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爪雪泥说怀旧

第一次见到亚飞，在宁海前童古镇，他才十四五岁，初中二年级学生，个子不高，却很机灵，一对圆溜溜的眼睛与爱思考的神情，惹人注目。前童山水清丽，人物俊秀。若干年后，我在宁波师专再次遇见亚飞，他就读该校中文系，说话不多，文质彬彬的样子。茫茫尘世，每个人都是独行者，或时有交集，但都有各自的生活轨迹。又几十年过去，亚飞竟然打电话给我，声音并不陌生，却仿佛来自另一星球；或者说遥隔大洋，意外获得彼岸发来的信息。孟浩然诗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一周后，亚飞寄来他厚厚的书稿《心程记快》，满纸浓浓的怀旧情绪，留下人生或深或浅的足迹。回忆当年，我也曾经是一只失群的雁，在前童栖落一年，往事虽已模糊，鸿爪依稀可辨。

《心程记快》：童亚飞著，西泠印社出版社2013年8月出版。

“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是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中的名句。那一年苏轼父子三人从四川到河南开封应试，路过渑池。五年过去，“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人事已非，不禁感慨系之。人也像雁，兄弟又叫雁序、雁行，有时也会离群失散。“想伴侣、犹宿芦花……去程应转”（张炎）、“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李清照），因此，怀旧乃是人情之常。“昨夜星辰”与“明日黄花”会给人带来许多失落与惆怅，而有些记忆和回味也能使人感到温馨和慰藉。大抵怀旧必须有可怀之地、可怀之事、可怀之人与可怀之情，还必须有引发怀旧的契机。

翻读亚飞的书稿，我再次走进他笔下的那些古宅深院，再次会晤他记叙的那些人与事。前童家家门前屋后如跳珠不断的清澈流水，窗外朝夕相对绿草如茵的塔山鹿山，曾经是我的桃花源。可我毕竟是匆匆而过的外来客，而亚飞则是世世代代的原乡人，前童是他的根。这些年古镇前童成为旅游胜地，不少作家毫不吝啬诗意的笔墨，赞美过这里的山水景物，但总无法写出像亚飞那种深入骨髓发自心底的真情挚爱。或说，诗歌是抒情的。其实，优秀的诗歌、小说或散文，都是《红楼梦》里“风流灵巧招人怨”，又博得千古读者喜欢的那位姑娘——晴雯。关于《红楼梦》，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反清排满，宫闱内幕，纳兰家事，阶级斗争，都不足信。刘勰云：“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最能打动千古读者心的，只有一个字——情。

亚飞这部书稿以记事写人为经，写情为纬，就像前童古镇门前屋后的渠水，穿舍入户，家家相通。东家大嫂在屋后洗菜淘米，与正在刷碗的对门三姨聊天，水从她们的手中流过，共有共享。只要镇外大溪里有水，渠水就不会干涸。春夏季节，新雨过后，水会流得更欢，永远保持洁净与清澈。这里的人际关系也如水一样滋润、友善、融洽，亲如一家。前童居民大多数姓童，乡情与亲情是立里睦邻之本，也是立命安身之道。

先说乡情。“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乡情如村里的长流水，从遥接天台山的白溪流来，曲折蜿蜒，千年不断。亚飞的书稿不少是写乡情的，一山一水、一景一物都写得别有情致，可供回味。如《闲嚼麦饼》《童年磨趣》《灶前凳》《中秋节》《老屋的窗口》……写得最好的是《老屋的月亮》。文章这样开头：“我不知道月亮是城市的圆还是乡村的圆，但我知道月亮最是家乡老屋的好。老屋的月亮是冬暖夏凉的，那月色，那月味，那月声，使我至今不忘。那时，我们还小。”亚飞是从童年的视角与心态写的，写来充满童趣。“月亮升上来了，从老屋院子的缺口升上来，从灰淡的树荫中升上来。”接着便写老屋，“是清朝几百年老屋。院子东北角有个缺口，里面又是一个院子，呈‘L’形，月亮就从这屋栋上升起。屋栋背后有大树，长在一个废园里，废园是‘尺木草堂遗址’，‘尺木草堂’是我们上堂屋的书院，建于乾隆年间……”这样，老屋的月亮便有了历史感与文化传承的意味。后面几段文字写得更显精彩，同住一个院子的人在月光下晾衣服、吃饭、唱儿歌、讲故事与抓蟋蟀。从夏月、秋月写到冬月。结尾却令人伤感：“19岁那年，我离开了老屋；再回老屋住，已是人到中年了，那是为了办老母亲的丧事。丧事前后十天，一直阴雨绵绵，在‘上堂屋里道地’的老屋，竟没有见过一丝月光。”千来字的散文写得如此深婉有致，真不容易。《闲嚼麦饼》也很有特色。宁海麦饼我曾尝过，如意公司老总储吉旺戏称之为“披萨”，是中国麦饼的欧洲版。其实，麦饼的味道各地差别不大，不同的是那份浓浓的乡情。诚如鲁迅所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闲嚼麦饼》开头用笔记体，引证考据，风俗掌故，制作工艺，信手拈来，细腻入微，一连串的短句与联想，使人觉得风味满口，口舌生津。最绝的还是“带麦饼上山砍柴”那一小段：

日过中天，就选山溪边的一棵大树下，坐下吃麦饼。脚下的水清得潭底毕露无遗，“潭中鱼可百许头”是时常会有的；头上油绿的树荫顶上，高高地浮着白云；远远近近的山鸟，不时叫一两声。吃饱了，或许来了兴致，捻碎麦饼喂小鱼，有时碰到小虾，就会用麦饼屑逗出一幅齐白石的《虾趣》来……那时没读多少书，不知天底下曾有过一个李太白，现在想来，这情景使人直生“且放白鹿青崖间”的感慨。

此即所谓“峰回路转”“别有洞天”，是散文的超诣境界。

再说亲情。亲情是母体的脐带，虽说人一出生就离开了母体，但三年哺乳，数十载养育之恩，那是与生俱在，至死不休的。亚飞有两篇文章写父亲，一篇《傻父亲》，一篇《父亲的画》。《傻父亲》开篇写道：“父亲刚好八十岁，身体硬朗，但背很驼了，弯弯的。那不是上弦的新月，也不是下弦的残月。是生活的弦绷得太紧，将他拉成了一张弓，是岁月的风霜太重，将他压成了一棵老松。”“我那个傻子”，是亚飞母亲对父亲的昵称，村里人也调侃说他“傻”，因为他“傻”得与众不同。《父亲的画》该是十年后写的：“父亲有多大？他已把六十甲子轮回了一周半。”“我父亲从小学漆匠，后来又改学小铜匠，到中年后又从事漆匠了。”漆、雕、画三位一体，晚年开始用电烙铁和三合板作烫画。“父亲作画，白纸板，黑水笔，世上独一无二，画法无师自通……”后来，父亲的画竟然能够卖钱、获奖、登报了。亚飞只选择几个细节就把父亲刻画得栩栩如生，写他那副憨气与傻劲。书稿中专写母亲的文章也有两篇。《回忆母亲》一文中说：“母亲早在十多年前就走了，她倒在灶膛前，倒在一个母亲的岗位上。”《灶前凳》一文补叙说：“四十分钟前，母亲坐在灶前凳上，身体略前倾，右手握着柴末欲往灶孔里塞，左手扳着凳板的里侧，停止了最后一口呼吸。”其时，亚飞的母亲已八十二岁高龄，无疾而终，应该说已尽其天年；树欲静而风不止，在游子心中仍时刻萦怀。正如《诗经·蓼莪》所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也许今天的有些子女已没有如此强烈的感受，亚飞却写出了久违了的人子亲情。《衣声》开头是一首很不错的诗：“老窗底下旧桌侧，一针一线慈爱色。春燕秋虫几十度，最是衣声听不得。”衣声是母亲缝衣之声，“用针缝衣也有声音，真的。针尖戳破新布时，‘噗’的一声，极细微极细微，用心才能听得出。”是的，衣声便是心声，母子亲情，心灵相通。所以，孟郊才写出“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千古绝唱。亚飞在文章结尾处说：“衣本无声，衣者有心，衣才有声。”虽说当下至少在城里已很少有母亲为子女剪缝衣服，但她们手中无形之线、心中无声之声仍牵系着亿万华夏儿女之心！

亚飞书稿中写亲情的文章不少。第一辑《故事搜影》中写的童氏族人，都是他的叔伯宗亲。八百年前童氏祖先从浙南迁居来此，绵绵瓜瓞，闾阎扑地，成为数千户上万人口的旺族。亚飞为前辈族人童一秋、童上甫、童连金、童宏德、童先林、童遵锵等作小传，有两个视点：一是生养他们的土地，一体同胞；二是前童族人的宗风与品格，一脉相承。虽然各人经历不同，却能始终秉持前童人的淳朴、刚直与坚忍。所谓“君子之泽”，有如前童清澈的流水那样无处不在，从一出生就蓄积在每个人的心里。亚飞是在娓娓叙述故事，还是在款款倾诉亲情？我却感觉是在阅读前童几百年的宗族史，阅读几千年中国宗法社会的家谱，阅读中国人的良知与良心。人生不过百年，每个人能够留下的事迹，也如同鸿爪雪泥。可是，那支世世代代飞鸿家族的队伍却是按照时序的变迁，沿着祖辈飞过的路线，南飞北归，呼朋引侣，传承着，照应着，既是探索、奋斗之路，又是怀旧、寻根之旅，把大写的“人”字书写在天上……

前童人耕读传家，诗礼济世。据史料记载，自南宋至晚清考中科举234人，受敕封例职世职101人。明初，著名学者方孝孺曾在前童教学授课。辛亥先驱、浙江光复之役的功臣童伯吹即为邑中翘楚。这些年，前童的能工巧匠、学者商贾，更是走遍全国，走向世界。亚飞《心程记快》下辑写他的旅游见闻心得，虽是急就章，不乏佳作，如《相见岭寻秋》《新昌寻天姥》《山野文章》《二度美》等。亚飞有说故事的天赋，一件看似平淡的事，听他娓娓道来，便觉得生动有趣，这主要得力于口语化与白描手法，不堆砌，不作大段的铺陈与多余的描绘。或许是读古代小说与笔记小品多了，自幼听老人们讲故事多了，下笔自然便简洁、明了，很少废话。书稿第一篇就揭示了个中奥秘：

所谓“故事”，或谱志中偶见，或道听途说所得，往往三言两语，只是一点踪迹，几片碎影。为了尽可能让其完整，常常要访之于多人，或穿过卵石灰砖，狭窄细长的墙弄，或走进阴暗逼仄，白烟满灶的厨房，或迈上吱嘎作响的木楼梯，坐在“三挈弯”眠床前，“叔叔”“婶婶”“公公”“婆婆”一通，聊一两个钟头，于是那些蒙了灰尘，结了蛛网的轶事，变成一串串生涩而粗糙的文字……

如果仔细阅读，亚飞叙事一般不用长句，或把一句掰成两句、三句说，而抒情则完全溶解在生活化、细节化的叙述里。

我手头有一本《收藏前童》的书，是去年汇编出版的，搜罗丰富，图文并茂，可以作为文物志与风俗史收藏。我觉得亚飞这部书稿对于前童来说，或仅是雪泥鸿爪之一斑，但透过他这只前童雁的独特视角收藏的前童，也可以为前童收藏。

癸巳年立夏于听涛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