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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固其实离我们很近

时间:2022-12-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西海固正经受着连续几年的干旱死去活来的折磨,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在省城里的大吃大喝,在省城里传播这样的故事。之后,他们又讲起了西海固的笑话,说是有一位大领导到西海固视察,就问一个超生的农民,说明知道生孩子肯定要极其辛苦地才能将他们养大成人,为什么还要生呢?比如我们在上面的那个故事说到的西海固,我们在这个故事都像个城市人那样笑着,其实我们离西海固并没有遥远感。

一个农民赶着驴车进城卖洋芋,一个早晨卖了不到十斤,肚饿难耐,他就将驴车拴在路旁的一棵树上,进到馆子里要了碗牛肉拉面。等吃完面出来,却见一个人正解他的驴。农民一个蹦子跳过去,结果是驴啃了树皮,人家要罚款,罚50块。农民傻了眼,好说瞎说人家说最少也得20块。农民没钱,说就那些洋芋,你要就拿些吧。人家一看他确实很穷,就倒了半袋子洋芋让农民背进单位去了。从那单位出来,农民越想越气,就展开大巴掌煽驴嘴巴,边煽边骂:“你以为你是书记还是乡长,走到哪里都自吃白喝。”结果让一个过路的乡长听到了,走上前来一把揪住了农民说你骂谁哩。农民一看干部模样的人,吓坏了说我骂驴哩。那干部就扇了一个嘴说你还敢骂人。那农民说真的,我骂驴哩。

讲这个故事的人一再声明这是实实在在的事,说是发生在南部山区的西海固。西海固正经受着连续几年的干旱死去活来的折磨,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在省城里的大吃大喝,在省城里传播这样的故事。有许多事情会影响到我们的城市生活,但干旱绝对影响不到,按农民的话来讲,我们属于旱涝保收。

之后,他们又讲起了西海固的笑话,说是有一位大领导到西海固视察,就问一个超生的农民,说明知道生孩子肯定要极其辛苦地才能将他们养大成人,为什么还要生呢?那个农民说领导,你不了解我们为里的情况,我们这里是点灯靠油,犁地靠牛,你说晚上没电,啥都看不上,也做不了,我们不做娃娃做啥?说正是因为此,才有了西海固村村通电的计划。

其实我们这个城市并不是本质意义上的城市,几十年前,他还像一个乡镇一样在农业文化中打发着时日,然而,几十年后,他便用城市的眼光来看待他的邻邦了。比如我们在上面的那个故事说到的西海固,我们在这个故事都像个城市人那样笑着,其实我们离西海固并没有遥远感。

就在我听到这个故事后不久,我没有想到我和这个故事不期而遇。

那个早晨,我们的城市给大雾笼罩着。这些年来我们的城市都看不到雾了。这雾肯定影响了人们的生活程序,比如我就因此没有吃早点。我对于早点吃得还是比较执着的,因为有人告诉我不吃早点易患胆结石和胃癌等病,我虽然不怎么珍惜生命,但我害怕痛苦。可这个早晨的大雾却让我没有吃到执着的早点。然而到了十点钟,我那被执着的早点惯坏了的胃已经咕咕咕地叫个不停,以至于我对面坐着的小王不时地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我从那目光读出来的是请您文明一点或者卫生一点。显然她是以为我在放屁。我站起来,说这烂雾,影响的我连早点都没吃,这肚子就不愿意了。小王说我也是一样,不过不是早点,而是牛奶,那个卖牛奶的没来。我说我请你去喝牛奶,小王摇摇头说算了,一过九点半,我什么都不想吃了。

我离开办公室去吃早点。一人大街,我就被一群人拦住了,挤进去一打听,和前几日听到的故事一个一模一样,只是结尾还没有出现。

那个农民双手抱着头蹴在地上,三个市管局的正在对着农民吆五喝六地,那头驴的嘴在流血,车上拉着几袋子洋芋。旁边的一棵树,皮给扯掉了一绺子,白森森的,像割开的一截皮肤。

一个大盖帽走上前去扯了一把那个农民,说你就这样蹲着,我们就会给你免了不成?

那个农民仿佛是给人打头打惯了的小孩,两只手将头抱得更紧了,他往远里挪了挪身子。

那个大盖帽又从衣领上拉了一把,又拉了一把,说快点交吧,你是赖不过去的。

那个农民嗫嚅着说大哥,我没钱,只有洋芋。

口音是西海固那边的。

洋芋,谁稀罕,喂猪的东西。

大哥,我真的没钱,我还一斤洋芋都没卖掉,我们那里旱了,一分钱的收成都没有。

我们知道你们那里旱了,就我们给你们捐款就捐了三次了。

大哥,谢谢你们,给你们添事儿了。

呵,你看真懂礼貌呀!大盖帽回头对那两个大盖帽说,之后叽叽叽地笑着。

大哥,我说的是真心话。

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罚款是一分钱都不会少的,你快想办法吧,要不然我就将你的驴和车子赶回去,你啥时候拿钱来啥时候赶回去。说着真的要赶车走。

那个农民急了,他有些紧张地站起来,抱住驴头,有些结巴地说大哥,你饶了我吧,我没钱,我还得卖洋芋,我有一车洋芋压在那个山畔子廖天地里,你们拿点洋芋吧。

他站起来,我这才看清他的背高高隆起,是一个罗锅。

你当你的洋芋是金蛋蛋银蛋蛋,是甚稀罕物件。

三个人终于强行将驴车赶走了,农民跟在后面一步一个大哥地喊着,他的声音带着哭音。而他的背影更像一只蜗牛。

我正欲转身走开,忽然就和那个局的局长碰了个满怀,一张嘴就说你饶了那个农民吧,他怪可怜的。

他看看我说是你的亲戚?

我说不是,西海固旱了,怪可怜的。

局长就喊了声小张,过来过来。

赶着驴车走的三个大盖帽停住了,一个小伙子跑过来。

局长说放了吧。

小张说那树给扯掉了两寸宽的一绺子皮。

局长说放了。

小张说是。

走到了驴车跟前,局长说以后可再不敢将驴拴在树上了,这街上种成一棵树花费的要比你这一车子洋芋卖的钱多。

农民把头点得跟捣蒜一样说谢谢领导,谢谢领导。

局长说你要谢就谢这位领导吧,是他帮你求的情。

他立刻掉转头来对着我一个躬又一个躬地鞠个不停。

我说快卖洋芋去吧,雾散了。

他又鞠了几个躬走了。到了不远处,我看到他抱着驴头,用衣袖给驴擦嘴上的血。这个举动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想只有一个农民才会对驴有这样的感情,然而,这在我们这个城市,却要惹人耻笑的。

他擦完驴嘴上的血,又在驴头上摸摸,像摸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想他摸的时候心里一定非常痛苦。

晚上十点多钟了,我在家里正看一部电视连续剧,忽然听到楼道里有喘息声,很粗很重。这个喘息声一步一步升上来,之后停在了我家的门口,在门口这粗重的喘息声足足持续了两分多钟,在寂静的晚上,在空空的楼道里,跫音十分的大。我和妻子互相看看,都有些紧张。在平时,敲门声早就响起来。

我走到门前,通过猫眼往外看,可是楼道里的灯没有开,什么也看不着。

喘息声还在继续,倘若不是紧接着的一声咳嗽,我们还一定会紧张一阵子的。

敲门声终于响起来,妻子对开门的我说小心点。

我拉开门一看,是那个卖洋芋的农民。他脸色紫红紫红的,仍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打开楼道的灯,我看到靠墙竖着一袋洋芋,那是和麻包一样大的塑料袋

我明白过来,他是来给我送洋芋的。可这个大的一袋子洋芋,背到六楼上来,我想都有点不敢想。平日里我卖上一袋子面,50斤,需要一层一缓才能拿上来的。

他说大哥,给你放在哪?

我说你这是干什么?

他说大哥,你帮了那么大的忙,我再没啥,只有洋芋。

看他一脸紫红的难堪,我就说好好好,说着就去弄洋芋。

他说大哥,你别弄,你弄不动,弄了脏了你的衣服。说着他两下子蹬掉了鞋,蹲下身去,两只胳膊搂住那袋子,一掬,袋子就起来。

他将洋芋在我的引导下放到了阳台上,对我说大哥,你歇缓着,我走了。

我说坐下来抽个烟再走。

他说不了。

我硬拉住他,他看着我的家里,不知要往哪里坐。我将他按到沙发上,递给他一支烟,点着,问还没吃饭吧?

他说吃过了。

我说哄人吧。

他说真的吃过了。

我说你是咋找到我家的。

他说不费事,不费事。抽了几口就站起来要走。

妻子拿出几十块钱来递给他,他脸越发的紫红起来,一个劲儿往外推,我说装上吧,你不容易。

他说大哥。

我说你难着哩。

他说大哥。

这两声大哥叫得我有些无措,我看到他眼里闪烁着泪花,忙对妻子说算了吧。

他站起来就走,我将一包烟塞给他,他说大哥,我那一袋洋芋值不了你这一包烟钱的。

我沉下脸说你这就不对了,烟火不分家的,咱是朋友了,你还说这话?

他眼睛一亮说大哥,你说咱是朋友?

我点点头。

他就接过烟走了。

我说认得回去的路吗?

他说大哥,认得,认得。

进到屋里,妻子说这人是谁?

我说一个农民朋友。

她说下乡认识的?

我就讲了早上的事,妻子说人说西海固人到这城里的确良鬼得很,贼得很,还有这样有情有义的人。

我说乡下人的名声都让城里人搞坏了。

妻子感慨地说他找到咱们家多不容易。

是啊,确实不容易,我家住在环城路以外,而他绝对不会打的,他一定是赶着个驴车来的。可赶着驴车要找上多久?他一定是集市一罢就赶着驴车开始找的。

妻子有些感动。这些年感动人的事已经越来越稀罕了,因此睡下之后,我们还都在这件事里。许久后,妻子忽然说你能不能帮他销点洋芋。

我说这事怕不好办,单位谁发洋芋?那还不让人骂死呀,现在发大米都有人骂哩。

妻子说你试试吧,比方说那些建筑工地,不是有灶吗,我看给那些民工老是水煮洋芋做菜哩。洋芋放下又放不坏。

第二日,我一上班,单位小王就说昨天你那位亲戚找到你家了吗?

我说亲戚?

她说西海固口音。

我说噢,找到了。

她说那就好。

我说找到我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

她说我的妈呀,下午五点钟你走了以后他就开始找你家了。

这一天我跑了一天,总算是说好了一些单位,我说西海固洋芋货真,没有化学污染,是绿色食品。当然我还告诉这些单位的领导,这是我的一个远方亲戚。妻子竟然也给联系了几家。

第二日我带着他往各单位送洋芋,他说大哥,你把单位告诉我,我慢慢找着送去,你忙你的事。

我说我没事。

可他还迟疑着,我说快走。

他嗫嚅着说我怕丢你的人,你看我这样的人。

我说这有啥丢人的,你看你这人。

他的洋芋经我这么联系着一处理,就已经过了大半,几天后的中午,他又来到了我家,提着烟和酒,我当时就火了,是真正的火了,这不到一百的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但对于他来说会办不少事的,甚至可以维持他们一年的零花钱的。尽管他是真诚的。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东西,我知道硬硬让他把东西提回去,那会伤害他的,就是提回去,他也不会舍得消费掉。

这一点上还是妻子聪明,她将我的半新不旧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收拾了一大包给了他,妻子边收拾边说我不是今年捐了两次,会给他多收拾一些的。我硬留他吃过饭,又给了他一条子烟和两瓶酒。

我们每做一件事,他的脸就紫红一下,他说大哥,这来一次就掏你一次……

我说都是朋友了,还说啥。

最后他告诉我他要回去了,山里下了点雨,回去还能赶着种点东西。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亮了亮。那就是希望之光,最真实最纯正的。

我说能收上?

他说要是再有点雨水,霜来晚点,能收点,就是收不了粮食,给牲口收点草还总是行的。

我忽然想起那头驴来,我说你家在哪儿?

他说固原杨堡。

我说那你的驴咋办?

他说回,一块儿回。

我说你们是一块儿来的?

他说我让我的侄儿车把洋芋给我捎上来的,市场里要收占地费,就将洋芋卸在了山畔上,我赶着驴车上来的。

我说这么远,得走多长时间?

他说没打搅,有三天三夜就赶回去了,这几天天气长了,会快一点的。

这一年,西海固的秋天跟夏天一样的旱,秋种子种进地里刚刚露出头来,就旱死了,这一年,西海固颗粒无收。

我想他的希望一定落空了。


到了年关,他来了我家,他提着二十斤香油,他放下说是纯胡麻油。

我说你这人咋这样。

他说纯胡麻油,你吃个稀罕。

二十斤油让我吃个稀罕!可看看他黑红黑红的脸,我没再说什么。

他是带着儿子来到我家的。我以为他又是来卖洋芋的,可是他告诉我今年连洋芋都没有收上。他说是专门领着儿子来认个门,人不记恩不记情咋行?!

他的儿子不像他长得那样萎缩,眉宇间透着清秀之气,身材十分的端正、展脱,看来能长成一个标准的西海固男子汉。但很腼腆,有一点跟他爹十分相似,说句话脸就红,紫红。

他脸又红了一下,回头对身后的儿子说叫叔叔。

儿子张了几次嘴才叫出来,声音极其微弱。

他说这是你叔叔,世上的大好人,你怕啥,窝里造。

儿子的脸就紫红了。

他继续说走的时候不让你来,你喊着叫着要来,来了就这个样子。

我说别说儿子了,你还不一样。

他就嘿嘿嘿地笑,两只手不停地捏搓着。

走的时候,我和妻子一人给了儿子一百元钱,他坚决不要,我说那你就把油提走吧。

他呆了半晌,最后将钱装了起来。送他走了以后,妻子说我们给他钱他心里很不好受的。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上班走时,一开门,门缝里掉下来二百块钱。

这年过了不久,我又在街上碰见他。

他说天旱得不行了,来城里找活做。

我说活找下了。

他摇摇头说那边来找活的人太多,我这身体人家一看就不要。

我埋怨说咋没到家里去?

他嘴努了几努,没说出来。

我拿出手机,找了个老板说了声,就带着他找到那个工地上去了。

老板有些为难,但看在我的面子上还是留下了他。

过了一段时间,我去工地上看他,老板说他回去了。我说是不是你对他说了啥。

老板赌咒发誓说没有。


2000年初夏,西海固旱情更其严重,夏庄稼没有种进一粒去。

报社派出一部分记者下去调查旱情,同时要讴歌当地人民群众抗旱自救的精神。我也在其中。我没有去当地宣传部门。我知道那样我看不到或者至少可以说不能够全面了解实情。我想直接深人下去。这时间,我忽然想到了我的这位农民朋友。于是,我直接朝向固原杨堡而来。

村子静卧在山谷间,像一头出尽了力的老黄牛,有气无力地爬在那里。山上有一个堡子,显然村子是因这个堡子而命名的。沿途除了树,再也看不到绿色。而星星点点的树也只是一种灰绿,不是纯粹的绿色,仿佛那小小的叶片上沾满了灰尘。

初夏的太阳已经十分的威猛,村子里洋溢着一股焦煳味,十分呛人。整个村子都十分的寂静,如果雨水广的年份,村子这个时间正是繁忙的季节。像这样的村子,80%的男子都外出打工了。

农民朋友在家,当我走进他家的时候,他正在打芨芨背斗,像一吐丝结网的蜘蛛。他抬头看看我,当时有点痴呆,之后便像被什么刺扎了一下跳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说,你……咋来了,你咋来了,快进屋。

我跟着他走进了窑洞,十分的简陋。

他忙着给我倒水。我说家里就你一个人?

他说女人娃娃都出去到内蒙古抓发菜了。

我说儿子也去了?

他说念书哩。

他从一只老旧的红箱子里摸一盒烟来,拆了半天才拆开外面好层塑料包装,我一看还是我给他的那包,他说天旱娃苦了,一些娃娃都不念了,村子里就你侄儿一个还在念书,前些日子他也说不念了,要跟着那些娃到外面做工,我说你城里的叔叔是怎么给你说的,你得给你叔叔争口气,出来你叔叔会帮你的,他这才念了下去。

之后,他低着头说村里人都知道他有个城里叔叔哩。

我们正说着话,就听村子里有人在骂仗,出来看到一家门口拥着一群人,走近一看,一个老汉手里提着绳子,一个小伙子手时提着一把刀子。

老汉不断地用手扇着自己的脸说我亏先人哩,我亏先人哩。

人们上前拉他的手,他说我死了算了。

儿子说死吧,死吧,都死了算了。说着拿刀子要往自己的身上戮,却给人拉住。但还是把自己的手弄破了,血就水一样流出来。

老汉扑了几下说,苦了我那半夜功夫,做了你个狗日的出来。

儿子说,哼!你不是图舒服,你做我哩。

几个围上去,将父子俩硬硬劝散了。

他说你不要笑话,都是老天爷造的孽,那娃本是很仁义的娃娃,都是让这太阳把脑子给烤坏了,你看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说他怎么没出去?

他说,哎……你不知道,这些年这娃一直在外面打工哩,可你知道现在的人心坏着,只使人不给钱,三年拿回来不到4000块钱。老汉硬说是儿子在外面挣了钱胡日鬼了,说哪有使人不给钱的,旧社会也没有这样的事。今年天这么旱,老子让儿子出去,儿子堵了气不出去,就在家里三天两头和老子闹事。

回去的路上,他又说都是老天爷造的孽!都旱了四年了。你莫笑话。

晚上,儿子从乡里念书回来了。

我摸摸他的头说,书念得好不?

他红着脸说,不好。

我说,书要好好念哩。

他吞吞吐吐地说,语文没考好。

停了一会儿嗫嚅着说,考了班里第二名。

我拍拍他的头说,好好读书。

他说记下了。

临走的时候,我给了儿子100块,他坚决不要,脸紫得像秋天的茄子。

我沉下脸,他搓了半天手说,老这样咋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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