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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莒县:一年七个院子

时间:2023-12-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1935年七月初八这天,关东小城郊外的火龙村被一层残云愁雾笼罩着。阴历五月,鸭绿江里的鱼像商量好了似的聚集在一起,浩浩荡荡的。霍家是火龙村的外来户,祖家是山东莒县。那时候的山东穷啊!从山东到东北两千多公里,全凭两个脚板走路丈量,条件好的有辆独轮车,轮子两边一边装着家什,一边坐着老的小的。丢儿女死爹娘的比比皆是。霍家是老爷子他爹四十岁上来的东北。老祖走的时候,叮嘱儿孙不许回山东老家。

1935年七月初八这天,关东小城郊外的火龙村被一层残云愁雾笼罩着。这一天,县城方向的枪炮声隐隐约约响了一夜,清晨才稀稀拉拉地零落下来。

天已大亮,太阳却迟迟不肯探出头儿。东方天际燃烧着一大片形状怪异、殷红耀眼的朝霞,血一般地直戳人的眼珠子。

霍家大院里的那只母鸡却显得怪怪的,从昨晚就站在鸡窝上四处张望,就是不肯回窝,到了早上仍然站在那儿纹丝不动。三媳妇是被老爷子屋里的自鸣钟敲醒的,那钟声浑厚、悠远,响过后还有长长的颤音萦绕着。本来她揣着心事,觉轻,这一夜的枪炮声加上老爷子屋里自鸣钟的报时声,扰得她几乎一夜未眠。她起身出门来到院子里,见母鸡仍怪模怪样地站在那里,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捡了根柴火棒子朝母鸡丢去,不料,那母鸡竟跷着脚学了两声公鸡的啼鸣,而后,径自扇动双翅,朝着朝霞的方向飞去,转眼就没影了。三媳妇被惊得目瞪口呆,眼皮突突乱跳。她朝地上使劲啐了两口,转身回屋,推了一把还在被窝里咕涌的霍老三:“当家的起吧,雇的上灶大师傅快到了,一会儿帮忙的人也好来了。大小子那边这个时辰也该起程了。”随后撕了一条卷烟纸,吐了口唾沫贴到眼皮子上。

火龙村不大,除了南面临江外,三面环山,和朝鲜隔江相望。村子背后的山窝里土质肥沃,种子摁到地里就能发芽、拔节、接穗,从不歉收成。鸭绿江九曲十八弯地流到这里变得豁然开阔,江水清澈如镜。素常日子庄户人家一开春就忙着翻地、背垄、点种,耪完三遍地到秋收之间可以歇上个把月。这个时候,家中有船的便到江上捕鱼,没船没网的就用两根木棍绑块破布在江边用脚一搂,也能搂上来一兜鱼。只要你肯出力,多少都有收获。阴历五月,鸭绿江里的鱼像商量好了似的聚集在一起,浩浩荡荡的。这一波全是一尺多长的鲤鱼,下一波是三尺多长的鲶鱼,再一波扁担长的大白鲢。到了“龙王点兵”的季节,村里人只在江边看,鱼再多也不下去抓。他们实在不忍心打扰鱼儿欢腾跳跃的景致。

火龙村离县城有三十多里,唯一的一条道穿行盘旋于江脸子上,刚好能通过一挂马车。所谓江脸子,即一面是立陡的石崖,一面是恐怖的深渊,中间一条羊肠似的毛毛道。夏秋时节,一挂有辕马没有帮套的马车想打那儿通过,还得有一流的车把式。平常人骑头驴走在山道上都心惊肉跳的,生怕驴儿发了脾气尥了蹶子,稍不留神掉到几丈深的江水里。前一阵子村里林家有个婆娘难产,村里的接生婆难以应付,叫孕妇上城里去。她家的爷们是一等一的车把式,套上车就走,没承想,刚过江脸子就连车带人扣到江里,爷们倒是出来了,可婆娘和孩子一起没了。村里人都说这孩子是个要账鬼,今世没出生就索要了娘的性命。冬春季节,这江脸子更是没的走,除了天上的飞鸟,人车都甭想过去。

火龙村总共也就三百多口人,却有四个大院——霍家大院、林家大院、孙家大院、柳家大院。所谓大院也就是有钱人家,本姓族里围个院子,分东房西居地住着,吃喝在一口锅里搅着,长辈当家,晚辈听呵。好一点的在院子四角修个炮台,家里有几条鸟铳,雇来的短工伙计平时种地干零活,来了胡子土匪便和东家青壮一起上炮台御敌。若来七八个毛贼倒还应付得了,如果人数多了,就开门作揖,要什么给什么,不过胡子也有胡子的规矩,你不把他惹急了,他只要钱粮不祸害人,这一点,倒比日本人强多了。日本人在刚上春的时候,从朝鲜摆船过江来了十多个人,他们气势汹汹地背着快枪,挥舞着明晃晃的东洋刀,闯到了江边的柳家大院,柳家被糟蹋得惨不忍睹:三口大肥猪没了命,两匹马外带一头小牛犊被硬生生地拖走,两个儿媳和一个姑娘被奸污后,含恨撞墙而死。光粮食就运走了三大车,要不是柳家老大磕头作揖把窖里藏了四十年的十八坛女儿红主动献了出去,房子恐怕也被化为灰烬了。柳家老爷子当天就气得吐了血,至今还病恹恹地卧在炕上,瘦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霍家大院的霍老爷子快七十岁了,上六十那会儿,他的腿脚就不便当了,已经五六年没出过霍家大院。听说柳家的事儿二话没说,叫三媳妇准备了一车麦子,二十个光洋,亲自开了方子抓了药,到柳家探望,俩老头儿待了半晌,愣是一句嗑儿也没唠。

今天,霍家大院张灯结彩地正办喜事。

霍家是火龙村的外来户,祖家是山东莒县。那时候的山东穷啊!土地就是石头和石头之间的缝隙,山上种棵树得先用钎子在石头上钻好坑,再抬来土栽上树苗,活不活只好听天由命了。一年就下一季雨,不是涝就是旱。一年有半年闹粮荒。有人实在活不下去了,就往关外闯。东北好哇!东北的土地肥得流油,东北的人实诚,鸭绿江里的鱼用棍子一抽抽死一大片,那山上的狍子傻得你敲它一棒子它转个圈又跑到你怀里。先到的就往家里捎信,于是一家一家的甚至整个村子一起闯关东。当时仅山东一个省就有二三百万人口到了东北。从山东到东北两千多公里,全凭两个脚板走路丈量,条件好的有辆独轮车,轮子两边一边装着家什,一边坐着老的小的。没车的可就苦了,背着小的,搀着老的,还要拿着舍不得扔的破烂。有时候,走着走着,身边的人就没了。走着走着,亲人就散了。丢儿女死爹娘的比比皆是。如今在辽宁一带有好多地名:什么唐家窝棚、马家窝棚,这些叫窝棚的地方大多都是山东、河南、河北闯关东的人,他们实在走不动了,就弄张破席子用四个木杆一撑,搭个窝棚,一家老小便挤在窝棚里。在附近开点小片荒,到邻村打个短工零活的养活一家老小,有了活路就更不想走了。窝棚逐渐多了,形成一个村落,也没个名字,唐姓多的就叫唐家窝棚,马姓多的就叫马家窝棚了。

霍家是老爷子他爹四十岁上来的东北。他爹在莒县据说还是个生员,原本有些家底子,在莒县也有老婆孩子。不知为了哪门子只身闯了关东,想必是有些缘故吧。到鸭绿江边的这个小山村一看,真是大喜过望:土地多得望不着边儿,骑马一跑,谁占着是谁的。于是,霍家老祖就在这村子里娶了一个寡妇定了根基。老爷子他爹是个颇有能耐的人,家传的医术,一笔好字,还是个种庄稼的好把式。老爷子独苗一棵,却把家业经营得兴旺通达,更可喜的是一连串给霍家添了五个男丁。老祖走的时候,叮嘱儿孙不许回山东老家。儿孙们也秉承遗志,虽然老爷子年轻时走南闯北,临到老了,也一直没回过山东,没有落叶归根的念头,便把这火龙村当作自己的老家了。

霍家大院在村里的声望首屈一指。

一走进霍家大院,迎面五间大瓦房,进门是外屋。外屋既是厨房又兼饭堂。外屋靠后墙中间处立了一个黑不溜秋的柜子,一看就知道有年头了。里面供着宗谱匣子,挂在正中的是黝黑发黄的宗谱,上面按着祖宗辈分写着一串串名字。边上的一副联倒是笔锋硬朗,上联是:耕读为本;下联是:勤俭传家;横批:祖斗千秋。宗谱匣子上摆放着贡品,前端两侧摆放着蜡台,中间是香炉,老爷子常常告诉一家老小宗谱匣子是几代祖宗传下来的,蜡台和香炉都是锡器,得用香灰擦拭才油光铮亮。平时,老爷子是不准别人随便碰的,逢年过节,老爷子剃头净面,整衣脱冠,领着全家老少来给祖宗磕头。

据说老爷子他爹闯关东时就带了一本宗谱出来。外屋的东西两边各两口大锅。这大锅可有讲究。这口做饭,那口熬菜不能混了,冬夏都有讲究。靠大门边是一盘小水磨。屋中间一趟八米长的高桌,这是伙计、短工和各房吃饭的地方。老爷子和老太太不在高桌上吃饭,他们俩在自己屋里开着小灶。东首第一进南面是老三家的炕,对面炕留给了新婚的大儿子,往里进南炕是老爷子,北炕是老三家已经成婚的二儿子的。西进老五和老三家的老丫头珍珠住了对面,老四单独住着最西头。因为老四从小抽羊角风,把个脑子抽坏了,娶个媳妇也不大精细,这两口子一天到晚没个清静时候,四媳妇为人尖酸,说话刻薄,所以没人愿意和他家住对面。白天,各自的炕都敞着,到了晚上都拉上了幔子。这地方有个规矩,结婚时女方家再穷也得陪送一帐幔子,因为家家户户住的都是对面炕。院里东厢是五间仓房一间伙计短工的住房,西厢一趟牲口圈。四四方方的一个大院子中间是一盘石碾子,院子东、北两侧各有一个炮台,大概有两层楼那么高。这炮台平安无事的时候是挂一面绿旗的,今天霍家办喜事,两个炮台除了挂了面绿旗,又各挂了一面黄旗。

霍家是三儿子管家,老爷子年岁大了,老太太又有些糊涂了,老大在村北头开了一个油坊单挑出去过了,老二在城里经管着一个山货铺子,年节才能回来一趟。

霍老爷子颇有些儒家底子,念过私塾,精通医术,一头白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胡子飘逸过胸。老爷子知书达理,见多识广,早些年也在京津漂过。一套八卦推得严丝合缝,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破解不开的,抑或谁家的孩子惊着了,大人伤着了都求老爷子医治,他有一手接骨的绝活,胳膊腿儿骨折了,经老爷子三下五除二地一阵拿捏,配上三服药,十天半月也能下地溜达了,十里八村没个不敬重他的。今天虽然是个喜日子,外面贺喜的氛围并没有惊扰老爷子的雅兴。依旧倚着炕桌,戴着老花镜,一手抚摸着一把银梁紫砂壶,一手擎着铜锅玉嘴的大烟袋,伏身品读《三国》。倒是老太太耐不住性子了,一双小脚在炕沿边垂荡着,用一口没牙的嘴含混不清地叫着:

“三媳妇,我要下地!”

没人吱声,又叫:“四媳妇,我要出去!”

见没人理她,老太太委屈地把脚缩回炕里,靠在炕琴边,扯下抹在头上的那条镶嵌了玉石的抹额,一下一下抠扣着那块玉。老爷子把烟锅伸到老太太面前轻轻敲了几下,老太太乖乖地又把抹额戴到头上。不一会儿,老太太又移到炕沿边,大声喊叫起来:

“五媳妇,我要上茅房。”

“二孙子媳妇,我要……”

老爷子放下书,清了清嗓子,问:“真的吗?”

老太太点了点头。

老爷子推开糊了新纸的窗户上页,冲院子里喊道:

“四媳妇,屋里来一趟,你娘要上茅房。”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七八岁,大脚大手大脸盘子的女人走进屋,一边挽袖子,一边嘟囔着:“外边都着了火了,到处都是活。娘,你不是刚拉完吗?怎么又要拉,真是的。”四媳妇用埋怨的口气说着,把鞋从大躺柜的后面掏出来给老太太穿上。

老爷子重重地磕了一下烟袋,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四媳妇说:“能吃得下拉得出也是一种福分。”

四媳妇吓得低着脑袋,领着婆婆拐过外屋,出门去了。

老爷子重新挖了一锅烟:“刺啦”一声划着了一根洋火,却没有点烟,待火苗儿灭了,用他那粗糙的、布满褐斑的手捻着洋火,灰在炕桌上一点儿一点地洒落下来,自言自语道:“东洋的洋火就是好使,但那是人家东洋人造的,咱自己个为什么就不能造呢?”

院子里,沿着西厢一溜儿排下五口大锅,围着碾盘摆了十二张流水席。上灶的大师傅捆着围裙,正在炖鱼蒸肉,脑门上浸满细密的汗珠。三媳妇吆喝着几个帮忙的女人摘菜、刷锅、洗碗筷盘子。

三媳妇一身透新的蓝士林布衣裤,浆得挺实,腿上缠着黑绑腿,肥硕的裤子从绑腿上面搭下来,拂在脚面上,那双三寸金莲愈发显得小巧耐看了。三媳妇的小脚在全村是出了名的,把村里的爷们眼馋得不得了,经常抱怨自己老婆:你看人家霍老三的婆娘,那小脚,那模样,那一手好活,那份精细,啧啧,再看看你大手大脚,毛愣三光……只是这名是出了,可人却不方便了,站久了得勤捯腾脚,要不然肯定站不住,远远地看去像个立着的陀螺。她四十多岁光景,一头漆黑的头发梳得油光铮亮,在脑后挽个髻斜插了一根银簪子,鬓边带了一朵俏皮的小绒花,额头有几道浅浅的皱纹,模样挺周正,只是几年前出了一次天花,差一点要了她的性命,后来在脸上留下了几个浅浅的麻点儿,稍微有点破相,不过,年轻的时候肯定是山窝里一只俊俏的凤凰。

三媳妇端过一板刚压出的豆腐放在碾盘上,这时五媳妇飘了过来。说“飘”还是好听的,五媳妇名叫桂儿,听着像堂子里的名字。她全身没有二两肉,走道像一阵风似的悄无声息。小脸儿又瘦又尖,活脱脱的一副狐狸面相。说她像狐狸是霍家大院的女人们嫉妒她哩。桂儿美得恰到好处,乍来霍家时她穿着素白碎花旗袍,短发用一根黑底白点的发带随便束着,简单的一身打扮就惊艳了霍家大院。即便她脱去旗袍,寻常家的衣裤也让她穿出别致,穿出花样来。她就像个谜一样,要么冷得像冰块,一脸庄重的神情,弄得院子里的女人们在她面前都觉得那么不得体,让你说又不是,做又不是;有时候,她又像一团火,疯张着呐。一次她半夜五更地把和她住对面炕的老三家的老闺女珍珠喊起来,偷了老爷子一壶酒,喝得半醉不说,还拉着珍珠出了院子,上高岗子上看什么流星。啥叫流星?不就是扫帚星吗?村里人躲都来不及,她还要去迎,真是的。她有时还往村边上那个闹鬼的莲花泡子跑,在那里嘟嘟囔囔地不知和谁在聊天,没准是和淹死鬼唠嗑呐。她是老五一年前从天津卫领回来的,也没个三媒六聘的就进家门了,据说来路不大正。霍家虽说是个富户,却是一家的清白实诚人,老爷子自不必说了,五个儿子除了老四之外,打小就被送到村里的义学里,跟着先生晃头晃脑地念《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到了十三四岁若不把千字文背出个一二三来老爷子是不给饭吃的。娶媳妇要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来老爷子最看重老五,老五是哥五个当中长得最好,心眼最多的一个,又是老儿子。可是一年前替二哥到天津卫走了一趟皮货,不但弄回这么个狐狸精,自己也三天两头地不着家,不知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勾当。老爷子年岁已高,眼看老五不学好也不吱声,好像懒得去管。老三是个老好人,由着老五的性子来,倒是三嫂时不时地责备他几句,老五便笑嘻嘻地哄骗着三嫂,给三嫂点烟倒水让她开心,等她气儿消了,他一转身又没影了。

老五媳妇一出屋,就惹得霍家那个叫大发子的伙计连眼珠都不转了,像是丢了魂儿。大发子曾经跟霍家另外三个伙计顺子、虎子、二愣子说,桂儿是他这辈子看见过的最俊的女人。顺子抢白他说:三大娘家的珍珠妹子才好看呐,你看那个五婶子瘦得像只猴子,长得像个小狐狸,那双脚却大得能踩死一只母鸡,鬼才说她长得俊呢!

大发子拍了一下顺子的头:“臭小子,你狗大的年龄懂个屁!那五嫂子的身上有股仙气儿,谁见都稀罕。”

“什么仙气儿,俺看是在莲花泡子沾的鬼气吧,你看她那笑,连声都没有,牙都不露一颗。”

大发子在顺子头上狠狠地弹了一下:“你小子见过几个娘儿们,真是个鬼怕你也认不得。”

顺子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说:“你才懂个屁呢,大发子你再惦记俺五婶子,我就告诉五叔去。”

大发子冲顺子的背影踢了一脚,嘟囔着:

“告诉我也不怕,我又没睡她。”

此刻,大发子又直勾勾地盯着桂儿看。看桂儿白嫩的指头捋着头发,觉得那手指是在挠他的心,浑身痒痒的,立时就有了尿意。桂儿回身瞅了他一眼,莞尔一笑,说:“大发子,别人都忙得够呛,你倒清闲,还不过来给大师傅抱点细柴火。”

这一笑,把大发子的半个身子立时笑酥了,话也说不成个了:“哎,五……五嫂子,我立马去,五嫂你……”大发子见桂儿没听完自己的话,竟风儿一般地飘走了,心里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他悻悻地转到房后,解开裤子,对着一丛山丁子花痛快淋漓地尿了一泡。

桂儿站在三媳妇的跟前整整比她高出半个头,她悄声问三媳妇:“三嫂,街坊邻居都来了不少了,是不是把老爷子请出来呀?还有,得安排个人记礼单子。”

三媳妇扑打着身上沾着的菜叶子说:“哎呀,你瞅瞅俺都忙糊涂了,老四的二小子孝武的事都办得顺顺溜溜的,就你的没办就进了家门了。这回轮到孝文的,心里倒没个主见了,唉,这孝文都半头午晌了,怎么还没回呀?桂儿,你快去请老爷子吧,珍珠呢?珍珠!快去拿笔墨叫孝章记礼单子去。”

“好,那我去了,三嫂。”

桂儿拐进正房,朝老爷子屋子轻步走去。

老爷子的屋子在最东头,一进屋,一口大躺柜横在两个炕的中间,柜南头靠老爷子这边,有一口自鸣钟,嘀嘀嗒嗒的,一到时辰那“铛、铛”的钟声打远都能听见。柜北头靠二小子孝武这头放着一个有三尺多高的青瓷大肚子小口梅瓶。大家不认得这东西,霍老三曾经要把这瓶子拿走,说这瓶子没什么用,放这儿还遮光挡亮,被老爷子呵斥了,再也没人敢动它。自鸣钟和梅瓶中间放一箱几儿,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墙中间是一幅松鹤梅寿图。两边一副老爷子手书的对联,上联是:腹有诗书便是山中宰相;下联是:身无病患可为地上神仙。

桂儿知道,这副联是幻化了李鸿章的“享清福不在为官,只要囊有钱,仓有米,腹有诗书,便是山中宰相;祈寿年无须服药,但愿身无病,心无忧,门无债主,可为地上神仙”。这副联证实了桂儿的猜测:这霍老爷子不简单。

桂儿进屋来恭恭敬敬地对老爷子说:“爹、娘,亲戚邻里们都来了,请您二老一起到外面入席呐。”

老太太正趴在窗台向外面看热闹,听说此话急忙回转身就要下地:“快,老五媳妇,快给俺穿鞋,俺要看新媳妇。”

老爷子放下书,摘下眼镜,用烟锅子敲敲桌子:“孙媳妇还没到呐,不急。”

老太太又回到窗边坐下。说来奇怪,老太太得这病也有五六年了,只听老爷子的话,除了老爷子谁都不行。老太太刚得病那会,老爷子还时不时地上地里转转,到院子里晒晒日洋,只要老爷子一出门,老太太就又哭又闹的,谁劝也不听。老爷子渐渐地不出门了,说是腿脚不利落,实际是在家陪老太太。

有时候儿子们也埋怨老爷子:“爹,您是个郎中,就不能给俺娘治治病吗?”

老爷子搓揉着装在腾草编花笸箩里的烟叶子,慢条斯理地说:

“你们懂什么,别说我治不好,就是能治好我也不治。人老了,明白比糊涂难受,我倒愿意像你娘,可我没修到那福分!”

老爷子的话别人也许不懂,可桂儿懂得。霍家大小二十多口人,在一口锅里讨吃食,天长日久难免勺子碰碗的,女人家整天鸡毛蒜皮的你多了她少了的,虽然老三管家,可是总有闲风刮到老人家耳边的时候,轻则老爷子不言语,重则大声呵斥几句,三媳妇和顺,四媳妇是火爆脾气,顶完嘴了还觉得自己委屈,经常拿傻子当家的出气,气得老爷子胡子乱颤。只有桂儿从不掺和这些事,老爷子由此便高看她一眼。有时候四媳妇见老爷子待桂儿和气,暗地里偷偷嘀咕,说老爷子偏心,老五自不必说了,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倒宝贝到心尖儿上了。桂儿听了也不和她一般计较。倒是老爷子和家里人说:桂儿是个明白事理的好媳妇,以后谁要再提老五媳妇的来历,就滚出这个家门。这样,一来二去的也没人再提桂儿的身世,桂儿在霍家也自然成了一个谜一样的女人。

老爷子看桂儿来请他,用烟袋指了指炕沿:

“老五家的,你先坐会儿。”

桂儿搭了个炕沿边儿,装了一袋烟,双手递给老爷子:“爹,您抽袋烟吧。”

老爷子接过烟袋,桂儿划火给他点上,老爷子深深地吸了两口,用大拇指按了按溢出烟锅的烟沫儿:“外面太闹挺,人老了经不起闹哄,他们都来请过安了,一会儿孙媳妇到了再出去也不迟。”

“老五还没回来吗?按说你三哥家这么大的事,他也该回来。”

“爹,还没回呢,他可能是一时脱不开身。”

“有什么事比家里的喜事大?臭小子,不惜福分呀。老五家的,你来家里也一年多了,咱家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却也不愁吃少穿的,你呀,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和你那些嫂子们不一样。我知道你在这个家待不住,迟早要走。别看俺不出门,可你和老五弄的那档子事儿瞒不了俺。”

这几句话让桂儿心中一惊,这老爷子简直成仙了,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精”,这老话儿在理。正琢磨着,老大霍延争进屋里来。桂儿忙站起来给大哥让座。延争坐定跟老爷子说:“爹,南甸子今年又发大水了,苞米还剩了三成,豆子一颗都没剩,今年油坊得到山外收豆子了。”

老爷子叹了口气:“都是你老祖跑马圈地那会儿错了主意,他看南边开阔就跑了江边,那孙家跑的山西那块地真是好哇,年前你三哥动了心思要买,孙家还不干呢。要不今年油坊就不干吧?你回来帮帮老三,家里这一摊子事儿也不少哩。”

“不行呀爹,我再想想办法吧,要不这一院子的牲口冬天没有豆饼也不长膘。”老大忧心忡忡地说。

桂儿见爷俩正聊在兴头上,悄悄地退了出去。她走到院子里,看到院里院外贺喜的、帮忙的、看热闹的人们挤挤哄哄的。满院子的香气诱得人们饥肠辘辘。三媳妇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焦躁不安地走着,按说新娘子家在县城边上的四方甸子,离这儿顶多也就四十里地,大小子昨天去接新媳妇就捎信来说今个申时就走。这都半头晌了,却还没到家,这兵荒马乱的,真是叫人放心不下。桂儿走过来,扯住三嫂的胳膊,安慰道:“没事,江脸子本来就不好走,更别说是花轿了,还不知道那几个轿夫在道上怎么折腾呢。”

一旁站着的四媳妇接过了话茬:“妈呀,三嫂你说能不能遇着鬼子、土匪什么的,把大侄子和新娘子给劫喽?前几天孙家的小子被土匪抢了去,给了一百八十块袁大头还没放回来呢。这要是给劫了去,两个人得多少钱呢?”

三媳妇的脸“唰”地一下变了色:“啐,四弟媳妇,就没听你说过好听的话。”

珍珠推了一把四媳妇:“四婶子,你不会说就别说了,你看你给俺娘气的!”

“呸呸呸!三嫂,你可别怪俺,俺不是乱嚼舌头,俺是说万一不是?不过要是真的万一……”

“四婶子,你快走吧,再说俺娘好急眼了。”

老四家的看着老三家的真要急眼,忙甩开大脚片子就往屋里跑。恨得老三家的扭着小脚要追她,被桂儿拦下了:“三嫂,你也追不上她,她也是无心瞎说。”

“什么之乎者也的俺不明白,只是这老四家的太可恨,真是脚长臭嘴,大喜的日子,好话没听她说一句,净是晦气的……”

趁着三嫂唠叨,珍珠拉着桂儿跑到房后的炮台边。按这儿的规矩女人是不准上炮台的,她俩只好倚着炮台看着远方。

珍珠扯了一下桂儿的旗袍说:“五婶,你的旗袍真好看,能给我做一件吗?”

“行啊,等把你大哥这档子事办完,我就给你做,正好年下你五叔从县上给我带了一块料子回来,还是缎子提花儿的,我没舍得做,正和你的气质,给你吧。”

“五婶,你真舍得给俺?可别熊俺呀!”

桂儿轻轻刮了一下珍珠的鼻子:“小丫头,真的给你,不骗你。”

“哎,五婶,什么叫气质呀?”

“气质就是指一个人的个性特点和风格气度,它包括好多方面。你还小,再大一点你就会明白了,关键是要读书,进学堂,受教育。”

“可是爷爷不让俺上私塾呀。”

“我说的不是私塾,而是学堂,珍珠你知道吗,人还有另外一种活法。山外面的世界好大,山外的女人不用包小脚,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她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安排生活。”

珍珠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脸的懵懂。

桂儿接着说:“外面有女子中学,有大学,外面有好多咱们村没有的东西。比如汽车、火车,比如舞厅、电灯,比如……”

“火车是什么东西?真的还有专门为女人开的学堂吗?那——俺能去吗?人家会要俺吗?”珍珠不停地问道,脸上溢满了渴求的神情。

“会的,但是,首先你得走出去。”

“婶子,那你为什么憋屈在咱这儿?你就像天上下来的人儿,浑身没一点土腥气。你和俺娘她们不一样,不应该和娘还有四婶子她们轮流做饭、喂猪、推磨、伺候牲口。你和五叔都是有大学问的人,我小时候就觉得五叔有本事,你来了,俺觉得日子有了盼头了,你会唱歌,还会……”珍珠喋喋不休地说着,她激动得两颊绯红,笑盈盈的两个酒窝缀在腮边,一条绸子的发带系在辫梢搭在肩头,好似一朵灿烂的花儿,显得十分妩媚。

桂儿看着这个仅有十六岁的小丫头,心里有一些隐疼。她小小年纪就被裹了小脚,她爹又嚷嚷着要给她定一门亲事。她的心里只有眼前的这条鸭绿江,背后的那座山,还有天边的那抹晚霞。除此之外,大山外边的一切似乎都是别人的世界,跟她毫不相干。日后她会成家,做人妻,为人母,上炕剪子,下地菜刀,像她娘一样将一生的光阴锁在某个院子里,沿着她娘的人生轨迹一成不变地老去。桂儿若有所思地想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浮上了眼角眉梢。

珍珠悄声问桂儿:“五婶子,你在想什么?”

桂儿没有搭腔,目光淡然地望着后院的一切。较之前院的热闹和喧嚣,后院多了几分恬然祥和,四周垒着两米多高的围墙,炮台的影子斜在地上,和一棵登台子树的影儿融合在一起,像两个人影儿依偎在一起。两只猫儿在追逐嬉戏,跳上跃下,身轻如叶。

突然:“怦”的一声,不知谁在炮台上放了一枪,院子里的人以为是花轿到了,急忙放鞭点炮,鞭炮响了一刻钟的时间,也未见花轿的影儿。老三延亭抻着脖子冲着炮台喊:“顺子,你个兔羔子,叫你看着花轿来没来,你瞎放什么枪?”

顺子委屈地喊道:“三大爷,不是我放的枪,是四叔放的,他看见一群人就喊新娘子来了,还朝人开了一枪,撂倒了好几个。”正说着,炮台上又传来一声枪响。老三拍着大腿哭唧唧地喊道:“完了,完了,也不知伤到人没有?兔羔子顺子,怎么能让老四上了炮台呢!大哥,你快上去把他给弄下来吧。”

看到桂儿和珍珠正在炮台下闲聊,老三跺着脚说:“咳,你们在这里添什么乱,快家里去。”说罢,撩起袍子上了炮台,往下一望,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大概有二十多人聚集在院西头的大道上,凶神恶煞一般,个个手里都端着家伙。

老三知道这祸惹大发了。他毕竟是一家之主,不管发生什么事自己都得撑着,何况身后还有全家老少二十多口人的性命。他竭力抑制住内心涌动的惶惑和不安,让心绪尽量平和下来。

老三双手拱拳,朝炮台下的众人喊道:“对面的老少爷们,对不住,俺们家办喜事,以为是花轿来了就放了鞭炮,不是冲你们打枪,请几位爷们见谅啊!请三老四少的都来喝俺家的喜酒哇!”

隔了一会儿,老三见下面没什么动静,重又拱拳道:“三老四少的,俺姓霍,叫霍延亭,刚才得罪了,请各位爷们给俺个面儿!上俺家喝几杯喜酒。”话音刚落,炮台下的人便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朝霍家大院走来。他们打扮得五花八门,有短的,有长的,脸上都有被硝烟涂抹过的痕迹,还有两个女的混在其中。

院里的女眷还有前来帮忙的几个娘儿们都挤进了屋里,刚才还人声嘈杂的霍家大院立时变得悄无声息。只有五口大锅吱吱地冒着香气,柴火的噼啪声不绝于耳。霍家的男人和一些胆大的汉子留在院子里,桂儿也在其间。

领头的是一个个子不高的汉子,他脸色黝黑,穿一身褪了色的黄衣裳,肩头处缝了一块显眼的黑布补丁,裸露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分不清是蹭破了皮肉,还是凝固了的血痕。腰间扎一条宽皮带,插着两把盒子枪。

进院后,他冲着老三一拱手说:“乡亲们,我们是民众自卫军第十八路军的,昨晚在县城刚打完鬼子。如果有吃的就给我们一点。”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问:“刚才是谁冲我们开的枪?”

霍老三忙摆着手说:“不是俺们,不是俺们。”

那汉子回头对身边一个毛头小子说:“去,把他们的枪都收来我看一看。”

毛头小子答应一声:“噔噔噔”地跑上炮台,很快就把枪收了下来。

那汉子检查了一下枪管,举着手里的枪对霍老三说:“刚才走火的就是这把枪。”

霍老三一看傻眼了,这位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要是真动起武把操来,这满院子的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啊。他赶忙上前抱拳鞠躬:“对不住,对不住,这位长官,都是俺们家一个小伙计看走了眼,搂岔了火,也不知伤着你们没有?来,快请入席。珍珠娘,叫他们给长官上席。”

那汉子把枪扔给霍老三,拍了拍手说:“别叫我长官,我叫张凤意,你叫我老张就行。”

霍老三忙接茬道:“哪里哪里,你看面相也就二十来岁,怎么能叫你老张呢。”

张凤意指着霍老三手里的火铳说:“你这支枪枪栓松了,射出去的枪砂没劲,打个兔子还行,打鬼子嘛,可就差了点。”

说话的工夫,三媳妇领着人流水一般把席上全了:四个热的四个凉的,外带一小盆猪血豆腐,一坛多年的老酒。这些人围拢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张凤意率领的这伙人是抗日民众自卫军第十八路军五十一团的队伍。九一八事变的时候辽宁陆军步兵团和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共举义旗,联合抗日。县城边的抗日民众被编为辽宁民众自卫军序列,多次袭击日军。

外岔沟是鸭绿江上最繁华的水陆码头之一。从长白山走排的到了外岔沟就是一站。放排的人虽说赚钱多,但付出的辛苦也多,一年有八个月泡在江水里,从鸭绿江上游一路漂来六百余里,江面上飘荡着粗犷的木把号子:

哎嗨哟、哎嗨哟,鸭绿江里走大排呀,

顺了头排过二排哟,

越过老虎滩哟,闯过二股流,

千山万岭飞身过哟,

外岔沟里咱就喝一壶!

到了外岔沟他们必上岸来,喝酒、住店、逛窑子。外岔沟里要啥有啥,简直是人间天堂。在这儿,他们要住上个三天五日歇歇脚,然后直下安东(今丹东)。

日本人早就看好外岔沟这块风水宝地,春天他们纠结了二百来人过江,自卫军得到信后,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战,鬼子伤亡七十多人,屁滚尿流地逃回朝鲜。为了防备鬼子再一次攻打县城,自卫军做了具体部署:自卫军的公安大队到岭后青沟子、双岔河一带驻防,以防通化方向之敌,大刀会驻守县城。因鬼子不断骚扰外岔沟,大刀会的大部分成员被调往外岔沟,留守县城的只有十八名大刀会成员。

狡猾的日军这次没从通化来,也没从外岔沟登陆,却由朝鲜的满浦过江。四百多人沿着公路直逼县城。大刀会的成员奋起抵抗,他们手里只有大刀,一杆枪都没有。这十八个好汉在料峭的春寒中,袒胸赤臂,手持大刀,与日寇殊死拼杀。终因寡不敌众退出城外,十六人战死,仅有两人突围,县城失守了。

柳家大院的大小子柳言得知自卫军是杀鬼子的队伍,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春天鬼子祸害他家的时候,要不是爷爷拼死阻拦,他早就与鬼子拼命了。

柳言故意蹭到张凤意的桌旁:“长官,能跟俺说说你们打鬼子的事吗?”

“好!”张凤意神情凝重地讲述起来:

五个月后,十八路军再次实施了攻打县城的战斗,将三门迫击炮运到大禹山顶,构筑了火炮阵地,将两个连的兵力埋伏在制高点。另派两个团的兵力提前从山城子出发,越过三道河封锁线,打算进攻北门。一个团从露水河子出发,顺着土口岭攻打东门,晚上八点总攻。但因走漏了消息,改为提前进攻。打了整整一夜,子弹打光了,挥舞着砍刀往前冲。这一伏打得天昏地暗,极其惨烈。虽说击毙小鬼子一百多人,但十八路军也付出了伤亡一千多人的代价。

说到这里,张凤意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却硬是没掉下一个瓣来,一仰脖饮尽了碗里的酒。眉宇间的豪气把院子里的男人们逼得黯然失色。他一拍腰间的盒子枪,发誓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决不让日本鬼子有好日子过!”

两个女战士也憋不住了,趴在饭桌上嘤嘤地哭泣,院子里的娘们儿被她们弄得似懂非懂的都在擦眼抹泪儿。

张凤意把酒碗一蹾,倒竖起眉毛:“哭什么?小鬼子的刺刀捅在身上咱都没哭,这户人家办喜事,哭哭啼啼的算什么!”

“来。给我倒上。”

柳言双手捧起酒坛子,又给他满上,张凤意又一饮而尽。珍珠都看傻了眼,将半个身子软软地吊在桂儿的肩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凤意,脸儿红得像是自己连喝了三碗酒,心“噗噗”地乱跳。

柳言悄声问张凤意:“你们现在还招人吗?”

“招。”

“你看俺行吗?”张凤意上下打量着柳言,见他身材瘦弱,一副书生相,犹疑了一下,问:“你会打枪吗?”

“会,会放鸟铳。你们使的那种枪俺可以学。”

“行,你愿意就跟着我们走吧。”

张凤意走时,霍老三送了半车米和面,还有两条猪腿,包袱里裹着二十块现大洋。他说,只要是打鬼子,需要他的地方尽管说!张凤意带着他的人走后,人们发现柳家大院的柳言不见了。张凤意还带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霍老三家的老闺女珍珠的魂。

看着这伙当兵的走出了大院,三媳妇那颗吊吊的心,终于落了地。管他是什么人,只要别搅和了儿子娶媳妇的喜宴就好,一想到儿子,她的心又揪揪起来。怪不得儿子到现在还没回来,原来昨儿个县城打了一宿的仗。哎呀,这傻儿子不会在打仗的时候领媳妇出门吧?可别叫四媳妇的臭嘴真的说着了。想到这儿,她的心烦躁起来。依她的意思,这桩亲事最好拖几个月在秋天择日举办,那时,粮足仓满,手头宽裕,特产丰盈,空闲儿多,可以排排场场、体体面面地操办。可老爷子说啥也不同意,说兵荒马乱的尽早了了心思,非要现在办。唉,这都晌午了,儿子还是不见踪影。正寻思着。桂儿过来叫她:“三嫂,爹叫你去一下。”

三媳妇跟桂儿进了老爷子的屋,见老爷子盘膝坐在炕上,慢条斯理地摆弄着那把紫砂茶壶,老三坐在炕沿边正赌气的模样。三媳妇小心翼翼地问道:“爹,您找我?”

老爷子放下手里的茶壶,把草编的烟笸箩推到她跟前:“三媳妇,起早到现在,累了吧?卷一袋吧!”

三媳妇坐到桌边,把一张纸叠成两指宽、三指长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张,捏了一小撮烟沫子放在纸上,慢慢卷成一个喇叭状的烟卷儿,随口捋了一下,然后掐掉上面的纸尖。老爷子把洋火扔了过去,三媳妇点着烟,狠狠地吸了几口,屋内便有烟雾缭绕起来。

“三媳妇,叫你来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前阵子老孙家的独苗小子叫胡子给绑票了,前儿个孙家送去了一百八十块大洋,可这伙胡子不讲道义,又加了二百块,孙家一时半会儿的没凑够,昨儿个,胡子就用树叶子包了个手指头用咸盐腌了送到孙家。孙家老奶奶眼睛都快哭瞎了,听说孩子他娘也死过去好几回了。他爹刚才过来跟我核计,要把咱家老三今春要买的山西那块地转让给咱们。”

霍老三接茬道:“他家要钱,咱家要地,咱爹就是不干?”

“咱干了,那叫乘人之危!”老爷子用烟袋锅子磕着炕沿说。

“那孙家不给钱,他家小子就得死!”

老爷子用烟袋杆指了指三媳妇,说:“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在霍家大院,老爷子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这么多年来老太太没病的时候也事事顺着他,这一点霍家上下没有不知道的。在这件事上,三媳妇觉得当家的做得没错。让她表态真是有点难为情了。她小声嗫嚅着:“爹,孙家要卖咱就买了呗,反正也不是咱家强要的,爹,您……您别动气,慢慢核计。”

老爷子“啪”的一声把烟袋摔到炕上:“一对糊涂虫,没个明事理的。老五家的,你说说看。”

桂儿早就明白老爷子的意思,这也正是她的想法“: 爹、三哥、三嫂,我觉得做什么事都得过得去仁义这道坎,孙家现在缺钱,而且是人命关天的当口,就凭爹在这十里八村的声望,咱也不能不帮。按理说,孙家把地卖给咱,咱家给他家钱,这也是两厢情愿无可厚非。但现在不是时候。这时候咱如果要了他家的地,有点不仗义,好像咱家趁着人家有难夺人家的地。最好的办法是咱先借给孙家一些钱,至于地的事以后再说,将来他孙家愿意卖,还得看咱家买不买。两件事不能搁在一块儿谈。”桂儿的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老三两口子无话可说了。

老爷子长出了一口气,说:“看看,都是女人,你就没她有见识。”

三媳妇拾起老爷子摔在炕上的烟袋:“爹,您别生气了,我给您装袋烟。”

“不抽了,你去看看柜子里还有多少钱?”

“爹,柜里就剩一百多块了,不够。”

“那还不去看看收了多少礼钱,凑够了叫老三给孙家送去。”

“爹,我马上去办。”说完,老三就想出屋。

“等等。”老爷子叫住了他。

老三止住脚步,等候老爷子的吩咐。

老爷子瞅了眼窗外的日光,说:“晌午了,新媳妇没到家,也不能饿着乡邻们,你给孙家送完钱就开席吧。”

老三点头应允,推门而出。

天已过午了,花轿还是没回来。

前来贺喜的村人吃完了中午席,各自散去归家了。昨个远道而来的本家亲戚没有走,聚在老三房里嗑瓜子儿,聊闲嗑。

三媳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东一头西一头到处乱转,站不住坐不稳的。她来到老五屋中,见珍珠和桂儿正在看花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拍了珍珠一巴掌:“你大哥到现在还没回,你倒有心思看花弄朵的,你没长心啊?”

珍珠委屈地把花样一张一张收起来,小声嘟囔着:“也不是俺叫他们不回的,就知拿俺出气,有能耐你跟四婶子说去,她还在炕上喝小酒呢。”

四媳妇坐在炕上喝闷酒生闷气儿,看到老爷子刚才把老三两口子和桂儿都叫过去核计事儿,不叫老大、老二也就算了,他们已经分出去单过了,老四是个傻子,可我还不糊涂,这个家怎么说也有老四的一份儿,叫他们为何偏偏不叫我?她正愁着没地方撒气呢,恰好听到珍珠提到自己喝酒的话题,于是就趿拉着鞋走到这屋:“哎,我说珍珠,俺喝酒怎么了?碍着你什么事了?”又冲着三媳妇阴阳怪气地说:“你儿子不回来就不让俺吃饭呀?”

三媳妇火了:“老四家的你讲不讲理,这人没回来,我们都急的什么似的,你不急也就算了,还跟着挑刺!”

“谁挑刺了,爱回不回,不回活该!”

三媳妇笨嘴拙腮,气得直掉眼泪儿,一句话也递不上。

这时,老三推门而入:“别吵啦,都来爹屋里!”桂儿也急忙下地脚前脚后地来到老爷子的屋里。

老爷子深咳一声,转头问老三:“大孙子有信儿啦?”

“不是,爹,是孙家。”老三把手里的袋子“咣当”一下放到桌上,里面的大洋骨碌出来。

“孙家怎么啦?钱怎么拿回来了?”老爷子望着白花花的大洋,一脸的疑惑。

“孙家挂了红旗了!”

“什么?挂了红旗了!”老爷子大吃一惊,脸色骤变,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关东向来匪患猖獗。从光绪年间开始,关里杀人的、放火的、走投无路的都往关外这旮旯跑。骨子里安稳的都圈了地干起正经营生,而那些天生不安分的到了这儿有地也不种,有买卖也不做,专门勾搭些游手好闲的、不要命的拉起杆子占山头,净干些打家劫舍、拦路绑票的勾当。人多了就称王称霸,人少的就称祖叫爷的。土匪胡子也有规矩,到各庄派了钱粮就走,绑票也绝不漫天要价,一般都先打探好了,一口价,钱到了就放人,除非遇到那舍命不舍财的主儿,一般是不会图财索命的。近几年,村里有钱的院子都修了炮台,台上挂了绿旗就是告诉胡子,俺家有枪,你别动俺俺也不打你,人少你来也不怕,人多打不过就开门给钱粮,绝不和你拼命。可这挂了红旗就另当别论了,这是告诉胡子,你不打俺,俺也要打你,你不来,俺还要追着打你!近百年来,只听说岭后的霸王庄挂过红旗,再没听谁家敢挂过红旗。如今孙家挂了红旗这还了得,他家本来人丁不旺,到了这辈就一棵独苗,连枪带人也不过七八个人,四五条枪,怎么就挂了红旗了?老爷子问老三:“这是孙家大小子出事了吧,要不怎能挂红旗呢?”

“听说绑票的胡子叫孙大杆子,本来第一次孙家送钱去孙大杆子是要放人的,后来听说这孙大杆子叫日本人招安了去,想多捞点,就又加码子,起初孙家不同意,孙大杆子开始折腾人,等孙家把钱送去了,那孩子身子骨单薄,经不起折腾,趁着胡子一错眼的工夫就用裤腰带上吊了,孙家把尸首拉回来就挂了红旗。”

“什么事一有这日本鬼子掺和,就没个好!可这孙家挂红旗,也不是个事呀,老三,你还是去劝劝,换了才好。”

“是胡子先坏了规矩,怨不得孙家,孙家老太太也快不行了。孙家一下拿出来两副料子,给老太太也备下了。”

“孙家糊涂你也糊涂呀,小胳膊能拧过大腿吗?挂了红旗,四村八寨的胡子都来打他,他家能打过谁?不能死了一个再把全家搭上。何况,跟孙大杆子有仇就打孙大杆子去,不能惹了众怒哇!孙家大小子死了,他家也就没什么指望了,好日子要过到头喽!”老爷子用烟袋划了一圈:“作孽呀,你们都出去吧,你娘也该歇会儿了。”

桂儿走到院子里,听灶上的大师傅和几个帮忙的女人在聊柳家的事。大师傅说,柳家找遍了全村也没找着大孙子柳言,八成是跟着十八路军的张凤意走了。听此言,桂儿满腹惆怅地走出院门,朝莲花泡子走去。莲花泡子年年淹死人,听说早些年在这泡子里淹死了一个寡妇,她冤魂不散,年年在泡子边上抓替死鬼,村里人大都不敢上这儿来。渐渐的,这泡子就荒芜了,四周杂草凄凄,满目萧瑟。

桂儿从不相信鬼神,霍家大院乱哄哄的,只有这里清净。此时,莲花正是盛开的时节,一捧一捧的荷盏鲜硕无尘,静雅脱俗,亭亭玉立。荷叶更是翠碧莲塘,微风拂过,荷裙翻舞,荷花摇曳,荷香淡淡,荷水微漾,宛若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几只蜻蜓点水掠过,荡起微微的涟漪。旷野里,偶尔传来几声知了的绵长叫声,使莲塘显得更加寥寂。

桂儿本不叫桂儿。她姓桂,说起来她家可是有来头的,她的父亲是伪满洲国皇帝溥仪身边的红人,当初溥仪跑到天津时,父亲举家相随。父亲虽然跟了皇家,却是个开通之人,把女儿送到天津的女子教会学堂,在那里,桂儿接触到了共产主义思想,又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去年春天,由于王澡文、李德贵的叛变,天津地下党组织遭到重大损失,没暴露的基本转移了,像桂儿这样的外围成员参加的活动本来就少,满以为可以躲过一劫,没承想最终还是被通缉了。在天津东躲西藏了一阵子,怎奈风声日紧,桂儿只好选择了北上哈尔滨之路,没想到在车站遇到了麻烦,恰逢老五到天津发送皮货,情急之中把桂儿解救了下来。桂儿无路可走,答应先跟老五回家,日后再做打算。时至今日,老五虽然二到通化,三上奉天,仍未找到一丝线索。桂儿有点绝望了。曾暗暗思量:老五是个好人,实在找不到组织就和他在火龙村过日子算了。可是,她又心有不甘,自己是组织里的人,来到霍家她几乎一刻也没有忘记她的信念。在这个家里,她要坚守的东西太多:守身如玉、守口如瓶、守信如金。她要在纷扰的家事中守住自己人格的底线。虽然在外围组织的半年时间里磨炼了意志,充实了心智,可是霍家的事情琐碎冗杂,当她第一次围着霍家那口大锅,满手的玉米面却怎么也贴不到锅边,当她学着三嫂的模样把猪食温好了却拎不动那个硕大的猪食桶时,她有点撑不住了,也许这儿根本不是她该来的地方。有时候桂儿觉得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周全圆满。今天她真的很想和柳言一起跟着十八路军一走了之。可是,她走了老五怎么办?和老五相处的这一年光景,她觉得越来越依赖他。他俩相约如果这次还找不到组织,俩人就一起下天津卫。

花轿进院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客人们走了,帮忙的也回了,花轿里抬的不是新娘子,而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随花轿一起回来的除了新娘、新郎霍孝文之外还有霍家老五霍延平。

三媳妇额手称庆:“谢天谢地,孝文啊,你可算回来了!听说县城打了一宿的仗,你们没个信,可把娘吓死了。这轿子里抬的什么人啊?老五,你又怎么和你侄子碰上的?”霍老三赶忙把婆娘拉到一边:“别问了,把轿夫还有领亲的饭先派了,每个人再多给一块大洋。孝文,你领媳妇先去给你爷爷、奶奶磕头。老五,把这女子先扶到你屋里去,一会儿请爹给把把脉,好对症下药。老四家的,你去告诉大发子、顺子,叫他俩上炮台上待着,有什么事赶紧来告诉俺。”

霍老三流水般地吩咐完了,转身进了老爷子房里。孝文领着媳妇给爷爷、奶奶磕完了头,新媳妇亲手给爷爷换上了新荷包,看公公进屋,忙羞答答地给他行礼,又要给他换新荷包。霍老三一摆手,接过新媳妇手里的烟荷包:“这个就免了吧,过后俺自己换。一会儿珍珠挂完幔子你就回你屋歇息吧,这个时候老礼就免了吧,只是委屈了你,我和孝文上你爷爷屋里说会话儿。”

“哎,那我先上那屋了。”

老太太从炕上站了身:“别走,孙媳妇还没给我蒸糕吃,她头上的花我也要戴戴,快给我。”

老爷子说:“你奶糊涂,孩子你回吧。”

老太太看孙子媳妇走了,生气地说:“俺不糊涂,你糊涂!”

“俺糊涂,你快坐下,别站不住碰了头。”

霍老三问:“你们怎么才回来?你五叔又是怎么回事?孝文,你给俺和你爷爷说说。”孝文说:“昨晚,县城里的枪炮声响了一夜,丈人家本不想让俺今天回来,可俺知道家里都备下了酒席,俺不能不回呀,就抬着媳妇往家回,路过县城的时候,满地都是死尸,可吓死人了,鬼子满街抓人,抓到像自卫军的就当场砍头,俺和轿夫被鬼子抓去,帮鬼子收了半天的尸首,才放俺回来。丈人家来送亲的人都被吓回去了。”

“糊涂东西,那还不赶紧把媳妇送回家去,一旦日本人犯了浑,那还得了。”

“爹,俺也寻思把媳妇先送回去,可俺媳妇不干,说抬出娘家门就是霍家的人了。”

“好呀,难得媳妇这么仁义。”

“俺们走半道遇到五叔领个女的,看那女的有伤,俺媳妇就把轿让给她了。爹,咱家那辆马车连车带马一起叫日本人给抢去了。四叔还想和他们理论,我没让。”“这是什么世道呀,车马抢去就抢去吧,以后再置办,人没事比什么都好。唉,这个老五也真不省心呐,爹,还得请您给老五领回的那个娘儿们看看,我看她伤得不轻。”

老爷子穿鞋下地,到外屋净了手来到老五的屋里,老五和桂儿正忙着给那女人擦脸擦手,女人脸色苍白,裤子上有一片血污,小腹微微隆起,一看就知道怀孕了。

老爷子在炕沿边坐下,桂儿赶紧拿来一个枕头放在女人的手腕下。老爷子把长袖子撸起来,伸出两指搭在女人的脉上,微微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他才睁开闭合的双眼,对老五说:“无碍,找把剪子来,把她的裤子绞开俺看看。”

桂儿麻利地从针线笸箩里掏出剪子,顺着女人的裤管把裤子绞开,女人的小腿处有个枪眼,四周黑乎乎的凝结着血块,还一丝丝地往外渗血。珍珠吓得躲到四媳妇的身后不敢出来。霍老三呵斥道:“珍珠,回你的炕上去,别在这添乱。”

珍珠捂着眼睛,一步一挪地回到对面的炕上,把幔子遮掩得严严实实。

老爷子松了一口气,说:“幸好是贯穿伤,枪子没在里面,没事儿,就是血流多了。老三,叫你媳妇烧点热水,水里放点盐,到我的药匣子里找三七十五钱,紫竹草十五钱,用药碾子掐成面拿来。”

不一会儿,三媳妇端来了盐水,桂儿用手巾沾着盐水给女人擦拭伤口。她小心翼翼地擦着,生怕弄疼了她。

女人已经苏醒过来,强忍着尽量不叫出声。

老爷子说:“使点劲,伤口清不好,将来她这条腿就保不住了。”

桂儿给女人清理好伤口,老五撕了一条白布,把掐好的药面给女人敷在伤处,老五包了几次都没缠好,还是桂儿接过来,实实成成地包好了。

老爷子在三媳妇端来的水盆里净完了手,一边擦着手一边对桂儿说:“上我那屋把第三个抽匣里用红绳拴着的那包药拿来,那是安神补血气的药,给她喝下去,再好好睡一觉,赶明儿个就有精气神了。”

桂儿用温水调匀了药面给女人喂下,不一会儿的工夫,那女人就睡着了。

老爷子见那女人睡着了,对老五说:“你,到我屋来。”

老五挠挠头,冲桂儿做了个鬼脸,跟老爷子身后往他的屋子走去。路过孝文炕边时,听到幔子里传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便在孝文幔子旁打了个清脆的指响,幔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老爷子回头狠狠地瞪了老五一眼,老五吓得吐吐舌头,抢前几步帮老爷子开门。

老五是老太太上四十岁时生的小腊渣儿,老太太怀他时想吃酸菜心,三媳妇看婆婆吃也馋得慌,结果婆媳俩一个月头一个月尾,同一个月份坐月子,老五比孝文大了二十八天,名义上是叔侄,实际上是一起长大的,处得像哥们一样。

自从老太太得病以后忘了很多事儿,开始是熬粥忘了放面碱,喂猪忘了放米糠;后来是做鞋忘了纳鞋底,浆衣忘了放米浆;到后来竟忘了自己的姓氏,忘了自己的名字,把属于自己的全忘了。唯独记得老爷子,记得几个儿子、媳妇。虽然她已经忘了上一次老儿子给她带来的东西,却总期待着老儿子这一次带给她的惊喜。

老五从兜里掏了半天,空手出来了,老太太撅着嘴拍了一下老五的手。这时,老五伸开了另外一只手,手心托着一个珐琅彩的小盒,打开盒子,里面有一颗用三枚珍珠绕成的鬓花。老太太乐了,忙把珠花拿出来往鬓边别。老爷子咳嗽一声:“又拿什么破烂糊弄你娘?”

“爹,这可不是什么破玩意,俺花了好几块钱给娘买的,你看,俺娘戴着多好看。”

经老五这么一夸,老太太得意地把头转过来,孩子似的向老爷子炫耀着:“俺好看,俺好看!”

老爷子望着老太太,眼神立时变得温柔起来:“好,好看,你好看。”又对老五说:“你呀,就会哄你娘。”

“当然了爹,想让您高兴就得先让娘高兴。俺哥他们都不懂,一味地恭维您,倒是挨训的时候多。”

“兔崽子,就你猴精。”

“嘻嘻,兔崽子、猴崽子反正都是您的。”

“别跟俺猴气,说说,这是怎么一档子事?”

老五拿起老爷子的烟袋,从烟荷包里装了满满一锅烟,点着后先吸了两口,看烟丝彻底着了,才递给老爷子。

“爹,那女人是自卫军马德龙团长的媳妇,马团长两口子昨天被二鬼子抓走了,马团长被押送到日本人那儿当场就被枪毙了,一个有良心的二狗子看她有了身子,她男人又死得惨烈,就想方设法把她救了出来,鬼子知道她是马团长的女人后满大街抓她,她遇到俺求俺救她,您说,俺能不救吗?”

“嗯,老五,这事你做得还算地道,以后你想怎么办?”

“爹,我明早就想带桂儿和她一起走。”

“明天恐怕她还走不动哇,她那腿怎么也得养个十天半月的。”

“我在县城看见林家出门在外的二哥了,他当了二鬼子了,好像还是个头儿,我带马团长媳妇出城时,他还带人追我来着,我们闪到树林里才躲过去了,我怕他认出我追到咱家来。”

林家老二早些年搬到了县城,和霍家还沾点姑表亲。年上他爹过大寿时回来一趟,竟学会一口流利的日本话。村里人以此来取笑林家,林家大哥羞得在村人面前畏畏缩缩地抬不起头来。

老爷子说:“林家你那个二哥小时候摔折了腿,还是俺给他接上的,要不叫俺他得瘸!他要告诉鬼子,那不就没了良心了吗?这年头,人心是要变的。明儿个走吧,叫你三嫂给准备点盘缠。”老爷子低下头,慢慢合上眼,烟从烟锅里细细地钻出来,一缕青烟袅袅散开,形成一团薄雾,和他花白的头发融为一体。

自鸣钟当当地敲了十下,老爷子坐着就呼噜上了,不知他是真睡还是假睡。老五悄悄起身,把烟袋从老爷子的手里轻轻抽出来,磕掉烟灰放在桌子上,带上门走了出去。

霍老三忙活惊吓了一天,已累得憔悴不堪,坐在炕沿上直打盹儿。可是老五还在老爷子的房里,他始终就没敢睡。见老五出来,老三连忙站起身,用眼神询问弟弟。老五没说话,拍拍三哥的肩膀往外走,老三追出来问:“怎么样?爹说什么了?那女人怎么办?”

“三哥,你甭操心了,累一天了,快睡去吧。”

“你不说明白,我能睡得着吗?”

老五没理三哥,径自走了出去。

老三搓着手,自言自语地嘟囔:“真是个祖宗,一天到晚净干些没边没沿儿的事儿,以后可怎么调理?”

老五没有回到自己的屋子,出了房门来到院子里。院里东厢的那一溜大锅已经撤了,借着月光,依稀可见被柴火燎过的焦黑的印迹。西厢的牲口圈里不时传出马的响鼻声和老牛的倒嚼声。东边小屋里隐隐传出二愣子和老四他们玩小纸牌的争执声。老五围着碾盘转了一圈,又坐在碾盘上,抚摸着粗糙的碾石,粗大的碾杠,碾杠已经磨得光滑锃亮,他是老儿子,小时候娘处处惯着他,八岁了还吃娘的奶,其实那时候娘已经没有奶水了,他每天仍要赖皮赖脸地啃几遍。为此,几个哥哥没少数落他。即便现在娘老了,娘糊涂了,可是,娘在他心里仍然是那个慈眉善目、温和俊俏的娘。

这时,桂儿悄没声的来到院子里,老五示意她坐到他身旁。老五握着桂儿的手,桂儿有些羞涩,但还是把手放在老五宽大的手心里。在霍家,桂儿和老五真正待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老五把她领回家后声称在外面和她办了喜事,在家没正儿八经地待上几天,便东跑西颠地全在外面。桂儿除了没跟老五睡觉以外,几乎承担了做媳妇的应担负的所有生活担子。尽管表面上是夫妻,可是那份神态就不同了,比别的夫妻多了一份尊重和客气。

乡村的夜静悄悄的。月亮透亮亮地挂在西面炮台后那棵登台子的树梢上,把霍家大院照得白晃晃的,只有靠院西葡萄架下的月光被疏密肥大的葡萄叶子筛得细细碎碎的,宛如泼洒了一地碎银。正房、东厢的烛光已经熄灭,老爷子屋里“滴答滴答”的钟声,不紧不慢的响着,透过薄薄的窗纸,在幽静的夜里铺散开来。

老五把桂儿搂在怀里,桂儿像只猫儿似的依偎在老五胸前。老五说:“你不想问我点什么吗?”桂儿掩住老五的嘴:“别说话,你看,天河倒挂,夜凉如水,多美!”两人无言地坐着,出神地望着璀璨的银河。

一会儿,老五实在憋不住了:“我找到了。”

桂儿听罢,倏地一下站起来,惊喜地问:“真的?你真的找到了?”

老五把中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示意桂儿别出声,随后又使劲地点点头,用手指了指屋里。

桂儿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极力抑制着心中的喜悦,拉着老五的手说:“我们明天就走,不!今晚就走,找他们去!”

老五说:“明天天亮走,正好把马团长媳妇也带走,我怕鬼子追到咱家。”

桂儿说:“我等不及了,咱今天就走吧,让马夫人先在咱家养几天行不?鬼子知道你和马夫人回咱家吗?”

老五说:“本村的林老二看见了,现在投靠了鬼子当了汉奸,我也不能确定他能不能向鬼子通风报信。”说到这儿,老五的心中浮上了一朵阴云。

林老二带着鬼子还有被刚刚招安的孙大杆子围攻霍家大院的时候,已近午夜了。

顺子慌里慌张地闯进门,锐声大叫:“三大爷、五叔,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老五和桂儿本来就没睡着,听到喊声,老五“噌”地一下跳下地,刚想出门又回过头儿,对桂儿说:“快把她藏好,你别出去。”说完,几步蹿到院子里。

老三两口子累了一天,睡得沉沉的,顺子叫唤半天才醒过神儿,在被窝里就火急火燎地喊开了:“来了多少人?快叫二愣子,大发子!”

“三大爷,二愣子已经起来了,大发子回家还没回来。”

“兔羔子!”老三骂了一句,等他两口子穿好衣裳,鬼子已经撞开大门进院了。

这时,各屋的灯都亮了。珍珠吓得光着脚跑到桂儿的炕上,身子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桂儿叫她:“珍珠,快帮忙,帮我把她藏到炕琴里。”

珍珠似乎没了魂儿,傻傻地待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桂儿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马夫人拖到炕琴里,又把犯傻的珍珠塞进炕琴的另一边,抓了一堆衣裳把她俩遮掩好,紧紧地关严了柜门。

四媳妇披头散发的一边扣扣子,一边嚷嚷道:“老四这个犊子和二愣子看牌又一夜没回,外头怎么这么吵?”

“四嫂,别嚷了,真的要杀人了,鬼子来了!”

四媳妇吓得脸无血色,穿着鞋就跳到炕上,把脑袋拱进褥子底下,却将屁股高高地撅在外面。

桂儿又急又气又好笑:“四嫂,看你的胆子比珍珠都小,平时的本事都哪儿去了?顾头不顾腚的。”

四媳妇把头探出来:“哎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鬼子都进院了,咱藏哪儿呀?”桂儿静静地说:“没地方藏就别藏了,藏哪儿鬼子也能给翻腾出来。四嫂,随他们吧。”

桂儿站在梳妆镜前,拿起一把梳子慢慢地梳理着头发,神情极为淡定。

霍家大院,满满当当地来了二十多个鬼子和汉奸,十几只火把把院子照得通亮。老鬼子脚下蹲着一条狼狗,那条狗闪着凶残的目光看着霍家老小,时不时地吐着血红的长舌。

林老二来到老爷子跟前,脱帽行礼,皮笑肉不笑地说:“老人家,打扰了,我今黑来是为了点公事。”

他走到一个高个虾腰、嘴叼纸烟的人跟前,阴阴地说:“孙大队长,你说孙家大院回去就挂了红旗,你不是要灭了孙家大院吗,太君让你快去快回,这霍家的事儿还没了呢。”说完,拿眼瞟了一下霍家的人。

老三忙上前扯住林老二的衣袖:“二弟,你原来这些年没回是谋着高差了,在皇军面前高就,难得呀。家里头的,快上柜里拿钱去,给皇军和林家二弟打个牙祭。”

三媳妇胆怯地问:“拿多少?”

“败家老娘们,问什么问,有多少就拿多少!”

“那咱家以后日子还怎么过呀?”

林老二故意说:“三嫂你以为拿几十块大洋就不得了了,想咱霍家家大业大的,柜子里还不存个千儿八百的。”

老三道:“哪里哪里,俺家……”

林老二打断霍老三:“三哥,跟你明说了吧,俺今个可不是为了几个小钱到霍家大院的。”他一指老五:“俺是为五少爷来的。”

这时,三媳妇提着装钱的口袋怯怯地走了过来,钱袋子沉甸甸的,看样子足足有二三百块大洋。

老三把钱袋递给林老二,林老二掂了掂手中的钱袋,顺手扔给身边的人。对老五说:“对不住,五弟,你今天带回家的那个女人是个要犯,太君对这件事很生气。太君说只要你交出那个女人,和其他人毫无相干,识相呢,赶快把人交出来,别连累了爹娘。”接着又“叽里咕噜”地对那个叫松尾的老鬼子翻译了一通。

松尾点了点头。

林老二又对老三小声说:“三哥,我也是没办法呀,要不叫我拦着,太君早就往院里开炮了。快叫五弟把那个女的交出来,保住咱院子,兴许还能戴罪立功啊!”

老五说:“林家二哥,那个女的已经走了,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了。”说着向桂儿眨了眨眼。桂儿明白,是在问她把马夫人藏好没有,桂儿微微点了下头:放心吧,藏好了。

想不到这个微小的举动还是没逃过林老二的眼睛。林老二来到桂儿面前,见桂儿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短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上身一件高领月白小纱袄,下穿一条湛蓝裙子,她不慌不乱,沉静如水,与众不同。他奸笑一声,说:“没准就是你吧?咱庄户里能出你这么个人儿?对,短头发,细高挑,就是衣服不大对,是现换的吧?”

老五挣开两个汉奸的胳膊,一把抱住桂儿:“她不是,她是俺媳妇。”

松尾拔出雪亮的战刀,把刀架在四媳妇的脖子上,四媳妇吓得惨叫一声,一股热尿顺着肥大的裤裆流了下来。林老二逼问道:“还不快说,太君要杀人啦!”

四媳妇哆哆嗦嗦地指着桂儿支吾道:“是她……她……”她本来想说那女人是叫桂儿藏起来的,可是被鬼子吓得话都说不囫囵了。

此时,桂儿却显得十分平静,她把细细的脖颈软软地靠在老五的肩头,悄声说:“看来,这次我得认啦。”

老五急切地说:“不行,桂儿,你不能认,你不是!”

“难道你要一尸两命吗?你要连累全家人吗?放心,到了那边,我要和你做真正的妻。”桂儿一脸虔诚地说。

老五和桂儿被鬼子们强行分开,老五泪水长流:“你不能和我一起死,我们认识没多久,她……她不是,她不是呀……”老五在哭,在喊,可桂儿却在笑,笑得自然,把人的心都笑碎了。

三媳妇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原本脚小站不住,这下更是将整个身子软软地倒在儿子孝文的身上。

四媳妇披散着头发,大襟褂子因为系错了扣子,把半个衣襟敞在胸前,一只脚趿拉个鞋,另一只脚光着,在自己的尿窝里打着磨磨,号啕不止。

松尾收回架在四媳妇脖子上的战刀,扬起的手陡然落下:“啪啪啪啪……”枪声响了。

老五和桂儿扭动着身躯倒下了。

桂儿轻轻地伏在老五的身上,像一片轻飘的羽毛。俩人的鲜血如小溪般蠕动着,慢慢融合在一起,在月夜的大地上绽开了一朵血花。

老太太看到儿子和儿媳妇倒在地上,起初还以为是跟自己闹着玩呢?她捣着小脚来到老五和桂儿身边,嬉笑地叫着:“五儿,桂儿起来,跟娘回家。听话,快跟娘回家……”

老三蹲在地上,抱头大哭:“娘,老五死了,呜呜……他俩都死啦!”

老太太仿佛一下子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她颤巍巍地站起身,眼睛斜视着松尾:“是你这魔鬼杀了俺五儿?”

松尾后退了几步,茫然地看着林老二,不知老太太的话是什么意思。

林老二分明被老太太凛然的怒气吓破了胆,失去了翻译的勇气,他弯腰曲膝,哈巴狗似的朝松尾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老太太一扫往日的蹒跚,几步上前抓起松尾拿刀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别看老太太六十多岁的人,手脚都不太利落了,却有一副好牙口。年轻的时候,用拨棱锤打麻绳,别人家的婆娘都用剪子绞,她却用牙咬,咯嘣一声麻绳就被咬断了。

老太太这一口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把松尾疼得嚎叫一声,手中的军刀“当啷”掉到地上。他飞起一脚把老太太踹倒在地,掏出手枪照她连开三枪,又抢过身边另一个鬼子的枪,狠狠地朝老太太刺去,老太太一动不动地蜷曲在血泊中。

老爷子睚眦俱裂,眼看着老太太、儿子、儿媳妇纷纷倒在自己的面前,指着松尾破口大骂。林老二捂住老爷子的嘴:“叔,别骂了,别惹急了太君。”他捡起军刀双手递给松尾。

老爷子的诅咒声仍不绝口,在霍家大院里久久地回荡。

狼狗叫了,鬼子的机枪恶魔般地嚎叫起来。

月色荡漾的霍家大院,弥散着一片猩红的血色。

此时,老爷子屋里的自鸣钟正好响了十二下……

本文发表于吉林“关东文学”2016年12月微信平台捧读精品专栏

作者简介:

张秀娟,笔名秋风为裳、征鸿,女,1965年9月生,吉林省集安市人,现就职于集安市价格监督检查局。集安市诗词学会会员,集安市作家协会会员。自1994年开始学习写作,曾在《长白山》《长白山诗词》《吉林日报》《通化日报》《经济视角》等报纸杂志发表过散文及诗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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