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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加林的脸

时间:2022-12-2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从最初的摩天轮、旋转木马,海盗船到后来的翻滚列车、火箭升空,原子滑车。尽管小丹阳的妈妈对丈夫的这套理论存在严重分歧,和丈夫的争吵许多因此而起。手表的指针即将指向九点半,躺在床上的王霆钧越来越清醒。航天员教员也将此列为学习方法进行推广。飞行员的老婆不好当。这就是针对飞行员的妻子讲的。困难时期,空军飞行员照样能够保证特殊食品的供应,羡慕死周边人,可飞行的风险也是高危。

加加林的脸

1

张丹阳的梦境常常重复的一个场景,那便是眼花缭乱的游乐场。

张丹阳对只有三站公车远的游乐场如同家一样熟悉。什么摩天轮,海盗船原子滑车、激流勇进、空中飞舞、大摩天轮、旋转木马,碰碰车,火箭升空……哪一项都耳熟能详,到没有一点惊喜和刺激,每一个游戏都像一个过程,他只是个参与者而已。

梦中的他在疾速而下的翻滚列车厢座中,紧紧抱着黑色的防护栏,伴着列车的呼啸和乘客观者的惊呼,从高处奔腾而来,脸上被风吹得针刺般微微疼痛,随着耳压的变化,声音变得飘荡。他闭着眼睛大声呼叫着,是一种酣畅淋漓的呐喊,把肺腑中所有的不洁净和不痛快都随着声音扬出,变得通透轻快……

从八岁起,爸爸张连奎几乎每个月都要带着小丹阳来游乐场。一直到他十八岁考上大学。即便工作以后回家,爸爸高兴了,还会指点着儿子带他的朋友去游乐场。仿佛那里是天底下男人招待朋友最美好最盛情的地点。

在游乐场的过程,通常是父子俩最亲密的时候。每到游乐场,平时只要碰见排队的场合就躲的张连奎,突然就焕发了最大的耐心。他给儿子买点小零食,把孩子安顿在视线相及的范围,便心甘情愿地去接排那些弯弯曲曲的长龙。当年,这是这座城市唯一的一座游乐场,是孩子们和年轻人快乐的源泉。每到周末,火爆的程度可想而知。张连奎在如此火爆中,一边排队,一边听着头顶此起彼伏的尖叫,好似悠扬的伴乐,令他更加淡定悠然。

游乐场是张连奎送给八岁儿子的生日礼物。因为此时儿子的身高已经可以获准玩一些稍小危险的项目。从最初的摩天轮、旋转木马,海盗船到后来的翻滚列车、火箭升空,原子滑车。

无论是游戏的项目还是游戏的经历,都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开始,他示范。孩子看他轻松无所谓的表情,和夸张快乐的表述,便极为向往。接着便是陪伴,即便是下来后,儿子鼻涕眼泪的像狼一样哭嚎,抱着张连奎的腿大叫不玩了的时候,这位父亲也不为所动。他耐心地描述着游戏的快乐,表情越发无畏,甚至藐视。他让小家伙明白,这是男人的游戏,更是勇敢者的游戏,即便害怕也不能让人知道,更不能表现出来。

尽管小丹阳的妈妈对丈夫的这套理论存在严重分歧,和丈夫的争吵许多因此而起。但还是不能阻止越长越大的儿子终于变得和父亲一样,痴迷高空游戏,变得越来越享受。无论是压力最大最烦躁的时候,还是失恋悲伤的时候,他总会把自己安放在游乐场,从这里回归平静。

在高速旋转的上升和下落中,一忽儿超重,一忽儿失重的更替,他能感觉到眼睛发抖,头皮发麻,脚下突然踏空一般,没着没落,接着身体被巨人拎起来在空中甩了又甩,心里却痒痒的,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温热的血液一会儿涌向头颅,一会儿又迅速散落,漂浮在身体各处……

2

当我仰望星空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有一天我要俯视大地。

这一天真的来了!

我想,我已做好准备。

笔记本上的字迹力透纸背,一个个字奔腾而过,重重砸向心房,血脉贲张过后,心却一点点静下来。当王霆钧合上笔记本时,已是晚上十点过了,却没有半点倦意。

明天就要出发到塔门发射中心,王霆钧再一次在脑海里一一搜索着此次任务需要注意的事项,大脑像一台最精密的计算机,将飞行程序重新完整“走”了一遍。都是烂熟于心的老朋友,随意剪切一节,马上精准定位。这是多年练出的真功夫

手表的指针即将指向九点半,躺在床上的王霆钧越来越清醒。他想把身边的每个地方,每个物件都像过程序一样,再看看,再摸摸。老朋友一般有了不舍。

熟悉也可能带来疏离。桌上的调光台灯换了第三个了,银色的旋钮上的漆色被手指摩挲的已经斑驳,每天晚上八点准时亮起,一直到十二点,十多年从没间断。他仿佛又听见大队长的敲门声:霆钧,早点睡,明天还有训练!

笔盒上是俄罗斯“航天之父”齐奥尔科夫斯基的一句话:“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是人类不会永远生活在摇篮里。”蓝底烫金的字,是大队专门定制的。它曾经鼓舞了一代又一代航天人。

写字台墙上的飞船每个舱段和骄阳号空间站的布局图,一比一操作面板图,分两排挂着。当年为了追求逼真的图片效果,爱好摄影的他在飞船和空间站的模拟器里爬上爬下,角角落落拍了个遍,最后在电脑上PS一张环形效果图,关上灯,用投影仪打在墙上,身临其境,即便在公寓也能进行操作训练。而后,他将此“成果”拿出来和航天员弟兄们分享,被大家兴奋“追捧”。航天员教员也将此列为学习方法进行推广。现在技术更先进了,航天员已经有了三维动画式的模拟软件,只需在电脑上就可以操作。但他还是保留习惯,每次任务,都会做一张新的纸质效果图,被图纸包围在这个房间,每天伴着入睡,他想找的踏实全齐了。

王霆钧一边仔细打量多年来一直陪伴他的这间公寓里的一切,一边嘲笑着自己:又不是不回来,干吗那么多离愁别绪?

是的,他一下也说不好放不下什么。

肤色黝黑,总是一脸平淡表情的王霆钧此时觉得心里堵得满满的,很多东西一起涌到胸口。站起身,走在窗前。感到一阵微风浮动。他将食指横在鼻孔下,深深吸了一口。当航天员之前,他吸烟很厉害。为了当航天员,戒了,但这个动作保留下来。从前那根横着的食指,曾是一支烟。

他知道,此时在家中的妻子也一定没睡。

王霆钧在当战斗机飞行员时,曾遇险情无数。空中发动机停车,遭遇冻雨,飞鸟撞击的事儿,他都经历过。因为经历突发事件多,还被战友评为“冒险王”。他不会忘记,一个飞行学院学习过的战友就牺牲了两个,有一个还是上下铺一个屋的住了几年,曾经亲如兄弟。不过即便是遇到,听到这些事,他求飞求战的决心坚若磐石,从未有过动摇。记得战友牺牲的消息,深深刺激到了妻子。妻子若琳曾哭着威胁他换岗,甚至发动多条社会关系,偷偷帮他联系好了接收单位。

飞行员的老婆不好当。空军飞行员都知道这样一句话:“巧克力好吃,寡妇难当。”这就是针对飞行员的妻子讲的。困难时期,空军飞行员照样能够保证特殊食品的供应,羡慕死周边人,可飞行的风险也是高危。

飞行员的老婆个个被训练成了一等一的气象预报员,耳朵更灵敏似雷达,神的能分辨出自己丈夫驾驶飞机的声音。一到丈夫们集中飞行训练,女人们总想方设法聚在一起,或保持紧密联系。天气晴好,飞机轰鸣,她们就踏实安心,如同听着动听鸽哨悠扬。仿佛是伴奏,脚上踩着点儿,干啥都有劲儿。如果哪天安排了飞行,却没有适时听到飞机穿越蓝天的啸响,又看不到他们退场,心里就会紧张。焦灼不安的女人会聚在一起,互相打听消息。什么也没心思做,饭也吃不下,只有看到丈夫毫发无损站在面前,才会重新灿烂鲜活起来。要是某天听说哪里发生等级事故,有飞行员牺牲的消息。她们会感同身受,难过叹息,噩梦不断,甚至以泪洗面。只要丈夫在天上飞行,她们的担心和恐惧永远都在,心就提在嗓子眼。

飞行部队一般都离城市很远,条件艰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若琳是干部子弟,家在市里,条件优越,有份好工作。可为了丈夫,每周骑摩托两三个钟头,再坐三蹦子到营区和丈夫团聚。几年颠簸下来,原来个子高挑。丰润可爱的她,体重降到不足一百斤,脸黑了,皮肤粗了。王霆钧心疼得很,也不知怎么表达。放假跑到市里最大的商场买了一口袋化妆品回来,全是最贵的。以后半年一次,回回一大包,根本用不完。无奈,一堆护肤霜精华霜,过期后成了擦手油,昂贵的擦手油。用得若琳实在心疼,反复恳求下,王霆钧才没坚持。

后来,有了孩子,若琳也没和家里商量,索性做主把工作换了,调到营区旁边的一所农校当了实验员。要知道,她可是生化专业的研究生。为此,一向疼爱女儿的岳父几个月没理若琳。

在一般人眼里,若琳和王霆钧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看怎么不挨着。外貌上一白一黑,性格上一热一冷,一个看着就亲切随和,一个看着冷冰冰,还死倔。职业一天一地,一动一静,家庭出身更没有门当户对。一句话,若琳找王霆钧,就是“下嫁”。

可若琳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对王霆钧是绝对的忠贞不贰。王霆钧要是高兴,她肯定笑颜如花,王霆钧如果头疼,她一定脑热。为了丈夫,她什么委屈都可以忍受。

飞行员的生活集体管理多,大部分的时间不着家。飞行待命时,就算所住的空勤楼和家相距不过几百米,也不能回家。若琳有时会溜去操场边看上一眼,开玩笑说简直像是探监。他在家休息的时候简直就是过节,像个老太爷,被伺候的自己都不好意思。一搞飞行训练,几个月半年不着家,家里的老老小小的照顾,一日三餐,洗买淘烧全靠老婆一人担起来。

那份辛苦和钟情,王霆钧心里最有数。他是个不会表达的人,生活简单甚至刻板。什么浪漫,玫瑰香槟蛋糕,都离他们的生活很远。但在心里,这个家和妻子的分量是最重的。这两口子就是在心里头热乎乎地爱着,好着,用各自的方式。

其实,大部分的飞行员家庭生活都是如此,妻子是大后方的稳固保证,付出总是最多的。所以不知哪里进行过非官方的调查,结果表明:飞行员对老婆大都不错,属模范丈夫范畴。因为他们更珍惜。

正是有这份心,王霆钧虽然和牺牲的战友不在一个部队,但此后,每年他只要有假,一定绕道战友家看望战友的妻女。他还一直坚持寄钱资助战友的女儿读书,如今孩子都高一了。

王霆钧可能对那些飞行数据张口即来,却从不了解柴米油盐的价格。但只要在家,他会有心为家里做些事。妻子包揽了家务,不让他插手。他就琢磨着,成了家里的水电工木匠泥瓦匠修理工。孩子小时候弹的小钢琴,妻子最喜欢顺手的“厨房宝”、“清洁箱”,都是他的杰作和发明,带给妻子在那帮家属跟前很长时间的荣耀。

一般情况,他都顺着妻子,家里的大事小情,他也统统放权。可在干不干飞行员的,这件大事上,他倔倔的劲头就回来了,丝毫不让。虽然他知道,妻子担心的都是他的安危。所以,无论是面对妻子的哭泣和火气,王霆钧采取怀柔政策,永远是一副笑脸,在家更模范,但就是不与妻子讨论争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来二去,妻子没了脾气,也就认了。

但让王霆钧没想到的是,为了当航天员,妻子差点和自己离婚。他更没有想到,日后,妻子又变成自己在航天员职业中最大的支持者。只是,明天一出发,又会让她寝食不安担心了。

想到这里,王霆钧脸上刚有的一丝笑意,顷刻间不见了踪影。尽管若琳的强韧屡屡令他咋舌,他还是在想明天出发的告别,该怎样让妻子宽心。

桌上的响起的电话铃打断了他的遐思。

电话是张丹阳打来的。

3

这个夜晚,对张丹阳来说,同样心绪难平。桌上的电脑开着。他怔怔盯着屏保上一张张掠过的照片。那上面是他整理出来的,自己从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到现在各个阶段的照片。每当看到照片,他就感觉像电影快放镜头,那么多的时间便冲走了一遍人生。

这张照片的时间是三岁生日,在照相馆。他坐在母亲的腿上,手上拿着的是个直升机玩具,脸上的表情好像刚哭过,一只手还在摸着耳朵,那是对精益求精的照相师傅在抗议。父亲站在他们身后,身子前倾,用手臂把他们母子护在胸前,扬着头,宽厚地笑。母亲笑得好美,是那种最朴素满足的笑容。

那个时候,自己好像并没有喜欢特别的喜欢飞机这些玩具,但是父亲喜欢。印象里,他收到的父亲给的礼物,几乎全是飞机汽车枪啊炮的,飞机最多,父亲总说男孩子要从小培养男子汉气概,别总是玩什么花花绿绿的。当别的小朋友羡慕自己有遥控飞机的时候,他还为自己没有橡皮泥跳棋和父亲怄气。但是,渐渐他和父亲的步调口味一致起来。父亲的那个所谓书房也好,仓库也罢的小屋子,成为他一直想探究,最欲罢不能的地方。

那里有各种各样的缩小比例的飞机模型,各种材质。有木头的,有铝的,还有铁皮绞的,实打实沉甸甸的铜铸的,有用蜡光画报纸叠起,插装精美的飞机,甚至还有用子弹壳一个个粘起来的……最小的是衣服上可别的徽章,最大的就是放在写字台下,在固定台架上高昂头颅,像要直冲云端的模型。模型清一色的战机,美式苏式德式日式……从父亲嘴里娓娓道来,每个模型都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有历史,有故事。

在这个拥挤的似乎无处下脚的屋子里,还有很多叫得上或者叫不上的工具仪器,全部摊开来,比修理铺不差。甚至还有一个小巧秀气的节拍器,嘀嗒嘀嗒的,洞穿着小屋的秘密。

房间里还吸引张丹阳的还有一堆堆放在书架上的,或是垒在地上的各种画报杂志,多是军事的。张丹阳在这里看到了《孙子兵法》,刻苦钻研了一个暑假。还有一些全是外文的画报,虽然看不懂,但张丹阳真心觉得图上的那些飞机真漂亮。父亲很爱惜它们,通通包了塑料纸。

正是在那里,他发现了那几张特殊的照片。

照片夹在一个很有质感的皮面本子里,模糊泛黄,但是还是看出是翻拍杂志或报纸的。这并不是主要的。关键是照片里的人。

照片里的人面部和身体看起来似乎是拼合在一起的。里面的人只有一位,衣服都很神气。有呢子长大衣配皮靴的,有挂满勋章的军装的,还有戴着头盔的。看着并非中国的服装。可那张脸却是最东方最亚美人的脸。那是父亲的脸:微微突起的颧骨,眉梢上挑,斜侧过的下巴有个弯月形的弧线,整个造型透着一股英气。他确定,照片上的这张脸是父亲照的最帅的样子。他也因为酷似父亲的骨风神色而感到自豪。

可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照片和这些图片做拼接呢?原来照片上的那张脸呢?

小时候的他,已觉得照片背后必有秘密。跑去问父亲。父亲居然表现得很紧张,甚至有些羞涩,像被儿子戳穿了。张丹阳注意到父亲的耳朵红了。他更紧张了。

父亲想发火,却在出口的最后一秒,克制住了。只草草地把儿子扯到跟前,看着儿子的眼睛,一板一眼地说,那是资料,不能乱翻。以后,没有自己在场,张丹阳不得随便进那个小屋。

果真,很快小屋就被钉上门鼻儿,挂上了锁。但那几张照片,却印在张丹阳的脑子里。

直到上了初中,他在兴趣课外小组的书架上,看到一本书。书里的照片看起来非常熟悉,照片和他脑子里的照片渐渐重合,唯有那张脸不同。那是张外国人的脸。那本书的名字叫《永远的加加林》。

张丹阳的心跳开始加速,一个在脑子里盘旋已久的谜团,突然就敞亮在眼前,他激动地如获至宝。那本书,他反复看了几遍。在少年张丹阳眼里,这个遥远国度的,有着迷人微笑的小个子男人,应该是这个世界最帅的男人。当这个人穿着军呢大衣,伴着两侧欢迎的人群,独自穿过红场地毯,向主席台走去,他棕灰色的瞳仁中照亮的该是天与地的辉映,比别人更深邃寥廓。那是拥有整个世界的骄傲。

有一群人,来自地球,却超越地球;有一群人,不在你的视角内,却在你的梦想中;有一群人,不为个人而活,却为太空而存在。几乎在一瞬间,他便迷上了照片中那个男人。他反复翻看着那几张照片,珍爱地反复摩挲。他在想,父亲的感觉也一定如此。

于是,他反而将好奇心平复下来。他认为已无须再去询问父亲。他甚至觉得,就让这个秘密留存在他们父子之间,也许可以让他们的关系更紧密。

4

犹豫了好一会,张丹阳还是抓起了电话。

“霆钧,还没睡吧?”

“没有。你也睡不着?”

“是啊,估计今天晚上会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难以入眠。”

王霆钧无声地笑了。此时,尽管内心非常希望和张丹阳坐在一起聊聊,如同以往那些激动难寐的夜晚一样。但他没有说。任务前的医学隔离已经开始,尽管同处一层楼,他和丹阳也会严格遵照规定。谁都希望这次任务完美,无任何一点小小瑕疵。

“不要有任何负担,更别操心家里,到时我会让惠萍陪着嫂子。你放心吧!早点休息,后面会很忙的。”

几句之后,两人简短收线。类似的话,这些天战友和领导们已经说了很多回,饱尝战友情谊。但今晚听丹阳在这个时候讲,王霆钧不仅仅是感动,简单的几句话里包含很多无法言说的内容。

王霆钧和张丹阳不仅是同一批入选航天员,还曾是飞行学院的战友。从百里挑一成为飞行员,到过关斩将,千里挑一成为航天员。算算,都快二十年的老相识了,感情不可谓不深厚。尤其在航天员大队,每天同一口锅吃饭,同一座房子住着,一同训练,一同上课,和老婆家人待的时间都远远不如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多。说亲如兄弟一点也不过分。

之前不说,就是从他们进入航天员队伍,有资格飞上太空起,就已经历过三次飞行任务。每一次任务飞行乘组选拔,对于航天员来讲都是一次人生最大的考验。

在这个部门,从领导连篇累牍的报告,到门口站岗士兵严峻的表情上,王霆钧都知航天员这个职业是崇高的。在王霆钧看来,这个崇高不仅是人类探索未知宇宙空间的勇气,也意味着无数的过五关斩六将的过程。这挑战生理极限的。超重失重、低压和前庭功能训练、头低位训练、不休不眠的外界隔绝训练、水下失重训练、沙漠和海上野外生存训练,更有日复一日的各种模拟器训练……每一项都足以把一个平常人“折腾”的翻江倒海,每一个科目都如在太上老君的火炉炼丹出来。对航天员训练挑战的新闻报道,近年因报道透明度,不断见诸报端。但都是表面化浅层次的。对航天员来说,训练要求怎样的脱胎换骨都不在话下,割舍多少常人所能享受的亲情友情也一横心就过去了,有多少限制忍受、多少寂寞也都能熬过去。最大的挑战也不仅在于航天员冒着多么大的风险去执行任务。执行航天飞行任务,应该说是一名航天员最高的职业追求,是航天员价值的体现。无论付出再多,经历了多少艰辛,没有上过天的航天员都会有深深的遗憾和失落。而每一次选拔之后,就是从零开始着眼下一次飞行任务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训练和随时随地考核,就如西西弗斯那样循环往返永无止境。永不松懈,永不言弃,锲而不舍地摸爬滚打。十多年的准备,是怎样的概念?要在任何时候都要把自己最亮丽,最光鲜、最精神的面貌,时时刻刻地体现在训练场上展现给大众。这不是《星球大战》里的怪物,有七情六欲、有血肉之躯,有唉声叹气的烦恼,也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选拔时的忐忑不安,超过常的心理压力,张丹阳与王霆钧都似过火焰山般的浴焰而出。这化蛹成蝶的锤炼包含着多少难以示人的痛苦呢?这是离开地球,一念之差的放飞,可能生,也可能魂洒太空。王霆钧和张丹阳非常明白这一切要靠信念的支撑,当电视广播中不停地称道这个职业和人类理想,国家荣誉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两人会常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烦恼、痛苦,不想忍受的忍受,所有的一切都化解了。只有在跃上太空的那一刻,才感到灵魂出窍,解放了。

在这次飞行任务定选中,王霆钧将作为三人飞行乘组的指令长出征太空。而张丹阳是备份乘组指令长。一切都将随着发射前一天,等待工程指挥部的最后确认。“备份”意味着什么?如果任务一切顺利,张丹阳就会又一次和太空失之交臂。对于备份,张丹阳毫不陌生。以往的三次飞行,张丹阳都入选任务梯队,都与太空失之交臂。这一次,又显然与以往不同,按照最高服役年限,这一次飞行任务过后,张丹阳和王霆钧都将退出航天员队伍。

其实,每一次航天飞行任务航天员乘组选拔,都是一个排除量的过程。张丹阳和王霆钧这些活生生的人,在考核专家的眼中,不再是一个具体的血肉之躯,而是抹去名字后一项项成绩的数字,一串串生命染色体的编码。举足轻重的成绩差异甚至微小到小数点后三位的差异,不打嗑白,这是选状元、举人的过程。王霆钧们已被异化成了如若琳进行人体解剖医学实验中,一具任人切割的实验标本。你的心理评价在日常生活,训练考核中不经意的表现这一漫长的过程中完成,没有机会给你去掩饰弥补。谁让你干航天了呢。张丹阳这些塔尖上的矫子,底下有多少默默无闻的男女在比肩继踵。王霆钧在封闭训练中,隔十天半月才能见到若琳的眼神中都渗透了某种冥冥的期待。若琳常会伏在他肩上喃喃道:“老天保佑你吧!这么多人的苦熬苦干。”

4

代号“擎天柱”的任务,将由航天员出舱执行对骄阳号太空站外的观测小卫星的维修。这颗“探天”小卫星肩负着宇宙观测的科学使命,已给地面回传了很多珍贵赤橙黄绿纵横仟陌的影像,那深邃的太空,一览无余的红色地球,都微妙而又横阔地展现在眼前。现在这观测的眼睛,却因视力受损。要将它的眼镜再次配好、调准。一旦卫星报废,重新安装,将难以找准瞳孔反射的反光板。

这是张丹阳、王霆钧有史以来进行难度最大,风险最高的一次太空行走活动。

维修过程中最大的威胁来自太空垃圾,探天小卫星不同于骄阳空间站的太空工作轨道上进行观测,太空垃圾不计其数。按照科学家的精密测算,其中有几百个直径超过10厘米的太空垃圾可能对航天器造成威胁。飞速运行的太空垃圾不是浮在地球上空的,以比子弹快数倍的速度,难以捉摸。如若撞击到卫星,卫星便千疮百孔,失效报废。碰上执行维修任务的航天员,他们赖以生存的舱外航天服便会被击穿。而一旦失去舱外航天服的防护,在太空真空、微重力,高辐射、高低温交变、微流星体的撞击等恶劣环境中,航天员便不再有生存的可能性。地面专家测算,太空垃圾的碰撞概率为二百分之一。尽管有多种防护措施,但是否真能避开危险,谁也说不好,命悬一线的死亡是两人必须要面对的。

这次维修将分多步进行。不仅在外部修理,还要深入卫星内部更换设备。也是因为任务险重,王霆钧他们的训练也是历史上最艰巨的。在这样狭小的空间进行维修,王霆钧深知自己的工作需要极其小心谨慎。要学会插花绣针、百密无一疏的硬功,还要对太空环境下的工作驾轻就熟。这不仅是一场智慧和勇气的对决,更是一次体力极限的博弈。

早在一年前,王霆钧他们这些航天员就开始了大量的砥砺磨炼。为了模拟太空失重的环境,在航天员科研训练中心的模拟失重水槽中,他们进行了数百小时的水下训练。在水中,穿着数百公斤的训练服真实的体验了太空维修的情形。目的就锻炼他们之间的协作配合能力。

在水下模拟失重的状态如同在同仪器舱体捉迷藏,地面上看着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在水中需要盲人摸象般的凭感觉、凭手触的微骨。第一步手的位置在哪里,左手放在哪里,右手搁在何处合适,眼睛要看向哪个方位,脚的位置,在密密麻麻的仪器设备中哪些地方是可以攀,哪些地方是可以用劲的,因为如果考虑不周,舱外航天服的背包是最怕磕碰的,一个个小金属细管,一个不大的电台,哪个把手磕碰坏了,都会功亏一篑。

每次这类魔鬼式的训练都让活人生生变成了卡尔-艾尔(超人)。在王霆钧,张丹阳和他们的航天员战友看来,这些历练不算什么,甚至还有一丝甜蜜。因为能够代表一份崇高,代表那么多翘首仰盼的人来摘月亮,使命感油然而生。

在这次任务选拔中,王霆钧和张丹阳成绩不分伯仲。差别在于王霆钧曾经执行过出舱任务。工程指挥部在反复权衡,综合评定后,认为经验对于艰险的任务可能更有帮助。于是,张丹阳成为备份。但此“备份”不同于以往。

在飞往发射场的专机上,张丹阳除了和同机飞行警卫和医监医保工作人员聊了几句天,便是反反复复看着一张中国地图。这里是喜马拉雅山脉,那儿是腾格里沙漠,再那边就是南海……一座座山脉,一条条河流,那些带有“中国”标志,红的黄的蓝的褐色的图示,被他一个个记在心底。他又记起,飞行员训练时,有个叫失速和螺旋改出训练,教员要求他们之前要反复拿着小飞机模型,做姿态和跑线。他常常举着模型,边跑边念叨这些熟悉的名字,它们好像停在嘴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也是隔了很久以后,他才恍悟,父亲曾说,要是能到太空看看这些地方,会有怎样的不同。

父亲张连奎是试飞员。试飞员说起来也是飞行,但职业外延和飞行员已有了很大区别。他们的工作是驾驶尚未定型,需要在各种条件下,对极限飞行数据进行全面考核的飞机。换言之,他们是给飞机寻找安全边界的人,还被称作“和平时期距离死亡最近的人”。当然,不怕死绝不是这个职业里的人的唯一特质,他们更需要头脑敏锐而冷静,技术过硬。

关于父亲的职业,张丹阳并不十分清楚,只晓得父亲是飞行员。一直到快从飞行学院毕业,学员队风传成绩优异的他有可能分到列装最好的飞行部队,飞“枭龙”战机。不久,他果真如愿。去部队报到前,因为什么他有了几天假期,原因他忘了。便回家看看父母。此时的张连奎刚退休没多久。听到儿子颇有些得意地宣布这个消息,酒不沾酒的张连奎破天荒拉着儿子碰了杯,曾号称“千杯不倒”的张连奎居然喝了半斤不到便有了醉意。他说的一句话,让儿子对从小到大严肃有余,亲切不足的父亲开始有了前所未有的亲近感。

“儿子,你知道吗?枭龙飞机就是我第一个飞出来的!”

他当飞行员到后来当航天员,父亲送他的话都很简单:敢摸天的人是真汉子!

每一次飞行任务前,总务部门常会把执行和可能执行任务航天员的亲属接到一起,为航天员壮行。无论对哪一方,都是个安慰。多年来,似乎已约定俗成。在前三次任务中,张丹阳的父亲都会来。每一回,不论儿子失落还是坦然,他会陪着儿子在航天城里一圈一圈散步。这对久未谋面的父子俩来说是绝对难得的聚合,两个男人的脚步把航天城踱成了圆,柏油路面也被脚印刻下难忘。张丹阳无数次渴望父亲的一句话:别放弃,你能行!因为你离太空就一步之遥。

父亲始终没说。张丹阳也觉出这渴望背后的浅陋。多年的追求,何以这句话便能慰藉和抚平?十多年,张丹阳眼见父亲的头发从花白,灰白,到几乎全白。唯一不变的是父亲的告别。临走时,父亲还是没有多余的话,交到儿子手上的,都是一张新版中国地图。在儿子的肩头,一捏一握,便回身上了送行的车。仿佛所有的期盼都在这一捏一握里了。张丹阳不甘心,便去迎接父亲的眼神。不闪烁,唯有清淡。他绷紧的心此后,便能舒坦下来。下面的路该怎样就怎样。

这一回,张丹阳的父母都没有来。打电话回家,得知父亲不小心摔了,腓骨骨折。年轻人都要养上一阵,何况花甲年的老人。母亲在电话里语气肯定,没大事,就是需要个过程。你好好训练,不碍事!想和父亲说两句,母亲说,骨折后,老头烦闷,成天翻他那些书,不愿理人。母亲说得埋怨中透着无奈。将信将疑的张丹阳查了医书,还真是那回事,便放心了。封闭训练紧张,为免干扰,张丹阳的手机总不开。妻子惠萍便充当了他和家里的联系人。隔几天,惠萍便会通报父亲的情况,有时还会特别告诉张丹阳,父亲今天聊了两句,问你怎样?注意身体,心态放松!还说,给你电话,没开。想想你忙,电话就少打吧!

这像父亲的风格,话少。张丹阳便放心了。这次出征,开始张丹阳得知父母不来,心里还一阵轻松。他实在不愿意父亲再陪着自己围着航天城绕圈圈,他甚至怕了父亲的沉默。而这一刻,他突然很想看看父亲,听听父亲会对此时的自己说些什么。

5

位于西部的塔门发射场从三个月前,便被打破了往日的宁静。火箭、飞船、空间站、科学院等系统的试验队已分批驻扎发射中心,开始了紧张忙碌的工作。组装,测试、联试合练等等,无论是分解动作单兵作战,还是统一行动联合作战,都在有条不紊进行。仿佛一双大手排兵布阵,永远忙而不乱。

如今任务进入倒计时,最后一次发射场合练已经结束。火箭已矗立在发射塔架上,加注完毕。只见它箭指苍穹,威风凛凛期待着它的太空新旅。

工程指挥部发射前的最后一次会议刚刚结束。会议投票通过了执行“擎天柱”任务的飞行乘组人选。王霆钧乘组被确认执行任务。

走出会议室,科学院系统的一位总师对身旁的同事说:

“不知怎么,今年夏天,发射场好像格外热些。房间的冷气开足了,我还是在出汗!”

“老张啊,我看不是天气的原因。六月份此前发射多次了,每次的天气差距都不大。要不气象局的同志该抱屈了!关键是你的心里在着火!”

老总没有接话。

一语中的。谁说不是呢?在如此严峻的任务面前,谁的心里也不释然。

此时,几十公里外的备用发射场,另一枚火箭也已组装测试完毕,进入待发状态。它的任务是,万一任务出现险情,它要带着另一艘飞船出发,准备太空营救。而这艘船的飞行乘组就该是张丹阳乘组。

出发前,摄影师为两个飞行乘组分别留影,最后还照了一张合影。王霆钧、张丹阳都笑得很自在。两人的肤色一黑一白相互映衬。就连最不爱笑的王霆钧也露出了标准的八颗齿。六个人齐刷刷的身着乳白色航天服,灰色的太空套靴,意气风发的样子,把老练的摄影师也感染了。按快门前,他看了又看,镜头突然不能让他自信,手心也潮润了起来。

那天的气氛很温馨,大家还一一到摄影师的镜头里去欣赏,一起和摄影师招呼,留好啊,每人放个大的!王霆钧和张丹阳两位指令长单独照了合影,两人的手紧紧相握。

就在前一天晚饭后,王霆钧趁着和张丹阳在小院散步聊天的空当,交给张丹阳一个小包。

“等发射后帮我带回北京,交给我老婆。哦,皮套里装的手表是给你的。”

王霆钧看了一眼正疑惑看着自己的张丹阳,轻松地笑了。

“嗨!从飞行员到航天员,这么多年,老规矩了,你还大惊小怪啥!”

张丹阳也笑了,再低头看看小包,没有说话。是的,对高风险的两个职业,这都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大家都回避谈,但心里都有。不会明说,更不会过分渲染。那块表,他也知道。是王霆钧上次任务后参加国际宇航大会纪念人类首次太空飞行五十年,主席先生代表大会赠予他的一块纪念版太空飞行手表。刻有加加林的名字和飞行标志,很珍贵。张丹阳看过两次,每次都带着白手套,喜欢地反复摩挲把玩,半晌不落手。这次任务选拔前,两人开玩笑,说要一起摸摸这块表,一定会顺利入选。记得两人还搞了个小仪式。

“看你每次你抚摸它的样子,简直眼里放光。想想还是你保管它合适。本来,想在那个仪式后给你的,后来琢磨,现在最是时候!”

张丹阳知道,王霆钧嘴里的“那个仪式”是指退出航天员行列。这也是一个大家回避的问题。

“东西一定带到!这块表我先替你保管着。你在太空这段日子,有这表在我这里坐镇,我就很满足了!而且一定会一切顺利圆满!”

“说送你就是送你,不开黄腔。你比我更值得拥有!”

“兄弟从不夺人所爱!我一定保管好,等着你回来验收!”

随着一声“点火”的口令,运载火箭在震天的轰鸣声中腾空而起,箭体上五星红旗图案鲜艳夺目,“中国航天”4个大字熠熠生辉。“憾天号”飞船准时在塔门航天中心发射升空。

就在口令发出的那一刻,坐在飞船返回舱中的王霆钧和举起右手,通过摄像头向地面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6

此时,在北京的航天控制指挥中心。身着蓝色防静电工作大褂的若琳目不转睛盯着前方大屏幕。她看起来端庄大气,脸上做了淡淡地修饰,一扫几日来的倦色,唯一掩不住的是下巴上冒出的几个火痘痘。当三名航天员敬军礼的身影的出现,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她仿佛隔空接住了丈夫沉着的眼神,心头一热,赶忙也跟着鼓掌,仰脸镇定了一下,眼睛里的湿意才渐渐平息。她知道周围有很多双关切的眼睛。

耳边传来各种调度口令,数十个显示工作站和显示工作台,构成了网络系统。工作台上的显示屏不断刷新着,闪烁跳跃着各种飞行控制数据。台上专线电话即便响铃也很低调,会被迅速接起,工作人员核对着数据曲线,低声回应。不时,有技术人员拿着数据文件交给调度,分批汇总在交给现场指挥。大厅紧张而有序忙碌着。

一天后,飞船与空间站对接成功的消息传来。这个消息令所有人信心大增。

这次任务将持续14天,航天员除了与骄阳号对接,开展相关的空间科学实验,最为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出舱维修,维修分两次进行。四天后便要进行第一次出舱维修。

作为这次空间生化实验项目的设计师,若琳整整忙碌了两年。从实验论证设计,模型设计、实验准备、设计平台、装舱,若琳全程参加。两年里,若琳自觉成了练成了“铁”人。“铁”人和女工作强人是有区别的。之所以成为铁人,在若琳看来,完全因为爱。爱丈夫,让她全心全意爱这个事业。而因为爱上了事业,自己更加爱丈夫。若琳觉得是这样的逻辑关系。说铁人,不是只顾工作,抛下家庭亲情。她既要工作,也要家庭,她要为王霆钧照顾守护好这个家。为了搞好平衡,两年里,“贪心”的她像个最好的系统规划师,把时间切割成分秒计算,一天一计划报表,从来不落。充分挤压着自己的时间空间,挤压着“脑细胞”,做出完美的时间效率方案。

于是乎,她可以一边在实验室里做细胞培养,尽管隔一会就要补液、记录一回,忙得两眼冒金星;一边女儿可以在放学回家后,按图索骥,加上她电话遥控指挥,顺利从烤箱取出女儿最爱的,她定表掐时间计算,松香可口温度刚好的巧克力果仁蛋糕,大快朵颐;她可以一边陪着丈夫跑步,一边帮丈夫复习功课提问;即便是要工作到凌晨,她也会记得晚上十点半和丈夫通电话,聊聊天互相放松一下,并互致晚安。实在忙不过来,必须请保姆了。她也一定会每晚陪女儿做一小时功课并安抚孩子睡下;每周末,丈夫从航天员公寓回来,打开门一定会看见窗明几净的家,舒服干净的拖鞋,花瓶里新鲜的百合和康乃馨迎接他。当然还有系着围裙,正在厨房全力以赴加工拿手菜,手还未来得及擦干,却一脸笑盈盈的妻子,再加上女儿娇嫩的一声爸爸。那一刻,王霆钧所有的紧张疲惫都烟消雾散。

在王霆钧还有女儿心里,若琳像极了超人仙女,生活里一切麻烦好像都不在话下,都能在她的柔指下,点石成金,重要时段从未缺席。除了踏实心安,王霆钧自然也从妻子越来越深的黑眼圈和鬓角闪出越来越密的白光中,找出端倪。

当年当航天员,妻子差点离婚的话题,两口子现在几乎不提。其实完全是个误会。

当年王霆钧报名参选航天员,若琳确实不愿意,原因和劝丈夫脱下飞行服一样,担心丈夫的安危。但两人结婚时间长了,若琳非常了解丈夫,打定主意干的事,谁也挡不住。婚姻相处之道告诉自己,与其无力阻挡对方,闹个两败俱伤。不如适时顺应,付出努力,帮助对方更完美。当然,这也是经历了一段不长的痛苦挣扎后,得出的真理。

选拔航天员,很重要的一个工作,就是对航天员家属和直系亲属的身体检查,以确保没有任何影响航天员健康的隐性和显性因素。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若琳的身体检查报告比同批检查身体家属到得都晚。这让带着孩子住在招待所等待消息的若琳忐忑不安。在父母眼里一向主意大,主意正的若琳那回颇不淡定。她去找了负责选拔的领导,说,要是我身体不过关,一定别瞒着我。要是因为我身体的原因,影响了王霆钧当航天员,我现在就敢向组织保证,我会和他离婚,决不当拖后腿的!

结果就不用说了。但是在王霆钧第一次执行航天任务回来,便成为热情的媒体关注的对象。有个记者听说了这个事,煞有介事地把新闻报道的标题整得很醒目:离婚也要当航天员。大小报纸网络纷纷转载,让很多标题党阅读者误解,这口“黑锅”就被若琳背上了。虽然若琳本人没有抱怨过,但对如愿当上了航天员,并且成长为一名优秀的航天员王霆钧来说,想前想后,都觉得对不住妻子。

因为专业对口,若琳也调到航天员科研训练中心,成为一名航天医学生化学的科研人员。白冥黑夜地啃咬着那些数字与仪器的若琳,白大褂被酒精烧出过洞洞,记数字电脑也出现过令她懊丧心悸的死机,让她重起炉灶。但她还是死命啃下了博士学位,几年后成为该领域的骨干。

对这次飞行任务的实验部分,若琳没有太多担心。这不仅源于对自己和众多实验项目的自信,还有对航天员的信心。每一次飞行任务,都会开展很多科学实验,每一次取得的结果总比预想收获要大,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对于出舱维修,她确实无法做到平静。毕竟,不可预知的因素太多。

7

之所以安排在三天后出舱,是因为初入太空的三天,是太空运动病的高发期。而太空运动病如果发生,将是航天员完成任务的拦路虎。考虑到由于此次出舱时间长,对航天员体力消耗大,航天专家谨慎决定留给航天员充分适应太空环境的缓冲期。

太空飞行第四天。

早上六点,王霆钧和乘组便结束休息,开始着手做出舱前准备。出舱需要的必要装备——舱外航天服已在昨天装配完成。舱外航天服的装配是一项费力耗时的工作。地面和太空的操作完全不同,地面上操作几个小时的工作,在太空就会有两倍,三倍的差异。经过十多小时的紧张工作,王霆钧和配合出舱的刘胜体力消耗很大,整个肩部和臂膀像加了铅块,酸痛坠胀。不过,这样的挑战对执行过出舱任务的王霆钧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下面,他们要着手对服装进行检查,还要进行气闸舱泄压和吸氧排氮准备,哪一样都马虎不得。

为了缓解大家的紧张气氛,王霆钧甚至和刘胜开起了玩笑:“现在咱们俩这二头肌估计比健美运动员应该毫不逊色,等咱们回家,轻轻松松一次500个俯卧撑,当仁不让。”

刘胜看着笑呵呵的指令长,心里的紧张也消失大半。他甚至尝试着吹起口哨,吹了两句,才意识到居然是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哨音开始还有些微小颤音,很快便流畅起来。悠扬的哨音此次此刻成为寂静太空的专属。

那位姑娘和她轻轻的皮鞭在哪里?

此时,在地面航天控制中心,却有几百名工作人员忙碌着,和两名航天员配合。偌大的指挥大厅内,操作员正目不转睛地监视着荧屏上一行行流动的数字,飞速地敲击着计算机键盘。各路信号齐备,他们在进行着出舱前的各项技术状态、生理参数确认。

时间一秒一秒的滑过。

“骄阳号号报告,01感觉良好,出舱准备完毕!”

“02感觉良好,出舱准备完毕!”

航天员的声音通过电波清晰地传来,击打着大厅内每个人的耳膜。他们等待着飞控中心发出的出舱指令。

“打开舱门,开始出舱!”总调度向航天员发出了口令。

这一刻是如此的安静,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决策席上、控制台前,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极为专注,所有的心跳都凝结在数百公里之遥的太空。

大屏幕上,身着白色舱外航天服的王霆钧,慢慢旋拧头顶上方的舱门,舱门沉重而缓慢地慢慢开启,终于完全打开。

头探出,半个身子探出,第一个身影,第二个身影……

此刻的地球撞满两名航天员的视野,在黑天鹅绒般无垠伸展的太空中,这个饱满结实的球体突然给人以压迫,甚至有了窒息和害怕被砸在身上的恐慌。他们尽可能避免看这个猝不及防的庞然大物,却又忍不住接纳着这个星球的美丽和光芒。激动、兴奋传遍全身。向脚下眺望,好似站在大峡谷边缘,万丈深渊,深不见底。脚仿佛不是自己的,飘着,顿时无依无靠的慌乱揪住心脏。赶忙摸摸衣服上的挂钩,已安全挂在舱壁。

在地面人员的控制下,太空作业机械臂已启动,并停靠在指定位置。它要抓住小卫星,把它固定在专用的平台上。

王霆钧接过刘胜递来的工具,沿着空间站外壁缓缓移动,一步一步向卫星方向靠近并调整角度。根据事先安排,在接下来的近4个小时里,要把已损坏的隔热板拆除,再清理修补,然后把几个轴承拆下,换上电子数据处理装置和激光成像仪。

不远处的太阳能帆板的银光像涂了层雾,有一些难以判断的斑点散落,还有些坑坑洼洼的麻点,这是微小陨石和碎片撞击的结果。

两名航天员很快会合,简单的准备后,工作开始。此时太空带来的震撼和冲击,他们已无暇品味。王霆钧负责操作,刘胜辅助。王霆钧拿过电筒式红外摄像机,仔细对卫星表面扫描,将数据传到地面,以便发现故障处。而刘胜已将手腕上佩戴的温度传感器小心摘下,一件件测量卫星表面和各种材料的温度,只有在适宜的温度下便才能使维修变得牢固。数据也会被传送到地面进行分析,所有结果汇总处理过,按照地面指示进行维修更换。这些看起来琐碎的工作漫长而艰巨。

工作进展的并不顺利,一路磕磕绊绊,最后,一颗大螺丝找了大麻烦。由于一颗螺丝钉腐蚀被卡,非常顽固,他们尝试了多种工具都未能将其取出。而这个螺丝钉不顺利取出,下面的工作根本无法进行。而一旦螺丝钉断裂,新材料也将无法安装。

王霆钧和刘胜通过耳麦,紧张交换着意见,还不时用带着航天手套的手指点着隔热板周围,两人配合找着力点。手中的控制棒在不停闪烁红色,证明点位没有找到。再试,再试,尝试换方向……

谢天谢地,终于联手拔掉了“作梗”的螺丝钉。还未来得及高兴,接着另外一个意外出现。拔出的螺丝钉脱落,瞬时变成致命利器,比一颗子弹飞行的速度还要快,差点击穿了王霆钧所穿航天服的面窗,面窗呈现一块裂纹。正专注工作的王霆钧顿感眼前一片模糊,面窗开始有了雾气,除雾器失灵。他抬手努力去看手腕上的服装压力表,压力表显示数值在一点点缓慢下降。

糟糕,舱外航天服漏气,很快便会失效。一瞬间,王霆钧和刘胜便意识到他们遇到出舱活动的大麻烦。因为一旦失去舱外航天服防护,暴露在真空环境下的航天员会缺氧、血液沸腾致死。

面对这一突发事故,地面指挥中心的工作人员焦灼异常。电话铃声,调度口令骤起。

指挥部会商后紧急下达命令:结束本次出舱任务,航天员刘胜协助救援,争取时间,两名航天员需要返回骄阳号。

太空中的每一步行动都可谓小心翼翼,撤离同样需要时间。

收拾工具,确保无一遗漏。刘胜将救援绳绑在王霆钧身上将他拉回空间站。舱门关闭,检查其密封性。为气闸舱复压……

这是一段异常困难的时刻。

8

即便是已回到空间站,王霆钧还沉浸在任务失利的无限自责中。即便知道,这只是个意外事件。

这一刻,他从舷窗望出去,他需要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俯瞰地球,阳光照在蔚蓝色的海洋,和湖泊河流一道,点染成深深浅浅的蓝。地球的边缘永远笼罩着一层亮白的光晕,每次飞船从阴影区到阳照区,可以看见地球黑色的边缘都会慢慢变亮,一点点幻化成金色,再从金色渐渐淡出,慢慢明快,一片亮眼的白。白色的浮云浓淡相宜,淡如披上轻纱的仙女,浓时,则是投射向地面无数个影子,层层叠叠。透过云层看地球,褐色的陆地,脉络分明,像人的血脉,清晰绵长的海岸线,浑身散发出夺人心魄的彩色的、明亮的光芒,她披着浅蓝色的纱裙和白色的飘带,如同天上的仙女缓缓飞行。

即便是第二次执行任务,太空在王霆钧的眼里依旧新鲜而令人感动。虽然每90分钟就会经历一次日升日落,但王霆钧更远在夜晚中去凝望地球,在太空之上所有的色彩都变得纯粹,纯粹的黑,纯粹的白,纯粹的蓝……他时常在这样的真实里却产生不真实的感觉,甚至在做着抵御。他怀着敬慕,将视线投向太空深处,即便是化不开的漆黑,却依旧清透,星星在远处发出耀眼的光泽,却并不闪烁。好似近在咫尺,又似遥不可及,在如此透彻中,已无法判断距离。不知怎么,他就想到祖国南疆清透的水,无法探究她的深度。他似乎看不到任何国界,觉得地球就是一个美妙的整体,神秘的太空吸纳着天之精华,以她的博大、安详、包容,静静诉说着将他所来自星球的前世今源。此时的自己静静地留在一隅,孤独着,却是幸福的。他的心不再空落。

他想到救援返回后,透过可视电话,在空间站和妻子的对话。这是细心周到的地面人员留给他们夫妻的可贵的密话时间。

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妻子脸上写的担忧,和极力在克制的努力。

“你瘦了。”

“你也瘦了。”

夫唱妇随,这样有夫妻相。若琳说完,望着他短促地笑了一下。突然眼圈便红了。她快快低下头。

“别担心!你看,我哪儿哪儿都是好好的,没问题,就是航天服坏了,可惜。”

王霆钧顿了顿,再次开口。

“我让大家失望了。毕竟,一次飞行的成本代价很高。”

听到这句话,若琳一下冷静下来。

“霆钧,我刚刚参加完系统会,会上传达了指挥部意见。太空探索中,我们都是学生。科学试验不会一直一帆风顺,否则便违背规律。问题在地面显现当然好,但出在天上,也不可怕,可以给研究提出更多完善改进的课题。有些代价是必须付出的。霆钧,魏总一定让我对你说,放下包袱,清空失利的影响。着手等待和下一乘组一道,继续将后续任务完成。这才是最重要的。你放心,对上级的意见我没有任何隐瞒。”

“我知道。我们已接到命令。请转告魏总他们,请大家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我们正在整理昨天出舱操作和航天服的工作日志,总结找出避免的办法。”

“我希望你今天能睡个好觉,能梦到我们娘俩儿。”

“我一定争取!”

“等着你!”

“等着我!”

穿过神秘的时空隧道,穿过无数的质子量子粒子的包围,天上地下的声音尽管有些闷闷的回音,却清晰,极具穿透感。王霆钧和若琳似乎忘记了他们的距离,又似乎听到对方的心跳和自己同频共振。结束通话,王霆钧对着已黑了的电话屏幕做了一个亲吻的动作。在茫茫太空,一切情感都变得不一般。情感在这里被无限放大,被重新考量,变得弥足珍贵。也是在这里,王霆钧开始更加珍惜。如果有机会,他愿意用更多的温暖去回馈远在地球那些爱他及他爱的人,不再去纠结于失去和得到,不再去怀疑拒绝。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去认识和反省自己,从前的自己就像被冰封的岩浆,内里的炙热却总用冰冷来掩饰。

9

当张丹阳乘坐的天神二号飞船随着火箭呼啸着飞向那个生命中的无数次向往却又陌生的领地,他相信此刻,是他生命中最灿烂辉煌的时刻。他在心里默念着火箭的工作程序。仔细体味圣体的感受。一个个去验证地面无数次训练中经历的程序。

上升!上升!上升!

逃逸塔分离、助推器分离、一二级分离、整流罩分离……张丹阳感觉他裹挟在一群肆意妄为大的骏马中,开始了一场疯狂而前途未卜的冒险之旅,那样的剧烈的摆动和颠簸让他陌生,却又熟悉。身上好似压了千斤重物,他尽可能调整呼吸,让它平稳下来。一旦熟悉的感觉露出头,张丹阳就坦然了。

他尽力把手放在仪表台正确的操作按钮位置,然后等待伙伴的确认,果断按下开关。

几分钟过后,他突然感到如释重负,一阵轻松。此刻座位上的约束装置齐齐地立起来,好像跳芭蕾的女子优雅地踮起足尖。舷窗一下亮了,微尘也瞬间浮起。在阳光的照耀下,晶亮地眨着眼。铅笔也漂浮起来,似乎要挣脱系绳的束缚,把绳子拉得紧紧的,似乎所有的物体被赐予了生命,都活了起来,从角落和裂缝中偷偷地钻出来,迫不及待想要奔向自由。

他看见,乘组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纯净的笑容。

一个崭新的轨道。失重的感觉真美。

张丹阳很自然地想起了父亲。他想和父亲说:“爸爸,我来了!我一定多看看,也帮您看看太空。”

张丹阳从未像今天这样深刻地理解父亲,和父亲的心离得那样近。就在地球之上,几百公里的轨道上。

不久前,航天员中心纪念成立六十周年活动,一批曾经在中心工作过的老专家被请回来。老专家们和航天员及科研人员座谈联欢。一位白发老者看到张丹阳,居然停下来,仔细打量。会下,他叫住张丹阳。

“你姓张?”

在得到肯定答案后。进一步确认。

“你父亲叫张连奎?”

迎着张丹阳讶异的目光,结果再次得到确认后。老者握住他的手,戴着花镜的脸使劲往他跟前凑。

像,太像了!简直和张连奎一个模子刻下的。

在那天,张丹阳知道,父亲曾参加了第一批航天员的秘密选拔。无奈,因颈椎管略小于常值的微小的瑕疵,本来很有希望的入选者却成为落选者。老者便是当年负责选拔工作的老主任。他清楚地记得,父亲离开时非常遗憾,找到老主任,说,“中国航天员飞上太空圆梦了,如果我告诉孩子说爸爸曾参加了中国首批航天员的选拔,会违反纪律吗?”

主任觉得难以回答,因为选拔尚未公开,一切都是未知。他笑着作答:“这个事业不会忘记你们这一批努力过和贡献过的人,历史更不会忘记!”

那几张照片的谜底缠绕多年,就此打开。张丹阳突然明白了父亲游乐场探险情结,也了解从前家中那个神秘小屋里物件的由来。他几乎在几分钟内就做了决定,等到自己踏上太空,执行任务那天,再和父亲一起分享这个秘密。

飞行控制中心的休息大厅,摆上了各种饮品和茶点,供紧张工作的科研人员在繁忙间隙,来这里舒缓一下疲惫的神经。魏总走出指挥间,端着一杯特意让服务人员配制的一杯浓浓的苦咖啡,悄悄坐在休息厅的角落。几天的连续工作,让他的脸似乎有些肿,他用手用力胡噜了几把脸,将手指插入花白的头发中,做了做头皮按摩,打在前额显出疲态的头发,也被手指捋出型,重新焕发精神站立起来。他的脑子还沉浸在天神二号和骄阳号空间站刚刚对接成功的兴奋中。

航天员报告,“天神二号”,“骄阳号”状态一切正常,等待对接。

变轨调相、远距离导引。

继续靠近,40米、30米……

精确控制、交会对接,咬合、锁紧……对接成功。

这是天神二号第一次和骄阳空间站的拥抱。两个飞行乘组的6名航天员在太空之上相聚在一起,热烈地拥抱、握手、欢笑。王霆钧紧紧握住张丹阳的手,骄阳号欢迎你!太空欢迎你!

想着这一幕,魏总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一个不错的开始。

10

在执行出舱任务前,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要进行太空物品的卸载转移安放。在失重环境下,每个人都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力士。这次,张丹阳为王霆钧带去了新的舱外航天服。他们将一起执行出舱任务,共同完成对小卫星的维修。

关键的时刻到来了。

出舱前,穿戴完备舱外航天服的王霆钧和张丹阳的同时伸出右手轻轻碰了碰,摆了摆。他们在用特殊的方式相互鼓劲加油。

舱门缓缓打开,他们依次向舱门漂浮过去,探出头,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夜空和浩繁星光,太安静了,以至于张丹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深深吸了口气,跃入那块黑丝绒。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精灵,与日月星辰一样,成为浩瀚宇宙的一部分,曾经的苦痛。挣扎全没有了,他满心愉悦地向着新的领域出发,感激,欣喜,就是感激、欣喜。

就在张丹阳翱翔太空的时候,家乡的医院正展开一场生死相搏。

今天已是张连奎第三次昏迷后醒来,他是在老伴和媳妇的呼唤中醒来的。各种输液瓶输液袋插管导管包围着老人。脸色青灰的他已瘦得脱了形。他从被单里慢慢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正前方。循迹看去,是挂在墙上的一台电视。老伴和媳妇对望一眼,老伴冲媳妇点点头。媳妇忙走上前去把电视打开。顿时,张丹阳的镜头名字和照片图像就像潮水涌满了整个房间。几乎所有的电视频道都在报道这次太空救援任务的新闻。镜头上满是张丹阳乘组出征,日常训练和个人介绍的小片。

“丹阳!”张连奎奋力用手指着屏幕上的儿子。嘴里不停嘟囔着儿子的名字,一侧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老伴赶忙拿着纸巾去蘸干,生怕弄疼了他。

“爸,您说得没错,那就是丹阳。他多年的梦想实现,终于飞上太空了!我知道您是为他高兴。”

张丹阳的妻子惠萍在丈夫乘坐的飞船发射成功的当天,便坐飞机连夜赶回婆家,到医院陪护公公。她甚至在自责,应该再早点来。可是早来,丈夫一定会知道。半年多了,惠萍时时被自责犹豫煎熬着。

张连奎不是骨折而是肝癌,已经骨转移。确诊时,正赶上张丹阳进入任务选拔。老头死活不让老伴告诉孩子。可儿子不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又孝顺。思前想后,老伴把消息告诉媳妇,两个人同时“演”戏配合把张丹阳瞒着。谁都知道,这次任务选拔,对他意味着什么。

为了演戏,惠萍觉得每对丈夫撒一次谎,编造一通谎言,都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疼得想跳。一次次真相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人说,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便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什么最重?人伦之情!未来该如何向丈夫交代?只有自己替丈夫好好尽孝,给丈夫安慰。

后期,张连奎饱受疼痛折磨,一天要用好几支高效止疼药。人已非常虚弱,只有一个习惯保留,看新闻联播。还有一个本子一直跟着他。里面夹着的就是儿子佩戴航天员徽章的军装照和那几张拼贴的老照片。没人的时候,他会悄悄取出来看看。但他从不主动打听儿子的选拔结果。老人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虚弱。在乘组飞往发射场那天,老人看了新闻。一言不发。就在那天晚上,发生第一次昏迷。似乎和所有人的愿望一样,老人似乎也不甘心,他一直在等,一直在坚持。尽管他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等,他从来没有丧失过希望。

看到儿子在太空中的军礼,虚弱的老人也情不自禁把右手伸向额际,尽管为了这个动作,他累得又吸上氧。看到儿子驾驶飞船和空间站对接成功,老人非要挣扎着坐起来,让儿媳妇把病床要到电视机跟前,和画面上的儿子照张合影。这些天,无论清醒还是不清醒,他总要求把电视开着。他是怕自己就此睡过去,他更希望,有关儿子的声音能把他从沉睡中叫醒。他需要儿子的坚持,儿子也需要他的坚持!

此刻,耳边传来儿子的声音。即便是从墙上那个机器里传出来,也还是让他觉得熟悉和振奋。

“霄云,霄云,我是天神。我们已顺利完成出舱任务。”

“天神,检查探天状态,准备启动。”

“天神报告,信号发送完毕,探天已正常启动。”

“天神,准备撤离。”

“霄云,霄云,我是骄阳,准备完毕。”

“撤离。”

当白色的身影在机械臂的帮助下慢慢靠近骄阳,冲着摄像头摆手,想在感谢宇宙的接纳。在蓝色星球和黑色天幕的映衬下,那白色非常醒目。他已发不出声音,只有从嘴形辨别出他说的是“儿子”,被单下伸出手,大拇指微微屈伸着。

他想说:“儿子,你真棒!”

张连奎仿佛听到张丹阳快乐的笑声,忽远忽近,清脆悦耳。还有他的笑声,爽朗舒心,原来是他和儿子在一起飘动,嚯,那是年轻的他和少年的儿子,斑驳的光影打在脸上,有了雕刻的感觉。冲上去,滑下来,笑着,笑着,享受着……

“爸爸,我要飞起来了!”

“儿子,我们一起飞!”

张连奎笑着沉入梦中,他累了。

一天后,着陆场上。几架直升机的螺旋桨飞转着,一阵红色烟尘飘过,飞机慢慢飞上蓝天。远处一道淡淡的彩虹横架空中。

张丹阳透过舷窗凝视着不远处另外一架被刚刚升起的太阳照得有些耀眼的直升机,那里坐着与他朝夕相处十多年的战友、太空中日夜相伴六天的兄弟王霆钧……此时,王霆钧也在那架直升机上凝望着这边的兄弟张丹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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