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谈藏书与著述

日本鹤见佑辅的《思想·山水·人物》（鲁迅译）中有一篇《徒然的笃学》，说到英国一个大历史家亚克敦的故事。文章说：“他的书斋里，整然排着大约七万卷的图书；据说每一部每一卷，又都遗有他的手迹，而且在余白上，还用了铅笔的细字，记出各种的意见和校勘。他的无尽藏的智识，相传是没有一个人不惊服的。便是对于英国的学问向来不甚重视的德法的学者们，独于亚克敦卿的博学，却也表示敬意。”作者因此发议论说：“这蚂蚁一般勤劬的硕学，有了那样的教养，度着那么具有余裕的生活，却没有留下一卷传世的书，其中岂不是含着深的教训，足使我们三省的么？”作者对亚克敦将无尽藏的智识，徒然搬进他的坟墓，叹惋再三，遗憾不已。

作为中国读者，我对该文却读不太懂，不知鲁迅翻译的时候是否感觉该文存在问题？首先，作者前面既然称亚克敦为大历史家，则说明世人对他已有定评，在历史方面有所成就。其次，他能在收藏的七万卷图书的每一部每一卷的余白上“记出各种意见和校勘”，在我看，这真是很了不得的事，我们苏州的大藏书家黄丕烈一生不就是做了这个工作么？黄丕烈在藏书界至今有着崇高的地位，为什么亚克敦的行为反惹来作者的叹惋呢？在亚克敦生前，不是连德法的学者也对他表示惊服么，在英国不是没有一个人不惊服么？这样的成就还不足以使这位日本作者满意？亚克敦写在书上的校勘和意见不就是中国所谓的评点么？有一阵在我们中国，出版了不少毛氏评点本，评点本我曾略略翻过，评点的量相比起亚克敦的工作，恐怕很是小巫了，然而我们的毛氏评点本却还是一出再出。

一个学者，是否一定要留下什么著作，才没有徒然地活，徒然地阅读呢？作者的意思是如此，我却觉得作者对读书的意见过于功利了。我来了，我读过，我去了，就是我们的至圣先师也不过如此，《论语》还是学生们的笔录，《春秋》不过只是笔削，《诗经》不过是编定，不是也同样没有留下一卷传世的书么？述而不作，载于明文，而亚克敦的博学居然还不够使作者惊服，那么什么样的博学者才能使这位作者叹服呢？亚克敦这样的人不就是旧时候中国的“两脚书橱”，不就是如今网络的搜索引擎“谷歌”“百度”？然而鹤见君还在一味地叹息，觉得读书人一定要有事功，即没有事功，也应该有著作留存，嘉惠后学，不然就是徒然的笃学。其实，有功利的读书，也必存在非功利的读书。我倒更提倡纯粹作为一种爱好的读书，充分享受阅读的乐趣，以充实人生的闲暇，未必一定要把自己的创意和发现发布出来与世人共享。在互联网时代，信息垃圾已经成为一种危害，如果大家都能像亚克敦一样成为一个博学的人，在自身就可以免除诱惑与诈骗，明辨真理与谎言，就已经是非常杰出的人物了。

鲁迅大概也对鹤见的文章不怎么佩服，他在序中说：“倘要完全的书，天下可读的书怕要绝无，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每一本书，从每一个人看来，有是处，也有错处，在现今的时候是一定难免的。我希望这一本书的读者，有体察我以上的声明。”他的第一个“倘要”是对鹤见的书说的，第二个“倘要”是对鹤见这个人说的，下面的话是对读者说的，同时也轻轻消解了读者批评的欲望，我想。鲁迅对这位自由主义者的话语是明显有保留的。

读书有混饭吃的，有产生创造力的，有消闲的，有安身立命的，有光耀门楣的，有……倘完全功利的话，鹤见君以为立言是最要了，然而过去中国人一向并不这样看，所谓立德立功立言，立言不过其中之末，而这一切都将从读书（科举）中获得。在我看来，我自读我书，连博学也不是我要追求的，更别去计较什么徒然与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