时候看过,斑驳的灰墙上高挂着玻璃相框,应该是在照相馆拍的,胖胖的太爷爷穿长袍马褂,拱着手笑呵呵站着,跟尊弥勒佛似的,太奶奶穿改良旗袍,抱着儿子坐在梨木椅子里,特意把戴了两个翡翠镯子的手迎向照相机。

那年月,家境殷实点的人家,应该都拍过这样的照片,连姿势都差不多。

秦放没好气:“照片在老宅里,你要看,跟我去趟杭州,一屋子的老照片,太爷爷太奶奶,七大姑八大姨,随便看。”

他不傻,一个女人用那样的神情和语调打听一个男人,断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往前推年份,司藤青春正好的时候,太爷爷也正是风华正茂——可说自己太爷爷跟司藤谈过恋爱,打死他都不信。

虽然无缘和太爷爷照面,但老照片看的不少,中年发福之后的太爷爷像个汤圆,笑起来眼睛是两条缝,特适合演电影里的地主老财,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人不错,上孝父母下敬兄弟朋友——难不成司藤当时为了太爷爷的高尚节操而折腰?两字,啊呸。

“你没有亲戚朋友吗,委托一个人去老宅,翻拍几张你太爷爷的照片给我看,对了,顺便也找找他的书信,我看看他的字。”

她还真是不怕麻烦,秦放一万个没好气,老宅已经好多年没去人了,屋里都该积灰张蛛网了吧,麻烦谁去呢?想来想去,也只有单志刚会帮这个忙了。

想到单志刚,秦放蓦地反应过来,糟糕,之前想阻止他去跟踪安蔓的,见到沈银灯之后,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呢。

赶紧打他电话,谢天谢地,单志刚很快就接了,声音有些懊恼,说明明看见安蔓的,但是医院里人太多,拐了几个弯之后,居然跟丢了。

跟丢就跟丢了吧,秦放不想单志刚涉险,想着正好用司藤的要求把他引开,就跟他说安蔓这事暂缓,有更重要的事请他帮忙。

听完这所谓“更重要的事”,单志刚如坠云里雾里:“秦放,翻拍照片这事,我随便安排公司里哪个下属去都行。但安蔓是骗了你,好不容易找到,不盯紧一点,她跑了怎么办?”

秦放犹豫了。

志刚说的是有道理的,安蔓之前还在囊谦,突然又出现在丽县,行踪极为不定,错过这一趟,说不定就再也找不到了,秦放考虑了一会,终于同意让别的人去翻拍照片,但还是再三叮嘱单志刚:远远盯住安蔓就好,千万别靠近,她背景有些复杂,万一深究,恐怕会对他不利。

单志刚给他吃定心丸:“咱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二话啊。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这话可真是暖心,这些日子如坠冰窖,事事拂人意,有这么个兄弟雪中送炭,真是让人宽慰不少,放下电话,看到司藤似笑非笑,才想起忘了回避她,心里很不自在,正想找个借口回房睡觉,司藤说了句:“我就说这个安蔓有问题吧。”

是,你神机妙算,言出必中。

秦放没好气,心里翻她一个白眼,谁知她又紧跟一句:“你这朋友也有问题。”

这什么意思啊,秦放不干了:“志刚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十几年交情,有什么问题?”

司藤说:“你们俩合办公司,你已经是整天不见人影了,他作为另一个老板,不站出来稳定军心主持大局,跑到穷乡僻壤帮你找未婚妻,有这样的老板,公司还没倒闭,真是商界耻辱。”

又说:“都告诉他事情复杂,换了普通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反而分外积极,为什么?难不成爱上你了?”

被人这么揣测自己兄弟,换了谁都会心里不快,秦放话里头多少带了点不客气:“司藤,你身边没什么朋友,当然理解不了好朋友过命的交情,我就奇怪了,在你眼里,安蔓有问题,我有问题,连志刚都有问题,这世上,是不是只有你自己是没问题的?”

有好一阵子,司藤没再说话了,过了许久,她抬头看秦放,眸光流转,唇角渐渐勾起笑意。

她说:“不不不,在这世上,有些时候,连自己都是不能相信的。”

沈银灯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用赤伞?

苍鸿观主失笑,这还用问吗。

黔东的妖怪中,籍籍无名的司藤根本就不屑一顾,至于那些有头有脸占据篇幅的大妖怪们——拜托,他们为什么能被记录在案?

因为作怪、作乱,引起重视,被收伏、被镇压、被打的灰飞烟灭——死了的妖怪,对司藤来说,还不如籍籍无名的。

唯有赤伞,声名赫赫,最后的结果是“去一臂,重创,由是妖踪绝”,也就是说,赤伞当年伤重而逃,很可能无声无息的死在荒郊野外,但是因为死不见尸,可以被拿来做文章——他们可以理直气壮的跟司藤说赤伞妖踪再现,就在黔东,而且当年赤伞被砍下的那条胳膊,长几许宽几许色泽如何质地怎样,麻姑洞是做过记载的,道门也曾互相传阅,想造假的话有底版可循。如此在情在理,沈小姐还有什么顾虑吗?

沈银灯勉强笑了笑,说:“那就这样吧。”

她脸色不大好看,苍鸿观主看在眼里,并不当众追问,商定之后打发其它人各自回房,只留沈银灯下来问,沈银灯犹豫了很久,才说:“这个赤伞,跟司藤一样,又是个跟麻姑洞有仇的,仇怨之大,只怕还在司藤之上。”

这话没错,赤伞当时是被麻姑洞逼到走投无路的,但是这又怎么样呢?

看来苍鸿观主还是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利害,沈银灯只好把话挑明了说:“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但是世事难料,哪怕只是一个月之前呢,谁能想到死了几十年的司藤会死而复活?这世上的事最是经不住念叨,老观主不要笑我庸人自扰,自从看到赤伞那张图,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冥冥中总觉得……这赤伞好像就活在我们身边一样。”

苍鸿观主宽慰她:“你这是有孕在身,疑神疑鬼的狠了。哪有念叨什么就出现什么的,远的不说,就说我们道门,三句不离太上老君太微天帝……”

接下来的话没说,毕竟是道门中人,不过点到为止,意思是到了,沈银灯尴尬的笑笑:“谁也不知道司藤找妖怪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就怕赤伞真的没死,到时候与司藤联手……也许是我多想了吧,我怀孕以来情绪时好时坏,再加上有诅咒罩顶,难免杯弓蛇影。”

苍鸿观主拍拍她的手背,本意是要安慰她的,但是不知怎么的触动心事,感喟着说了句:“如果这赤伞当真没死,咱们道门迟早会跟它对上,命中注定,该来的总会来的,就像当年……”

就像当年,司藤抱着那个被闷死的小孩哈哈大笑,说,你们记着,我一定会回来的。

赤伞当年,绝路断臂,是否也有过类似的毒誓?

沈银灯没想到苍鸿观主会突然间这么问,她打了个寒噤,沉默良久,才说:“自然也是有的,它那时被众道门围剿,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恨不得生吞了我麻姑洞,确实说过不少让麻姑洞断子绝孙之类的狠话。”

苍鸿观主的心里咯噔一声,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什么:“沈小姐,你们麻姑洞的诅咒,会不会并非来自司藤,而是源出赤伞?”

沈银灯想也没想,断然否认:“不会!”

说完才发觉自己答的武断,见苍鸿观主神情有些讶异,忙支吾着解释:“诅咒这事,颜福瑞问过司藤,她亲口承认了的。”

单志刚派的下属很得力,照片很快翻拍过来,一面墙的全景、照片单张、正面、反面,分门别类,压缩了发到秦放邮箱。

秦放想办法下载了打印出来,厚厚一沓,拿给司藤,天色已晚,檐下亮灯,两人就坐在桌子旁边,一张张摊开了看。

对秦放来说,这不啻于一部家史,那么多不曾谋面的祖辈亲戚,也曾喜怒嗔愁鲜明生动,真是搞不懂时间是个什么玩意儿,好像照相机的快门按键,咔嚓一声,那时代就再也回不来了,而这些人,就这么定格在发黄的老胶片上。

而血缘血脉又是多么奇妙的事情,一代一代,没有这些人,就不可能会有他——如此想来,现在走在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上万年的奇迹,因为每个人,都有可以上溯的那条脉络……

秦放一时间感慨万千,眼看就要沉浸在人类繁衍的大课题里了,司藤一句话把他拉了回来。

“你太爷爷,怎么长这么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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