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等的工作能力是也有特权

模具厂月月贷款关饷。也有奖金，少得可怜但人人有份。

我的工作是配砂，配到人发痧。每天，在浇铸车间，重复地抡铁铲。

搭伴的刘哥，原有儿女一双，嫌不够，又搞出对双胞胎，六张嘴巴靠他的工资吃饭。他事事不急不忙，还会装聋作哑，人巧诈。拌砂的两把铁铲，新铲大，旧铲小，他抢先在旧铲柄上刻上“刘记”，说便宜话：“新工具让给你用。”开工前，他先叭烟，再打水沏茶，沏茶前擦搪瓷杯，一直等到我做好开工前的准备。拌砂时，我出十分力，他出三分力。总是哈欠掀天，说晚上孩子吵，睡不好觉。我做得热汗直淌，他早已放下铁铲，从锅炉房打来热水，搓洗全家换下的衣服，有小孩子的尿片，也有他老婆的内裤；再打水涮衣，又搓洗，再涮。不等下班，他早已撂下铁铲，收衣，叠衣，喝茶，灌开水。然后搂着洗好的衣服，提着两个八磅热水瓶，扬长而去。留下我清理工场。一周上六天班，他大约有两天托我代班。但论起工资，他二级师傅，每月工资三十四块五，我只有二十八元。

刘哥也有着急的时候，那次急出眼泪，他被扣发半年奖金。

依惯例，周六不到四点，车间可以走人。新来的潘书记纠正陋习，开始清点早退人数，边点人头，边骂。骂到模具车间，见有位工人仍在忙，止骂。好不容易找到个坚守岗位的典型，急于打听姓名。仍在忙的是刘哥，他“跨线作战”，要车几个打蜂窝煤的煤模。书记发问，刘哥支吾，书记以为他谦虚。等到模具车间的车间主任过来，看到刘哥手中的私活，气不打一处来。刘哥成了做私活的典型，半年奖金泡汤。

刘哥急呀，半年奖金值多少包奶粉，要做多少个蜂窝煤煤模才赚得回。他比其他人困难呀，于是求人，于是说自己是血统工人。这招见效，奖金只扣当月。

刘哥如此，全厂类似刘哥的人不少：这支工人阶级队伍呀……

模具厂也“学马列”，还成立学习小组，我被网罗在组内。先读《哥达纲领批判》。

读马列不容易，发下来的白皮的“参考资料”信不得，整整一本在批“刘少奇一类政治骗子”。想那马克思博士，当年哪晓得若干年后中国会出“骗子”，他只是在伦敦的图书馆演绎辩证法，也为当时的社会问题寻求解答。他的思想广博而深沉，但也抽象。真学问是寂寞之道，只有在寂寞中才能领会“抽象”。而吹打弹唱的热闹场合，只能是惑众。

……记得舅舅说过当年向众人宣传革命的热闹场合，真要讲出个马列主义ABC，他“犯傻”了，只好信口开河：共产党为什么被说成是“匪”、被骂作“胡子”呢？因为共产党的领袖是“大胡子”和“小胡子”，“大胡子”就是马克思，“小胡子”就是列宁。所以我们要跟着“胡子”干革命，跟着贺龙胡子干……哈哈，舅舅也笑话自己：生搬硬套。

读《哥达纲领批判》，我独自领会马克思学说，努力将“抽象”的文字具体化：

——生产者的权利是和他们提供的劳动成比例的；平等就在于以同一的尺度——劳动——来计量。

——这种平等的权利，对不同等的劳动来说是不平等的权利。它不承认任何阶级差别，因为每个人都像其他人一样只是劳动者；但它默认劳动者不同等的个人天赋，因而也就默认劳动者不同等的工作能力是天然特权。所以就它的内容来讲，它像一切权利一样是一种不平等的权利。

围绕“平等”作思索很痛苦，马克思说得太有道理，而现实太不合理。

我同刘哥“平等”吗？我干得多，他干得少，他却比我拿得多。现实是工资同奖金并不“以同一的尺度——劳动——来计量”。“按劳分配”应当是“不承认任何阶级差别，因为每个人都像其他人一样只是劳动者；但它默认劳动者不同等的个人天赋”，现在，又有哪个承认“个人天赋”。嘿，农村还搞什么“记大寨工”，这些家伙都在与马克思学说背道而驰。中国的骗子实在多。

再有，“机关”应服从于“社会”；可是，现状却是“机关”指挥“社会”。

读马列，对照当今社会作探讨：百孔千疮。本想把心得写给舅舅看，风险太大，抓我“反革命”不说，何必连累他？

又收到“内详”，这次是一瓣干荷花。写信的不是眯子，他的心思哪有这样细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