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的遇险

温柔而清净的河是鲤鱼们的家乡。日里头太阳光像金子一般，照在河面上；又细又软的波纹仿佛印度的细纱。到晚上，银色的月光、宝石似的星光盖着河面的一切；一切都稳稳地睡去了，连梦也十分甜蜜。大的小的鲤鱼们自然也被盖在细纱和月光、星光底下，生活十分安逸，梦儿十分甜蜜。

鲤鱼们从来没经过可怕的事情，所以不懂得怕、逃和防备。他们游来游去，非常快活，非常徐缓，好似花园里的游客。有时大家玩着，争衔一片萍叶，才急急地拨动了鳍，摇了摇尾巴，行几步快步。那萍叶先到一条鲤鱼的口里，他就没头地向河底一钻。其余许多鱼慢到，大家的头聚在一起碰着；知萍叶已入水里了，才纷纷地没水。这时候河面的水花大了，水声也响起来了，似乎全改变了平日安静的空气。可是不多一歇，水花减了，水声息了，鲤鱼们仍旧停停进进地游行，在这静定的河水里；若从河岸看时，你一定毫无所觉，似乎没有他们一样。这就是鲤鱼们生活的情形了。

鲤鱼们的朋友是住在河边草丛中的鹧鸪和鸳鸯等。他们都能够到河里游水，能够同小船一样浮在水面。有时候他们到河里拜望鲤鱼们，有时候鲤鱼们到草丛旁边拜望他们。彼此有新鲜的故事，讲出来大家听；有好听的歌，唱出来大家学；有有趣的舞蹈，做出来大家练。他们真高兴，一天一天过去，天天有极浓的趣味，天天的生活是新鲜的。

因此鲤鱼们抱着一种信念：他们以为凡是有太阳光、月亮光、星光照到的地方，都和他们所住的那条河一样，有和平的生活，有要好的朋友，天天有极浓的趣味，天天的经历是新鲜的。大的鲤鱼把这个意思告诉小的，鲤哥哥告诉鲤弟弟，鲤姐姐告诉鲤妹妹。大家都说，“不错，我们这条河里的确如此。我们这条河是给太阳光、月亮光、星光照着的。因而我们可以相信，凡是太阳光、月亮光、星光照着的地方，都和我们这条河里一样。世界上真快乐呀，我们真幸福，来到这快乐的世界！”这几句话差不多成为鲤鱼们的赞美歌了。夕阳将落、微风低唱、河景如仙乡的时候，明月初上、繁星齐耀、夜景如天国的时候，他们总是诵他们的赞美歌，庆祝生活的幸福。

在和平日相仿的一天，河上来了一条小船。这在鲤鱼们毫不为奇，小姑娘们的游船、学生们的小青船本来常常在此经过的。他们看见鲤鱼们，总是靠在船舷，美丽的小面孔和乌黑的头发映在河里，小手不住地招。他们还发清脆的声音，带笑带说道，“鲤鱼们，来来。给你们吃馒头，给你们吃饼干，吃的东西多着呢。鲤鱼们，来来。”

鲤鱼们就游到水面，和小姑娘们、学生们一起玩耍。今天来了一条小船，以为小姑娘们、学生们又来了，照旧快快活活地游到水面。

原来不是小姑娘们，也不是学生们，船上一个不认识的人在那里摇橹。船舷上歇着十几头鸬鹚，他们正仰起了头看天呢。鲤鱼们想，那些鸬鹚虽不是住在河旁丛草中的老朋友，但他们的同族是最要好的老朋友，说起了，总能彼此结识起来。况且他们初次经过这里，要尽主人的义务，也当款待款待他们。便用欢迎的口气说，“不相识的朋友们，你们难得到此，歇一会再去罢。我们同你们的同族是老朋友，我们相信不久也与你们做成老朋友。未来的老朋友呀，请下水来谈谈心，不要只歇在船舷上。”

鲤鱼们的请求很恳切，说完了，大家仰起了头，候客人们下水。

果然，船舷上的鸬鹚们不再看天了，他们已听见了鲤鱼们的说话。他们向河里看了看，扑着翅膀，空通……空通……一齐跳到河里。看见鲤鱼，就一口衔住，回跳上小船，吐在一只木桶里。十几头鸬鹚做同样的工作，河面起一阵从未有过的骚扰。鲤鱼们方才觉得怕；方才没命地逃，逃到河底的烂泥里去；方才不敢再快快活活地游出来，不论什么时候，总要防备这种变转面孔的生客。

不一会，小船去了，河面的水花和水声也绝减了；外面看来，似乎同往日一样。但是恐怕和忧愁充满了鲤鱼们的心，看看同伴中间，被这种变转面孔的生客劫去了许多，不免大家滴下泪来。更想他们若是再来，又有几许同伴要被劫了。所以谁都在危险中间，不论哪一刻都在危险中间。哪里料得到这些同老朋友一样的东西却是强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等料不到的事情！他们于是新起一种信念：以为他们所住的那条河现在变了，变得同地狱一般的可怕。凡是有太阳光、月亮光、星光照着的地方，外面看看虽然平和而美丽，实在和它们所住的那条河一样，里面可怕得同地狱一般。大的鲤鱼把这个意思告诉小的，鲤哥哥告诉鲤弟弟，鲤姐姐告诉鲤妹妹。大家都说，“不错，我们这条河现在变了。不然，我们好好地欢迎客人，怎么客人却劫了我们的同伴去呢！从这条河的会变看来，说不定别处地方先变了，世界先变了。我们造了什么孽，恰逢到这可怕的时代！”这几句话差不多成为鲤鱼们的挽歌了。

现在且讲躺在木桶里的鲤鱼。这个木桶里有极薄的一片水，鲤鱼们的身体只湿了一面。他们自从到了鸬鹚的口里，已经吓得没有灵魂了；沾不到多量的水，倒也不见要紧。后来几尾先醒了，方觉得一面身体干燥得难过。一只眼向上看，世界全变了平日的模样。要想活动活动，只顾拨鳍摇尾，毫没用处，身体总是贴在那里。他们开始愁闷了，何以今天弄成这个样子？又不知现在是在什么地方。所看得到的，只有木的墙壁和旁边躺着不能动的同伴。因而互相问询道，“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么？你看见些什么景物么？倘若你看见得多些、明白些，就可推知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了。”

回答这一句问话的几乎完全相同，他们都回答道，“我和你一样的不明白，怎能回答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我只看见木的墙壁、和你一样的躺着不能动的同伴，此外没有什么了。”

“那末，这里是个奇怪的地方了，四面都围着墙，又不给我们水，——多量的水。不要说不能回到我们的家乡去，看看我们的同伴；便是动一动也不能够，恐怕生命都不保了。”一尾鲤鱼说完，叹了一口深长的气，因为干渴了好久，发出沙糙的声音。

一尾小的闭了闭眼睛，他一只眼独看，有些倦了，所以如此；他说，“我总不明白，我们怎么到了这奇怪的地方来！不要我们在做梦罢。”

一尾细长的鲤鱼拍了几回尾巴，表示他要警告大众的意思；他沙着喉咙说，“我想起了！你们也想起了么？不是我们的河上来了一条小船么？不是船舷上歇着许多客人同住在草丛中的老朋友一模一样的么？不是我们欢迎他们么？不是他们就跳下水里来么？我记得给一位客人一口，后来就弄不清楚了。大约是他们请我们到这里来的了。”

起先说做梦的那尾小鲤鱼接着说，“这更见是做梦了。哪有我们欢迎客人，客人却送我们到这等奇怪的地方来？”

另外一尾鲤鱼很悲哀地说，“不要管做梦不做梦，现在身体上觉得干燥难受，鳍、尾又没有一点用处，总是我们的痛苦！我们该想想方法，怎么可以使痛苦去了？”

“只要把这木的墙打破了！”

“只要到河里去取一点水！”

“只要我们大家熬着，不一定要安适，就躺在这里也不妨！”

以上是许多鲤鱼们想出来的方法，他们想到了，就随口说了出来。但是统给同伴们立刻驳回了，就是以下三句话：

“身体还不能动，怎能打得破木墙？”

“取水固然也好，但是谁能够去取？”

“熬得住自然什么都不怕了，倒是躺在这里，不得水，就要干死的不好！”

大家再想不出别的方法。试试离开一点原来躺着的地位，丝毫没有效果。于是大家只有叹气；鳍和尾巴略为动动，也是有气没力的。一只贴着桶底的眼睛看见的是一片黑暗。一只向上的眼睛，除了可恨的木的围墙，和可怜的同命运的同伴外，更没有别的东西看见。这是全桶的鲤鱼同一的情形。

“客人过我们的家乡，欢迎也不止一次，谁知道这回却上了个大当！”

“这不能怪我们，那些强盗和住在草丛中的老朋友们是同族呀！我们以为他们和老朋友们一样的和善，一样的领受我们的好意。谁知他们的性情早变了，和他们的同族全不一样了！”

“他们把我们留住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大家客客气气，亲亲爱爱，主客尽欢，岂不是好？”

“世界上有这一种情形，是世界的羞耻，他一定要脸红了。我们起先颂美世界，说他满载着真的快乐。现在懂了：他实在包含着悲哀和苦痛，我们应当咒诅呵！”

“应当咒诅！不要说是我们小小的鲤鱼，不要说我们的喉咙干而沙了；我们的声音也能激动世界上的狂风，将悲哀和痛苦一齐吹散了。”

“得了，得了，我们还有能力咒诅，我们咒诅罢！我们咒诅这木的墙，使我们看不见外面的墙！咒诅那些强盗，不领受我们的好意而欺骗我们的强盗！更咒诅这有这木墙、有那些强盗的世界！”

他们不想再动，不想离开那躺着的地位，也不想到底什么时候便干到极点而死。他们经过了一场商议，就决定做这唯一的事，就是咒诅。自然，咒诅的声音里，夹着深深的悲苦的叹息。

不知经了多少时候，鲤鱼们并不干到极点而死，反而觉得身体上潮润了些。这很奇怪，难道强盗们悔悟了，觉得做事不对，特地取些水来相救么？难道这木的墙破坏了，外面的水透了进来么？一尾聪明的小鲤鱼看出来了，他说，“我们怎能得到强盗的帮助？木的墙又怎会自然地破坏？倘若希望这两层，比蚂蚁登天还要困难。现在我们不至于干死，原来是我们自己救了自己。这是我们的泪呀！这泪从我们的心里，千曲万绕，运到我们的眼眶里，千滴万滴，滴在我们这躺着的地方，便救了我们枯干欲死的性命！”

大家听了这话，立时辨出沾在身上的的确是自己的眼泪。这一种心里的感动，真是讲说不出。他们又想在这应当咒诅的世界里，居然能得靠了自己的眼泪救自己，不可说世界里绝没有真快乐的芽儿。想到这里，心里一软，大家眼眶里的泪像泉水一般流出来了。

说也奇怪，鲤鱼们的身体活动了；本来侧身躺着的，现在能够竖直了游了；周身都围着水了。

鲤鱼们的眼泪流出不歇，满了木桶；溢出来，流在小船的舱里；不一会又满了船舱。于是木桶浮在水面了。船身略一转侧，这木桶便泻到了河面上。

鲤鱼们刚得了水，更兼停歇了好久，游泳得格外有劲。可是游来游去，总给木墙碰住了。他们又忧愁起来，得了水还是这么不自由么？一尾花鲤鱼起先一跳，跳出了木墙；四面一看，又细又软的波纹仿佛印度的细纱，不就是家乡么？他快活极了，喊道，“你们跳呀，跳出这可恶的墙就是家乡呀！我现在已到了家乡了！”

大家听了他的呼喊，连忙跳出这木墙，用了所有的气力。木桶里立刻空了，载着满桶的水，浮浮地漂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留在家里的鲤鱼们出来迎接遇难的同伴，住在草丛中的鹧鹄们、鸳鸯们也来安慰他们的要好的朋友。彼此相见了，不免又流了许多感动的眼泪，所以河里的水永久没有干涸的日子。

一九二二，一，一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