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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骑摩托车的人都死了

时间:2022-12-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许阿姨是一位退休中学语文教师,中午刚刚参加完单位组织的退休人员饭局,就跑来和老姐妹喝下午茶。她旁边坐着三个人,本来是四个的,其中一个人去美国看儿子了,一去就是两个月。许阿姨被摩托车载着飞速前进,她双手紧紧地拽着司机的衣服,车速越来越快,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就要追不上身体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三十年前的一辆面包车上。没有一个人关心她为什么随身带剪刀。

下午两三点,要是在西班牙,就是全民午睡的时候。但是在上海,所有人已经午休完毕,重新投入工作,无论工作看上去多么无趣,大多数人还是会伸个懒腰,装模作样地打起精神干活。

“咖啡还没好啊?”许阿姨拍着餐厅的桌子,连叫了三遍,还是没人理睬她,她的火气跟着一下子冒上来,她冲到服务台前,服务员最怕看见这样的中年妇女,赶紧向她道歉,试图冷却她的情绪,并保证咖啡马上就做好了。但十分钟之后咖啡还是没有上来,因为许阿姨那桌的根本没有下单,于是许阿姨又拍了一次桌子。

许阿姨是一位退休中学语文教师,中午刚刚参加完单位组织的退休人员饭局,就跑来和老姐妹喝下午茶。她旁边坐着三个人,本来是四个的,其中一个人去美国看儿子了,一去就是两个月。

“美国有什么好的?上次我和我家老头子去那边逛了一圈,哎哟不是我说,纽约的马路,旧得一塌糊涂,政府也不知道修一修。”

“还是上海好啊!她儿子真的应该回来发展。”

“漂泊在外,说来说去还是不太稳定。”

“你儿子最近怎么样?”

“他每天忙得要死,一跟他提生孩子的事儿就不耐烦。”

“知足吧,我儿子连婚都不肯结,上次总算带回来一个女朋友,那个女的长得倒还可以,可是她说自己从来都不做饭的,这叫什么事儿啊,不会做饭你结个什么婚啊。”

四个阿姨就这么坐在落地窗前的小圆桌旁,一人一杯咖啡,度过了一段愉快的午后时光,直到日落黄昏她们才离开咖啡馆,因为有人要回去做晚饭了。

从早上九点到傍晚六点,这个城市最好的公共资源,都被退休人员占据着。公共交通的座位、新建的城市绿地、公园里的湖心亭、下午茶时间的靠窗座位……他们占领着还毫无愧疚之感,而且他们确定年轻人不会当着他们的面提出异议,因为年轻人这个时候都在上班。

为什么年轻人都在上班呢?而不是在家里睡大觉、阅读、研究美食杂志、观看赛车节目、游泳、打棒球、野餐、带孩子们去公园看小鸭子?因为这群已经退休的中年人,在自己年轻力壮的时候就告诉他们的孩子,也就是现在已经成为青年一代的人,“工作吧!劳动才是最光荣的!”很多时候,你总是以为某一句铿锵有力的小金句能让他们看清现实,使他们节节溃败,甚至将他们一秒钟摧毁,还真别说,他们选择的哲学,让他们有至少一千八百种武器去抵挡这个世界的冒险精神。而那一刻你明白了,你和他只是站在同一杆秤的两端而已。几十年前他们就串通好了,让这群傻孩子都提着公文包去上班,让他们在写字楼里争个你死我活,然后自己就能独享这儿珍贵稀有的好资源了。话说回来,就算占有的资源再好,在上下班高峰时段,他们照样打不着车。

许阿姨站在路边打了快二十分钟的车了,她虽然不急着回家做饭,但是晚上七点半她和儿媳妇约在公园门口见面,她们将展开一次漫长的对话,她已经摩拳擦掌地准备好成为家中第一个抱起孙子的人,每每想到未来某一天,阳光充沛的午后或者星光璀璨的后半夜,她从医生手里接过那个浓眉大眼的小家伙的时候,她感觉比自己怀孕还兴奋。她不在乎那团东西到底血肉模糊成什么样子,她时刻准备着被这一股洪水般的狂喜吞没。现在万事俱备,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她儿媳妇的腰围只有自己的一半,甚至更小。

“去哪儿?”一辆摩的在她面前刷地停了下来。

许阿姨往右边挪了两步,目光看向远方。

“我这车又安全又结实,不比桑塔纳差。”

“胡说八道,你不知道第一批骑摩托车的人都死了吗?”许阿姨说。

“行吧,那你就站这儿等着,天黑之前你都打不着车的。”这司机一只脚撑着地用右手将拉链拉到领口,一副准备开车走人的架势,扭过头又加了一句,“我说真的,你就算打着了车,高架上堵车至少能堵掉你十块钱。”这句话倒是轻轻一下子就击中了她。

“头盔给我,”她快速地跨上后座,“往大悦城方向走,然后我告诉你怎么开。”

许阿姨被摩托车载着飞速前进,她双手紧紧地拽着司机的衣服,车速越来越快,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就要追不上身体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三十年前的一辆面包车上。

那时候学校组织春游,她带着一个班级去动物园,去的路上她千叮咛万嘱咐,一旦进了动物园,所有车窗都得关闭,不然动物爬进来大家都没命了,“你们是高级动物,不能胡来,胡来的人这辈子都不要春游了。”可就是有人冒着一辈子不春游的风险胡来,一个男生摘下红领巾,伸出窗口,一只熊从树后探出了头,看到挥舞的红领巾,顿时像打了鸡血,朝着红领巾一路狂奔。不少车上的学生都注意到了这只来自远方的熊,整车的学生都乐得不行,挥舞红领巾的那个学生更加熊来疯,一把将窗子打开。等熊跑到车子边上,坐在车里最后一排的许老师这才发现异常,往所有同学目光注视的地方看去,她抓着扶手大声尖叫:“关窗!”同学的目光从熊身上一下子转移到了许老师这边,估计窗外那只熊也愣了一下。而熊没有让大家失望,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它抓到了红领巾的一角,那同学一手拽着红领巾,一手关上窗,留了一条小缝,准备和熊进行一场拔河比赛。车厢内的加油声也此起彼伏,大多数声音都是为自己的同学加油,也不乏为熊加油助威的,这是一场一生一次的竞赛,错过了就很难再遇到,对于人和熊来说都是如此,看得出来,他们双方都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就在比赛进入白热化的阶段,许老师穿越重重人海,一个箭步跨到窗子边,掏出剪刀咔嚓一下把红领巾剪断了,然后迅速关上窗子,留下那只熊攥着三分之二的红领巾默默地站在车窗外。

事后她以为同事和学生会称颂她的英勇之举,没想到所有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都是:“那个学生和熊是不是打了个平手?最后到底谁赢了?”没有一个人关心她为什么随身带剪刀。

而此刻这种感觉又回来了,风声隔着头盔渗进耳朵里,她将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双手上,手心开始出汗,她遏制着不去尖叫,她提醒自己别总表现得像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至少表现得要像五十岁,虽然她已经六十四岁了。

车子减速的时候,她微微睁开眼睛,侧过脑袋,看到前面是红灯。

“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去哪里?你想干什么?”

“你没来过这儿?”

“你想对我做什么?”

“这就是条小支路,这样走比较快。”

“我不要走什么怪里怪气的路,你给我走回正常的路。”

“沿着这个方向,”司机指给她看,“再穿过几个红绿灯,就能看到高架桥了,你确定往回走?”

“你在绕路,我就知道你会绕路的。”

“我绕你路干什么,我这儿又没有计价器,一口价二十块。”

“二十块?”

“二十块。”

“不是十块吗?”

“谁和你说十块?从你上车到现在,我们就没谈过价格!”司机指着摩托车上印着的字,“这儿写得清清楚楚,一口价二十块。”

“停停停,你靠路边儿,我不走了不走了。”

“那你还是得给我二十块。”

许阿姨一下就跨下了车,摘下头盔。

“许老师?”摩托车司机将车熄火。

“我两块钱都不会给你,更别说二十块了!”徐阿姨恼怒地理了理被头盔压扁的发型,停顿了一下,“等会儿,你刚刚说什么?”

司机也摘下了头盔,他们彼此注视了足足五秒钟之后,终于确定没有认错人。

“哎哟!你不就是那个和熊抢红领巾的学生嘛!”许阿姨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

“那个是阿庆,我是阿毛啊。”

“哦,是阿毛啊!我有点想起来了,过来过来,我跟你说哦,我二十块钱肯定不会给你的。”没等阿毛反应过来,她又紧接着说,“我最多给你十五块。”

司机阿毛深吸一口气,“许老师,您有没有觉得,现在这一切,都是在重复?”许阿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阿毛将车熄火,“你想啊,当时您让我留了一级,您还记得吗?”

“不,我不记得。”

“当时也是这样,您一句我一句地争论不休,我不想留级啊,我一留级我女朋友就跟人跑了,她说她不想和学弟谈恋爱,我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就找您帮忙,我不就一门数学不及格嘛,数学算什么呀,只要给我一次补考的机会,我一定通过。但您就是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后来我就跑去找我那女朋友,哦不对,是前女友,我到她家楼下,站在她卧室窗户的正下方,对她喊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啊。可是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直接把我写的那些情书从窗口扔了下来。”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叫……叫什么来着,奇了怪了,我怎么给忘了呢?”

“不用太费脑筋,就算你说出了那个名字,说不准我压根就不记得有过这么个学生。”

“不,不会的,她是个好学生,您一定记得,老师总是喜欢这种好学生。我记得有一次就因为您没有批评她,她还担心您会不会不再关心她了。”

许老师皱了皱眉头。

“我说的是事实,”阿毛认真地说,“不管怎么样,后来我想了想,您这么做也有您的道理。”

“我做什么了?”

“我是说,您让我留级,说是为了我好,其实您是为了那姑娘好,我要是不留级,很可能日后她真跟我在一块儿了,没准还就成了我老婆了,那她不是跳进了一大坑了嘛。”

“那也未必,说不准你和那个……你已经叫不出名字的姑娘结婚之后,一下子成熟起来,你努力工作事业有成懂得承担责任,为妻儿营造出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你说我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总的来说,没有可能,别说我现在忘了人家姑娘的名字,再过个几年,我怕连我们是否相爱过都不记得了。当然了,您也没必要把我的人生往你们这一代的观念上靠。”

“什么叫我们这代?我们这代已经老了,退出历史舞台了,现在靠的不就是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吗?你们掌控着这块土地,你们才是时代的主旋律啊。”

“太客气了,你们挖的那些坑我们都来不及填呢。”阿毛一边说一边抖了抖脖子,满不在乎的模样。

“你们呀,就是太懒惰啦,不肯自己动手,根本体会不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快乐。”

“我们懒?至少我们还动动脑子去思考,如何去偷懒?”

“你是打算就这么一直待在这儿?还是送我回去?”许阿姨忽然从谈话中挣脱出来,“不管过去我让你留了几级,今天你得负责把我送回去!”

“上车吧。”阿毛将头盔递给她,然后发动车子。发动了几次,都没点上火,“完了,又坏了。”

“那怎么办!我七点半可是跟我儿媳妇有约的,我不能迟到!”

“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地方能修车,您等得及吗?要不这样,您看到那边的小餐馆了吗?您先进去,随便点些东西,然后我把车拿去修,再来找您。”

“太麻烦了,我还是让我儿子来这儿接我吧。”

“您儿子是从市中心过来的吧,那至少还得等半小时才能到这儿。”

“那我自己到大马路上打的,不然时间来不及了。”

“别急别急,这顿饭我请,我请。”

“你请?真你请?那家小饭馆?”许阿姨指指对面马路,“行吧,您快去修车,快去快回,我在餐馆里等你。”

阿毛觉得,许老师听见自己请客,便如此爽快地答应留下来,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从来就没几个男人会请她吃饭。三十年前的许老师,长着一双大眼睛,长卷发,天热的时候她还会穿着无袖上衣来学校,但一张嘴,就看见两颗龅牙,如果她性格温和,那还能让人感觉到一丝可爱,可她偏偏是个严厉至极的老师。

阿毛记得很清楚,和许老师的这种性格成反比的,是二楼英语办公室的陈老师,那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走在路上就像个卖保险的,但只要和他待上一会儿,不难发觉他其实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不仅学生们喜欢提着作业本去办公室找他聊天,连四楼的物理女老师办公室的微波炉坏了都要跑两层楼下来专门让他去修。但这个光芒四射的英语老师一直很孤傲,每天一放学,谁也不管,骑着车一溜烟地没了。日后,阿毛在和女人的交往中,每每处于下风,他就会想到陈老师独自一人、迎着风踩着踏板充满自信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陈老师从车库把车推了出来,然后一直推着车走到校门口,接着又推着车往校门边的小路上走,远远地看到许老师把辫子松了下来,披着一头卷发,背着单肩包,一手握一瓶矿泉水,站在路口等他,最后他们一起消失在小路尽头。这事儿很快就传开了。大家都觉得陈老师真是有眼无珠,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本以为这事儿就按部就班进行了,许老师和陈老师一起下班,过不多久他们就会一起逛公园、一起睡觉,最后一起去结一下婚,变成像教导主任和生物老师那样的学校骨干夫妻。然而没过几天,风趣幽默的陈老师就撇下了许老师,和学校里的一个实习老师一起下班了。这个实习生正好还是许老师带的,大学刚毕业。他们可不是并肩走路那么简单,那个实习生不仅坐到陈老师自行车的后座上,还搂着他的腰,两人晃晃悠悠地行驶在小路上。

第二周,许老师就把长发给剪了,剪成了王菲的那种短发,把无袖上衣换成了格子衬衫,隐形眼镜也不戴了,换上了银色框子的眼镜,唯独没有改变的是,她一说话就若隐若现的两颗龅牙。所有人都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别惹许老师,阿毛当然也知道,但他就是没忍住。下午的一节生物课上,他和几个男生翘了课在操场打篮球,被许老师知道后他们自然没有好果子吃,许老师用了自己两节语文课的时间给这几个男生开批斗大会,连隔壁班的老师都跑过来趴在阿毛他们教室后门偷偷张望。令阿毛难忘的不是许老师冲着自己叫唤,毕竟很多老师都对他这样做过,令他难忘的是,当许老师问起:“是谁发起的,翘课去打球?”他那几个哥们儿不约而同地全都指着他。

不过这股紧张的情绪很快就在时光中消散了,就像许老师被剪掉的的长发,一缕一缕地被扫进了垃圾桶。在陈老师和那个实习生结婚后不久,许老师也跟着把自己嫁了出去,而且消息来得相当突然,让大家没有一点点防备,据说是嫁给了一个还不错的男人,那时候在学生眼里的还不错,就是说长得还不错。同学们都好奇地讨论,那么,这个男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现在,阿毛已经不打球了。他将要修理的摩托车推着走,送到隔壁的修车铺,这是他经常光顾的铺子,因为他这辆摩托车已经开了好几年了,总有各种小毛病需要修理。他把车子留在修车铺,小跑着来到那家小餐馆。

前段时间他总是光顾这家小餐馆,里面的两个打工妹都跟他混得挺熟。他相信有的味道确实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是说人的味觉,而是某一种食物的味道。比如说自从离婚之后,他就再也没吃到过前妻做出的烤小黄鱼,那道菜是他妻子独创的,微弱的椒盐味里掺杂着水果的清香,他每次都光顾着吃,从来不关心菜的制作过程,他以为自己能吃着这道菜直到五十岁,没想到只吃到了三十二岁,三十三岁来临的前两周那个女人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关于这道菜的制作方法的暗示。有一回他骑着摩托车从这家小餐馆前经过,随便点了两个浓油赤酱的菜,他试着用味觉唤醒自己对生活的渴望,没想到这家小餐馆真的做到了,并不是说阿毛没吃过什么好吃的,在他事业顺风顺水的时候,他积攒出长长的假期,带着他当时的妻子云游四海,旅途中寻觅美食。而后来的短短几个月里,他失去了曾拥有的一大半,可以说是拱手让人,但从头开始就是他一个人在做,所以结束的时候也是他自己给自己收的场。虽然后来吃了别的女人做的菜,但他觉得这些菜的味道都像是在模仿前妻做的,后来他生活里的女人越来越少,他开始自己给自己做菜。

现在就算他开始学着脚踏实地,不再以自我为中心,不再随心情办事,但依旧没能逃脱这个城市带给他的惊喜。从修车铺出来,他小跑着进了小餐馆,那里却空无一人,可是十分钟之前他明明和许老师约好了,在这儿碰头的啊。

“给你的。”服务员递过来一团纸巾。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要哭了?”

服务员没说话,一把将餐巾纸团放在他手中,他打开发现里面有十五块钱。

“你现在还需要餐巾纸吗?”服务员幸灾乐祸地问道。

他愤愤地走出餐馆,没走几步又转头回来,“还是给我抽两张吧。”

“老太太没走多久,追得上。”

“我车还搁那儿修呢。”

等到这辆旧摩托修理完毕,他骑着车晃晃悠悠地沿着高架桥下面的马路,遇到红灯他就停在第一辆汽车之前,一旦跳回绿灯他就火箭一般向前冲过去,风吹着他的头发,他幻想自己正行驶在广阔无垠的海面,鱼竿架在一边,夕阳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近,下个月的这个时候他就能到达一片新大陆。

在他前方十辆车的距离,正行驶着一辆绿色出租车,刚刚阿毛才看着它从高架桥上开下来,他确定里面坐着的人就是许老师。他萌生出一种追上那辆车的冲动,他对自己假设,只要他追上那辆车,他下个月就能成功摆脱酒瘾。他加快了车速,超了一辆又一辆的车,身后立刻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他甚至听到一些谩骂声,但这个时候的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那辆出租车在路口左转了,他赶紧也跟着向左转,转弯灯已经变红,因此他差点撞上右边直行的车,摩托也几乎是躺着在开,转过这个弯道,他离那辆绿色出租车越来越近,他屏息凝神,对自己说,就要追上它了。刚刚开过的那段路的几分钟里,他确定一直有一股力量在推着自己的车前进,或者将他牵引至别处,阴晴不定,需要他的高度集中。但是不管怎样,那几分钟是他今天度过的最开心的时刻。

在他身后响起警笛声的同时,那辆绿色的出租车也停了下来,他开到那辆车的前方,车里的司机着实吓了一跳,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公园的门口。

警察从车里跑出来,一个穿衬衫的女人从出租车里出来,阿毛跨下摩托车。

“搞什么啊?”警察跑向阿毛。

“搞什么啊?”阿毛对绿色出租车里出来的女人说。

“搞什么啊?”许阿姨发现自己的衬衫被车门钩住了。

“许老师,刚刚你为什么自己先走了?你从来都不相信我!就因为我成绩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不是?”

“我赶时间呢,你怎么来了?”

“你就没有信任过我,哪怕一次!”

“你知道你刚刚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警察同志,他怎么了?”

阿毛看看警察,又看看许阿姨。

“这是你儿子?”

“我不认识他。”

“许老师,你怎么这样啊!”

“少说废话,你把驾照先给我。”

“警察同志,不,警察叔叔……”

“驾照!”

“有话好好说!”许阿姨被夹在他们两个中间动弹不得。

“阿姨,他麻烦大了,我再问你一遍,你认识他吗?”警察问许阿姨。

许阿姨一听,“他?不认识,我不认识,他是谁啊?”

“好极了!”阿毛叫道。

三个小时之后,阿毛和许老师从派出所出来,阿毛抱歉地对她说:“许老师,等会儿,我现在有点晕,你刚刚到底干了啥?他们就把我给放出来了?”

“别愁眉苦脸的,小事儿一桩,你知道当了那么多年老师的好处是什么吗?就是每每和别人争论的时候,就算你没道理,你也能扯出一大堆道理来,而且说得跟真的一样。”

“这是艺术。”

“至少你的驾照保住了,反正我儿媳妇今晚加班,来不了了,所以我闲着也是闲着。”

“真的太抱歉了,我惹出了麻烦。”

“都和你说了,没事儿!”

“不,我是说与熊比赛红领巾拔河的事……”

“我就知道是你!阿庆胆子那么小,那种孩子只会坐在车头偷笑。”许阿姨又重复了一遍,“我就知道是你!”

“然后……我得再抱歉一次,不仅三十年前,就连三十年后,我还在给你惹麻烦,你不信任我是对的,不用信任我!需要我送你回家吗?”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不收钱的。”

“我家离这儿很近,走回去就可以了。我喜欢用走路来放松。”

他们看着彼此,时光倒退到三十年前,他们绝不会用这种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对方的,当时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和对方多说一句话。告别之前,他们深深地拥抱在一起,派出所门口的灯光冷冷地照着他们俩,像舞台上的聚光灯打在准备对着观众背一大段抒情独白的演员身上那样。

许老师一边拥抱着,一边说:“要不这样。偶尔有一次,我听我儿子说过,这旁边有一家小吃店挺不错的,既然大家都没吃晚饭,要不一块儿去吧。”

许阿姨拿了那份小的酒单,阿毛拿着菜单。

“我从来没喝过鸡尾酒,也不知道这东西长什么样子,你想和我一起尝尝吗?”许阿姨说。

“也许你早就喝过,只是你不知道那就是鸡尾酒。”

工作日的晚上,那里生意平平,正好留出空间好让他们讲话,他们说了许许多多的话,都把对方当成了一吐为快的垃圾桶。

“我也需要跟你道一个歉,当年让你留级是我的意思,你确实是个难搞的孩子,我明白我现在说这个并不能弥补什么。要不这样,你有那个女孩儿的电话吗?或许我能回学校帮你查一下。”

“不用,”阿毛说,“发生在407的事情,就让它留在407吧。”

“你应该去当个作家。”许老师抿了一口曼哈顿,又把它推到一边,“这味道太受不了了。”

“啥?你说啥?”

“我说,鸡尾酒太难喝了,我得再叫一杯可乐。”

“不不不,这句之前那句,你说了啥?”

“哪句?哦!我说你应该当个作家。”

“为什么?”

“你有成为作家的条件啊!”

“真的吗?什么条件?”

许阿姨转转眼珠子想了想,“你离过婚呀!”

“可是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离婚啊,没什么稀奇的。”

没想到刚说完这句话,他却看到许阿姨眼中噙着泪水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这不关你的事。”这时服务员将可乐端了上来,许阿姨把吸管从杯子里拿出来,拿起杯子猛喝了一大口,“我现在担心儿子和儿媳妇也会离婚。”

“为什么?他们成天吵架?这个不用担心,如果一直吵架,那他们就不会离婚,我和前妻就是这样,我们吵了整整六年,第七年的时候,突然停止吵架了,变成谁都不说话了,所以我们第七年才离的婚。”

“我儿子儿媳妇现在挺好的,不,他们太好了,前段时间他们搬去了新房子,我儿子也换了新车。”

“那你在担心什么?”

“他们没有孩子。”

“啊?”

“他们没有孩子!其实两年前,都说好了的,等孩子出生,我可以帮忙带孩子啊,他们过他们的,根本不用操心。直到有一天,我儿媳妇去医院看望一个刚生完孩子的朋友,回来之后她就决定不生孩子了。你猜她跟我说什么,她说她站在病床前,看着她朋友肚子上的刀疤,幻想着那条刀疤长在她自己肚子上,这样她就再也不能穿比基尼了。还说看着她朋友的丈夫,一心顾着孩子,完全不关心躺在床上那个刚生了个孩子的女人,她就觉得所有丈夫都会变得这样麻木。她抱起那个新生儿,那孩子立刻扯着嗓门尖叫起来,她说当时她只想把那孩子扔得远远的。”

阿毛想到自己被许老师骂得最惨的一次,那场战争总计损耗了一块窗玻璃。那是在高二的一个夏天,放假前夕,午休的时候阿毛趴在桌上睡觉,他的两只脚趴得很开,伸到了走廊上,两只手环着桌子,脸贴在桌面上,整个人呈现一个折叠九十度的“大”字形。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不管是谁他都不想搭理,他想着,“我就假装睡觉吧,上午的课都听得太认真了,不休息一下撑不到下午的。”那个声音越来越响,“阿毛,我就知道你又在睡觉!你看看你昨天回去做的作业,这里……”

没等这句话说完,趴在桌上的阿毛感觉地板微微震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眯缝着眼睛东张西望,抖了抖胳膊腿,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但教室里的同学都朝自己这边看过来。

“看我干吗啊?”

“谁看你啊,你看看你旁边。”同学往地上一指。

阿毛低头一看,许老师已经趴在地上了,他顿时吓傻了,当时许老师正怀着孕,在怀这次孕之前,她流产过一次,那时候她请了两周的假。阿毛立马俯下身去把许老师扶起来,许老师微微侧过头,一看是阿毛,甩开他的手,自己扶着课桌站了起来,捂着肚子一步一步地朝办公室走去。

阿毛一小步一小步地跟在她后面,生怕她又摔着了,边走边嘟囔,“我的腿不该长那么长,但是许老师你走路也太不小心了吧……”

许老师听到这个,立马停下脚步,扭头瞪着他,等走到办公室门口,许老师推开门,又很重地关上,在门关上的瞬间,门上那扇小窗的玻璃碎掉了。这一次许老师没有流产,几个月之后她就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她开始催促这个儿子也去生一个儿子,就像一串俄罗斯套娃一样。

“其实吧……”阿毛喝了一口自己杯里的饮料。

“我还没说完!她还说,她庆幸自己没生孩子,她甚至想为自己没生孩子开个派对,名字就叫‘没孩子’,我心脏病都要被她气出来了!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看我儿子和她迟早是要离婚的。”

“许老师,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你说吧。”

“你应该多想想,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

“你这算什么话?”

“不是,你看啊,你现在五十多岁对吧。”

“六十多了。”许阿姨纠正他。

“好,六十多,算你能活到一百八十岁,那还有一百二十年要熬,你不能总是在催儿媳妇生孩子这件事上度过之后的一百二十年吧?”

“我这不是催,我是在提醒他们,什么年纪就该做什么事儿。”

“没人能规定谁在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一切让你感到不舒适的规定,都是上帝下的圈套。”

“我不信上帝,我信一点儿佛教。”

“对啊,你不信上帝,那就别跳进他的圈套嘛。”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嗯……我想想,你喜欢吃什么?”阿毛问她。

“啊?”

“你喜欢吃什么?”

“海鲜。”

“好!”阿毛一拍桌子,“那就海鲜饭,你现在要做的一件事儿就是订一张去西班牙的机票,到那儿先吃一份海鲜饭再说。”

“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许阿姨从座位上站起来,拍了拍阿毛的肩膀,拎起包准备回家。

后来他们又失去了联系,除了在下一年的教师节里,阿毛叫上几个老同学和许阿姨一起吃饭,那天她高兴得不得了,虽然这几个来的同学里,她一个名字都叫不出来。

阿毛又找到了新工作,加上原先积攒的人脉,日子阔绰了不少,换了一辆更漂亮的新摩托车,他的身边重新有了女人,业余时间他会窝在家里写点东西,然后拿去投稿,每一回都毫无悬念地收到退稿信。一个下午,他又提着自己的小说跑出来,想面对面地和编辑好好聊一聊,那个人远远地从大楼里走出来,隔着铁门客气地对他说:“别再来了,你要是再敢来,我就开枪了。”

或许是他记错了,那人说的好像是:“后面的车是你的吗?这东西能玩漂移吗?”

回忆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但这倒不是他为之困扰的,让他自己最为惊讶的是,他正在考虑把这辆新摩托卖了,换一辆实用的家用车,带宽敞的后备厢的那种。而且他明白一旦卖掉这辆摩托,他就不会再把它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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