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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

时间:2022-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的妻子消失得毫无征兆,她消失在镜子的后面,而之前,她正在打扫房间——抹布和扫帚还在,电视里的音乐还在,我妻子一直有听着音乐打扫的习惯。无聊,是她消失的原因?我拨通妻子的电话:它放在桌子上,离开的时候她并没有将它带走。镜子还是镜子,我敲敲玻璃,玻璃发出玻璃的声响,它没有异常。一个警察站在门外。

我的妻子消失得毫无征兆,她消失在镜子的后面,而之前,她正在打扫房间——抹布和扫帚还在,电视里的音乐还在,我妻子一直有听着音乐打扫的习惯。毫无征兆,她消失的时候我正坐在电脑前面玩“暗黑”游戏,刚刚被一只残血的小怪杀死——这很正常,平日里我也是如此。我们没有吵架,今天没有,昨天也没有,前天、大前天也没有,现在想起来,在大前天的下午她似乎说过一句“无聊”。无聊,是她消失的原因?

我查看了镜子:它还是镜子,没有变化,包括上面的污斑,包括它的厚度,包括它和墙面的距离。它照得见我,照得见我冲着它做出的鬼脸。我敲敲玻璃,它还是玻璃的回声,听不到别的,当然更听不到妻子的呼喊。她怎么就消失了呢?

不是我能想明白的,我的数学不好,物理不好,化学也不好,略有成绩的就是地理,但它在这里没有什么用处。接下来,我想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好吧,那就等待吧。

重新坐下来,我换了游戏,CS,我扮演匪徒。不知道是不是受刚才事件的影响我总是接二连三地死亡,有两次,甚至刚刚转到墙角,连“警察”的面目都没有看到。妈的,我承认自己不是那种特别冷静的人,我把自己的咒骂发给了队友:“你们这些混蛋,也不知道照顾一下老子!”得到的当然是更为不堪的咒骂。我直接关掉了电源:小伙伴们,你们以少胜多去吧,祝你们好运,被AK47爆头,被闪光弹亮瞎眼睛,早早被警察们杀掉!

我又绕着镜子看了两眼,它还是镜子,就是镜子,没有机关暗道。也许我该喊一声芝麻开门?不过,这时候我还不准备喊。我准备,先等着。反正也没什么事儿。

康师傅牛肉面,我决定,加两个鸡蛋,再加些香菜,这难不住我。我的一只手在遥控器的按键上选择,新闻,体育,CCTV9,戏剧频道,游戏频道,电影频道……最终,我将它固定在体育频道NBA,马刺对热火,我妻子是热火的球迷,但我不是,我早就不要詹姆斯了。他不够强硬,总是犹豫,现在,他又将球传给了队友,再次浪费了机会。中场的时候,我竟然在沙发上睡着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没有梦见妻子。这点,也许需要做个说明。

等我醒来,球赛已经结束,此时解说的是大力士们的比赛,实在没什么兴趣。我拨通妻子的电话:它放在桌子上,离开的时候她并没有将它带走。除了等待我还能做些什么?好吧,我再查看了一次镜子。它的上面没有丝毫缝隙。

第二天是忙碌的周一,长着苦瓜脸的科长派给我一大堆的活儿:半年工作总结,专项检查活动的自查报告,局长、处长、科长和财务处的检查对照材料——最晚周五全部完成。下周上面来查,你要写得认真些,精彩些,要处理好局长、处长、科长的语气,他们职务不同,站位不同,自然要谈的内容也有所不同。“一定要好好写。给局长写材料,这样的机会不多,你一定要把握住,要让他满意。”科长拍拍我的肩膀,仿佛我受到了多大的照顾。他再次暗示我,副科长的位置,他已经向处长打过报告,要是这次,我能……

副科长的位置已经空了两年。科长拿它当作悬在驴子头上的高粱穗,在需要我的时候就提一提,而我,也得有意配合他一下,表现出十足的兴趣、感激——只是我对写财务处的检查对照材料表示不解:他们有人。他们的情况我们并不了解。而且,这些人,眼里只有领导,对我们从来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向只想卡我们……“老弟,这,你就不懂了。”科长小有得意,“为什么我们写?一是财务科根本弄不好材料,他们完全是一群只会奉承主要领导的笨蛋,而奉承往往也到不了点上,给他们写,既要显示我们的能力,也要显示我们对他们的善意。二是,我们和财务,得建立良好的关系,你也看出来了,我们报个账、领个东西都不痛快,他们狗眼看人低,另外也是,我们对他们没有用。现在有用了,他们知道我们有用了,以后就会好一点儿。这第三点……”

“科长,我们去年一年,可没少给他们写,包括半年、年终的总结,然而事情过了,从科长到干事,马上就变脸……”我颇有些愤愤,向科长诉苦。这个举动获得了效果,他答应我,允许我回家去写,周四下午把所有材料都交到他的手上。“我和处长说,让他给你开二百元劳务费。当然不是钱不钱的事儿,主要是,要让他知道你的辛苦,我再提副科长的事儿,会快一些……”

表达过感激和涕零之后,我骑车回家。本来,我想和科长谈一谈我妻子消失的事儿的,但几次,话到嘴边我又将它咽了回去。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他很可能会误会我说谎,而且怀疑我试图少干活或者向他提什么条件——或许,这个时刻,我的妻子已经回到家里,那,我的话就将是一个巨大的污点,我再难向谁解释得清楚。我骑车回家,路上,我想她应当回来了,都一天多的时间啦。

然而没有。镜子还是镜子,我敲敲玻璃,玻璃发出玻璃的声响,它没有异常。我突然觉得这个不大的房间真有些空旷。“你也该回来了。”

把材料放在一边,打开电脑,我决定先玩一局CS。这一次,我的表现还算正常,没有特别悲摧的偶然出现——突然,我听见镜子那边发出一声脆响——就在我一愣神的时刻,敌人从侧面跃过来,一枪爆头——靠!我用力砸一下键盘,镜子又恢复成镜子,或者说,它本来就是那样,那个声音响过之后并无变化。我侧着脸,朝镜子的方向看了两眼,然后,重新回到游戏中:又一次的战争即将开始,这一次,我将做得更好一些。

没办法做得更好,电话响了,是科长。他在那端询问:“小李,你开始写了?”“是的,我在写。”“小李,有这么个情况,我也是刚想起来的,前天,报纸上那个市委讲话,你要把它的主要精神和新的提法加入到我们的报告中,要有体现。”“好的,我家里没有报纸。这样,我先完成,那个后加,你看怎么样?”“不行吧,如果后加,能看得出痕迹来。市委讲话的精神很重要,这样,你再来一趟单位,我把报纸给你准备好了。”“好吧。我马上去。”放下电话,我狠狠骂了一句,然后开门,走向楼下。

一个警察站在门外。“请问,这是李向百家不是?”我站住,停了半秒,然后摇头:不是,不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我竟然有些凛冽,在回答的时候也磕磕巴巴:我,我不认识,这这个人。

“他说是六〇一。”警察拨出电话,“向百,我到了,你他妈怎么告诉我的?我就是在六〇一……三单元?”这是几单元?我告诉他,是二。“我走到二了。我就去!”他侧着身子,试图让我先过。

“警察……”在他回头的一瞬间,我把话又咽回去,重新找个话题,“你是负责哪一片的?”我不能报警。我不可能说得清楚:我妻子消失了,在镜子后面,他是不可能信的,不可能。他肯定怀疑是我谋杀。一旦报警,我的麻烦就来了,现在还没必要惹上这个麻烦。

“你问这干吗?”他显得相当警惕,“什么事?”他看过来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罪犯。“没事儿。”我说,“我有个哥们儿,张长扬,就负责这片儿,我是想问你认识他不。”“不认识。”他说得相当生冷。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科长没抬头,而是把脸低在我打印出来的材料里。我说,我一直在写,在改,弄了几个通宵,昨天加到凌晨四点才把最后这个给弄出来。说着,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再说,我的妻子……

“好吧,你先放这吧。”科长数着页码,“这些材料还要好好打磨。下周上面过不来,先检查其他地方。给你放一天假,回去休息吧。”他看我一眼,“这样,你就一下歇三天了。好好玩。但材料的事儿也不能放松,你也自己看看有什么不足。另外,中心组学习的记录,你也补一下,万一人家查呢。”

行。

刚才你说你妻子……

没什么。她出门了。我决定撒谎,继续撒谎。

“我就猜得到,没人管,你自己玩游戏不睡觉,看把自己累的!”

我说科长真的不是,我这些天,还真没心思玩游戏,我的全部身心都在如何把材料写好上,而且,我还注意,局长、处长、科长的不同角度不同说法,我让局长从四个方面谈,处长是三个还不能有漏项,你们几位领导说的是同一样内容但从标题上就得有变化,调整这些可让我费脑筋了……科长没说话,只是捻着我放在桌上的打印纸。“我明白,我再加内容,丰富一下。只是,财务给我们的资料太少……”

你问他们要。小李,这也是锻炼。不是我说你,这事儿,你应当想在前面。以后,你当了副科长、科长,甚至处长,没有协调能力肯定是不行的,你不能总把自己当一个干事,支你干活你就干,不支就眼里没活……而且,要加强政治敏感度,就说这次,市里这么重要的会,书记市长都参加并且书记有重要讲话的会,你在准备写自查材料的时候就应当想到,要谈我们是如何贯彻讲话精神的……“是我考虑不周,我当时想,上面要我们总结的时候,这个会还没开。”可你写的时候会开了。对不?所以,才要有敏感度……他说的是工业企业,我们不是工业企业,我们不是也要学习贯彻,要体现这种学习贯彻。是不是?是。我一边点头一边又打个哈欠,这不是伪装,而是真的又困又累,脖子已经支不起脑袋的重量。科长停止了他的训诫,好吧,你回去吧。要好好治治自己的拖延症。在我出门的时候科长又叫住我:“如果谁看到你,就说我让你出去办事儿,别说我给你放假,这样不好。”

妻子已经消失一周了,她的消失让我有些焦头烂额。首先是做饭,一个人的饭很不好做,了无趣味,多数时候我都用康师傅方便面填充饥饿,多数时候,我泡方便面,也是在饥饿难耐的时候,它很没有规律。其次是垃圾,种种垃圾已经堆积得四处都是,仅仅圆桶的方便面盒就散乱得很不成样子,散发着或浓或淡的气味。洗衣服也是问题,之前这些事都是妻子来做的,它们在床边堆着,看着都有些头疼。还要打扫屋子,这是件非常耗时又无聊的活儿,我提不起兴致。当然还有,欲望,我还不到三十,好在这个问题我能解决。还有睡眠,因为缺少妻子的存在,我的睡眠也像吃饭一样缺少了规律,有时,我会趴在电脑前小憩一会儿,然后继续我的游戏……她怎么能,说消失就消失,连个招呼都不打呢?我走过去,敲敲玻璃,对镜子里的我说,这样不行,我得雇个小时工去。我对着我说,别舍不得花钱。

按照朋友的指点,我去到“为红嫂劳动中介服务公司”,说明来意,那个叫为红的老板递上名片,热心地为我介绍:A如何,B如何,C如何,D……那些挂在她名下的员工简直都是一朵朵盛开的花儿。AB都不能选择,原因不能和老板细说,只是表示,我希望雇佣一个有些年纪的,工作经验丰富的。“你别看她们年轻,经验绝对一流,工作也极为认真,考了好几个证,甭说日常打理做做饭什么的,就是服侍病人、带小孩都没有问题……”“还是看看上年纪的吧。我妻子也是这个意思。”——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相信我的妻子会在某个时刻从镜子里回来,那时,她如果发现自己家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后果肯定相当严重。“我妻子,不信任太年轻的。”

为红老板马上转换了口吻,是啊,现在的年轻人是不让人放心,太浮了,不安心,总想着少干活多拿钱,还是中年人劳靠,做事细心,不糊弄,做得长了就和一家人一样……我好不容易才把话插进去:这个怎么样?能不能让我见见?

我和C没有谈拢,在工资上,她不肯做半点儿让步,而且说她只负责打扫房间的地板,家具、抽油烟机的清洗不做。D也不行,她显得笨些倒没什么,问题是,我在和她谈工资等条件的时候,她竟然给我上起了政治课,“我们劳苦大众”,“我们只有分工不同,工作没有高低贵贱”……“我没有对您有半点儿的不尊重,我没有……”“同志,我只是事先提醒。工资少点儿倒没什么,你给的工资也确实少了,我觉得你在轻视我的价值……”

最后,我决定请E,她看上去憨厚得多,工资也合适。我交上二百元中介费,一百元佣工押金,“明天上午七点半。”E点点头,老板,你放心。你也有我的电话。

七点,七点二十五,七点二十七。E的电话打了进来:“老板,我马上就到。不过,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你家住得有些远,我来回不方便,你能不能每天再加二十元交通费?”“你怎么能这样?”我有些愤怒,“我们是说好了的,你不能这样出尔反尔!”“我没要求涨工资。在我们的合同里,没写上交通费由我自己出。老板,你挣钱容易,不像我们,就当是施舍吧。”“不行!”“老板,我不能赔钱给你干吧?我没想到你家距离这么远,我以为可以骑自行车到呢。”“你……我没想到你……在签合同时,我把地址写得很清楚!”“当时我没有看啊。我相信你啊。真没想到这么远。”“那不行。我绝对不能允许这样做。我不会加一分钱。”“老板啊,你可要想好了,要是不加,我就过不去了。你就是再找别人,也会是这个情况。”“无赖,你根本是欺诈!”“随你说好啦!不过我也得提醒老板,你交的中介费、佣工押金都是不退的,如果你反悔,重新雇工,要重新再交中介费和佣工押金。你算算,怎么样更划算?老板,只要我给你多做点儿,认真点儿,这点儿小钱就出来啦,你干吗这么在意呢?”“屁!”怒火冲上了我的头顶,“我要去告你们,我们可是签了合同的!你如果不马上到,我绝不会轻易地……”那端,电话早就挂掉了,我再打过去,仍然是再次挂掉。

我准备再打,电话却自己响了,我冲着电话里大喊——在这里,我还是略去它吧,它属于脏词儿。“什么,你说什么?”

“科长,”我稳了稳心神,对着电话喘着气,“我等会儿到。我和老婆吵架了,她,她——”“那你也不能骂人啊,”科长的声音异常严肃,“哪头轻哪头重你都分不清!别让家事影响工作!快过来,局长要听汇报,明天省里工作组就到了。”“放心,领导,我没事儿。让你看笑话了。我现在就过去。”

一路上,我一边继续使用能够想到的脏字脏词狠狠咒骂,一边飞奔。

对着镜子说,阿兰,你回来吧。

对着镜子,阿兰,你可以回来了。

镜子,把我老婆给我交出来。

阿兰,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再次敲了敲镜子,把耳朵贴近它,里面竟然没有半点儿的回声。我告诉它,都半个月了,你在里面干什么?吃什么,睡在哪里?给我留个纸条也好。我把我的纸条贴在镜子上:

老婆,我要出差,到下属单位检查,可能三四天的时间。如果你回来,请打扫一下屋子,我本来想雇个钟点工,但没有雇到还生了一肚子的气。冰箱里有香肠、面包,方便面在厨房第三个橱里。回来了给我打个电话。详情回来再说。

我把她的手机放在显眼处,只要从镜子里出来,她就一定能看到,昨天,我已经将电池充满。老婆,我走啦!——我对镜子说,仿佛镜子才是我的妻子。

所谓检查,就是我去询问:汇报材料准备得如何,领导重视程度如何,有无突出事迹,你们认为存在的问题有哪些,别少于三条,这些表格里的数字都填写了没有……而科长,在书记或者某长的屋里喝茶。然后是,吃饭。科长代表局长、处长敬酒,他说领导非常重视此次检查,将它放在重要议事日程上,专门下达了重要指示……然后是各司其职地敬酒,倒酒,喝酒,轮流到外面撒尿。此时,我最为重要的工作就变成了为科长代酒、挡酒,按照他的指挥和陪同的领导喝酒,并照顾科长到外面撒尿,照顾他上车。

夜深人静。酒精在我的胃里翻滚,我感觉它烧灼的不只是我的胃,还有心和肺,如果此时将我剖开,我的肠子也大约已变成辣肠——有个好事的某长竟然提议,不喝酒,吃辣椒,半斤白酒兑换五根辣椒……在翻来覆去中,我拨打了妻子的电话。没人接听。也不知道她的情况如何。不过她也不能吃辣椒,这也不是她的强项。

那场酒宴造成的后果是,我不停地拉肚子、发烧,只得停下来住进了医院,而科长则和司机一道继续后面的检查。科长在的时候某长、书记都还算客气,等他一走,这些人也没了人影,半小时后办公室的小刘也借口有事离开了病房,他走的时候甚至还摔了下门。之后两天,邻床住进了新病人,他不断呻吟、吐痰,骂自己的儿子和老婆,热热闹闹地,而某局再也没人来,仿佛,我并不存在,与他们再无关系。

第三天,我决定出院,虽然那股火辣辣的劲头还在。我给科长发过短信,半小时后,他回复,你直接回吧,我们明天也回去,你就不用赶过来了。你把前面的情况梳理一下,后天弄一份情况汇报给我。

怎么回?我给某长发了信息,告诉他,我要回了,给他添了不少的麻烦,抱歉。然后在病房里等,这一次,我等的时间更长。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直等得我浪涛汹涌,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决定不要再等。我拨出一个电话,关机,这个关机给了我不小的希望:也许,我妻子已经回到了家里,她出去买菜了,桥下的菜市场一向信号不好。

在晃动中,我睡着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被困在一座城堡里,里面和我同时困住的还有两个男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一天,两天,我们又累又饿,似乎谁也不敢睡。终于,有一张脸坚持不住,躺在地上打起了鼾,另一张脸马上向我凑过来,小声和我商量:怎么办,我们是不是把他杀了吃肉?我们一起动手。你别怕,我们一起,就是出去后也不会说给别人听,那样谁也跑不了。他还说,刚才,你要睡着的时候,他就提议我们一起杀你。如果你真睡啦也就没命了。说着,那个人翻了个身,他的一只脚伸到我面前——行。我说完行,发觉自己的手上多出一把雪亮的斧头,而刚刚说话的那个人手上也有一把,睡着的人,身边也有一把,而且更长……他突然睁开了眼,面孔模糊的他眼睛却显得很大……电话一直在响,等我醒过来它就断了。随后,又打了进来:是某长,提议吃辣椒的那个麻脸。

——你怎么走了?我刚开完会,这几天,家里出了点事儿……我叫办公室全力以赴,照顾好上级领导……我去了医院,说你已经出院了,真是的,你也该等一等我,我怎么也得好好再请你一顿儿,都怪我,非要让你吃辣椒……你怎么走的?唉,怎么能这样!你给办公室打电话,我们派车送,还给你准备了土特产,这这这……

感谢,感谢领导。不麻烦你了,放心。放心,下次过来,我一定,我请我请,请领导给我这个小兵一个面子。哪里,能请你吃饭,是我的荣幸。咱们,没说的,我一定效劳。只要你吩咐,千万别见外,记得市里有一个好兄弟。没事儿没事儿,不累,我是怕添麻烦。不不不,不了。好的。好。

路已经暗了,远处是点点灯火。我关掉手机,把刚才一直挂着的笑从脸上抹去——路已经暗了,车厢里则是更为浓厚的黑。

妻子不在,她没有回来。一进门我就看到贴到镜子上的纸条,它还在那里。对于这个结果我并不非常惊讶,我惊讶的是她的手机为什么要关机,她是不是回来过,把手机拿走了?

没有,手机在,只是耗尽了电量。

那天晚上我的晚餐又是一包泡面。打了一会儿CS,暗黑破坏神,蜘蛛纸牌……凌晨一点我上床睡觉,在床上,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儿,它弥散着,仿佛有一股灰白的雾气笼罩在我头上。我不准备理会它,明天再说吧。明天科长回不来,我还有时间。

……有人敲门。他敲得相当固执,一下,一下。谁?恍惚中,我想也许是我的妻子,她既然能从玻璃后面消失,那就可能在门外出现——谁?我。局长,是我。

外面是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他叫的,似乎是局长。

我将门打开——“哦,又错了”。是上次走错的警察,这次,他的手上提着一个很重的布袋。再见,他说,噔噔噔噔地跑下楼去。慢着……我喊道,但他没有回头。我想不到他跑得竟然那么快。

警察的出现让我心惊肉跳,不得不思考报案的可能。没错儿,我错过了报案的最佳时间,这当然会增加他们的怀疑:你为什么早不报案?在镜子里消失?没听说过,你消失一下我看看。她的确在家里消失的?不是在外面?那,现在她在哪儿?

我说服不了自己,我无法自圆其说——毕竟,这样的事件实在太过离奇,似乎还没人遇到过。“你看小说看多了吧?是不是你有了外遇,把妻子谋杀了,然后编这样一个理由……”后果将很严重,如果她半年不能出现,最大的可能是,我作为唯一嫌疑人被投入牢房,后面,就是她回来,恐怕我的一切也都毁了。

“你说你干吗去了!”冲着镜子,故意让自己的面孔狰狞些,“要是不肯回来,就再也别回来了!”

又是一阵敲门声。谁?我以为,还是那个警察,他也许发现了什么——是我。我听出,我岳母的声音。“小兰怎么啦?这么长时间也不回家去,你们到底做什么呀?”

妈,小兰不在家,她,她出差了,走得匆忙。在开门之前我就决定继续说谎,我的岳母一点儿也不比警察好惹,她去了南方,学习,单位派去的。我弯腰,给岳母准备下拖鞋,本来说在她走之前先过去一下,结果有几个小姐妹,非要早走两天,这不,就没来得及……

“那她手机呢?怎么老是没人接?”

我说,她没带这个手机,你也知道她的性格,她太会算计啦,长途漫游的,不如在那边办张卡。

“你也得给我号啊!到了那边,就不往家里打个电话?你告诉我号,我打!”

号,号在单位。不过打也没用。她们学习的地方大概是在山区,没信号。我打过几次总不通,所以也就……

“不就是妇联,跑到山区开什么会?又不是保密单位,还不让打电话?”

我说,听她们说,那边是一个疗养院,风景极其优美,原来是厅局以上干部待的地方,能安排到那里去学习,是她们领导的看重。说不定,回来后能重用。

“那你呢?别光知道玩儿,玩儿,也该收收心了。”她那种眼神让我从心里打着寒战,要是她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在镜子里消失了,还不知道有怎样的后果。“看看你弄得这个屋!”她巡视着,倒也没发现特别的异常,“快,别犯懒啦,打扫一下!把抹布给我拿来!看你的厨房,看看看,还能进人不!什么味儿!看你桌上的土!快点,倒点水!”

直到下午两点,岳母才停下来,伸伸她的腰:总算像个样子啦。平时你也收拾收拾,别光指着一个人,小兰是你妻子不是仆人,不能把家里的活儿都压给她。再说你,也别在家里等着待着,常上领导那里走动走动,把你的想法也跟他们说说!别不求上进,以后人家都科长了处长了局长了,你好意思往人脸前凑?咱比人家少什么?少了大脑还是少了鼻子眼睛?小兰跟我说,你没事的时候就知道待在家里玩游戏,玩能玩出什么来?天上能掉馅饼?天上要能掉馅饼谁都张嘴接着,还干什么活啊……

我给岳母把水递过去:妈,你也累了,歇会儿吧,剩下的活我干。我给她递上纸巾:看你的汗。妈,你放心,我知道了。妈,这么远,让你跑过来,都两点啦!你看,我们要不在小区外面吃点饭,家里现在什么也没有,就有方便面和火腿肠……

“我不饿!”岳母再次环顾四周,“窗玻璃,上面的没擦到,窗帘看上去也脏。你一会儿……”这时,另外的玻璃,镜子那里的玻璃突然响了一下,两下,那声音极其清脆,尖锐。

“镜子怎么啦?有什么东西?”她凑上前去,朝镜子的后面看。

没什么。它有时就响。我身上骤然出现了冷汗:要是,我妻子这时候从镜子后面出来,震惊的岳母一定会劈头盖脸,吃了我都不一定。

“那这张纸条……”它竖在镜子的后面,刚才打扫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发现它。什么纸条?我盯着上面的字,脸涨得厉害,这,这是我……这是我前几天出差时写的,因为没信号联系不上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间能回,我是怕万一在我出差的时候……我怕我出差,她一回来见不到人,担心我。我悄悄舒了口气,我昨天回到家,发现她没回来。妈,还是吃点饭吧,你都累了一上午……

“不吃啦!你爸还在家里等着呢。都这个时候了,电话也不打一下。一个个的,都这么让人不省心!我走啦!”

对了,妈,前些日子老家来人送我几斤螃蟹,她也不在,我一个人也不会做,要不你提走吧。本来,我和小兰商量好,要给你们送过去的,这不是,她走得急……

时间过得……说不上快也说不上慢,我对它的存在多少有些麻木。妻子阿兰消失已经近一个月了,之所以有这个计算是因为她单位打来电话,说工资已发,让她去领。我说我去,她,不舒服。会计倒没有半点儿的为难,她只是问我,什么时间能吃上我们的喜糖。喜糖?装什么傻!不是怀上了?男孩女孩?几个月啦?我胡乱地搪塞着,在听她普及了一段育儿知识之后飞快地逃离。时间过得说不上快也说不上慢,一个月的时间,我已经慢慢适应了妻子不在的日子,尽管有些……每天,我都在镜子面前多待一会儿,想上一会儿,其实也想不起什么来。我感觉,真的感觉,我妻子阿兰离开的时间……也就是三五天,一星期,不会再多。至于后果——后面的事就在后面解决吧,反正我并没对她做什么,我想好了,如果在派出所,也一口咬定,我们没有矛盾。我们没有争执。没有。真的没有。

没有。现在,她是在哪一天消失的我都记不清楚了,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往回想,这个印象竟然也有些淡,变得更加模糊。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百无聊赖中,我一遍遍换台,突然听到有人在读这段话,而这段话,我似乎有些熟悉,应当见过,在哪本书上。是一档收视率极低的读书栏目,一个显得臃肿的胖子瘫在沙发里夸夸其谈——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路边小店的伙夫,若不是我想知道这段话我是不是读到过,早就把频道换了。

“《局外人》是一个难以绕过的经典……”是,《局外人》,我在上大学时读过,不过没有读完,写它的作家好像得过诺贝尔奖,也可能没领到奖金。反正也是百无聊赖,干脆,我听听这个伙夫能说出些什么。“你知道《局外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影响?还有,提出零度写作的学者在法国其实并不很受重视,为什么在我们这边会有那么大的影响?”伙夫故意停住,得意地卖起关子。他左顾右盼的样子就像一只大鼹鼠。

“为什么?”主持人当然得配合,她甚至伸长了脖子,把翡翠项链显眼地垂下来。

“我不知道其他的学者、作家注意到没有……加缪的其他作品、罗兰·巴特的其他作品都远不及这两部有名,为什么?因为它书写的,是我们的普遍状态,是我们普遍的心理结构,是我们!我们,就像荣格在对,在对……”胖伙夫的声音一下小了下去,显然,他短路了。这时,他从身侧拿出一张纸条,“哦,荣格对《尤利西斯》的解读中说过这样一段话,他说……抱歉,我之所以要拿出这张纸条对照,是怕我在复述的时候丢掉什么……”

张着肥大的、略有些歪的嘴,号称“作家”的伙夫说,《尤利西斯》简直是冷血动物写出来的,简直是,“属于蠕虫家族的”。抛开纸条,伙夫冲着镜头,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我们之所以那样容易接受《局外人》,那样容易接受零度写作的理念,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冷血,我们也属于那个蠕虫家族,我们对他人缺少真正的悲悯……”

屁!我见不得这副难看的嘴脸,尤其是在他夸夸其谈的时候。你他妈才是蠕虫呢!你是蠕虫,你们一家子都是蠕虫!你们根本就没血没肉!一边骂着一边换台,我将电视定格在游戏频道上,G联赛,虫族对人族,一比一平。

突然,镜子那里又发出一声脆响,这一声,比以往绵长,颤抖,像有什么硬物划过玻璃。

干什么!我冲着镜子喊,你要出来就出来,不出来就算!老子已经没有耐心啦!

它,已经恢复平静。

然而,就在我转身过去,继续盯着电视屏幕,怪响再次出现,这一次,声音密集,似乎还包含着呜咽和呻吟。

我说,你,最好现在就把我妻子放出来,最好。我真的没耐心了。

我说,你,镜子,如果让她出来就现在出来,再不出来,我就会把你砸碎。我不管后果,那不是我想的。我告诉你,我说到做到。

我说,镜子,你看看,这是锤子。你应当认识它。我数一二三,只有三声。

我说,一。

我说,二。

镜子里面再次出现了脆响,咔咔咔咔——镜子,竟然裂出了一道缝隙!

顺着这道缝隙,向下,是一个黑黝黝的洞。里面有微弱的光和水声,像钟乳石上滴下的那样。它,有些冷。

“阿兰,你在么?”我朝着洞里喊。

“你快上来,老婆。”

除了我的回声,滴落的水声,丝丝缕缕的风声,我再也听不见别的什么。

大约有三分钟的时间,或者更长,我不知道自己在那时都想到了什么——我用尽力气,把锤子朝着洞里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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