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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一颗星,地下一盏灯

时间:2022-12-2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二祥走过去,张瑞新正在宣布责任田的方案。尽管大吉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同意,盈盈终究还是嫁给了张光宗。大吉的希望肥皂泡一样破灭,惟一的办法只有等他退休后顶替。所以尽管盈盈和光宗仍然很要好,大吉还是没有商量地反对她踉光宗来往。光宗这小子算长大了,懂得了一点礼。盈盈都三十了,光宗已三十三岁,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村里的人都劝大吉,乡里的干部也做大吉的工作。

日出日落,日落日出,日子在二祥的脚下一天一天平平淡淡地滑过去,过得没有痕迹,也没有记忆。

这是一个秋髙气爽风和日丽的。子,二祥却一点没感受到这日子的好,他沓拉沓拉迈着拖泥带水的脚步走在回家的路上。二祥的嘴不再是先前那样嘻着,只是稍稍地张开一点,露着半爿牙齿,看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只是帮着鼻子喘气。这些年他居多的日子是这么一副模样。二祥变了,变得没了心气,也没了企盼。就是那一年队里割了他的资本主义小尾巴,而别人却依旧拖着那根资本主义的小尾巴做着豆芽生意,他忍无可忍在场院上痛骂了一早上之后,他就这样了。缸砸了,他的心也碎了;他穷,笑他;他不用心做事,也笑他;他用心做事了,却又不让他做了;他有一点钱了,天都要翻了。他还有啥办法?该骂的,骂了;该出的气,出了;他也就心甘了。这些年,虽然吃不好,穿不好,但也饿不死,冻不着,他就满足了,就不再做他那发财的梦。他想明白了,不是我二祥笨,也不是我二祥傻,是这世道不让你发财。大家一起穷着,谁也没意见;谁要是比别人兜里多了钱,村上的人就不容。尤其是二祥,要是二祥比他们多了钱,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和讽刺,等于说,你们连二祥都不如。二祥觉得,村上有许多人就是不如他,只是他们不愿意承认罢了。

二祥不再关心村里的事,也不关心镇上的事,更不关心国家的事。高镇忽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游行队伍载歌载舞,全村的人都去看热闹,说是粉碎了“四人帮”。二祥无动于衷,躺床上睡大觉。人家在田里一边做活一边说“四人帮”他问谁叫“四人帮”怎么起这么难听的名字。闲下来没事,他就到一只眼顾庆生小店里看光景听人嚼白蛆,他只听人说话,看人买东西,从不插言,也不问事。稻子还得几天才开镰,今日他又在顾庆生小店里坐了半日。

二祥走进村子,走到小学的操场上,迎面碰着了大吉。大吉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上面动员他退休,他却犟着还要干。学校学生多了,一个人教不过来,正合适,上面也省得添老师,就让他继续教书。大吉见二祥晃荡晃荡走过来,他很不满意二样这副样子。他对二祥说,你整日到街上晃荡啥,队里今日在开会分田呢。二祥没停下,只是放慢了脚步,回大吉说,分田分就是了,还能少我的不成。说着沓拉沓拉走了过去。大吉看着他那个没聊赖的样,摇摇头进了学校。

二祥晓得分田的事,前些日子村里就嚷嚷着哪里哪里分了田,说是责任到人责任到户,还几十年不变。把田责任到户,二祥没显出喜幸,也没有不高兴。田归了个人,自己的田自己种,自己收,交了公粮和管理费,余下都归个人,看得见摸得着,实惠又实在,再也不要大呼隆按工分吃饭,辛辛苦苦一年也没个准,你争我夺斤斤计较,谁都觉得自己吃了亏,别人占了便宜,左手不相信右手,大眼瞪小眼,力都想少出,工分都想多记,只要不碍到自己,队里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没有个好。再说集体要没了田,也就没有那么多吃闲饭的千部,社员就用不着养那么多公堂人,也就减轻了摊到头上的负担。他听说了,按人责任,他也就两亩田,自己种也累不着,自己的活自己做,没人管着,自由自在,高兴了多做点,不高兴少做点,没人计较,也用不着看别人的眼色。

但他毕竟不是种田的行家里手,又最怕那插秧割稻收麦的弯腰活,种早种晚,种好种坏,都要他自己打算,自己操心。他出力不怕,就怕操心。灌水了,治虫了,施肥了,烦死了。尤其是如今这田越神越难种,都要讲啥科学,一切都要听乡里的农技站的,他说上午九点钟治虫,晚半天都不行,晚了稻子可能都毁了。二祥是想,这么大事,还能不好好商量,还能不看个日子。按老规矩说法,男婚女嫁,分家分地,动土造屋,都是该翻翻皇历,看看日子的。张光宗这一代年轻人已经不信这一套,张瑞新也没往这事上想,可今日天气就特别的晴朗,特别的清爽。村上的老人私下里说,毛泽东也成佛了,凡是共产党要做的事,他在天上都打通了关系。

会场在二祥到韩秋月家门前那段窝垛的场上。二祥走过去,张瑞新正在宣布责任田的方案。谁也没注意到二祥出现,他不在,没觉着少他;他来了,也没觉着多他。二祥见有个凳子空着,一屁股坐了下去。没想这凳子是韩秋月的,韩秋月只好固家再拿一个。

“你死哪去啦?”韩秋月问。

“上高镇了,又没人通知我开会。”

“晓得了吧,你的责任田分那么好,手臂弯里有人还是好。”

“啥好不好的,都一样种。”

“咱换,干不干?”

“你要换,换就是了,无所谓。”

“说话算数啊。”

“我还不晓得分哪呢!”

张瑞新念完那责任田的分配名单,见二样来了,又特意告诉了他的责任田的位置。二祥的嘴终于咧了开来,他分到了他家的祖传地。那田土质好,田头又近。二祥嘻着嘴寻思,是光宗关照的?

“说话算不算数?”韩秋月逼问二祥。

“你的在哪?”

“我的是北塘田靠大路边的那块。”

“要是分我别的田,换就换了,正好是我家的祖传田”“说话不算数,我也不夺人心意,要不就抹煞了光宗的一片好意了。”

二祥看了看韩秋月,没再出声。

尽管大吉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同意,盈盈终究还是嫁给了张光宗。到县里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光宗和盈盈就一同毕业回了村。大学停止招生,光宗和盈盈学习用功也好,不用功也好,成绩好也罢,成绩不好也罢,无论你心性有多高,理想有多远大,高中毕业都只能回家种田。大吉的希望肥皂泡一样破灭,惟一的办法只有等他退休后顶替。有了这么一个希望,在大吉心里,盈盈就比光宗高一等,盈盈可以当老师,老师嫁一个泥腿子种田的,有些掉价。所以尽管盈盈和光宗仍然很要好,大吉还是没有商量地反对她踉光宗来往。

光宗和盈盈毕竟是念了高中的小知识分子,他们没有像农村人那样硬顶强做,来个浴锅里捞人,只要人不要家。他们依旧平常如初,不来往就不来往,高兴了相互写封信。他们心里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读书成了他们消磨空闲和消除苦闷的好方法。命运却没有向他们张开翅膀,大学开始招生后,推荐替代了考试,像他们这种造过反的人,是没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的。到恢复高考制度,光宗和盈盈都过了年龄的杠杠。倒是清早这小子命好,尽管晚了三年,他还是踉行舟一起考上了大学。只可惜张兆庚和林春娣都没能享到这福。光宗这小子算长大了,懂得了一点礼。淸早上学前,他专门祭了祖宗,把妹昧和妹夫也叫了回来,兄妹三个关着门在家里朝爹娘哭了一场,吃了一顿。

盈盈总算熬到个民办教师,光宗“批林批孔”的文章写得好,被县里抽去搞农村工作组,干了两年,在工作组里入了党,回来就当了大队长。盈盈都三十了,光宗已三十三岁,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村里的人都劝大吉,乡里的干部也做大吉的工作。大吉被这两个人的犟劲治服了,放口让他们结了婚。如今,光宗当了村支书

四贵的责任田没二祥分得好,田头远,土质也差些。四贵跟二祥啷嚷,说他妈的过的啥日子,走了三十年,走了个圆圈,又他妈走回来了,这算是回头路还是他妈的另开张。

二祥笑了,他说,我这回才彻底搞明白我们班长说的那句话。因贵说,你们班长说啥啦。二祥说,我们班长在朝鲜跟我说,地球是圆的。我跟他犟,我说地球怎么会是圆的呢,要是圆的,那一边的人不是倒着站了,倒着站怎么吃饭,怎么喝水,怎么盖房,人和东西不都掉空里去了吗?班长说,人和东西是掉不了的,地球有吸力,像磁铁吸铁一样。我说你这么说又不对了,地球要是有吸力,腿脚不是吸住了吗?我们怎么会走路呢?班长说,这种吸力是有限的,不是吸得你不能动。我说,你这样说我就更不相信了,吸力有限,但对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都应该是一样的吸力,人有轻重,小孩子只有十来斤,大人有的一二百斤,要是吸力是一样的,吸住了大人,小孩子就该走不动路;只能吸住小孩子,大人就会掉到空里;那为啥小孩和大人都一样走路呢?还有房子,乎房那么矮,楼房那么高,为啥也都一样吸住。班长说不清了,他说我是抬杠,不讲理。我倒不是故意要跟他抬杠,我只是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四贵说,你明白啥。二祥说,我明白地球是圆的,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圆的。日头是圆的,月亮也是圆的,地球也是圆的,树是圆的,人的身子也是圆的,女人的屁股奶都是圆的,咱们用的桶是圆的,锅、碗、瓢、盆、缸、瓮,没有一样不是圆的,所以咱们的日子也是的,过着过着就过回来了,人的命也是圆的,人生出来了一天天长大,长大了,长老了死了,又回去了。

二祥说得四贵睁大了眼,四贵说,你一下子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二祥说,我没有聪明,我只是活明白了,世上的东西该是你的,你不要也是你的;不该是你的,争了抢了,到头来还不是你的。

这话让韩秋月听到了,说死二祥,你别说话给我听,我不要换你的田。二祥说,你别说,说不准,不换有不换的道理呢。

正说着,光宗领着淸早回来了,后面还跟一个漂亮的姑娘。来到跟前,淸早就红着脸给大家发烟发糖。淸早已经结婚,姑娘跟他一起在银行做事。村上的人吸着喜烟吃着喜糖夸着他们兄弟,夸着他们自然就想到了张兆庚和林春娣,想到他们时替他们遗憾抱屈,两个苦命的人,吃了一辈子苦,没享到一天福。

清早发完烟糖,领着媳妇特意来到二祥跟前,清早从包里拿出两瓶十全大补酒,送给二祥。二祥受宠若惊,两手捧着酒,哈哈着不知说啥好。清早跟媳妇说,他就是二祥阿叔,也是盈盈大嫂的大叔,上学时就是他给我买的钢笔。他的儿子跟我同一天生的,小时候得病死了。清早对二祥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多多保重。

二祥听了清早的话,滚热的眼泪就纵横交错地流了下来。

过了腊月二十四,年关才真正有了年关的气氛。不只是顽皮的孩子提早偷着鞭炮到处放,空气里夹进了硫磺硝烟的气味,更能显示年关气氛的还是祭灶。

老辈传下来,二十四口祭灶神,请求灶神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这民俗已经失传了许多年,日子一好,人们先就想到了这些。

祭灶神用的是轜米团子。江南农家过年都要蒸许多各种馅的团子,蒸好后凉透再放到缸里,过年每天早晨煮团子吃,一直会吃到正月初十,正月十五再还灶,再做团子。二十四日,村里家家户户在祭灶神,村里到处弥漫着糯米团子的芳香。

二祥记不得啥时候祭过灶神,用他的话说,连肚皮都吃不饱,还祭啥灶,祭不祭一个样,大不了叫我挨饿。今年二祥也要祭灶。田里的稻子收下来,他就自己跟自己说,今年怕是要祭祭灶神爷了,他还把这打算告诉了菊芬大嫂。二祥祭灶的念头产生于稻子的丰收。他交完公粮,家里还存一千三百多斤稻子,他活五十三岁,家里头一次有这么多粮,他再也不用愁吃了。人要是不愁吃穿,总还是会想出些事情来做。

二祥到高镇加工厂,磨了五十斤糯米粉,割了五斤猪肉,买了豆沙,豆腐皮,从地里挖了摊菜。二祥只会做一般的团子,不会包过年团子。他就请菊芬大嫂帮他做过年团子。菊芬先做自家的过年团子,然后再帮二祥做。

祭灶神用的是第一笼团子,笼里的团子内容很是丰富,内容里寄托着农人的全部希望。主妇头一要做的是米囤,用白糯米粉做好米囤,还有盖,用钢针在表皮压出草编的痕印,里面装满馅代表米,米囤盖上压一只小元宝,表示财粮富足;然后做人口钱,家里有几口人就做几个大元宝,元宝里裹的也是馅,大元宝上再摞一只小元宝,表示人人有钱;然后家里养啥牲口就做啥牲口,养牛做牛,养猪做猪,肉猪只做一个猪头代表,母猪则做成全猪,身旁还要围上一窝小猪崽,再做羊,做兔子,表示六畜兴旺;剩下的空再做团子。第一笼祭灶的团子包的都是素馅,馅由青菜和豆腐皮剁成。蒸熟后,由家里的男主人贴上灶门神,烧香点烛,筛酒化锭,烧纸磕头祭灶。祭灶时,其余家人都要回避,不然新的一年里脸上会长癣,说是灶王爷拿糯米团子砸的。祭完灶,家人们就立即可吃笼里的六畜和团子,但米囤和人口钱不能吃,人。钱要到年初一早晨才能吃,米囤要到过年团子全部吃完才能吃。

菊芬帮二祥做了米囤,人口钱,问二祥还要做啥。二祥说做一头肉猪,再做两只兔子。菊芬说,祭灶应承了的东西,你就得真养。二祥说,真养,要不养猪,不养兔,田里不施基肥,庄稼就长不好。菊芬笑笑,她是真笑,是开心,她高兴二祥老了,倒会过日子了。

过了二十四,一口快一日,转眼就是大年夜。大年夜是“做羹饭”祭祖的日子。二祥自分家立户后,从来没有祭过祖,他也想要祭祭祖。

二祥祭祖,没跟大吉说,也没有告诉四贵,当然更不会跑到高镇去跟三富说。二祥只是自己在心里盘算。二祥“做羹饭”并不是一心要祭爹爹和他娘,日子一好过,他最念想的是云梦和正中。二样想得很厉害,一个人坐在房里想,他想为啥这样的好日子不早点来,早有这样的好日子,他就不会让云梦到上海做奶娘,云梦要不到上海做奶娘,她就不会受那油头金边眼镜的骗,就不会重嫁人;她要是不重嫁人,正中也许不会得病,不得病就不会死。每每想到这里,二祥就侮恨交加,就会落下眼泪。

二祥想,有了好日子,不能光自己一个人享受,也该叫她娘俩一起来享受享受。于是,二祥就打算大年夜“做羹饭”祭他们。既然“做羹饭”只祭他们娘俩怕不行,爹娘会生气的,别的祖宗会责怪的,袓宗们要是生了气,报复他是小事,对云梦和正中肯定不好,他们娘俩就会遭罪。二祥想到这一层就打算祭所有的祖宗,多摆两桌就是了,他们也不真吃,只是表示个心愿而已。二祥下定了祭祖的决心,可碰到了一个难题。他从来没祭过祖,不晓得一共有多少位祖宗。这事他不愿叫大吉、三富和四贵他们晓得,倒不是怕他们来吃他的饭,这么多年不祭祖,突然祭袓,他们会笑话他的。不想让他们晓得,自然就不便开口问他们。可是祭祖时,祖宗们的位置不是可以随便摆的。他听他爹爹汪涵虚说过,祭祖的碗筷酒盅不可多,也不可以少。放多了,有空位,家里就会死人;要是放少了,就有祖宗没座位,没坐上席的袓宗会生气,会来讨偾。

二祥为这伤了脑筋,没办法他就来笨办法,找出笔,拿来纸,把祖宗一位一位列出来。列来列去,他只能列清他的公公(爷爷)和亲娘(奶奶),连公公的兄弟他都弄不清了。真是难坏了二祥,二祥实在想不出办法,就只好去找韩秋月。韩秋月先是愣眼看二祥,看到二祥对云梦和正中的一片真情,心里倒很有触动。她想,要是她死了,她的女儿女婿是不会祭她的。想到伤心处,倒觉得二祥越活越像个人了,不再是过去那个吃饱了肚皮就没愁事的呆子。韩秋月真给二祥出了个好主意,她说现在时兴自助餐,你也给他们来个现代化,给云梦和正中单放个小桌,其他的祖宗就吃自助餐,这样就无所谓多少碗筷酒盅了,只要请的时候都请到就行了。二祥的嘴又嘻了开来,说还是你主意多。说完二祥就嘻着嘴往外走。二祥毕竟是个粗心的人,他一点都没想到该说些客气话,关心关心韩秋月。韩秋月这时却真想得到别人的关心,过年了,孤寡一人,家里冷冷清清没一点生气,何况她还是个女人。

二祥准备好家里的一切,出门去请祖宗。头一次请云梦和正中回家,他像对待新死去的人一样郑重,他带了麦秸草。二祥来到云梦和正中的坟前,点着了香,双手捧着香,作了揖,说云梦,正中,我来接你们回家过年,如今的日子好了,你们也回家看看,告诉爹爹和我娘,让他们把咱们的祖宗长辈都请来,我给你们引路。二样说完把手里的香插到坟旁。

二祥往家走,每经过路上一个缺口,他都把麦秸草担到缺口上,为云梦和正中一路架桥。回到家,二祥点亮桌子上的蜡烛,再点着一炷香,拉开门,站在门口捧香作揖,说列位祖宗请进家吧。请完,二祥把香插到门旁的砖缝里。二祥关上门,先给大桌上端上四大盘菜,上一大罐“杜缸酒”(水酒),放上一些酒杯、碗、盘子、筷子和调羹。做好这些后二祥说,列位祖宗,现在生活好了,城里人都兴吃自助餐,今日我也请你们吃自助餐,大家随意。二祥再接着给小桌上菜,摆了两副模子,两只酒杯,两只调羹和两只碗,摆好后二祥说,云梦、正中,你们是自家人,这边小桌上请。二祥把凳子拉开一点,让他们入坐。袓宗们吃着,二祥到墙角里给袓宗烧锡箔纸锭,烧完纸锭,二祥拿蒲垫放到地上,给祖宗磕头。磕完头二祥给祖宗们再添酒。先给大桌上再上一罐“杜缸酒”再给云梦和正中添酒。添完酒再上饭。二祥小心翼翼地来回穿梭着,小心是怕碰了発子,说一碰凳子,祖宗容易摔倒。添了酒,上了饭,二祥再给袓宗磕头。二祥来到云梦和正中的小桌前,看到小桌上的蜡烛头哔哔扑扑爆出了一个灯花。二祥心里一喜,总说灯花开,贵客来,云梦和正中来了,他们一定是来了的。

二祥送走祖宗,把菜重新热了,打开一瓶洋河大曲,自斟自饮喝起守岁酒来。他做了红烧鱼、红烧肉、猪蹄炖萝卜豆腐,还炒了一盘黄豆芽和一盘油菜。祭了云梦和正中,二祥的心里反而更加沉甸甸的。心里沉,酒喝起来就有些猛。

不一会,一瓶酒下去了一半,二祥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他觉得头有些沉。

门外已经有人放起了鞭炮,二祥也买了两挂小爆仗。二祥打开门,看到许茂法在门口的场上画弓箭,他画了三支方天戟。画弓箭是驱鬼神,画三支方天戟,还有平升三级的寓意在其中。二祥问许茂法还有没有石灰水。许茂法说有。二祥说,我也想画弓箭。许茂法就把石灰水桶给了二祥。二祥头有些沉,但没有醉;他在自己的门口也画了三支方无戟。二祥画完后,桶里还有石灰水,他提着桶去还许茂法,正好走过韩秋月家门口,韩秋月门口没有画弓箭。二祥停住了脚,别人家都画了弓箭,鬼神不敢入内,惟她没画,鬼神不就都跑到她家去了嘛!于是二祥就也帮韩秋月画弓箭,他也给她画了个平升三级。画完了,石灰水也完了,二祥见许茂法关了门,他就没敲门,把石灰桶放到他的门口。

二祥转过身来,见韩秋月的门没有关,屋里亮着灯。二祥为韩秋月做了事,想把帮她画弓箭的事告诉她。二祥推开门,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声。借着灯光二祥往里走》桌上吃过的碗筷没有收拾。二祥往里屋看,见韩秋月默默地坐在里屋的灶前,再细看,她在无声地哭泣。二祥不晓得她出了啥事,一时有些慌。

韩秋月没出啥事,只是心情不好。人的心情这东西很难说,一会儿好,一会儿坏,有时候好,好得没头没脑;有时候坏,坏得也没头没脑。二祥来问祭祖的事的时候,韩秋月心情还是好好的,可二祥前脚走,韩秋月后脚心情就坏了。她想到了云梦,云梦跟二祥没离婚就跟别人过,对二祥没情没意,她死了,二祥居然还时时念着她,祭奠她。相比之下,她就太可怜了。张兆帮抓进监狱时,她刚二十七岁,自己带着女儿,又当娘又当爹,含辛茹苦,酸甜苦辣往肚里咽,好不容易把女儿拉扯大。女儿却一直不把她当娘。张兆帮在的时候,为了报复他,她是做过一些出格的事;张兆帮进了监狱,她是个女人,哪个女人不怀春,猫还叫春呢?她需要男人,她曾动过改嫁的念头,可没有碰上合心意的人,头一个男人嫁错了,她不能再捡到篮子里就是菜,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村上的人她只看着大吉有些顺眼,可要拆散大吉和菊芬,她自已也不干,只不过是偷偷做些苟且之事。

没想到被二祥撞上,又让女儿瞧见。后来她看到女儿和那个小男孩玩洞房花烛夜的把戏时,心惊了。她意识到了当娘的责任,她再没对哪个男人动过心,清苦孤独寂寞难挨,她宁愿自己躲被窝里哭,也再不做那种事。可是,红卫兵还是拿她游了街。女儿女婿不但不给她安慰,反而伤口上撒盐,跟她断绝来往。她一直企求他们的原谅,可到今天,他们都没登过她的门,也不让外孙见她外孙半大小伙子了,还没叫过她一声舅婆,她只能躲在一边偷偷地看他。听着人家一家人屈圆欢笑,看着屋外别人过年喜庆热闹,却没有一个人来问候她一声,只有冷冰冰的空屋陪伴着她,她怎么会不孤独不伤感。

“我帮你也画了弓箭,你要不要去看看?”二祥不晓得该说啥。

“谢谢你的好意,其实画不画无所谓,我还怕啥呢?”韩秋月坐在那里没动。

“还是画的好,别人都画了,就你不画,野鬼不都赶到你这里来了。”

“他们爱来就来,把我一块带走才好呢。”

“你怎么这样丧气,如今日子好了,今日是大年夜,该高兴才是。你买爆仗了吗?”

“我一个女人家,还买啥爆仗呢?”

“唉,也是,女人胆小。”二祥就再没了话,他见韩秋月不说话,就不好这么干站在这里,只好说:“你要是不想看,我就回去了。”

韩秋月真不希望二祥走,她想有个人陪她说说话,但她开不了这口。二祥帮她画弓箭,来看她,她很感激,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想到她呢,倒是这个呆子,还想着她。看着二祥走去的背影,她真想叫住他。可她还是忍住了。呆子二祥也是,他又不长眼神,如果他聪巧一些,他会看女人的眼神,他就不会这样草草地离开。这个时候,他只要稍用些心思,再给她一些安慰,她或许会留他一起共度良宵。

光宗真正让村上人心服的是他一手给大队办起了两个工厂。

土地责任到户,劳动力立即显得富闲。神田讲科学了,再不像过去那样瞎忙。老辈说:种麦种个坐,插秧插个祸。麦种撒下去,一冬天再不用管它,到了春天壅壅麦根,施点肥就只等着收;秧插下去,人就没一天闲,耘耥、拔草、施肥、治虫、干田,光耘耥就要三遍。如今反了,秧插下去,人尽量不要下田去踩踏说人下田会踩断稻根,影响稻子生长;草也不用人拔,撒上“除草迷”田里一根草都不长。

再说田虽然责任到了户,但耕地、灌溉、治虫都还由大队统一组织,耕地,各生产队都有拖拉机;灌溉,大队有放水员;治虫施肥,由大队的农科组统一实施。二祥就很不明白,过去种稻子,一天到晚在田里围着它忙,插秧一直忙到收,一亩地只收六七百斤;如今种田这么不经心,插下秧去就不大管它、居然一亩反会收一千多斤,真让人搞不懂。

本来田就少,加上机械化、科学种田,人就闲得没事做。大队办起了灯具厂和水处理设备厂,年轻人都进了大队的工厂,几辈子神田的农民摇身一变成了工人。灯具销路很好,水处理设备厂前景广阔。一年下来,工厂的工人都分到一万多块,连看厂门的谈老四都分了五六千。吃,有自己种的粮食;花,有工厂的工资。农民真正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

二祥没有进工厂,不是他不想进,人家没要他。年纪大了,不读书不看报原来认得的字,一个一个去了一大半了,人又没长搞技术的手脚。当然,这是他向别人解释的理由。他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他很想进工厂,只是没有人让他进厂。他已经在心里念过好几回了,光宗这小子一点不讲人情,说到底他是他的侄女婿,对他也不照顾。二祥有意无意地到工厂转过几回,也碰到过光宗,光宗只是跟他打招呼,一次都没问他想不想进厂,连工厂的字眼都不跟他提。二祥心里很有些不快。

二祥心情不好,没上高镇,翘着二郎腿,嘻着嘴坐在那台十四吋黑白电视前看《雪山飞狐》,看到起兴处,涎水情不自禁地流出来凑热闹。这台黑白电视还是四贵淘汰给他的,他们买了二十五吋大彩电,菜花想把这黑白电视给她叔叔看,跃进要给二祥看,让四贵裁决,说起来总是自己的哥,四贵就偏向了二祥,要不二祥连黑白电视都看不上,没东西给他解闷,憋不住只能厚着脸皮上人家去蹭电视看。

张瑞新在门口咧嗓门喊二祥。生产队名存实亡后,村里仍有些公益的事情要做,派个公差啊,统计个计划生育表啦,办居民身份证啦,都还是张瑞新管着。二祥放不下电视,扭过头对着外喊,叫魂似的叫啥?有钱发啊!张瑞新没进屋,站在门口问,你装不装公用天线?二祥说,啥叫公用天线?张瑞新说,镇里统一收的卫星天线。二祥问,有啥不一样吗?张瑞新说,傻!要一样还装它做啥?你现在收几个台?六个台吧?你晓得公用天线收几个台?收三十个台!二祥的嘴咧大了,说那就安呗!张瑞新说,交三百块安装费,每年再交一百六十块钱有线电视收看费。二祥愣在那里,说怎么还要钱啊?张瑞新说,不要钱,人家有线电视台吃啥。二祥说,我这台电视还值不了这么多钱!我哪有这么多钱啊?要钱不安了,三十个台又怎么啦,三十个台你一次也只能看一个,六个台我还看不过来呢!张瑞新说,不安你不要后悔啊,有线台尽放港台电视剧。二祥不再做声。

二祥不是不想安,只是兜里没有钱。如今吃不用愁了,可还是缺钱。队里不分配了,花一分钱都靠自己去挣。二祥这个年纪的人,人家没事天天坐茶馆喝茶。喝着荼,听听书,没书听,讲讲空话,说说各村的新鲜事,那是啥日子。进茶馆二天虽只几角钱,可几角钱,二祥都承受不起。

二祥盼着侄女侄女婿来关心他,他等了一年,也不见他们一个来关心他。盈盈在镇上小学当老师,他们已不住在老屋,在村西盖了新楼,很难见到她。光宗是书记,更忙,侄女婿总是隔着一层,光宗不主动找二祥,二祥是不会向他开口的。每到这时,二祥就特别想正中,一想到正中就心酸,尤其每当看到淸早回家的时候。他感叹,不是自己的孩子,总是不一样。二祥也不愿求大吉,大吉跟不一样,他是退休教师了不要说现在还在教书,就是闲在家里也还有工资,饱人肚里不知饿人饥,这人又死要面子,原本对光宗这女婿就不大中意,他一辈子不会求光宗办啥事,更何况是二祥的事。

跃进倒是常来看他,没当供销员前,他挑水,总会连二祥的水缸一起挑满;当了供销员,每次出差回来,总要给他塞一两包烟黑白电视也幸亏他,二祥常说小时候没白疼他。但跃进只是个供销员,跟光宗说不上话。

二祥没事可做,不是到一只眼顾庆生小店里闲坐,就是到大队工厂看热闹。那天,二祥在高镇闲逛,不知怎么就逛到了髙镇小学的门口。二祥走到了学校门口,自己也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来找盈盈。二祥正拿不定主意找不找盈盈,盈盈却看到了二祥。盈盈更漂亮了,虽然已经生了孩子,还跟大姑娘一样,穿着裙子。

盈盈问二祥是不是来找她,二祥说,好长时间没见了,顺便来看看。盈盈问有啥事情。二祥说,没啥大事,闲着没事做,怪闷的。聪明的盈盈一下就明白了,说她回去跟光宗说说,让他给他找点事情做。二祥的嘴就嘻开了,说不要当回事,让光宗操心,方便的时候再说,做啥都行年纪也不大,有的是力气,看大门也行。

二祥满怀着希望在家里等了两天,连高镇也不敢去,生怕光宗来找他找不着。光宗没有来找他,二祥在家就有点沉不住气。是盈盈忘了跟他说?是光宗不听盈盈的话?是光宗不愿给他安排?二祥用尽他的心思找不着答案。不跟盈盈说倒好了,放在肚子里,不过自己想想,没人知道,别人也不会说啥。如今跟盈盈说了,要是光宗不给安排,盈盈没面子,他没面子,光宗也没面子,大家见了面反都尴尬,反而不好说话了。二祥有些后悔,这么大年纪了,不进厂就不进厂呗,反正现在也不缺吃,没有钱就没有钱。

二祥在家里窝憋了两天,第三天他干脆到大队的工厂那里转,他想长痛不如短痛,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干脆去撞撞光宗,撞着面他不会不说的。他要是撞着面还不说,肯定是盈盈忘了说,盈盈要是跟他说了,他准会告诉他一个结果的,要是盈盈说了他还不跟他说,这种人就别指望了,以后只当没有这个人。

二祥先来到水处理设备厂,看大门的是东村谈老四,年纪比二祥大七八岁,谈老四跟二祥打招呼,二祥心里想,叫这么个老头看门,他哪一点赶上他。二祥在厂里转了一圈,没撞着光宗。二祥又来到灯具厂,看门的是曹家村曹德刚他爹。曹德刚造反造臭了,他爹三代当长工,讨过饭当过叫花子,是大队的贫协主任。二祥想,人家是贫协主任,大小也算个官面咱没法跟他比,但是谈老四,咱是可以比的,他算啥,我怎么说也是当过志愿军的,还立过功。

二祥心里不平地在厂里转着,光宗果真来到了灯具厂。二祥心里很有些紧张,见自己的侄女婿,就像要见省里中央的大首长似的。光宗问了曹德刚他爹一些话,转身就看到了二祥。光宗主动叫他叔,还给他递了烟。点了烟,光宗顺便问他怎么会有工夫到厂里来的。二祥说没事瞎逛逛。二祥听光宗这么问他,心里就凉了一半,准是盈盈忘了跟他说。不想光宗立即就跟他说到这事。光宗说,盈盈跟他说了,不是他不想着叔叔,原来他真打算让他来厂里看大门,是怕他不习惯,看大门,看起来挺轻闲,其实挺累,没白没黑的缠死人,哪也去不了。二祥说,这活正对他胃口,他光棍一人,可以把家搬到厂里,在厂里吃在厂里住,他也没有喝茶听书的习惯,正合适。光宗说,如今看大门的人安排好了,人家看得都好好的,要是无缘无故把人家换下来,不大合适,人家会说他不公正,只能等等看,厂里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二祥的心情很不好,他就上高镇,一路走一路想,人跟人还是要说话的,不说话就不哓得别人心里想啥。他想看大门了光宗也想让他看大门,可两人没说话,光宗就以为他不一定愿意看大门,好好的一个差事让别人给占了。

“二祥,你丢啥东西啦?”

二祥抬起头是韩秋月,他走到了高镇的小菜场。韩秋月也没进厂,她又干起了老本行,做豆芽生意。现如今啥生意都可以做。韩秋月叫他,二祥自己也觉着有些怪模怪样的,不好意思地笑笑。

“勾着个头,盯着地,我还以为在找东西呢!当心让人家撞了,如今满街是汽车摩托车。”

二祥本来心情不好,听了韩秋月的话,心里舒服多了,还是她关心他。二祥就在她的小摊前蹲了下来。

“生意好做吗?”

“闲着也是闲着,有一搭没一搭的,也就挣两个油盐钱。”

“你别骗我了,我不会再跟你抢行的,我也没那耐心做这种生意。”

“就那么两亩田,还是找点事做挣点钱好。你看人家许茂法,日子过得多滋润。”

“人家有手艺,咱怎比得了,这年头手艺人吃香了。”二祥本来心情就不好,让韩秋月一说,心里更不痛快,憋在心里难受,他就跟韩秋月说:“我是想到厂里看大门的,可光宗这小子不帮忙。”

“指望别人都是空的,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打算。哎,你晓得哦,许茂法又弄了个老婆。”

二祥一愣,他真不晓得,说:“没听说“许茂法赚大钱了,在西街梢租了房,开了肉店,两口子就住在店里,贵州人,挺年轻的,才三十多岁,人长得还不错。那地方穷,女人一帮一帮往这边拥,说花千把块钱就弄一个老婆。”‘

二祥走了神,他在想,她跟我说这些做啥。

“你不托人也找一个?”、

我?我找得起吗?”

“怎么找不起?现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别说一个,两个老婆也养得起啊。”

二祥拿眼看韩秋月,韩秋月也正看他面两人的眼睛就撞到了一起,{撞得韩秋月不好意思了,脸上还飞起了一层红晕。她不好意思地说:“呆子,你看我做啥?”

二祥的嘴嘻开了,说:“你不看我,怎晓得我看你呢?”两人正愣着,说也巧,许茂法的老婆芷好来买韩秋月的豆芽。韩秋月朝二祥直努嘴。二祥就是呆,他竟理解成要二祥帮忙,立即弯下腰帮韩秋月给她拿豆芽。等许茂法老婆买了豆芽走过去,韩秋月才说:“呆子,我让你看,她就是许茂法的老婆。”

二祥立即转过头去,许茂法的老婆正在买鱼,这小老婆长得真还不错,不胖不瘦,苗苗条条,白白净净的,看得二祥定了神。

“哎,拔不出来啦?”

二祥难为情地扭回了脸。

二祥从高镇回家,镇上的一些熟面孔但叫不上名的年轻人,拿着弓尺在丈童他们村村西北的一片田地,还支着望远镜那样的东西在测量,二祥一点没意识到,他们汪家桥的历史又要写上重重的一笔,他们村又要发生一次天翻地覆的变革。

没出十天,精神传到了村里,他们村后的那片田地全部被镇上规划征用,镇上要在这里大规模扩建工厂。接着光宗就召集全体村民开会宣布了这二消息。一些田地在村北的人就急了眼,包括韩秋月,了田地怎么过日子。光宗笑了,笑得跟天上掉下了钱一样他说,镇上不是白要地,是花钱买一亩地一万块,一次性付清,我手里拿的就是合同,你们想想,十几块钱一担稻,一年的口粮几十块钱,这钱够大家买一辈子的口粮。村民们都乐了,一个个争先恐后签了名签了名就到信用社去领钱。光宗还说,没了田地的人,镇上同意办理正式的商販摊照,名正言顺地经商做小买卖。田地没有被规划的不行,要一心一意搞好农业生产。

二祥好后悔,他的田在村南,想当初跟韩秋月换了田多好,这钱存到银行里,利息就够他一年的生活费,他也再不要到田里去背朝黄泥面朝天受累,为啥好事总是跟他无缘,而且总是与他差那么一点就擦身而过。

二祥想自己一辈子没倣啥缺德昧良心的事,想来想去,就只有做过三姆妈和沈姨的纸人烧给了他爹爹,可那也是为了爹爹,并不是为了他自己,就算三姆妈和沈姨到了阴曹地府计较这事,爹爹心里该是明白的,也该帮他说句公道话呀!

接着村里发生的变化更让二祥目瞪口呆。村里的工厂,镇上的工厂,统统都作价卖给了个人,一个厂几百万,甚至上千万,一口就要下了。二祥听了都吓得合不上嘴,这么多钱的贷款,几辈子才能还清?村里的水处理厂,曹德刚买下了;灯具厂,周华堂买下了。那些有点钱没买到工厂的和没钱买工厂的,一夜间都申请办起了个人的厂,有的盖不起厂房的,也都柙了三十万流动资金,领了执照,办起了皮包厂。一时间,村里的人不少成了老板,民也都成了工人。没有田地的不用说,自然过起了城里人的日子。那些有田地的自已也不种了,云南贵州来了一帮农民,专门租田种田,成了种田专业户。村上人都把田租给了专业户,田租是供应他们口粮,帮他们交公粮,余下的全归专业户所有,各得其所。

二祥没把田租给专业户,眼下,他只有靠卖余粮给自己挣一年的零用钱,把田租出去,除了有粮吃,零花钱就一分都没有了。

布谷鸟又叫了,那一声声如诉如泣、如歌如唱、旋律悠扬的叫唱在村前村后此起彼伏。书上说,布谷鸟叫的是“快快布谷”汪家桥的人听的却是“浇浇瓜棵”据说还有地方的人听的是“鳏寡孤独”其中里面相传的故事倒是大同小异,都是说后娘如何偏袒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何坑害前妻的儿子,最后反害了自己的儿子,后娘的儿子因失败而无脸回家,变成了一只鸟,把自己的失败化成叫声来告诫人们,不同的则是有的地方叫你别忘了布谷,有的地方叫你别忘了浇瓜,有的地方则告诫人们一个人太孤独。

布谷鸟一叫,麦子就熟了,瓜豆就都要下地。这里的布谷一叫,时令就又到了黄梅季节。如今尽管布谷鸟叫得仍是如诉如泣、如歌如唱,但村里却到处是一派闲散的景象,没有一点抢收抢种的影儿。

大中午,二祥愁苦着脸走出了家门,他走得拖拖沓沓没一点精神,嘴没有唷开,倒背着两手,躬耸躬耸看不出他要去做啥。

二祥走过一个一个开着的大门,一个一个门里传出来的差不多都是麻将声。二祥生气地不想看,走过韩秋月大门时,他还是憋不住扭了头了韩秋月也在搓麻将,麻将声中还夹带着几个女人朗朗的笑声,不知她们又在嚼谁的舌头。像她们这样,没有田种,又进不了工厂,做啥呢?再说她们都不愁钱花,那些女人有男人在挣钱,就是不办厂,给人家当供销员,一年也是几万几万地往家捞,还用她们做啥呢,她们比城里人还城里人,纯粹在家当太太。韩秋月没有男人挣钱,可她比一般男人挣钱还多,如今她办了正式的菜市摊位执照,不光卖豆芽,啥菜都可以卖了。她日子好过着呢,上昼在菜市卖菜,下昼在家玩牌。

世道真变了,二祥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二祥真是弄不明白,别人为啥都能弄到钱,惟独他一辈子是个穷。村里的老房子拆得已经七零八落,原先的那一段村子,剩下他和大吉、韩秋月还住着老房子外,别人拆的拆,搬的搬,都新盖了二层三层的新楼。大吉是癲蛤蟆垫床腿,赌着气硬撑,盈盈和光宗不知请了他多少次了,让他和菊芬搬到新楼去,那三层小楼是按三星级宾馆装修的,大理石楼梯,不锈钢扶栏,铝合金门窗,房间里都安了空调。张兆庚和林春娣没那福气,早早地走了。那边又没有老人,多好的事,可他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坚决不去,他不去,也不让菊芬去。他不去,菊芬自然不能拋下他不管,只能跟着他在这破屋里受罪。有福不享,跟无福一样。韩秋月孤寡一人,女儿女婿不管她她自然不会苒造新房,可人家日子过得比他好,家里彩电、冰箱都有。二祥除了那台黑白电视和电灯泡外,家里再没有用电的东西。

二祥来到四贵的门前,拐进了四贵家。四贵如今也阔了,跃进前年接到了一笔一百八十万的生意;去年立即就盖起了这座小洋楼。转盘阳台,前瓷砖贴面。二祥走进四贵家,四贵家没有搓麻将,厅堂里没人。二祥就朝楼上喊了一声四贵。楼上还没动諍,二祥就再喊了二声。楼上传来了一些声响,像是人在席梦思床上翻身的声响。二祥就在厅里的椅子上坐下来。

四贵趿着拖鞋下楼来,一边下一边嘟囔,大中午的做啥,也不让人睡午觉。面

二祥也没有不好意思,说到底是自己兄弟。二祥说,你的九斤王铁钯还在吗?四贵的地也被规划走了,过起了城里人生活。想当初分给他那田地时,他对光宗意见大着呢,对二祥的田羡慕得不得了,光宗的背皮都让四贵骂焦了,直到光宗安排跃进到厂里做了供销员,四贵才闭了嘴。现在他不说了,坏事变成了好事,吃了点小亏,占了大便宜。

四贵说,早他妈被收废铜烂铁的收走了,你要它做啥。二祥说,我的那把铁钯脑头让我裝裂了,没法锄地了。

自从有了种田专业户,村里的拖拉机也都卖给了专业户,农科组也解散了,村里再不管村民种田的事。四贵有些可怜见二祥,说你算了吧,这两亩田,让专业户帮你耕算了,也用不了几块钱,受这累做啥。

二祥看都没看四贵一眼,那神气分明在说,饱人肚里不知饿人饥,几块钱,几块钱在你那里算不了啥,可我兜里有吗?

四贵的日子是好过了,跃进仍在外面跑供销,这些年他给大队的厂子做供销员时,已经用公家的钱铺平了路,蹚开了局面,每年都有合同拿回来。如今都是私营的厂子,跃进拿回合同,愿意跟哪个厂合作就与哪个厂合作,谁给的利多就给谁做,他吃香得像香狸猫的卵子,个个厂都跟他套近乎。跃进的妹妹在周华堂厂里上班,周华堂跟四贵一起闯过江西,患难知交,自然不会不帮衬,一个月也有几百块进项,放屁那么段路,还要骑着摩托车上班。穿着时装,骑着艳红的摩托车,招招摇摇妖艳得很。四贵和菜花也没有闲着,这小子点子多,嘴也会说,瞅准了贩鱼这营生,买了一辆三轮拖斗车,淸晨赶到湖边鱼场批鱼,然后到别处去卖。过去是偷偷摸摸做,如今高镇水产已经有了一个正式摊位,鱼少了就在高镇集上卖,鱼多了,开着三轮车往附近镇上的饭店送,半天的活,比人家吭哧一天赚得还多,小日子肥得流油,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菜花也打扮得跟太太似的,衣服一套又一套,人靠衣装马靠鞍,人比过去水灵多了,一家人过得甜甜蜜蜜。

四贵明白二祥的意思,说你要是闲着难受,你就去锄,要不想受这个累,我让专业户帮你耕,钱我出行了吧。二样也没有谢四贵,只是看了他一眼。四贵说,我也帮你想过法子,别的你也做不来,也就是给厂子看看大门,人家曹德刚自然是要他爹爹看大门,华堂这边他叔在那里看着,我也没法开口。你自家也动动脑子,如今这年头,做啥不挣钱,只要你去用心做。你看韩秋月卖菜,一天赚几十;朱广才换面粉帮人家加工米,一年到头也吃用不愁;张瑞新和他儿子卖红烧猪婆肉,家里有几万了;春林他两口子种花,别看他还没挣钱,到明年你看,村上谁也赶不上他。还有许茂法,这老賊发了,还讨了老婆。说到许茂法,四贵的嘴歪了一下,他或许还记着那笔陈账。四贵继续说,这老贼过得太愜意了,那小娘们那天到我那里买鱼,我都不信,长得有模有样的,许茂法比她大二十好几,做她爹都绰绰有余,这老贼太愜意了。二祥扭转了头,四贵发觉自己说远了,又把话收回来说不一定非要办厂才赚钱,只要想法找件事情去做,总是有钱可嫌的。那些捡破烂的,一年也是成千上万的挣。过去你嫌钱的脑筋挺足的,如今怎么反倒没心思了?

二祥说,不是我没心思,做啥郁要有本钱,就是有钱,也要是我能做的。

四贵的眼睛眨巴眨巴眨了好几遍,他想鬼主意的时候都是这样。四贵像对二祥又像是自言自语,说许茂法这狗日的太惬意了,你就不如他?这年头,有本事就吃香的喝辣的,没本事就只好受穷。许茂法不会雇人吧?二祥说,你想做啥?你要是到他那里找点事做就好了。二祥说,我也不会杀猪,人家就是雇人,也得雇小伙子,要我这老头子做啥。四贵的眼睛又眨了几下,没眨出啥主意来。

二祥从四贵家出来,心事更重了。看着人家发财,自己受穷,比啥都难受。

二祥做完黄梅,人晒成了个黑驴蛋。田是专业户帮他耕的,也是专业户帮他耙的,秧也是专业户替他插的,他只是挑了肥,放了水,钯平了田,这样就累得他够呛。四贵家已没有田了菜花养着猪还养了羊,猪灰羊圈灰都没处施,尽着二祥要,二祥就拼命往田里挑。别人劝他,肥也不是越多越好,要是稻子长疯了,啥都收不着。二祥这才有所节制。二祥前前后后忙了差不多一个月,整日泡在里,他又不爱戴草帽,晒黑是自然的。

专业户问二祥要耕田耙田插秧的工钱,二祥说问四贵要。专业户再没找二祥,二祥不晓得四贵出了多少钱,二祥没问,也没谢。二祥想,反正他现在有的是钱,花几个就花几个。

做完黄梅,二祥又空闲下来。一空下来,二祥又想他的心事。光宗已经指望不着,书记不干了,到镇上当了文化站的站长。写写标语,搞搞宣传,在二祥看来是个没多大出息的闲差,如今有出息的都往企业钻。村里的书记又让曹德刚做了,有说是曹德刚拿钱买了镇长和书记的情,搞了张光宗的政变,夺了张光宗的权;有说是张光宗得罪了镇长,镇长给他个烂桃吃,让他有苦难言。二祥不管这些事,光宗当书记他也没沾到光,心里还一肚子气。曹德刚这狗日的更不会给他好处,“破四旧”时就是他领头砸了他的雕花床,斗春林也是他借他说错话,乘机拿他游街,还想把他打成反革命拿他往死里整,这狗日的蛮得很。如今买了村里的厂,又当着书记,有权又有钱,今后还不是他们曹家的天下。

二祥还是不搓麻将,可还是爱看人家搓麻将。兜里没钱,整日在街上逛来逛去没意思,二祥就在村里看人搓麻将。土祥爱看男人搓麻将,不爱看女人搓麻将。倒不是他男子汉的自尊心多么强,也不只是男人赌资大,输贏大,刺激,主荽是男入的牌打得好看,手脚麻利,牌技也好,打啥牌留啥牌,上家能出啥牌,下家想要啥牌,算得也准,和的牌也大。女人就差,洗牌出牌老蔫,一边打还一边讲空话,牌也算不准,老点炮,牌和得也小,差不多都是屁和。她们的理论是二溜小屁,走向胜利。可是白日里男人都做事,搓麻将的少,都是女人们在家闲得没事打牌消磨时光。二祥也不好挑剔,面没男人搓,女人搓他也看。

二祥天天下昼到邻居家看人搓麻将,去得最多的还是韩秋月家。二祥看麻将总还是喜欢站着,人家不给他発子他也不要,一站就是一下昼,也不觉累。二祥还是爱站在韩秋月身后纟二祥看牌不再像过去那样,看到人摸了好牌做成了牌就嘻开嘴笑可又长出另一、个毛病,每到韩秋月挺牌后,摸不到要和的牌他就咕嘟嘴,二祥二咕嘟嘴,磉子眼里总要发出一种怪声,那声音活像青蛙被蛇盘住后的绝望。韩秋月每听到那种声响时,仍跟过去那样要伸过手来掐他的大腿,韩秋月掐他也仍有时掐不准碰着他那东西,韩秋月和二祥都不在乎。这样二祥看到韩秋月摸不到要和的牌仍旧咕嘟嘴,也仍旧发出青蛙绝望的叫声,韩秋月也仍旧伸过手来掐他的大腿。韩秋月一般不急,真到连连挺了和不了,她也会赶二祥走。二祥总还是不服,说你和不了是自己手气不好,跟我有啥关系。韩秋月则说,你瞎咕嘟嘴,别人看清了我打出去的牌,还能发我要的牌吗?韩秋月说了二祥还是不明白,心里还是不服,你和五万,摸上来六条,打出去六条,人家只晓得休不要六条,怎么会晓得你要五万呢?所以韩秋月掐归掐,赶归赶,二样仍旧站在她身后,她摸不着要和的牌,二祥照旧咕嘟嘴,照样发出青蛙绝望的叫声。

只有一种情况,二祥真看腻了,或者他觉着谁家男人的牌局开始了,他才会主动不赶自退。每到这时候,韩秋月反会觉得冷淸,不由自主地会说一句,这个死二祥,真走了。

二祥土昼一般还是上高镇,有时也会到他的田头转转,看看田里已经活棵的稻苗,‘也会学着人家,在自家的田埂边种—溜赤豆。但上昼还是上高镇居多。

人有时候白日也会做梦,至少是跟做差不多。心里有了心事;一路走一路想,想得投入想得忘情,脚下就会按照镨意识去做你昨日,或者几日,甚至几十日前偶尔想要做的事情,让你到了那里,你突然从思想的心事中摆脱出来,以致让你不可思议:

二祥这会儿就陷在了白日梦中。从家里出来,他心里仍在想着四贵的话,说这年头钱好赚得很,只要你认真去做一件事,钞票就会到你的手中。他这几天一有空就在苦心想着这件事,他在绞尽脑汁给自己找一件能做又能赚钱的事,可想了这些日子,二祥还是没能想出一件适合他做的事来。他一路上想着,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出的村,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条路上的高镇,也不记得这一路上他碰着了谁,也不记得他在高镇街上都去了啥地方,也不记得他是从哪条街上挤过来的,当他的两只脚在一个店门前停下时,他抬头看了下,他就轰隆隆吃了一惊。他问自己,我上这里来做啥?谁叫我到这里来的呢?我怎么就会不知不觉一气从家里走到这里来了呢?二祥完全陷在疑问之中时,许茂法看到了二祥。

“二祥,有些日子没见了,你跑我这里来斩肉啊?”这里买肉讲斩,或许是因了屠夫的动作,他总是要把屠刀举得高高的斩下去。

二祥被许茂法问得莫名其妙,说:“我也在想呢,我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呢?或许真是想你了,生意挺兴隆?”

“托共产党的福,一天能赚几个,要排骨还是来块肉。”许茂法给二祥扔过一支烟,二祥接住一看是“金南京”我的娘哎镇里的干部才抽得这种烟。

二祥看许茂法,他又发福了,肚皮鼓得像浮尸,裤腰带束到了肚脐眼底下,满脸油光瓦亮,看来顿顿少不了喝烧酒,脸上的面口血丝都映了出来,老远看,脸色挺好,红血血的,其实是血丝映了出来。正说着他那贵州弄来的小老婆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出来晒。

二祥感慨地说:“我嗶有你的福哟!兜里铅角子都没有几个,还斩肉?吃我自己的肉吧!刚才这个女人是你老婆吧?”

“是啊,有个女人好啊,不闷,还能帮你洗衣做饭,夜里还侍候你,怎么样,你要不要,要,我让她给你叫一个过来,便宜得很,几千块钱就跟你了。”

“我哪有那闲钱,死种这两亩田,也就挣口饭吃,不像你有手艺。”

“你没找点事做?”

“我能做啥?你又不收徒弟。”

“笑话了,我收徒弟也收不起你这样的,我已经找了个小伙子。”这时许茂法的老婆端着空盆回到屋里,许茂法对她说“桂枝,这是咱们村的二祥。”桂枝朝二祥笑了笑,弯弯的眼睛很有些媚气,二祥被她笑得很是尴尬。二祥就告辞离开。许茂法不知怎么来了慷慨,叫住二祥,把几根棒骨放进塑料袋递给二样,让他拿回去炖豆腐吃。二祥接过了骨头,者实不好意思。

二祥像做了不光彩的事,离开许茂法店铺,没再返身进街里,直接过了桥,从另一条路绕着往家走。

二祥穿过牌楼挢,经过曹家村,有两年没过来,原先的老村已找不到影子,村子上下都在盖新楼。曹德刚家正在大兴土木造新楼,他们村上的男男女女都在打小工,正大权在握,好不容易有个拍马屁的机会,谁舍得轻易放过。二样见曹德刚他老爹人模狗样地在叫这个做这叫那个做那。二样心里笑,这世界变来变去,万变不离其宗,有权就有钱,有钱能买权,过去坐衙门的叫官,如今当官的叫千部,他闹不清如今的干部跟过去衙门里的官究竟有啥区别。这是学问,他弄不懂,也不愿去理会。他的现实问题是缺钱,他要想法找个能嫌钱的事情做。

二祥走近村子,抬头看天,日头才走到半上昼。他这才想起,今日他没上街逛店,也没到一只眼那里坐,许茂法给了他几根骨头,他这心里就没脸面见人,早早回家走。一阵芳香把二祥引得转过脸,眼前的景象让他收住了脚。这一边他也有年头没过来了,这一片田地没有种庄稼,搭起了一个一个塑料大棚,二祥睁大眼睛往大棚里看,棚里种的全是花木。二祥想进进不去,周围都拉着铁丝网。二祥就绕着铁丝网找到大门,春林和姚水娟,还有儿子、儿媳妇也抽厂里的空在花房里忙乎。

“春林啊!你这脑瓜究竟与别人不一样,你怎么想到这个点子的啊?”张春林无论是当村长,还是当社长当书记,二祥一直是叫他春林。那一场“文化大革命”让春林变了个人。自从他被罢了官撤了职,他很少在村上露脸。集体“学大寨”搞“双抢”那阵,他上工走在最后,收工也走在最后,虽然鰣脚不便,又多年当官不下田,但他闷着头跟社员一样做活。姚水娟踉这个开玩笑,跟那个打闹,他只当没见,从不说一句话。空闲下来就抱着书,只看不发议论,几年下来添了许多学问,会预卜先知。那一年,他悄悄跟人说,天下要出大事了,结果中央一年就死了三个大人物,还揪出个“四人帮”;他说江山好改改了,结果集体的田地就分给了个人,农民还办起了工厂。春林他自己不办工厂,不做生意也不种粮食却把田地种成了花园。

春林先领着二祥到一个棚里看花木,这个棚里全是开满鲜花的各色杜鹃。另一个籣里都是铁树和米兰,还有一个棚里全是君子兰,再过去的拥里都是仙人掌、仙人球。二祥看得嘴又张得城门一样,不住地嘿嘿笑。

春林拉着二祥到门口抽烟,说花圃里不能袖。二祥说你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春林说,道理很简单,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好过,吃饱了,穿暖了,人就一定想要住好,玩好,环境好。我种花,就是要让人美化环境,让大家生活在花园里,整日心情舒畅。我去年育花苗时,有的人说我闲的,有谁能买花呢。今年就不同了,镇上机关,城里都有人跑来买我的花。人做事情要有点超前思想。

二祥说,别超前了,我跟都跟不上,到现在还没想到一件能做的事。春林说,你要是真没有事情可做,就到这里来帮我,做一天算一天,做一天我给你十块钱。二祥打一个激灵,问春林是不是说着玩。春林说,兄弟几十年了,我啥时候跟你开过玩笑。二祥说,我能行吗?春林说,整枝、嫁接、育苗,这些活你现在是做不了,可除草、浇水、施肥,我一教你,你就会。二祥说,那我明天就来。春林说,你啥时候来都行。二祥的两排牙齿又全风凉在外面,多少日子没见他这么快活过。二样高高兴兴提着骨头回家,他终于找到了挣钱的活。二祥走出春林的花房,又想起啥折回来。春林问他还有啥事?二祥郑重其事说,谢谢你,就你还是自家的真兄弟。春林笑笑,啥也没说。

二祥嘻着嘴在春林的花房苗圃里轰轰烈烈出大力流大汗的时候,四贵正在韩秋月家心旌摇荡忘乎所以地搓着麻将。

二祥的卖力流汗是发自内心对春林的感激。花房里的活并不重,锄锄草,施施肥,浇浇水。啥时候施肥,施啥肥,施多少肥,都是春林一样一样教;啥时候浇水,怎么浇水,浇多少水,也是春林手把手地教,整枝啦,嫁接啦,这种技术活二祥根本做不了,教也教不会。浇水算花房里最累的活了,花房里浇水,不能像水田那样灌,也不能像浇菜一样泼。花房里浇水是喷,一担挑两只白铁大喷桶,两只手一手抓住一只喷桶的把,对着花喷,有的要喷根,有的要喷叶。两只喷桶灌满水也有一百二十来斤,春林的腿瘸挑水不方便,姚水娟只挑得半担水,二祥想他只有在这活上报答了,于是他把浇水的事揽下,不让春林和姚水娟插手。二祥在花房做一天活,晚上下工时,姚水娟就给他十元钱。二祥很有些过意不去,人家还没有赚钱,自己却一天十元一天十元地赚人家的钱。二祥就跟春林说,别每日每日给现钱,记着账,到有了钱一起给算了。春林说,我是雇你的工,你做了活,就得给你发工钱,赚不赚钱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不相干,还是做一日给一日好。二祥就更过意不去,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有出更多的力,流更多的汗,才能让自己心安,才对得起春林的二片好心。这些日子,二祥啥也不想了,清展,春林他们没到,他早早地在花棚里做自己能做的事;晚上收春林总要催几遍,二祥才放下活回家。后来,二祥发现春林晚上还要到花房守夜。春林是有家有口的,这样太辛苦了。二祥主动找春林,要把看夜的事揽下。起初春林不同意,说这样太累,看二祥诚心,说若是让你看夜,一夜再给你五块钱。二祥执意不接受。春林就说你不接受,就不能让你看夜。二祥就只好退一步,说看夜的钱,现在不能给,等花房真嫌了钱再给。春林也就同意了。

四贵的心旌摇荡是他自己精心营造的。四贵那一天跟二祥没说透,说了一半藏了一半。四贵头一回看到许茂法的小老婆侯桂枝心里就生出一种不快。他的不快是因为侯桂枝氏得太鲜嫩,许茂法老贼的日子过得太愜意。许茂法日子过得惬意,四贵打心里不舒服,他一辈子忘不了许茂法让他做过乌龟的耻辱,尽管事情没有闹出来了,事情又发生在那种不是人过的年月,可村上人都还是晓得的,他让他戴了绿帽子是不可改变的铁一般的事实;尽管二祥变着法,报复了许茂法,可许茂法也报复了二祥,只能算个平手。这让四贵一直耿耿于怀,可他又找不到报复他的办法,打,打不过他;损,他一直光棍一根。四贵就只好把仇和恨埋在心底。看到侯桂枝,四贵压在心底的东西泛了上来。四贵喜笑颜开地招呼侯桂枝,问她想买啥鱼。侯桂枝说想买两条活鲫鱼。四贵随手就捉了两条又大又肥的活鲫鱼装到塑料兜里,称也不称就递给侯桂枝。侯桂枝问多少钱,四贵说,初次见面,咱是一个村的,我跟许茂法是邻居,算是我的见面礼。侯桂枝说这怎么行呢?四贵说这有啥不行的呢?我也常吃许茂法的肉。侯桂核见四责说得实实在在,犹犹豫豫地离开了菜市。脚下犹豫,心里还是挺高兴,她最爱吃清炖活鲫鱼。

侯桂枝回去就把心里的高兴告诉了许茂法,许茂法说,四贵的鬼心眼多,他才没那好心,他是看你有生意做,先给点甜头拉住你,好嫌你的钱。第二天侯桂枝上菜市,四贵又主动地招呼。侯桂枝怕他又送,说今日不买鱼了。四贵说,今日你想要我送我也不送了,老送我吃啥,不过嘛,邻居买鱼,我可以比别人便宜一些。四贵的话一下就勾住了侯桂枝。四贵问她,想买啥鱼。侯桂枝说,还要活鲫鱼。四贵又给她捉了两条活鯽鱼,说别人卖六元五角一斤,给她六元一斤。侯桂枝高高兴兴提着鱼走了,临走美美地谢了四贵。侯桂枝回去又把这事告诉了许茂法,许茂法说别让他骗了,弄不好扣你的秤。侯桂枝不信,把鱼放到自家的肉秤上称,非但没扣秤,还多了一两。许茂法却还是说,小心上他的当。侯桂枝心里就不高兴,她觉得许茂法这鬼老头子赚钱赚黑了心,自己常扣秤,肉泡水,还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她在心里帮四贵说话。

侯桂枝再去菜市,许茂法给她篮子里扔了一块肉,咱不白沾他的便宜,以后不要再到他那里买鱼。

一来一往之后,侯桂技没听许茂法的,她还是到四贵那里买鱼,她只是不跟这鬼老头子说,她反跟四贵说,以后不要便宜,也不要多给她秤,死老头子不让我买你的鱼,我偏要买你的鱼。四贵心里就蜜一样甜,说,你想吃啥鱼,我就给你弄啥鱼。侯桂枝就把自己的嗜好告诉了四贵,她最爱吃鲫鱼,鲫鱼肉嫩,汤也鲜。四贵就天天给她留,只是瞒着许茂法。

天热了,许茂法租的那间屋没窗户,又通着店,满屋子都是肉腥味'侯桂枝热得睡不着,或许是许茂法过了那新鲜劲,或许是许茂法有些力不从心、,他毕竟比侯桂枝大二十五岁,许茂法就送侯桂枝回汪家桥家里住。侯桂枝回了汪家桥许茂法有了心思就回家来住,投那心思就在店里住。侯桂枝也是髙兴了到店里去看看,不高兴就在家里呆着。

那日四贵经过韩秋月家;让韩秋月叫了进去,面兑是三缺一。四贵就坐下陪着三个女人玩了一下昼。这一玩不打紧韩秋月让他第二日下昼还来;说许茂荣儿媳回了踉家;凑不成局。

四贵和韩秋月上昼都在菜市做生意,中昼打烊时,韩秋月又专门叮了四贵一句,怕他睡中觉误了局。其实四贵是不会误局的,他有事要到那里去,只要侯桂枝不上街,四贵会特意给她留鱼,乘去韩秋月家去玩牌先把鱼送到隔壁侯桂枝那里。

事情也巧了,四贵给侯桂枝送去鱼之后走进韩秋月家,韩秋月说今日开不了局,张瑞新老婆上无锡去了。四贵说,缺个人还不好找,许茂法老婆不是在家嘛!韩秋月说,她会吗?四贵说,跟着许茂法还有啥不会的呢。

四贵一请就把侯桂枝请出来了,她玩得虽不那么熟练,可手气不错,上来就连和了三把。韩秋月看出侯桂枝不是那种怕生的薄脸皮女人,一边玩就一边说笑起来。

“许茂法怎么老不回啊,年轻轻的也不嫌冷清?”

“他不回来我倒落得清静,跟他睡一起,我醒过来总以为跟我爹睡一起。”

侯桂枝一开口就让大家笑痛了肚子。最开心的还是四贵,四贵一听这话,心里想,老东西怕是不行了,她对他一定不满意。二他故意逗她说:“

“哎,越老越新鲜嘛!都说杀猪的做那事特厉害。”

侯桂枝一边摸牌一边格格格地笑。

“让四贵说着了吧。

“你才瞎说呢!半睡不醒的,嘿嘿嘿……”侯桂枝一边笑一边还偷偷地瞟了铟贵一眼。四贵被侯桂枝这眼膘得浑身发飄。

四贵在韩秋月家跟侯桂枝眉来眼去心情属然的时候,二祥则在花房里大喘着热气。他精赤着土身一。气浇完了要浇的花,前胸后背的汗二条条小溪样往下流淌。

二祥坐在一块石头上淌着汗,不时提起茶壶喝两口茶,两眼定神地看着春林摆弄盆景。春林细心地在给盆里的树压枝整形。二祥觉得奇怪,一个人为啥说变就变了呢?村上像他们这年纪的人,年轻时数春林有血性,也数他胆大。他打游击,上部队,做干部,一直是轰轰烈烈。挨了斗,他也没记大家的仇,往公社跑,跟别的大队借,千方百计给全大队拉了电,这是全大队人恩念他的一件最大的政绩,当时周围的大队都已灯火通明,惟独他们一片黑。当时有社员开玩笑说,咱黑灯瞎火的,弄出来的孩子保证没别村的聪明。通了电,全大队的人吹天喜地,春林忽儿就变了一个人。他自己撒了自己的官,上面来人请他做干部,他死活不答应。

春林直起腰,看二祥在傻看着他,他说你这么看着我做啥,走,到门口去抽支烟。两人坐到院门口的石条上抽烟。春林说,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咱们老了,那回你要背我的枪,好像就是昨日,夜里的事。

二祥说,刚才我还在想,你怎么会变成了另一个人。春林说,我没有变,只是活明白了。穷的时候想翻身,连命都不顾;翻了身想当干部,豁出命地干;你一心一意想为大家做点事情,结果到头来,挨斗,游街,罢官。你晓得哦,世上啥事最难做?二祥摇摇头。春林说,世上最难做的事是管人。人是不愿受别人管的,人管人永远管不好人。所以我不愿意管人了,我管自己,我想做点啥就做点啥。看看书,学点知识,做点自己愿意做的事,多好。二祥说,种花技术就是从书上看来的?春林点点头,说除了知识还要用脑子。

姚水娟提着暖瓶二祥的茶壶里续了些水,说,落落汗,去河里洗个冷水浴面二祥感激地接过荼壶,点头称谢。

姚水娟又递给二祥十元钱。二祥低着头接过钱,跟春林说,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没有知识,也没脑子。春林说,你人好,脑子也不笨,只是不会积累经验。二祥说,经验也不是东西,怎么积啊。春林说,你是不愿用心,不愿记事,比方说,你走路,过缺口,没当心脚踏空了摔了一跤;回来的时候,你没记住这路上有个缺口,结果又踏空了,又摔了一跤。这个缺口,让你摔了一跤,可你没往脑子里记。所谓聪明和笨,差异就在这里,聪明人只是会记,老人言,不要气,只要记,也是这个道理。你做事也是这样,只是闷头做,从来不用心记。今日不想昨日做的事,啥做对了,啥做错了;对的对在哪,错的错在哪;明日做事错的继续错,对的:反不一定再做对。二祥一拍大腿,你说得真对,我就有这毛病。

四贵再到韩秋月家搓麻将,依旧先把鱼送进侯桂枝家。侯桂枝不在堂屋,四贵也没喊,径直往里走。侯桂枝的房门虚掩着,四贵贴门缝往里看,侯桂技躺在床上,听到人进屋,她晓得是四贵,在床上欠起身子说,你来了,我病了。四贵就推开房门,见侯桂枝只穿个裤头和小汗衫,四贵有些迟疑。侯桂枝说,你又拿鱼来了,今日吃不了了。四贵说,

鱼还活着,我把它养到水缸里。四贵就走出房,把鱼养到水缸里。他从水缸里自些水,洗了洗手,然后又走进了侯桂枝的房。四贵说,今天搓不了麻将了。侯桂枝说,搓不了了,我跟韩秋月说过了,你坐吧。四贵就在床前坐了下来,看着穿得非常单薄的侯桂枝,他一口口咽着唾沫。侯桂枝说,你渴吗?四贵说,不渴,我是让你逗得发烧。侯桂枝笑了笑没说话。四贵说,许茂法没回来看你?侯桂枝说,昨晚回来了,清早就走了。四贵说,他不晓得你病?侯桂枝说,晓得,一点热伤风,不打紧,已经轻些了。四贵说,发烧吗?一边问一边就起身走到床前,伸手去摸侯桂枝的额头。侯桂枝说,不烧,把房门关上,别让人看到了,不好。四贵如获圣旨,旋即转身把房门轻轻关上,还插上了闩。

四贵仍回到床前,仍伸手去摸侯桂枝的额头,侯桂枝没有反对,四贵就得寸进尺,四贵的手没有受到抵抗,于是他立即就扩大战果,一直扩大到他想扩大的地方。侯桂枝捉住四贵放肆的手,说,你想要我?四贵点点头。侯桂枝说,你真要我,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四贵说,一百个都行。侯桂枝说,只要一个。四贵说,啥条件。侯桂枝说,你要我,就得真喜欢我,一直喜欢。四贵说,嗯。两个人的气都粗起来。四贵梦呓般说,他真的老了吗?侯桂枝也梦呓般说,他是条老丝瓜,又软又松,浑身都是猪屎猪油味。到了这时候,一个有心,一个有意。

四贵顿时火起,复仇机会终于来到,他带着对许茂法的仇恨,带着对周菜花的惩罚,带着对侯桂枝的倾慕,他英勇起来。侯桂枝死去活来,说不清她是病还是痛苦还是欢乐,她不住地掀起一层层波浪。四贵说她像一条鲜活的鱼,叫他有些捉拿不住。四贵竭尽全力,终于制服了她,他胜利了,他报仇了!

让四贵吃惊的是,事后侯桂枝跟他说那么一句话,她说,只要许茂法不回来,你就来。

轻轻的夜风吹散了炎热的暑气,夜一抖一抖从天上掉下来,又浓又黑。地上黑了,天上清了。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眨着明亮的眼睛在跳舞。

二祥躺在花房的门板上,他没有把蚊帐放下来,也没有拉亮灯,倚躺在黑暗里,一边端着茶壶喝茶,一边观赏着周围的夜色萤火虫四处游弋,画出一道道晶亮晶亮的弧;蚯蚓、蟋蟀、纺织娘、青蛙竞相放喉歌唱,汇成一曲热烈的仲夏小夜曲。二祥没有那么多浪漫的情愫,他没有看出萤火虫画的弧,也没觉着夏虫在歌唱,他只是觉得夏夜很热闹,一点也不觉得孤单寂寞。他不晓得有多少年没这样看夜色了,这夜色让他记起了他的童年、少年和过去,他觉得心里好宽敞。二样躺在门板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他记起了小时候公公教他的数星歌:梭子射扁担,扁担射北斗,北斗弯弯七颗星……二祥先看到了天河,他在天河的一边找梭子星,找到梭子星后再顺着梭子指的方向找扁担星,在天河的那边找到了扁担星,又再顺着扁担指的方向找北斗星。二祥记不得哪年哪月这样看过星星了,他看夜空是那么好看,天上的星星是那么的亮,据说天上的星星跟地上的人一样,也都有自己的名字,可他叫不上几颗星的名。他看着天上的星星,看出它们有的亮,有的暗。他不晓得那是因为星星有的离地球远,有的离地球近,有的星球大,有的星球小。他认为天上的星星也踉地上的人一样,有的聪明,有的笨;有的有钱,有的穷。所以它们也是有大有小,有亮有暗。二祥还是不住地看梭子和扁担,再看天河,因为他晓得它们的名字,看起来就特别的亲切。尽管他不晓得天河也叫银河,梭子星还叫织女星,扁担星还叫牛郎星。但就这满天的星星,悠悠的青天已够二祥喜欢。他自己踉自己说,为啥以前没有发觉夜空这么好看,每天夜里看看星星多惬意,看看星星人都觉得年轻了许多。

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摇乱了宁静的夜,打断了二祥少有的雅兴。那手电光一忽儿长,一会儿短,电光拽着一个人迈着悠闲的脚步向二祥的花房走来。二祥对那人的捣乱很生气,那人还没靠近,他就不客气地朝电光吼了一声:哪个?声音震得夜空颤抖。

那人没有理二祥依旧不紧不慢悠闲地朝他走来。二祥坐了起来,待那人站到他踉前,他才看清是四贵。

“你做啥来了?”

“就你自家?”四贵没回答他反问他。

“还能有谁啊?”

“我给你带好事来了。”

“我能有啥好事?”

“你说,许茂法的小老婆长得怎么样?”

“你问这做啥?”

“又没有别人,咱自家兄弟说话,你说实话怕啥,她长得怎么样?”

“长得好,长得差,跟咱有啥关系?”

“他欺负菜花的事你忘啦?”

“哪年哪月了!那时光人都快饿死了,哪还顾脸面,再说我也报复他了。”

“他又报复你了,等于扯个平,他还占着咱汪家的便宜。”

“你想弄他的老婆?”

“我已经出了这口窝囊气,这女人鲜活得像一条青鱼。我是想让你也去出口气。”

“是这女人心甘情愿?”

“不但心甘情愿,她还喜欢上我了。好事我不能忘了你,你这么孤苦伶仃的苦了这半辈子,我得让你快活快活。我已经踉她说好了,她在家里等你。”

二祥让四贵说得心怦怦地跳,他有些犹豫,说:“这样不伤天害理吗?有些过分了,你报复了也就行了,再要过分,老天爷就不容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她不答应啊,她缠上我了,她不喜欢许茂法那条老丝瓜,我还有跃进,还有莱花和丫头,事情闹大了不好。你反正光棍,我想让你替我。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也不是咱强迫她,是她强要咱的,老天爷不会怪罪咱,真要怪罪也得怪罪侯桂枝。”

“我叫你说晕了,世上会有这样的事情?”

“不信你去了就晓得了,这女人不像是跟过一个男人,她嫁许茂法之前还不晓得做过啥呢!再说这事,一来是别人白送的便宜,二来也彻底出了咱的怨气,长了咱汪家的威风,你快去,我给你看花房。”

二祥的脑子不够用了,想想也是,又不是自己去强迫她,是她主动要我去,去不去,也亏不了啥。他只是还有些不相信,他又问四贵:“你不是骗我?”

“我啥时光骗过你?”

“你看花房不能走啊!”

“你不回来,我不走。”

二祥让四贵说得没有理由不去,不去就对不起四贵的一片好心,也对不起侯桂枝,也对不起汪家的祖宗。二祥就犹犹豫豫离开花房,朝村里走去,临走又待别关照四贵一定要等他回来再走。

二祥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心里也不能说没有激动,也不能说有多么激动。自从丁腊芳走后,他再没有碰过女人,他毕竟才五十多岁,正是壮年。他心里没有底的是,侯桂枝怎么会看上他,虽见过几面,可连话都没说过,更说不上熟悉,去跟一个陌生女人做这种事,他心里实在没有底。

二祥来到许茂法门前,大门真是半开着,她是真的故意留好了门。假如二祥不再犹豫,一切或许非常顺利。可他犹豫了一了,就在这犹豫之中,韩秋月正好来关大门,她看到了站在门外的二祥。韩秋月要是看不到二祥,或者看到了不跟二祥打招呼,关上大门就回里屋,二样的事情或许也会顺利地如愿。但是韩秋月看到了二祥,也跟二祥打了招呼,韩秋丹一打招胖,二祥就身不由己地站到韩秋月的门口,两个人疋经说起了话。

韩秋月一招呼,二祥一哆嗦。韩秋月没问二祥黑灯瞎火要上哪去,而是说,有些日子没见,听说在春林那里种花,花种得怎么样。韩秋月提出这许多问题,二祥自然要一一回她。说不上为啥,二祥总还是惧韩秋月。等二祥回答完韩秋月的那些问题,韩秋月还邀他到屋里坐坐。二祥倒是没有进韩秋月的屋,嘴里却说,我还急着要去花房看夜。韩秋月就非常热情地关心他,说年纪不小了,不是小伙子了,自己做活要量力而行,不要硬逞能,伤了身子是大事,有空就来坐坐。韩秋月的一番话,说得二祥心里热乎乎的,他感受到了一种亲热,倒像是老伴在关照老公一个样。等韩秋月把这些热乎乎的话说完,二祥就没法再站下去,他就告别了韩秋月回花房。

如果二祥真要有那贪心,韩秋月关上了门,他仍然可以回过头来再进许茂法的家。但二祥跟韩秋月说了那阵话之后,二祥已没有一点想去侯桂枝那里的兴趣。一来是他觉得这样对不起韩秋月,他不能这样骗她了二来他觉得这样做有些太缺德,不能这样害许茂法,说起来都是邻居,那天他还给他肉骨头朋友妻不可欺,兄弟两个一块儿欺,老天爷不容;再一个,他有些看不起侯桂枝,做女人不能这样不守妇道,你不比韩秋月,她年轻时是因为张兆帮虐待她,她要报复他,后来她是守着活寡,再说她三十岁以后就再没有做过这种事。你刚嫁来这么一点时间,许茂法待你又不错,你就这样大胆地偷人养汉,还这么贪心,这样不要脸的女人没啥意思。二祥后悔听了四贵的话,所以急急地回花房。

四贵跟二祥开玩笑,说这么快就完事了,是不是这么些年歇败了,该歇口气弄惬意了再回来。二祥说他没有进她家的门。四贵有些弄不明白了,这人是不是真呆了。二祥就把他心里想的说给了四贵,说完他还劝四贵,要他也不要再跟她缠。四贵没了话。四贵问二祥是不是还想韩秋月。二祥没有回答。四贵说,既然你们两个有那意思,就合一块儿过呗,你不是金童,她也不是玉女,还顾忌啥?再拖下去,尿尿都快不管用了,还有啥意思,要不要他出面张罗。二祥说不要。

四贵没立即离开,他看二祥对韩秋月很痴情,就想给他出点正经主意。他说他倒也赞成他跟韩秋月一起过,韩秋月是个精明又能干的女人,会打算,会过日子,真要娶到她,二祥这后辈子的日子就好过了。四贵给二祥分析,就目前的状况,韩秋月不一定愿意跟二样一起过,她有正经的生意做,钱嫌得也不少;二祥却还死种那两亩田,手里也没有钱。四贵劝二祥,别死心眼在这里拼命挣这两个死钱,如果学会了,还是自己干挣得多,那块祖传宅基地现在也空着。男人要是不会挣钱,女人就不会正眼看你。

二样的心被四贵说乱了,理不出个头绪。他觉得四贵有些话是对的,就他现在这个样,韩秋月不会跟他一起过,他是要想法挣点大钱才行。可他又不能接受四贵离开春林单干的主张,这样太不仗义了,可不离开,不单干又赚不了大钱已二祥心里好矛盾,又好为难。

一入秋,春林花房的生意火山喷发一样红火。春林在市里的电视台上花钱做了一个广告,邻镇的人,城里的人从四面八方拥来,有的直接开着车来,那些公家买主,一开口就是几十盆。春林没让前来采办的人吃亏,买了花,交了钱,他都悄悄地返给他们一些辛苦费。

一盆大牡丹卖三百块,一盆铁树也是二百三百地卖,一小盆君子兰也卖五六十块。二祥看着钱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向春林和姚水娟的口袋,看着他们一把一把点钱,心里就起起伏伏生出一个念想,他想,春林賺了这么多钱,他一天挣十块钱就少了,他们一定是会给他增加工钱的,不增加工钱也一定会另外给他发一点奖金的。二祥把这个念头藏在心里,可那个念头常钻出来折腾他,每当二祥看到春林和姚水娟收钱的时候,每当看到春林和姚水娟两个合起来点钱的时候》二祥的心总会韋跳起来,他不好意思看他们,他怕自己把那念头露出来让他们看见,要是叫他们看出了他那念头,就抹煞了他们的心意。二祥每到这时就故意地不看他们,他想他渴望他们的那一句话马上就会响在他的耳边:二祥,来,你辛苦了,喏,给你钱,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二祥把这话不知在心里念过了多少遍了,他却一直没能听到春林和姚水娟把这话说出来。他们仍一天给他十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没有那念头,啥事都没有;有了那念头,想得到而得不到,心里就没法平服。

二祥心里就慢慢不再恩念春林,反觉得春林给他的工钱太少,他帮他们挣这么多钱,他们对他却这么吝啬。二祥从此每天上班不再有报答的心愿,做活也不再那么心甘情愿,不再主动尽力,一看到春林和姚水娟,心里想的是他们亏了他。二祥在花房已找不到怏乐。

春林和姚水娟都发觉了二祥的不同寻常,春林问二祥,是不是太累了,累了就歌几天。二祥就顺水推舟,他说,这些日子是觉得有些累,我可能干不了了,把看夜的钱算一算,我歌了,要是以后能干,我再来。春林说,这些日子光顾生意了,叫你累成这样。你歜吧,有要我帮忙的事,只管说,咱们是兄弟。

春林给二祥算了看夜钱,另外又给了他一千块钱。二祥接过钱点了,说春林你算错了,多算了钱。春林说,应该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二祥终于在这时候听到了他早就想听到的话,二祥拿着钱就愣在那里,他找不到能对春林说的话。二样拿着钱往家走的时候又觉得过意不去了,这些日子太忙了,生意越好越忙,他们忙得没工夫想这件事。人家不是那心思,原本就准备多给钱的,只是没顾得,自己先在肚里盘算人家,跟人家闹别扭,小肚鸡肠,这哪还像好兄弟。事情到了这地步,没法再回头,回去也开不了口,跟人家说啥呢?

主意。手里有了二千多块钱,拿不定主意到底做点啥好。二祥去找四贵,四贵不在家,二祥找到韩秋月家,四贵在那里搓麻将,还有那个侯桂枝。二祥进屋,侯桂枝朝四贵挤眉弄眼地冲二祥笑。二祥晓得她笑他啥,顿时就觉得没了一点意思。一把牌没看完,二祥就走了。

二祥心里七上八下没一点着落,信步走出了村子,来到了自己的田头。有些日子没到田里来了,稻子长得还不错,稻穗已经青弯头。二祥看着自己的稻子,心里有些宽松。他在田埂上坐下来。二祥看到了自己种的赤豆荚也已经有些发黄,过些日子好收了。收获总让人感到喜悦,自己的汗水和心血,变成了果实,总是一种回报。

二样看到菊芬大嫂也在田野里,他们的田也没被规划,但光宗和盈盈已不让她种了,把田包绐了专业户。菊芬还是闲不住她也在田埂上种了赤豆,她在摘青赤豆。二祥这一段时间整日泡在春林的花房,有些日子没见大嫂了。二祥走了过去。菊芬说,趁外孙睡中觉,她来摘点青赤豆,盈盈想吃青赤豆粥。菊芬说二祥瘦了,也晒黑了。她问二祥今日怎么歇了。二祥就告诉菊芬已经不在春林那里做了。菊芬奇怪,说做得好好的,为啥就不做了呢?二祥就把自己的不是告诉了菊芬。菊芬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别看春林当过书记做过社长,也自私过,做过一些对不住村上人的事,但毕竟是一块儿长大的邻居兄弟,是个好人。二祥说,这两天一直后悔呢,也没法再回他那里了,手里有一点钱,也不晓得做点啥好。菊芬说,再回去也没意思了,这么大年纪了,也不要再去拼了,啥也不要做了,光宗已经辞了职,自己贷款买下了镇上的工业水处理设备厂,跟光宗说说,到他厂子里看看门看看仓库算了。二祥一听倒是挺高兴,可他嘴上还是说,光宗那里能要人吗?菊芬说,光宗到家来过,专门请盈盈爹到厂里帮忙搞业务。那死人着魔了,一头闷在那个《易经》里,不光看,还拿着火柴棍摆那些卦,我不晓得他钻研那东西有啥用,是能当饭吃还是能挣钱?我劝他,他犟得像牛,就是不答应,让孩子下不了台。我跟盈盈说说,让光宗帮你安排。

二祥没想到光宗会这么不给面子,明汀明地捎过话来,说自己的亲戚朋友,他一个都不要,要不,这个厂就办不好,早晚一天要关门。不说二祥下不了台,菊芬先就下不了台。没想到大吉反倒笑了,头一次夸光宗有头脑,说光宗总算有一件事跟他想到了一起,说这才有点搞企业的样。二祥弄不明白,大吉到底是在帮光宗,还是在坏光宗。

二祥一气之下,谁也没商量,在祖屋宅基地上搞起了花圃。别的花没有把握,他买了一批君子兰种籽,专门育君子兰苗。他因陋就简,春林用钢筋搭棚,他用竹棍;春林一个棚八米宽,他两米宽。他觉得育君子兰苗好搞,这东西贱,埋土里,浇水就行。

二祥看到君子兰的一瓣嫩芽尖尖拱出泥土时,那张嘴嘻得涎水涟涟。

’二祥在他的花圃里嘻得手舞足蹈,四贵在韩秋月家也甜甜蜜蜜。

南风圈没打完,侯桂枝就说头痛。南风圈韩秋月收庄,她连和三把,下庄后,侯桂枝说头更痛了。韩秋月就让大家散了。

侯桂枝回家,走时给四贵丢了眼色。四贵明白她的意思,没事地离开韩秋月家,在村里溜了一圈,绕到了侯桂枝,家的后门。四贵看四下里没人,推开后门一闪身进了许茂法的家。后门自然是开着的,侯桂枝早给他留好了。四贵熟门熟路,直接进了侯桂枝的房。侯桂枝在床上躺着,但她一点没有头痛,见四贵进来,她侧过身来,笑眯眯地用右手支起头来,左手则放荡地轻轻撩开被子。

四贵立即被眼前那一团景象撩拨得晕头转向,自从那次二祥警吿他以后,尽管他每一次事后都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可几天之后,让侯桂枝那双笑眼一勾,他又掉了魂,像上了瘾的大烟鬼,一时就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和意志。

四贵和侯桂枝注定是要出事了,他面门竟会如此忘乎所以,大白天,事后他们竟忘情地相拥而眠,两个人甜甜地一起入了梦乡,许茂法从后门进屋时,他们还在梦中比翼双飞。四责这么轎细的人也有一失,他进后门时不知被啥干扰了,他竟忘了把后门上闩,以致许茂法进屋,没受到任何阻碍,也没发出任何声响。

是许茂法的叫声把他们两个从梦中惊醒,许茂法自然不晓得他的老婆正拥着别的男人睡在他的床上,所以进屋后他没有立即进房,他在灶屋弄他带回来的肉和排骨,他那一声桂枝叫得十分平常,平常之中稍带几分亲昵,让这一声平常的称呼带上了一沖韵律,显得十分动听和亲切。许茂法这一声平常的称呼,对房里的两个人却如同面对雄狮的怒吼,两人手脚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幸亏两人穿衣服似训练有素,幸亏许茂法没直接走进房间,要不他们的那副狼狈会激起许茂法更多的怒火,后面的情节将不堪设想。好在他们穿衣的神速大大地超过了许茂法走近房间的速度。

四贵没让自己沉溺在颤抖的泥团里,穿好衣服夺门就走。但侯桂枝还没有老道到应付自如的程度,她没回应许茂法的呼唤,却把乱七八糟的声响扔出房门外,许茂法麻痹的神经被乱七八糟的声响惊醒,四贵企图夺门而走的时候,许茂法已手持尖刀挡住了房门。

四贵和许茂法面对着面把对方看清的那一瞬间,两个人都傻了,都没能说出话来。可恶的侯桂枝还在系扣子,许茂法没能看到更能令他怒火中烧的场面,但就侯桂枝系扣衣服扣子的动作已让许茂法的肺气炸。

随着那一声王八蛋,许茂法手中的尖刀已经刺向四贵,四贵出奇地冷静,他迅速闪开刺来的尖刀,但锋利的刀尖早划破了四贵的臂膀,鲜红的血立即染红了他的白衬衫。血让四贵感到没了退路,他反而迎着许茂法挺起胸膛。

“你刺啊,你有胆就把我杀了!你张狂啥?你能困我的老孽,为啥我就不能困你的老婆?人家困你的老婆你晓得生气了,你困人家的老婆怎么不生气?我老婆是饿得没办法,你老婆可是有吃有喝的,你以为我真的喜欢她,是你自己不中用,是她要我来的,一点也怨不着我!你还想要这张老脸,还想在高镇像个人似的开店,就给我乖乖地闪开。”

许茂法竟让四贵说糊涂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四贵就捂着伤口,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四贵在这种时刻能有如此表现,怕是连汪涵虚也不会想到的,这就叫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捎带着损害侯桂枝,说她有吃有喝嫌许茂法不中用,更不该说是她主动要他来的。四贵前脚出门,许茂法后脚就清醒过来,祸根是这个臭娘们,他把一肚子没能发泄出来的怒火和窝囊气,变本加厉地倾泻到侯桂枝那娇嫩的肉体上。侯桂枝经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屈辱和痛苦,许茂法这一顿毒打,让侯桂枝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内汪家挢的人没能看到侯桂枝的身影。

侯桂枝躺在床上咀嚼痛苦的同时,也咀嚼着四贵负心的伤心,她一边恨许茂法,一边也恨四贵。

二祥的失败是注定的。在春林花房里的那些日月,春林诚心诚意想把养花的全部手艺教给二祥,二祥那时候没有那个心思,更没有另立门户的妄想。一天到晚他只是埋头迷恋除草、翻地、浇水这些简单而又繁重的体力劳动,他没有学整枝,没有学嫁接,也没学育苗,他连施肥都没学会。啥样的花施啥样的肥,啥样的花啥时候施肥,啥样的花间隔多少时间施肥,春林跟他说过,也教他施过,但他记不住,他搞不清,怕搞错了毁坏了花。他只愿做粗活,不爱做这种细活,做细活要动脑筋,他不愿动这样的脑筋,太麻烦,麻烦的事累心。

二祥看到自己育的君子兰从土里冒出那一瓣尖尖的绿芽,快活得浑身热血浦动。从那一刻起,二祥再不上高镇,也不再去看别人打牌,他差不多一天到晚泡在那花圃里,心里比云梦给他生下正中还高兴。除了君子兰,谁的事他也不管,连四贵被许茂法划了一刀他都不晓得。当然,这事除了菜花,四贵再没让别的人知道。奇怪的是许茂法这人炮也没嚷嚷,把侯桂枝打得趴瘫在床上后,他就背着杀猪刀回了高镇,半个月没再回来。

二祥整日在花圃里一眼不眨地看着君子兰的芽芽,那芽芽冒出土层后,老不见长,二祥心里看着发急。肥施了,水浇了,草一根都不见,他坐在那里没事可做,只剩下心里发急。他就想法再施一些肥,再浇一次水,多喂些肥,多浇点水,催它快些长。二样想,它们长出两个瓣来就可以拿高镇去卖,他多么想早点品尝这挣钱的滋味。

二祥把君子兰殷勤伺候了五天,第六天清晨,二祥嘻开着两排牙齿一颠一颠走进他的花圃,叫他心痛的君子兰让二祥“啊”地一声立在那里不知做啥好,他的手脚不住地颤抖起来。那些君子兰的芽芽都黄了。二祥蹲到地边,用手抠出一棵君子兰,根烂了,连那个圆圆的葱头都烂了;再抠一棵,也是这样;再抠一棵,都这个样。二祥蹲在那里,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看不到眼前的一切,滚热的眼泪叭嗒叭嗒落到地里,渗进土里。

二祥在地里掉干了眼泪,心里还是堵得喘不过气来,但他没有骂,他骂谁呢,要骂只能骂自己;他也没跟别人说,说啥呢,说啥都只能丟自己的脸。二祥把伤心憋在肚里,回到家,一头栽到床上两天没起来。

二祥在床上躺着,四贵也在床上躺着。四贵躲得快,刀伤不深,尽管是报仇,但也不是啥光彩的事,四贵没上医院,连村里的卫生室也没去。他只让菜花到高镇的药店里买了红药水,买了点消炎粉和消炎药膏,再买了些药棉和纱布。四贵说着,菜花一样一样都记到了纸上,又急急地赶到高镇药店照着单子一样一样买了,再急急赶回家,按着四贵的指挥,给四贵一样一样上了药,用纱布给他包好,做得耐心又细致,但菜花为四贵做这些的时候,嘴始终是咕嘟着的。菜花只是咕嘟着嘴,话一句也没说。

四贵做这种事,菜花心里当然难过。四贵回到家,菜花见他伤成这模样,吓丢了魂。四贵的话一下抽了菜花心里的那根酸筋,酸得像往她心里灌了一瓶镇江老醋。四贵说,我一直咽不下这口气,你年轻轻的,凭啥让这老贼糟蹋,这仇不相,不为你为我出这口气,我死都口眼不闭。四贵说麥!这里,菜花就开不了口,四贵不是嫌她长得不如侯桂枝,也不是真跟侯桂枝好,也不是不再喜欢她,而是为了报仇,是为了帮她出气。这样看,这事就不是那么龌龊,显得有些大丈夫,有些光明磊落。菜花嘴上没了话,心里却还是酸酸的,菜花心里怎么也抹不去四贵是抱着侯桂枝困了,而且困那么多次,困得鱼生意都懒得做,往远的地方送鱼,总是让她去,他自己反倒在高镇卖鱼,为的是跟侯桂枝幽会,还给了她那么多鱼。反过来又想,自己毕竟是叫许茂法这老狗弄了的,而且也是心甘情愿地让他弄的,也不是一次,自己有锗在先,蚯蚓翻不了筋斗,只怨自己腰里不硬,于是菜花就没有好说的话,心里发酸也只好咕嘟咕嘟嘴,表示一些不高兴也就算教训四贵了。

四贵在床上躺着,侯桂枝也在床上躺着。许茂法狠毒地打她,她没有怨言,自己做了锗事,挨打是应该的。可恨的是四贵这混蛋,居然说她有吃有穿,嫌许茂法不中用,是她主动找他寻快活。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当初送鱼的时候,一次一次是那样的无微不至,跟他做事的时候,他疯了似的恨不能把她吃了,恨不能化在她身上。他居然会说他一点都不喜欢她,完全是为了报复他,她成了他报复他的工具。

侯桂枝想到这一层,心里就痛得淌血,她的眼泪不是为自己浑身的伤而流,也不是为许茂法不再喜欢她而流,是为四贵的负心为自己的屈辱而流。许茂法不会再喜欢她,她也没有脸再在这个村子上呆下去,可她浑身是伤,这时候走到哪去呢。就在侯桂枝陷入茫茫苦海的时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侯桂枝不住地恶心呕吐,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的伤和心情不好引起,几天之后,她才明白,她有了身孕。

侯桂枝立即陷入了另一种痛苦。她是渴望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她之所以愿意接受四贵,不只是四贵对她好,对她体贴,被他的诚心所感动,她还有另一个愿望。她怀疑许茂法的生育能力,她年轻轻的,跟了他半年多,她没有一点反应。当她与四贵偷情的时候,她想得更多的是,希望他能给她一个儿子。

现在她肚子里真的有了孩子,但她没有喜悦。她敢肯定,这孩子是四贵的,现在她从心里不愿接受这种负心汉的孩子。在床上的这些日子,侯桂枝终于拿定了主意,她决定等养好身子,先把孩子拿掉,然后再回老家,穷也好,苦也罢,还是在家乡找二个男人过一辈子算了。

侯桂枝就要把计划付诸行动的前一天,许茂法回来了。许茂法进门一看到养得更嫩更白了的侯桂枝,立即就口干舌燥起来。他把男人的尊严剥下来扔到地上踩在脚下,双膝扑通跪到侯桂枝面前,求她原谅。侯桂枝不想理睬他,许茂法就抱住她求她,求着求着就把她抱到床上要做那事。

侯桂枝宁死不从,她说她有话要跟他说。许茂法立即就像个听话的小孩子停住了手脚。侯桂枝说,我做了错事,你打我,我没有意见;现在我有身孕了,说不定孩子是四贵的,有了这样的事,我也没脸再在这里待下去。我准备把孩子打掉,你再让我在这里养几天,身体好了,我就回我的老家。侯桂枝说得很平静,也非常实在。

许茂法傻在那里像根木头,他想了会儿,突然转过身来,再一次向侯桂枝恳求,这事我没跟人说,我想四贵也不会跟人说,我求你了,你不能走,孩子是我的,孩子一定是我的,我不让你走,谁要让你走,我就跟他拼。

侯桂枝还是平静地说,就算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要真是他的孩子,我一辈子不得安生。

许茂法说,孩子没有生出来,你怎么会晓得是他的呢?你是我的老婆,你永远是我的老婆,孩子是我的。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孤寡一人,你走了我怎么过?我求你了,你不要走,我要你,我要孩子。许茂法说着又跪在侯桂枝面前,许茂法赌神罚咒地说,你要是硬要走,我只有跟你死,我说到做到。

侯桂枝让许茂法说得无话可说,她看出,他说的都是心里话,她毕竟是女人,她毕竟还没有跟他离婚,她一时没了主张,只好任凭许茂法摆布。

跃进突然闯进二祥屋里,把二祥一惊。跃进出差回来,又给二祥送烟来了。跃进发觉二祥瘦了。跃进又接到一个工程,有一百多万,跃进一到家,有好几个厂子来找他,愿意跟他合作,光宗也找了他,而且条件比别的厂还优厚。跃进都没立即答应,他先抽空过来看看二祥,给二祥送来一条香烟,还给他买了一套衣脤。二祥很是幸福,喜得流下了泪,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这日子还有过头,世上还有自己的人在想着他。跃进这侄子跟儿子似的,比盈盈好得多。

跃进问他为啥瘦了这许多。二祥就把自己如何离开春林,光宗如何不讲情面,自己又如何育君子兰,一股脑儿都告诉了跃进。这些日子他憋闷死了,找不到一个人倾诉,他连一只眼那里都不想去,跟他说也只能是丢脸,说给自己侄儿听他无须顾忌,心里的话倒完了,闷消了,心里也敞亮了。

跃进说,这么大年纪了,再不要去拼了,田包给专业户种,我接回来一个工程,谁要是跟我合作,我就让他给你安排件事做。

二祥卨兴得不知说啥好,正中这小子就是活在世上,他还能怎样,说不定还不如跃进孝顺呢,二祥立即陶醉在幸福之中。

日子一富足,就有人行善积德。

镇政府办起了敬老院。无子女抚养的孤寡老人,男六十岁、女五十五岁以上的,都可以上敬老院坐享清福,颐养天年。抗美援朝以前参军的残废、复员、退伍军人还可以优待,年龄男的可以提前三年,女的可以提前五年。凡进敬老院的老人,可将土地交村民委员会,家庭私产仍归其个人,老人百年后私产归村里所有,敬老院管其吃、管其住、管其穿、管其玩,每个月还发给十五块零花钱。

二祥立在光宗工厂的传达室门口,嘻着嘴听曹德刚他爹一五一十地跟他绘声绘色讲敬老院。曹德刚他爹丰富的表情,夸张的话语,让人觉出他十分羡慕二样无儿无女,十分后悔当初生了曹德刚他们这帮子女一般。曹德刚他爹的话让二祥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敬老院就是为他这样的人办的,他为自己有权利享受政府的恩典,而曹德刚他爹却不能而骄傲。这种骄傲比许茂法那天望着二祥站在他店门口,眼巴巴看着他卖肉,艳羨地盯着侯桂枝洗衣进出而产生的骄傲,有过之而无不及。二祥很是庆幸自己的孤寡,他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会因为孤寡而得到好处,他从心里感到这社会是真正的好。二祥因此而自始至终大咧着嘴。二祥没想到的是,曹德刚他爹会因为二祥听了他的话喜形于色而高兴,二祥的喜形于色成了他的功劳,而不是因为政府的英明。

跃迸的胳膊肘还是朝里拐,好事还是想着自家人,尽管曹德刚的厂出的条件已经比光宗优厚,到最后,跃进还是把工程给了光宗。跃进也没忘跟二祥说的话,他跟光宗提了,光宗打心里不愿意,但跃进开了口,他只好答应,把原来看门的人辞了。二祥晓得了以后,心里反有些过意不去。人已经辞了,他不去也不好。曹德刚他爹在给儿子厂看大门,两个厂挨得近,没事曹德刚他爹爱过来跟二祥说话。曹德刚还当着村支书。当着村支书,自己又办着厂,村里的事想得就不那么细,管得也不那么多。敬老院的事,二祥已经听说了,别的村都召集老人们开了会,传达了上面的精神,让他们选择,愿意去的都交了田,办了进院手续,在敬老院欢天喜地享起了清福。他们村到现在还没开会,曹德刚只告诉了他爹。告诉他爹有啥用,他有他这儿子。二祥倒是够条件,可他不开会。二祥对曹德刚就有意见,去不去是我的事,不开会是你的锗。

二祥看出来光宗跟曹德刚铆着劲在争在斗。光宗不用自家人,他对厂里的人严厉得跟资本家一样。表面上文质彬彬,在办公室一没事就抱着书啃,看的都是松下、波音、苹果这些日本美国大公司管理的书,一副书生气;他待人也挺和善,谁要是上班晚了点,谁要是有事要先回家,谁要是做的东西查出了问题,他不训人,也不骂娘,只是把名字都记下,到发工资的时候那些人都会倒霉,他毫不客气地扣钱,一个都跑不了。谁要是不服,立即就可以走。厂里的人都怕他,说光宗是典型的新资本家。二祥也怕他,在他面前总是缩手缩脚,这小子从小就狠。

曹德刚用的全都是家里人,兄弟叔伯,还有姨表姑表的兄弟姐妹。他们挺抱团,就是吵架也是一窝蜂地上。曹德刚也不讲情面,不论是谁,做错了事,他想训就训,想骂就骂。曹德刚的破锣嗓门常常传到二祥的传达室里,这小子从小也横。

二祥在厂门口见曹德刚骑着自行车从高镇过来,二祥把曹德刚叫住。二祥郑重其事地问曹德刚敬老院的事为啥不开会。曹德刚笑了,说开不开会与你都没关系。二祥就有些急,问他咋就跟他沒关系。曹德刚说,进敬老院的老人是没人抚养的孤寡老人,你侄儿侄女婿养你养得这么好,进啥敬老院呢?二祥被曹德刚说成了一根木头,曹德刚侧身上车走了,他还木在那里没能明白过来。他不明白的是,他给光宗看大门,替他做活,光宗给他工资,这难道也算是他养他?

二祥被这个疑问难住了,他站在那里不得其解,光宗开着车要送客人出厂,按了喇叭,二祥还站在门外若无其事。

光宗再按喇叭,那喇叭声里有了火。二祥一下醒来,慌忙开门,手忙脚乱,里面的插鞘没拔,他就在外面硬拉。光宗只好自己下车在里面拔鞘拉门。光宗一边拉门,一边对二祥说,你在想啥呢?话的同时白了二祥一眼。二祥看到光宗的白眼时,心里一愣,他没见过这么大的白眼,也没挨过这么大的白眼,二祥心里被光宗白得很不舒服。光宗开车走了,二祥把大门关上,已经坐到传达室里,心里还是不舒服,光宗的白眼一直在二祥的脑子里闪。

二祥冤。二祥说,我不是在白吃饭,你雇谁看门都要给工资的,我不是靠你养。再说,要不是跃进把工程给你,你能赚这么多钱?要不是跃迸硬要你安排,你会让我来看大门?说起来,我总是你的阿伯,你是我的侄女婿,你就这样对自己的长辈?我不就是慢了一点嘛!你用得着朝我翻这么大的白眼?没啥了不起,离了你我照样活得挺好,真到了混不下去的时候,还有敬老院呢!

二祥就只管在传达室里自说自话排遣着心里的不快,门外光宗送客人上宾馆又回来了,二祥又没看门外,光宗又按了喇叭,二祥出来开门,门开得还迟迟疑疑。光宗在车里又瞪了他一眼,这一眼也让二祥看到了,眼瞪得跟牛蛋似的,二祥心里就更有了气。

二祥是晚上去找的曹德刚。敬老院的事,只是听人说,他还是不怎么信,他觉得过去做事太马虎,总是出岔,弄得自己后悔莫及,这事是自己后半辈的终生大事,又牵涉到与光宗他们的关系,跃进又不在家,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要跟曹德刚问清楚。曹德刚见二祥找到门上问这事,脸上有一种喜悦,他好像拿着光宗啥把柄似的。曹德刚跟二祥说,这事千真万确,说着还找出了镇里发的那份文件指给二祥看。二祥问,像我这样的可以提前到五十七岁?曹德刚说嗯哪,你参加过抗美援朝,还立过功嘛!

尽管犯过错误,判过刑,可文件上没有说判过刑不能进的规定。二祥又问,真的是一年到头歌着啥都不做,管吃管住管穿管每还给零用钱?曹德刚说,白纸黑字印的文件,怎么会有错呢?曹德刚那晚表现出了异常的耐心,他又挑出文件中的那段念给二祥听。二祥又问,就这么空着手进去享清福?曹德刚说嗯哪,只要我给你打个证明,开个介绍信就行,你那个复员证还在不在?还有那个勋章,要是在,带上更好。二祥又问,一直就这样不会变?曹德刚说嗯哪,只会越变越好,除非共产党丢了天下。二祥再问,这是谁的主意?曹德刚说这是镇长的主意,是镇党委开会决定的,这个方案是经过市委批准了的,不光是咱们镇,别的镇也有,有的比咱们办得还早。二祥的嘴嘻开了,他终于再没有啥好问的了,这辈子为吃为钱遭的罪受的苦,想起来都要哭,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世上还会有这样的日子,自己会有这等好八字。二祥跟曹德刚说,共产党真好,镇长准能当大官。曹德刚说,你问了这半无,到底想做啥?二祥说,我要进敬老院享福。曹德刚得意地问,在光宗那里做得好好的,你的身子骨也硬实得很,怎么想上敬老院呢?光宗待你不好吗?二祥明白曹德刚的意思,二祥不傻,就算光宗待我不好,也用不着你外人来说他。二祥说,光宗和跃进待我都挺好,我老了,帮不上他们的忙,反给他们添乱,既然政府有这好政策,我为啥要给他们添负担呢?你就给我开证明介绍信吧。

二祥把一切手续都办好了之后,才正式跟光宗说。光宗没意外,更没有生气,反说还是这样好,倒像他早就盼着这一天,终于卸了一个大包袱,二祥很失望,原以为他会吃惊,他会反思,他会检讨,他会向他道歉的。到二祥要走了,光宗也没提工资的事,到二祥走到门口了,他才说客气话,说去了有啥事,只管打电话来,需要啥东西尽管说。二祥啥也没说就这样离开了工厂。

二祥没有立即进敬老院,田里的稻子就要收了,要是进了敬老院,专业户给他的口粮怎么办。这笔账,二祥还是会算的。专业户收完稻子,称给二祥七百斤口粮。二祥要了一部拖拉机,把稻子拉到三富那里当余粮卖了。

二祥兜里揣着几百块钱,风凉着两排牙齿,成了敬老院享清福的福人。村上那些儿女不怎么孝顺,日子过得不咸不甜的老人们很是眼热。他们私下里叹息,肚子里后悔的话不敢说出口,怕让儿女知道日子更加凄凉。

二祥在敬老院还没适应享福的日子,曹德刚到敬老院找了二祥。二祥看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猜他没有好事。二祥跟着曹德刚出了敬老院,杲不然,曹德刚是来向二祥要口粮钱的。曹德刚说,这是规定,有田地的老人,进敬老院当年的收成,归村里作公益金。政府都养你的老了,你就不能再占政府的便宜。曹德刚还故意给二祥戴高帽,说二祥是退伍军人,一直是奉公守法的,如今政府这么关心你,你更要给村里人做好样子。二祥找不到不交的理由,只好说,钱已经用了一些了,等光宗给了他工资,他再交给村里。曹德刚不急不躁笑嘻嘻地说,这事,他不想惊动敬老院的领导,刚进院不多时,不要给大家留下不良的印象,年纪大了,脸面总还是要顾的,希望二祥尽快地把钱交到村里,他挺忙,也没工夫一趟一趟来要,实在没办法,他就只好让敬老院的领导来解决。二祥听出他是在威胁,你小子说得好听,自己一肚子坏水,村里早在说了,自己厂里请的客,拿到村里去报销,说是到村里来联系工作,实际都是自己厂里的客人。二祥晓得曹德刚跟光宗不和,这事他不会放过,别给孩子们丢脸,他忍痛把兜里的五百多块钱掏出来拍到曹德刚手里。待曹德刚走远了,二祥才想起,该让他打一个收条,就他们两个,他要是发坏,连个证明人都没有。

情急之中,二祥想到了光宗,他觉得这事光宗能管,也愿意管。二祥就给光宗打了电话,光宗果然答应立即就找曹德刚。二祥汀完电话,觉得这电话打得对,这样也好让光宗晓得,他身上没钱了,他该想到给他补发工资。尽管如此,这一日,二祥还是高兴不起来,在他的感觉里,自己又败了一次,早晓得有这政策,他在家干等这一个月做啥,要不自己也好早享一个月福,也用不着去费这么多心思,雇拖拉机还花了钱,出这许多力,流这许多汗,该把这些都扣下让曹德刚这么一搅,啥也想不着了,白白地吃了亏。晚上,二祥少喝了一碗白粥。

敬老院建在高镇的东街梢。敬老院里有电视室、棋牌室、麻将室、台球室,爱看电视的看电视,爱下棋打牌的下棋汀牌,爱搓麻将的搓麻将,爱玩台球的玩台球,不爱这些的可以到高镇逛街。镇上的小学和幼儿园,排了节目,头一家总是先到敬老院慰问爷爷奶奶们。上级领导下来视察工作,也忘不了到敬老院给老人们送去关怀。逢年过节,镇上的领导和镇上机关单位,总也忘不了送去政府和社会主义的温暖。镇上的电视台和广播站,更是把敬老院当作采访基地,一到节日和重大活动,自然要给老人们提供一次表达幸福和感激的机会。老人们的生活丰富多彩。

二祥不会下棋,也不会打扑克,有时候看人搓麻将,有时候看看电视。敬老院的麻将不怎么有吸引力,不只是因为没有韩秋月在,主要是这里的麻将水平低,搓麻将的人,年纪都比二祥大,老眼昏花的看不清牌,摸牌出牌慢得叫二祥发急;脒风也不太好,出错牌总是老着脸皮要悔,打牌的时间没有打嘴仗的时间多;再是输臝小,输了赢了都没有刺激性,也没人做大牌,不论大小,能和就和,别说提“龙”“素豪七”连“门淸”都做不到,二祥看几回就没了兴趣。白天看电视也没有大意思,白天的电视剧差不多都是晚上的重复,时间一长二祥就没了兴趣。

二祥在敬老院无忧无虑过了三个月幸福日子。三个月中除了吃完饭洗涮自己的碗,整理自己的床铺,打扫一下敬老院的院子再没别的事好做,不下田做活,不弄泥水,不晒日头,二祥的皮肤白了许多细了许多,手上的老茧也退了两层皮,脸上的皱纹也平和了许多,身上的穿戴也周正下净了许多。二祥在敬老院闲着无事憋得难受,每天就到高镇逛街。二祥一逛逛到了菜市场。

“哟,几个月不见,人模人样的,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退休干部呢!”

二祥抬头见是韩秋月在卖菜,几个月不见倒也有几分新鲜,他就挨到她的摊前:“这会儿才相中?老了,撒尿都不利落了

“老不正经。”韩秋月嗔怒。

“哎你不是也够条件了吗?怎么不来啊?”

“呵,还真想我啊?”

“一个村的嘛,也好有个伴。”

韩秋月看了看二祥,想要说话,一个老太太来买韩秋月的豆芽,韩秋月就先做生意。做完生意韩秋月跟二祥说:“我是想,吃谁的也不如吃自己种的,花谁的也不如花自己挣的,趁身子骨还硬,自家过几年再说,真到了爬拿不动的时候进也不晚。”

二祥听韩秋月这么一说,自己就觉得矮了一头,自己一个男人,倒还不如她能过日子。二祥问:“赚头不小吧?”

“挣点吃穿呗。”

二祥看韩秋月,她还是不显年纪,一身蓝底小白花太太服,卖菜还穿这般风骚。韩秋月发觉了二祥的眼神,骂了句死二祥,又在骂我了吧。

二祥让韩秋月说准了,他真在心里说,酱油盘就是酱油盘,一辈子风骚,可也苦了半辈子。心里的话让韩秋月猜到了,二祥的脸就红了,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走了。

其实韩秋月并没猜到二祥在心里说她,她见二祥的眼神怪怪的,是猜他在仔细端量她,让他端量得有些不好意思,是故意逗他。

二祥在去一只眼小店的路上显得没精打采。有胳膊有腿,没病没痛痒,吃饱了饭浑身是劲,一天到晚没事可做也是怪没意思的。二祥在韩秋月那里过来,心里不知不觉就冒出这么一股没意思的滋味。这些年过来,二祥痴迷的嗜好还是上茶馆喝茶听书。上茶馆喝茶听书是这里男人们的共同嗜好。如今高镇的茶馆黾常开书场,这里的茶馆是低档大众茶馆,半日茶钱三角,书钱S角,一日下来也就是二块六角,可就这开销,二祥也支付不起,一月下来怎么也得四五十块。这些年,二祥已记不起他啥时候进过茶馆了。听不了书,二祥只能到一只眼的小店里听人嚼白蛆。

老的老了,小的大了,但镇周围的乡下人上街,进不了茶馆听不了书的仍是找商店歇脚。儿子跟他老子一样,依然是鱼走鱼路,虾走虾路,鳖走鳖路。这中间自然是与身份、交情、利益、脾性分不开的。二祥走进那些大店,人家不会洽他递板凳的,二祥只能上一只眼那里;再说那些在村里当着芝麻官的,或者有背景有身份的,或者腰里有大钱的,他们也不会到一只眼这种小店里来。二祥和一只眼也算是二对,一只眼眼碍手脚,做事不利落,需要人帮忙;二祥兜里没钱,进不了茶馆,要个歇脚的地方。他们凑到一起,二十年如一日。不同的只是二祥不光常帮他到河埠挑水,帮他搬货,还常常替一只眼站柜台,啥东西啥价,二祥都背下来了,还从来没错过,一只眼也信任他,当自家人一样放心让他卖东西。

二祥在一只眼那里听人讲白谈,一般只听不插嘴,为的是消磨日子。只有店里就他和一只眼的时候,两个才说说话。二祥肚子里的好多学问都是在这店里拾人牙慧积攒起来的。

二祥走进小店,一只眼问二祥是怎么啦,丢了钱似的。二祥笑笑,没有答话。一只眼也没追问,他正在柜台后面整理货。二祥就进去帮他。一只眼没让他帮,说怕他弄混了。二祥有些疑惑,都是“红塔山”香烟,怎么会搞混呢?一只眼看二祥站在那里没事做难受似的,就让他到河埠去帮他挑担水来。二祥挑着水,心里有些别扭,他觉着这些日子一只眼变了,对他没过去那么诚心,说话做事,常常要背他,过去做哈都不背他。

吃过早饭,天不好,下着懞潆细雨,二祥没上街,到麻将室看他们搓麻将。二祥想到街上去逛,却又怕撞见韩秋月。自从那天韩秋月说了那番话之后,二祥就不好意思见她,总觉得比她矮一头,一个大男人不如她一个女人家,没本事,只好在敬老院吃软饭。有了这一层心意,二祥上街的欲望就消解了许多。

二祥站在同屋姜老头身后看牌。姜老头比二祥大八岁,已经六十五了,身体还不差,脾气也大,倚老卖老,常常指使二祥干这干那的。地上有了东西,他就说,二祥拿笤帚来扫扫;他自己洗衣服把地上弄湿了,他也喊,二祥,找拖把来把地擦干,倒像他是他的勤务员。二祥打心里不愿接受他的指使,可又不好意思顶他,说起来他总是大几岁,再说自己也闲着没事,做归做了,从心里却烦他。还有一点让二祥不喜欢的是,姜老头的呼噜。一般的呼噜二祥不在乎,他能接受,照样能睡。姜老头的呼噜怪,听起来吓人又让人替他担忧。他的呼噜,呼一下打上去,到了那最高峰的地方会戛然而止,接着便是喘不过气来似的憋气,憋得嘎嘎地倒气,一般要倒四五下才突然扎了窟窿的轮胎似的大放气,放到低处,他还不满足,要用嘴扑扑扑地吹上几口,然后再呼地一吼,再把呼噜推向高峰。头一晚上二祥以为他犯了病,立即拉灯看他,问他哪里不舒服。姜老头醒来,不但不感谢,反骂二祥有病,搅了他的好觉。二祥差不多失眠了一个月,现在他学会了一招,跟着他学打呼噜,他怎么打他就怎么学,打累了,二祥也就睡着了。

姜老头的牌又挺了,而且是一副大牌,清一色的一条龙,和五条。姜老头这是连挺第三把了,上两把挺了没和成,让人家截了,心里好恼火。这一把大牌,挺得也早,可是已经挺了三圈,别人不打五条,姜老头也是摸一张不是,摸一张又不是。二祥看牌还是老毛病,他跟着打牌的人发急,甚至比打的人还急。挺了和不成,摸一张不是,他就咕曄一回嘴,嘴里还是同时发出青蛙被蛇盘住的绝望声。这声音难听得很,不是“嘁!”也不是“去!”更不是“唉!”而是“哞!”。

姜老头又摸上一张六条,牌还没放下,二祥那一声”哞!”倒是先落了地。姜老头火了:“我日你娘!你哞个屁啊!你给我滚远点好不好?丧门星一个!”

二祥也没客气:“你他娘的,屙采屙不出埋怨过路的!”二祥顶嘴惹怒了姜老头,他扭过身来:“放你娘的大麦屁!”随着那一声吼,他手里捏着的那张六条不偏不倚就砸到了二祥的额头上,麻将牌是有机玻璃的,而且是有角有棱的,二祥只觉得额头上被针扎了一下,接着鲜红的血就蚯蚓一样沿着眉梢流了下来。二祥觉得脸上有东西在游动,用手一摸,二祥就看到了自己的血。二祥火了,他掀翻了姜老头屁股下的凳子,姜老头自然也跟着凳子倒在了地上,要不是打牌的看牌的及时抱住了二祥,拉住了姜老头,事情不知要闹到何种程度。

太没意思了,跟一个老头打架,敬老院的领导分别找二祥和姜老‘谈了话,在各打五十大板的基础上,领导要二祥向姜老头赔礼道歉,理由是姜老头比二祥大八岁,尊老敬老是敬老院的基本准则。二祥没有办法,只能向姜老头低头,但二祥要求调房,姜老头也要求调房,领导满足了他们共同的要求。

二祥调到一个姓冯的老头的房间里。姓冯的老头人挺和善,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主动搞好关系,冯老头说姜老头太霸道,做啥都叽哩哇啦只听到他的声音。尽管冯老头态度积极,二祥还是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这屋毕竟不是同时分给他们两个,他是因为出了问题后插进来的。二祥躺在床上就像躺在别人的屋里,心里怎么也不踏实。他在床上老想韩秋月,想到韩秋月就想到她那天说的话,想到她说的话,二祥就更觉得在敬老院住着没有意思。

二祥再进一只眼的小店,是三天以后的事。一只眼问他这几日怎么没来,二祥说这几日学习呢。一只眼没问他学啥,打了招呼就把二祥搁一边不管。店里坐着一个人,他们两个在谈事。这人二祥见过,他常给一只眼送货,有时候两个人说话还避他,像老鼠夜里洗牙窸窸窣窣咬耳朵,二祥总觉得他们两个在做啥不那么光明正大的生意。一只眼不跟二祥说,二祥也不问。

他们两个到柜台里面说完话,那人仍旧坐到原先椅子上,像是跟一只眼也像是跟二祥说起话来。他说,这年头是发死胆大的,穷死胆小的,如今政策放宽了,也不再有人整日跟你念啥主义了,你有本事挣十万百万都没人管你,只要你不贩毒,不盗卖枪支。上个月,我们那里一个人,倒了一批化肥,一票赚了五十多万;我们村里那个卖小猪的,收购了一批小猪,运到浙江,一趟也赚了两万多。一只眼说,二祥,听说你侄女婿也发了,一个工程公开招标,光宗硬是把曹德刚给打败了,一百二十万,搞好了能赚四十万。光宗这小子是有一手,人家文化也高,又肯钻研,搞的是外国现代企业管理,哪像曹德刚这土包子,办家族厂,家族厂没有一家成功的,生意没做家里先着了火,听说曹德刚的厂要准备拍卖了。做生意办工厂,心不狠不成,不黑也不成,不狠不黑就嫌不了钱。

二祥让他们两个说得心里热一阵晕一阵的。光宗这么不讲情面,他们居然还夸他。他赚这么多钱,也没想着把那一个月的工资给他送来。这种人越賺钱心越黑,没啥可喜幸的。

从一只眼店里回来,二祥的心里更乱了。吃晚饭碰着姜老头,嘿,他还灶王爷放屁,来了神气,还不跟他一桌吃饭。二祥没跟他计较,吃完饭就溜了出来。二祥在街上漫无目标地随意遛达,走着走着,他一直走到了西街许茂法的肉店。许茂法的老婆侯桂枝在店门口领着小孩子教他学走路,许茂法坐在门口抽着烟幸福地看着那娘俩玩。二祥一愣,他都有小孩子了。

许茂法见是二祥,站起来招呼,丢给二祥一支烟。二祥吸着烟,问许茂法这是你的孩子。许茂法骄傲地说,这是他的儿子,叫许光辉。二祥看那许光辉,看着看着,他在许光辉的脸上看到了四贵的影子,二祥笑了一下,看不出是高兴,也看不出是幸灾乐祸。许茂法没有看到二祥的笑,侯桂枝也没有看到二祥的笑,二祥一到,侯桂枝的脸就一直背着他。二祥问许茂法生意怎么样。许茂法说现在共产党的政策好,公平又合理,骤子嫌骡子的钱,马赚马的钱,驴赚驴的钱,老黄牛赚老黄牛的钱,谁也不挡谁的道,有本事就赚钱,没本事就受穷;大本事賺大钱,小本事赚小钱,谁也没意见。就我这个小店,给我个县长我都不换。许茂法的话说得越亮堂,二祥的心里越灰暗。

从许茂法小店往回走,二祥的心里就更沉重,人家都能挣钱,自己怎么就找不到一条挣钱的路。二祥往兜里掏烟,

一掏掏了个空。这一空,让二祥忽发奇想,我为啥就不能摆个烟摊卖烟呢?二祥顺着这个念头往下想。一只眼这么个小店,也没有少赚,一天也是三四百块,多的时候一天卖一千多块。许茂法卖肉赚钱,韩秋月卖菜也嫌钱,要是能卖香烟,准能赚钱。过去是自己有田地,不让到镇上摆摊,现在自己也没田地了,为啥就不能办呢?

二祥顿觉浑身轻松,这个念头像一针强心剂,让二样振奋起来。二祥觉得这事应该找个人商量商量。二祥想到了三富,他是粮管所的所长,该懂得这些。

三富告诉二祥,营业摊照归工商管理所管,像他这个情况申请有些困难。这种摊照一般是要照顾待业人员和土地工。工商所长认识,但没打过交道,可以打个招呼去试试。

第二天,二祥避着一只眼,在别的店买了一盒“红塔山”。平常二祥啥都跟一只眼说,这事他觉得不能让一只眼晓得。

二祥揣着那包“红塔山”心里和脚下一起忐忑着踏进工商管理所。二祥朝所长的办公室探头,里面挤着不少人,二祥知趣地缩回头。二祥在门口找一处阴凉地坐下,反止他也没事要做。

二祥看着所长屋里的人一个一个出来之后,嘻着嘴捧着“红塔山”进了所长的屋。

“所长抽烟,所长抽烟。”二祥边说边哆嗦着手给所长递烟点烟。

“你是……”

“我是二祥。”

“噢,对,三富来过电话,你不是去敬老院了吗?”

“是啊是啊。”

都上敬老院了,你还来找我做啥?”

“所长,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你别来给我凑热闹了!镇上待业的我都安排不完,你还想摆烟摊!真是人心没足时,享着清福还不快活,还想赚钱,你不是添乱嘛!”

“让我摆烟摊,我就退出敬老院,也给镇上省一份负担。”

“行了行了,敬老是社会福利,镇上一年收入十几个亿呢!用不着你省;申请摊照呢是有规定的,这是政策,不能乱来。不是我不帮你的忙,论哪方面你都不够申请摊贩的资格,你一不是待业,二不是土地工,三不是工伤致残,你就歇歇吧,好好享清福,那些有儿有女的羡慕得恨不能当初不生养呢!你还不知足。”

所长连推带哄把二祥送出了门。

二祥走出工商管理所才想起那包香烟剩下了,心里好懊恼,事情没办成,白送了一盒烟,敬老院一个月的零花钱也就买这包烟哪!

二祥没去一只眼那里,他心里有个道理,常言同行是冤家,何况他在做与他抢行的事。二祥心情不好,没有直接回敬老院,二祥回了家。

起了念头的事办不成,心里好疙瘩。二祥躺在床板上,把听长的话一句一句细细地想了一遍。想着想着,二祥忽地坐了起来,工伤致残,我在朝鲜丢过一节手指呢!还立过功。想到这,二祥就坐不住了,他立马要去找所长,跟他摆摆这条件,谁能攀比。二祥走出村头,脚步忽又慢了下来。二祥的心细起5。他想,找所长的人太多了,自己跟他又没有啥情份,申请的理由又不充足,礼又送不起,这样去硬找,十有八九还是要碰钉子。

二样回了头,又回到自己家里。他想,送不起礼,要是能找到一个管得了所长的人帮他说句话就好了。能管所长的只有镇长,镇长要是应了,所长就不好不办。镇长这个官挺好的,他敬老,敬老院就是他要办的。镇长到敬老院看过他们,镇长还跟二祥握过手,说话挺和气的。要是直接去求镇长好不好呢?镇长管不管这种事呢?要是跟镇长有点关系就好了。

二祥带着疑问再去找三富。三富也没有办法,他也劝二祥好好在敬老院养老算了。

二祥正要离开,肖玉贞下班回来,一听二祥的事,肖玉贞不以为然地说,这有啥难的,让行舟给镇长,或者给工商所长打个电话就行了。二祥一听嘴就嘻了开来。原来行舟大学毕业后分在市工商局做事,正管着这里的所长。三富还是那么小胆,说行舟年轻,参加工作不久,这样做不大合适。肖玉贞说,有啥不合适的,不就是个摊照嘛!再说镇长是我表兄,行舟叫他表舅,让他关照一下,有啥不行的?

三富还是有些顾虑,他觉得利用工作关系和亲戚关系办这样的事不好,三富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办过这样的事。肖玉贞知道三富的脾气,一辈子老实得不敢踩死一只蚂蚁,所以到如今还是个粮管所所长。肖玉贞倒是不生他的气,他跟她有一个聪明的儿子,她有这个儿子啥都不要了。肖玉贞就劝三富,这不是啥违法乱纪的事,二伯不过是要一个自食其力的事做,也不是要当啥官,争啥私利。就是办了摊照,赚钱也是劳动所得;再说了,有了摊照,能不能賺钱还说不准,要看自己会不会经营。再说二伯也是有过功的复员军人,没儿没女,苦了一辈子了,如今老了,不享{府的淸福,要自食其力,是一件好事,这有啥办不得的呢?

三富让肖玉贞说明白了,他答应给行舟打电话。不过他不愿让行舟直接给所长打,同意行舟直接给镇长打。给镇长打也不要说请帮忙给伯伯批执照,只是把情况摆淸楚,听听镇长的意见。要是镇长说行,就办;要是镇长说不好办,就算了。说到这份上,二祥也心满意足了。

二祥打开了那只尘封年久的旧箱子。他先从箱子里拿出那件传家宝——志愿军棉衣,又从箱子底里找出那个复员证、还有那一枚用布包裹着的功勋章。一切都还在,只是有年代了,棉衣的棉花已经发硬,复员证的纸发了黄,中间的订书钉也锈了,挨着钉的纸也染上了铁锈;功勋章上的斑斑锈迹,盖住了闪亮的光辉。但这些都是二祥的宝贝,都像生命一样不可丢失,这一生经历这么多顛沛,这三样东西却一直保存着。二样把棉袄穿到身上,把复员证和功勋章仔细地包裹好揣进贴胸脯的兜里。

二祥走在街上,迎面的人都拿眼睛看他。天气是凉了一些,但还没到穿棉袄的时候,况且又是穿这样一件棉袄,着实让人好奇。

二祥又在别处买了盒“红塔山”一边复习着跟镇长见面要说的话,一边忐忑地走进镇政府。二祥从窗户里看,镇长屋里正好没有人,二祥进门没有叫镇长,却亲亲热热喊了镇长声表弟。镇长一愣,把二祥端量起来。二祥的嘴嘻得稍大了一点,一开口涎水流出来没收住,二祥怕流到棉袄上,急忙用手接住摔到了镇长的拼木地板上。二祥没顾摔地上的口水,急忙跟镇长说,从行舟娘玉贞那里论,我该叫你表弟吧?镇长这才对上号,他不无别扭地笑了笑。镇长一笑,二祥晓得算接上了头,急忙掏出香烟给镇长递烟。镇长接了二祥的烟,但没有抽,镇长问二祥找他有啥事。二祥说,我的侄儿行舟没给你打电话?镇长说打了,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二祥就把跟所长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说完那些话,二祥又另加了几句新的,说我这也是废物利用,发挥余热,减轻政府的负担。镇长笑了,镇长一笑更显得和善,二祥更来了劲,他站到镇长跟前,放开手脚说,如今上面不是日日说开放嘛!开放就得放开,搞那么多关卡做啥呢我寻思多少年了,总算想到了这个办法,这种小买卖我能做。一点都不难,货,供销社就有,就算到城里糖业烟酒公司去进货,也就三角钱车票,来回不过六角钱;这头卖也不累,坐在那里,有人买就收钱给烟,没人买,权当闲着看光景;做这事还自由,个人摆摊,爱摆多久摆多久,想摆就摆,不想摆就收;再说还有点赚头。你不是要我们安度幸福的晚年嘛!我这样度最幸福了!比在敬老院享清福还幸福。

镇长一直没打断他的话,笑眯眯地听二祥说,二祥说完眼巴巴地看着他答复,他才说,要是敬老院的老人攀比怎么办?二祥一听就有些急,两手顿时就有些没处安放,二祥一按胸脯,立即就想到胸脯里的宝。他一边掏一边说,镇长,他们攀比不了的,我是复员军人,你看我有复员证,我抗美援朝还丢过一截手指。二祥伸出手指给镇长看。我还活捉了一个美国鬼子,还立过功,这是我的功勋章。二祥一边说一边把身上带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到镇长的写字台上。镇长看着二祥,看着二祥拿出的这些东西,又和善地笑了。

镇长笑过之后,没再问二祥话,二祥却嘻着嘴等着镇长的话。镇长没再说话,拿起了电话,拨了工商管理所所长的电话。二祥听镇长跟所长说,你给那个汪二祥办个香烟摊照。二祥听出镇长的话不是商量,是命令,过去在部队,首长跟部下交待任务也是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你去把那座桥炸了!你去把那个岗拔掉!部下就风似地去炸,去拔,哪怕是死也一点不含糊。这一回镇长为了二祥也说了这样的话,二祥听了,心里高兴得抖。好像所长在电话里跟镇长在说啥,是讨价还价?不过镇长还是和善地笑着,没有皱眉头,也没有发火。要是部队的首长早皱了眉头,早发了火部队还是部队。二祥心里焦急地听着,心里话,这所长不是个好部下,镇长都这样说了,他还在电话上啰嗦,镇长真有耐心,居然还是和善地笑着听,任他没完没了地说。镇长听到后来,还是开了口,镇长说,他是荣誉军人,受过伤,立过功,没有人好攀比。镇长说完就放下了电话。二祥激动得恨不能给镇长磕头。二祥说,镇长,你真是个大好人,都说你能当大官。镇长只是笑笑,让二祥去工商管理所找所长。

二祥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会这样顺利,二祥这辈子还没碰到过这样的好事。出了镇政府,二祥还在琢磨,镇长为啥这般痛快地帮了这个忙,是因了行舟的关系,还是因了他是荣誉军人,还是因了他说得在理,还是因了镇长敬老。想来想去,二祥一喜,骂自家傻,不就是因了这些嘛!别人哪个有我这些呢!他傻呵呵地拍自己的脑门,发觉烟还在自己手里捏着。嗨,不该留倒留下了,该留反倒没留下。

二祥不敢耽搁,转身又上了工商管理所。

“二祥啊,你神通广大哟!还搬出了镇长!”

二祥走进所长办公室,还没开口,所长就先绐了他当头一棒。二祥知他心里不舒坦,啥也别说,赶紧上烟。所长接了烟,二祥忙又给他点着。二祥一边给所长点烟一边又庆幸,幸亏没把烟剩镇长那里,要不这回准抓瞎,连下墙头的梯子都没有,这样倒是又节省了一盒烟。二祥一看所长那神气,这回不比上回,二祥已经有镇长的那些话在心里垫了底,所长再恨他也不像上回那么害怕,那样无着靠。二祥点完烟,往后撤步,心里多绕了一道弯。他看着所长吐烟,神秘地说,所长,你真不晓得我和镇长的关系?

所长眯起眼看着二祥,等二祥的下文,二祥却把话收住了。所长把眼睛收起来眨了眨,想说点啥,却没说。

二祥乘机说:“所长,我几时领照呢?”

所长把自己从思考中拉出来,又恢复了他的老样子:“饭呢,只能一口一口地吃;路呢,只好一脚一脚地走,镇长说了,可事情也只能一步一步地办。你回去先写个申请,让敬老院的领导批个意见。”

“所长,让村里批行不行?敬老院批,要是让别人晓得了乘机起哄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吗?”

所长略一思考:“村里枇也行,批了送到我这里,我们再统一研究,拿出意见后,再向镇政府写出报告,交镇政府开会审批,审批同意之后,我们再给你办照。”

“所长,要几日?”

“几日?也许几月。”

“所长,能不能简单一些?”

“简单不了,镇长家办也得走这么个程序。”

二祥跟人賒了一条“红塔山”先跑到三富那里,缠着三富给他写了申请,再拿着申请回到村里,找着曹德刚,给了三盒“红塔山”说了一大堆软话,曹德刚才给批了同意两个字,盖了村民委员会的章。二祥算算,曹德刚这小子也够黑的,两个字值三块九角,一个字一块九角五啊。他一天写一百个字就用不着办工厂了。

二祥把申请送到所长手里,又按所长的要求去照相馆照了快相,不敢耽搁,第二天取了相片立即送给了所长。所长让二祥耐心等。二祥耐不下心,一日一趟跑工商管理所去问信,半个月过去了,说镇政府还没有开会。二祥的嘴角一边燎起一个大水泡。想再找镇长,又觉得不好太惹所长,县官不如现管,就是办了执照,以后还是要归他管,惹僵了没好处。二祥心里堵,又没人可吐。

“二祥!狗日的这些日子你做啥啦?怎么老不见?”二祥心里闷闷不乐,忘了绕路,走到了一只眼的店门口,让一只眼看到了。二祥没法再躲,拐进了一只眼的小店。

“看你的脸色难看的,病啦?”

一只眼一关心,二祥的心就软了,本来瞒着他做事就觉得对不住他,他再一热心,二祥心里的愁就藏不住跑了出来,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全都倒给了一只眼。一只眼听了,不认识地看着二祥。

一只眼绕出拒台,递给二祥一支烟,一副体恤的脸面,一腔关切的热情:“二祥,这么大年纪了,你就省点精神吧,执照不是那么好办的,你要是真缺钱花,觉得闲着难受,就到我这里来帮我,还办啥照呢!我一月给你二百,也不用你操啥心,给我站站柜台,你要有事,打个招呼,愿站几日就几日,站一日我给你一日的钱。”

二祥没吱声,坐一会儿就走了。走出小店,二样的心里又多了件事,他又欠了一只眼啥似的。

“二祥!丢钱包啦?”

鬼使神差,二祥走到了酱油盘韩秋月的菜摊前。或许他真想找她说说话。二祥就直接走到她的摊位里面。韩秋月拿给他一只小凳。

“哭丧着脸,啥事这般愁?”

二祥把自己的事一五一十细细地说给韩秋月听,韩秋月听二祥说完,忍不住笑了。

“说你呆,你真呆,这是啥年月了,靠镇长一句话就能办成事?没烟酒,怎么能研究呢?我们这小菜场,规定不要照,可他们立了个规矩,要办地盘证,不说办证要烧香,哪年哪月也断不了要进贡。你别发呆,听我的话,立即去给所长烧烧香。要弄就自家弄,别跟一只眼缠一起,他这种人,还是离远一点好。酱油里掺水,秤盘里扣两,他卖的火柴都不满盒,这种缺德的事他都做得出来,跟他在一起没有好。

“我不是没想到,只是鼻子上的肉拉不到嘴里吃呀!送礼哪来钱呀。”

韩秋月从裤腰带上的钱包里抠出三张一百元塞到二祥手里:“买点实在的有用的东西,咬咬牙,办下照,多吃点苦,赚了再还我。”

二祥捏着钱为难地坐在那里“这么多钱,啥时能赚回来了?”

“赚不回来就先别还。”

“我也不晓得买啥好,还是你陪我一起去买吧。”

“哪你就在这坐会,收了摊我跟你去买。”

二祥按韩秋月的吩咐,踏着黑摸到所长的家,所长一家刚好吃完夜饭。时间也是韩秋月帮他选的。二祥低着头进门,低着头叫了一声所长,怕见人似的把那兜东西放茶几旁。所长立即就变了脸,二祥没抬头看,他是从所长说话的口气里听出来的。他训二祥搞啥名堂,受老人的礼,这不是想叫他犯错误嘛!二祥吓得更不敢抬头,他只好在心里埋怨韩秋月,女人还是头发长,见识短,堂堂的共产党干部,怎么会坑他这样的老农民呢,再说又是镇长发了话的。二祥还没把韩秋月埋怨完,所长已开始赶二祥,他像赶苍绳蚊子一样把二祥赶出家门,把二祥赶出了门,他还站在门口高声训了二祥两句,说以后要是提东西来,我就不让你进门。二祥被所长赶得懵了头。二祥在院子外回过魂来,甚觉奇怪。所长把他训了,也把他赶出了家门,却没有把那包东西给二祥。二祥站在院子外好一阵思量,他是忘了?还是故意?二祥当然不能回去问他,更不能再去把那包东西拿回来,尽管里面都是西洋参片和燕窝,二祥从来都没尝过。二祥一肚子窝囊,没见过这种人,收了人的东西还训人,也不怕吃了屙血。

二祥回去告诉韩秋月,韩秋月笑了,说二祥真是傻,东西没退给你就好了,你等着听信吧,不要再去找他。二祥似信非信。

二祥在企盼中熬过了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中他做了许多梦,一会儿做梦所长给他送执照来了,等所长走了,一看是一张白纸;一会儿做梦所长又训他,一边训他一边扔给他一张纸,让二祥写检查”二祥捡起那张纸,原来是烟摊执照,二祥喜出望外,高兴得从桥上掉到河里,吓出一身冷汗。

二祥瘦了一壳,他有些灰心,费了这么多心思,花了这么多钱,事情却没办成,想想这日子真没意思。二祥依旧到一只眼店里闲坐,听人讲空话嚼白蛆。一只眼见二祥没办下照来,也不再提让二祥帮站柜台的事,只当从来没跟二祥说过这事,二样故意把心事放到脸上让一只眼看,一只眼看到了也只当没看到,就是不再提那件事。二祥心里更是冷冷的,真是人情淡如水,几十年的交情,一钱不值,连点关照都没有,还算啥朋友。二祥坐在一只眼店里没了以往的心情,可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沈姨早死了,要是沈姨还活着,二祥就不会这样。二祥立即陷在对沈姨的怀念之中,念到伤心处,二祥竟无缘无故地哭。二祥一哭,让一只眼和店里讲空话的人好生奇怪。一只眼问二祥是怎么啦?谁欺负你啦?一只眼不问则已,一问,二祥就更伤心,哭得也更厉害。

一只眼店里正乱着,所长来了。所长进了店,见二祥在哭,所长却笑了,而且是哈哈大笑。所长说,二祥你还哭,笑还来不及呢!你还不请客?说着就把二祥日盼夜想的烟摊执照给了二样。二祥接过执照,揉一下泪眼看,黾面是自己的相片,二祥接着又淌眼泪。一只眼说,狗日的,没办下执照你哭,如今拿到了执照,你还哭!二祥用手掌擦着泪说,我是高兴的。

二祥再在高镇街头露面日月换了新天。一身崭新的深蓝色中式衣裤,这是过年的时候盈盈送给他的,一直舍不得穿,如今当商贩了,要干净些,他穿上了新衣。面一只有四个轱辘的扁木箱,木箱的盖打开来,可作摆香烟的货架。这是他请村上的小木匠帮他设计制作的。二祥到供销社逬了货。本钱不大,他只好少进勤添。二祥做得很拼命,他不在一处固定位置,他跟着人走,哪里人多就推到哪里卖。每有人买一盒烟,他心里就一阵热乎。一天下来,他的心里一直热乎乎的。到日头偏西,二祥觉得衣服口袋里有些鼓。二祥一边卖烟,一边就慢慢理钱。二祥点钱的手顫抖起来,他收回来三百多块。他抿着嘴一点一点算,扣掉没有卖出去的烟,扣掉进货的本,他赚了五十一块!一天就赚五十一块,十天就五百多块,一个月就赚一千多块。二祥高兴得两排牙根都露在外面。但他没有把这个高兴告诉别人。他晓得,人的眼皮比蛋皮薄,让人晓得了会眼红的。

二祥喜气洋洋地把香烟生意做下去。这一辈子,他从来没这么惬意过,啥事也比不上赚钱更让人开心,他觉着自己年轻了,终日有使不完的劲。

一日,二祥正想收摊吃中午饭。韩秋月提着一个新饭盒笑眯眯地朝二祥走来。

“祥子。”声音脆脆的还挺嫩。

祥子?二祥听她这样叫他,心里一惊。这个世上只有云梦这么叫过他,别人没有谁这样叫他,都叫他二祥。过去她见他,面不骂他就算是好事,髙兴了至多叫他个二祥今日她叫他祥子,新鲜。

“我把饭给你带来了。以后我每日带两份。菜场那里可以蒸饭,趁热快吃。”韩秋月放下饭盒就走了。

二祥朝韩秋月的背影盯了一会儿,她走路脚下还这么水上漂一样轻。二祥弄不明白她为啥要给他带饭。想不出,他就吃饭。吃着吃着,他吃到了她在饭里给他埋下的鸡蛋。二祥又不明白,她为啥要待他好,过去她待他并不怎么好。

二祥还是日日摆烟摊,韩秋月仍是日日给二祥带饭,无论天好天坏,从不耽误。

一日,韩秋月给二祥送来饭后,没像往常那样立时就走,而是拿过二祥的小板凳坐了下来。二祥吃着她送来的饭,她就说,咱该打算打算了。二祥惊疑地问,咱?她说,是哬,是咱。你想想,咱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这把年纪过吗?要我说,咱干脆合一块过吧。你就在这里摆烟摊,买辆三轮车,重做一个大一点的箱子,你来回骑着也省力。多添一些品种,生意做大点。我呢,上昼还卖菜,中昼回去做饭,给你送饭,下昼就陪你一起卖烟。生意好了赚了钱,咱也在镇上租间屋,正儿八经开个店,咱就住镇上不回去了,这日子多好。二祥停止咀噃,问韩秋月,你是说咱们两个合一块过?韩秋月点点头说,是这话,这也不是啥新鲜事,敬老院里不是配了三四对了嘛。老伴老伴,就是老了才伴。要怕人说,咱就去登个记,要不在乎,怎么都行。二祥说,我一个人过惯了,两个人过怕反倒不习惯了。韩秋月说,你就别耍心眼子了,我还不晓得你那几节肠子,我告诉你,我也是看你这两年活得像个人祥了才有了这心思。放心点,你亏不了,我也不是希图你有了几个钱,这些年我存一点钱,就是现在躺着吃,我也用不着到敬老院去养老。我图啥?我图的是老了有个伴。要说的我都说了,你想想吧。你要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你,人总是有的。

二祥没接受韩秋月的建议。他没当面给她回话,心里是这么想的。他没有说,韩秋月却明白他的主意。她仍日日给他送饭,要是同意,他早跟她说了。这种事不用明说,看看脸面就晓得,何况韩秋月是个精明的人。

二祥并不是真的不喜欢韩秋月。无论人的模样,过日子,料理家务,做生意都是把强手。踉她一起过,日子差不了。二祥不愿接受的是这些年她一直那样对他。那年他汀了几年光棍了,又让他眼睁睁地看到她踉大吉做那事,他实在忍受不住才开的口。可她压根就没把他正经当人。更气人的是,他让春林正经做媒,不答应也就罢了,反背后龌龊他,还当着春林的面说喜欢他。后来求她教生豆芽,她也是半斤放在四两上翘,不当正经一回事。如今年纪大了,早死了那份心,反倒主动贴上来,他不喜欢这种做派。

四贵依旧贩鱼卖鱼。那件事发生以后,四贵后悔了一阵,自觉这事做得太过分,不光玩弄了侯桂枝的感情,也伤害了家人。对不住菜花,对不住跃进,对不住女儿,也对不住许茂法,更对不住侯桂枝。菜花的馱默忍受,忍辱负重更让四贵良心发现,他反过来对菜花真心实意重活累活都不让菜花干,远处送鱼也不让菜花去。四贵埋头鱼生意,不再在村里招招摇摇,叽叽喳喳,也再没有见侯桂枝的面。他原以为许茂法会不罢休,没想到许茂法一点也没声张,这样更让他不好意思,他一直尽力回避。

韩秋月和二祥的事,一件都没能逃过四贵的眼睛。要在过去,四贵把这事早飞扬得满街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四贵看出,二祥对这事有些冷,要在过去,他也早直接去说他了。如今他变了,心细了,他想,他去管,二祥不会服,也不会听他的话,应该找二祥最信得过的人去说。四贵想到了跃进,想到了盈盈,要是跃迸和盈盈去劝他,小辈关心长辈,会让二祥感动,二祥也最喜欢这两个孩子。四贵还想到了春林和菊芬大嫂,二祥也会听他们的话。这事要是办成了,二祥真要能跟韩秋月一起过,他这辈子也就算真正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四贵只告诉了菜花,菜花觉得有理。跃进出差没回来,四贵打算先让春林和菊芬大嫂出面,然后再让跃进和盈盈加把火,事情就准能办成二祥蹚开地盘后,不再流动售货,他在高镇桥头的路口,一只眼小店的斜对面的一个好市口固定下来,他每天的销售额也慢慢地稳定下来。

二祥闷着头在摊位后数钱,有小孩子在摊前叫二公公,二祥先把钱揣到衣袋里,然后再抬起头,是菊芬大嫂领着盈盈的儿子来到跟前。二祥赶紧把板凳给菊芬坐,自己跑过大街,到一只眼店里买了一包“旺旺”饼干给外孙,懂事的小外孙立即说谢谢二公公。二祥问菊芬怎会有空到街上来的。菊芬说,来给外孙剃头,顺便来看看你。

“她叔啊,秋月的事多好啊,你怎不愿意呢?”

“谁跟你说的?”二祥有些不好意思。

“她四叔跟我说的,秋月每天给你带饭,他都看到了,他看秋月总是闷闷不乐的,他问了秋月,秋月跟她四叔说,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你这是怎想的呢?”

“都这把年纪了,出这洋相,不让人笑话嘛!”

“这是啥话。如今是啥年代了,你还这么封建,电视上没有看?这叫黄昏恋,你才五十多岁,老啥呢?十月里还有个小阳春呢。这一辈子你也苦够了,过去是没那条件,咱也不说了,如今有这条件,人家又挺主动,再说秋月这样的人,上哪去找呢?在一个村都几十年了,知根知底知心知性的,年轻时是做过一些糊涂事,可这二十多年了,人家哪里不规矩啦?有嘴又有手,能说能干能过日子,老来有这么个伴有多好啊。你哥这老东西都说好呢!”

“是吗?他也说好?”

“不信你去问他呀。他还给你们卜了一卦呢。”

“那卦怎样?”

“我不懂那东西,只记得他说,那卦叫小过,专门是讲过度和收敛的道理。他说消极方面,过度一点不要紧;积极方面,不好过度,好高骛远,不自量力,会给自己招来灾祸。还说刚与柔,要适当节制,即便是正义的,也不好过度固执,处置过当,反会造成伤害。”

二祥听菊芬说了半天,懵懵懂懂,似懂非懂,说:“我不懂啥叫过度不过度的。”

“我是想,你准是嫌秋月过去的那些事,就算你是对的,她是错的,那你也不好过分固执,过分了反会出事。你想想,秋月不比许茂法那侯桂枝好?疯婆子似的没知没识,人家许茂法还当宝贝一样。咋晚我跟盈盈说,盈盈说她还要来劝你呢!”

“盈盈也说好?”

“你等着她来找你吧。”

二祥的嘴就嘻开来了,傻呵呵地拿手摸后脑勺。

“盈盈说,她今年打算要给你做六十大寿呢!”

“给我做寿?”

“是啊,你正好五十九虚岁了,规矩是做九不做十,你无儿无女,她是你侄女,她不给你做寿谁给你做呢?她已经联络了雯雯,还联络了行舟的妹妹、跃进的妹妹,她们都很赞成,说你是她们的长辈,她们理当要尽当侄女的责任。”二祥喜得哭了,他今日才感到,他真幸福,他还有这么多侄儿侄女。

“你别再苦熬自己了,后半辈子也该享点清福。给人家秋月一句话,到时候还是让春林做媒,把家里粉刷粉刷,好好热闹热闹。”

二祥就只是笑,不开口。

“你别光高兴啊,给我句话,我去踉秋月说。”

二祥摸着后脑勺说:“你就做主呗。”

菊芬领着外孙离开二样,一只眼走出店门,踅了过来。

“二祥,生意不错吧?”

“也就挣两个零花钱。”自从摆了摊,二样再没上一只眼的小店坐。一来是没工夫,二来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他,说到底,他总要抢走他一些生意。

一只眼蹲到二祥的身边,声音很细地跟二祥说:“有人给我从南边厂子里梢来一些云烟,便宜,对折给的货,我一分钱都不赚你的,给你几条。”

二祥不信地扭头看着一只眼。

“这样看我做啥?我这人就是贱,人家忘了我,我却忘不了人家,说到底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一只眼匀给二祥五条烟,三四日就出了手,多赚了一百多,二祥更觉欠了一只眼的情。一只眼却又匀给二祥五条。

韩秋月给二祥送饭,二祥在收摊。二祥说下昼有场书要听。韩秋月不以为然,说别收,拉到我那里去我捎带着一起摆。二祥的眼睛在韩秋月脸上呆了一会儿。韩秋月说,看啥,老了,没有人要了。二祥笑笑,说菊芬大嫂没跟你说?韩秋月说,说啥?又不是不认识,有话自己不能说,还要别人转。二祥傻笑着说,管他谁说呢,晓得了不就行了,现在也没工夫,等有空了,把房子粉刷粉刷,把事情办了不就行了。韩秋月说,啥有空没空的,刷房子也用不着你自己去刷,找泥水匠,说好钱,让他弄人去刷不就行了。二样的嘴嘻得更大了,悄声跟韩秋月说,这么急哬。韩秋月在二祥背上拍了一巴掌。二祥说,这么厉害啊,还没过门就打我。韩秋月挖了二祥一眼,说别讲空话了,怏把摊送过去,耽误听书可别怪我。二样这才赶紧拉起车子走。一边走着,韩秋月一边说,那我就找人刷房啦?刷我的还是刷你的啊?二祥说,当然是刷我的呀!韩秋月说,我料到你这小心眼,怕人说倒插门是吧?其实我的房子比你的好,也大。二祥说,你的房子姓张,我的房子才姓汪。

二祥听书回来,韩秋月的脸拉着挺难看。二祥心里话,还没合到一起过,就管得这么紧。

“你从谁手里进的假烟?”韩秋月一脸正色细着声问。

二祥一惊:“假烟?没有啊!一只眼匀了我几条烟。”

“我早就叫你少跟这种人搅在一起,刚才有人找来了,拿了五包‘红塔山”说是假烟,要换。做生意讲的是名誉,名誉坏了,就没人来买你的东西。咱賺钱要堂堂正正地赚,再说,这种事要是让人查着了,吃不了兜着走。”

二祥的额头上出了汗。这辈子再穷也没有做过坑蒙拐鳊的事。人不能没有良心,如今政府对百姓这么好,百姓也得跟政府一条心。再说自己的照是镇长批的,镇长调到市里当了副市长,更不能做对不住他的事,要做这种坑人的缺德事,连祖宗都对不住。

隔了两日,一只眼又来找二祥。问他怎不到他那里拿烟。二祥说上次的烟是假货。一只眼笑了,说:“假的怕啥,又不是咱制的,如今啥东西不假,假酒、假药、假钱、假公司、假记者、假书记、假佛子、假文章、假典型,连他妈女人的奶子屁股都是假的,红头文件都有假呢!你还呆头鹅似地讲良心讲道德,谁跟你讲良心讲道德?”

二祥说:“我这把年纪了,也不想发大财,挣几个够花就满足了,这样的事我不想做,我劝你也别做。”

—只眼哼了一声,上了别的摊。

过了吃饭的钟点,韩秋月没送饭来。早晨她是跟他说,泥水匠今日来鰂房子,包工包料,用不着她当小工。二祥的肚子真饿了,就拉起车到菜场找她。菜场也不见她,说她上昼就没来。这家伙在家监工了。二祥就在面店吃了两碗面。

二祥在面店吃面的时候,韩秋月正躺在自家床上淌眼泪。

吃过早饭,韩秋月正领着泥水匠在二祥家里看房子,她那个从来不管她死活的女儿来找她。女儿板着棺材板似的一副面孔,见面没等韩秋月开口,当着泥水匠的面劈脸就使嗓门吼:“你拿镜子照照自己,这把年纪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老了反倒熬不住了!你还让我们在这村子上活吗?”

韩秋月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嘴唇都紫了。菊芬闻声立即赶来,见韩秋月女儿像婆婆管儿媳一样训斥自己的娘,这个一辈子温吞水的人也忍不住了。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娘呢!她吃辛吃苦把你养大,给你找了人家,你管过她的死活吗?红卫兵拿她去游街,你不来安慰她,反报她断绝关系,还不许自己的孩子叫她一声舅婆。这些年了,她病也好,痛也好,苦也好,冷也好,热也好,你只当没有她这个娘。今日她老了,找个老伴相依相靠,犯着你啥啦,又碍着你啥啦?你要说出这样不中听的话?你怕她牵连,跟錐划清界限,我也没见你进步到矚里,你的儿女也没见一个考上大学当上啥官呀!”

连大吉都放下了他的《易经》走出了屋,他没想到这个一辈子温顺得像只小猶一样的老伴,今日会有这等威风。她的一顿控诉,把韩秋月女儿说得哑口无言。

大吉没有发火,平心静气地对韩秋月的女儿说:“不敬荨长,乱了纲常;猫狗尚且护家,何况人呢?连自己的亲娘箨不顾,连猫狗都不如。”

村上的邻居都闻声赶来,你一句我一言,说得韩秋月女儿无言以对。

韩秋月终于从痛苦中挣扎出来,她愤怒地盯着女儿说:“你给我滚!我没生过你这么个女儿!你也没有我这个娘!”韩秋月女儿也没示弱,她说“好,我不是你生的,你也不配做我的娘,你也不是张家的人!那房子是张家的,是我的!你明天就给我倒出来,你休想拿走一样东西!”说完地扭过身子就走。

村上的邻居们朝着韩秋月女儿的后背指指点点,有的说没见过这样不懂孝道的人,有的说自己也有儿女在,今后看儿女怎么待她;有的说这种人不会有好报。

韩秋月见到二祥,一肚子委屈泛上心头,鼻子一酸泪珠子断线的珍珠一般一颗一颗往下滚。二祥有些慌,男女间感情上的事他很生疏,他不晓得如何是好。伴着鼻涕和眼泪,韩秋月把女儿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二祥。二祥很生气,很为韩秋月不平,可他先想到的不是安慰韩秋月,倒是着急他们的事。

“你害怕她啦?”

“我怕她啥?”

“哪咱们的事怎么办呢?”

韩秋月不满地抬起头看着二祥,反问二祥:“你说呢?”二祥十分用心又十分认真地想了想,说:“房子给她,张家的东西咱啥都不要!”

二祥的话让韩秋月满意,这呆子说的是真话,他要她,可以不要一切财产。韩秋月说:“凭啥都给她,还轮不着她做主,这家是我的。你那里今日在刷房子,床铺都挪开了,不好住了,今夜你就住这里,看她能怎么样!”

韩秋月跟泥水匠把屋子重新作了规划,把灶间和房间的位置作了调整,灶间往前提,房间推到后面,墙头都扒开了。

二祥和韩秋月经过数十年的波折,有情人终成眷属。长久的渴望,遥远的等待,一片久旱的沃土喜降春雨,一头困缚的猛兽挣脱羁绊。十月里小阳春,情意浓浓;夕阳红彩霞飞,无限风光。一阵阵狂风席卷大地,一个个洪峰奔泻千里。地老大黄,海枯石烂,烦恼忧愁,统统被抛到九霄云外,天地间只剩下他们的温情和细语。

二祥依旧在桥头下摆烟摊,韩秋月依旧在菜场卖豆芽。

二祥发觉一只眼和一些烟摊已不大上供销社进货,都自家私下里找门路进货。一日,一只眼叼着“大中华”踱到二祥的摊位前,阴阳怪气地说,二祥,发了吧?你这样的良民,镇政府也该让你当个模范啥的。模范当不成,钱又赚不多,不是白正经嘛!想赚钱就找我;货有的是。

二祥的嘴又噘成个鸡屁股。看着别人大把大把地捞黑钱,居然也没有人管,眼里馋,心里气。不过他还是憋着气没上一只眼那里去拿烟。

一日清早,二祥刚铺开摊,所长带着一帮人,一挥手,众人散开封住了街中的店铺,那气势让二祥想起破四旧抄家。二祥问旁边的小摊这是做啥,旁边人告诉他是“打假”。二祥不甚明了,问啥叫“打假”。旁边就告诉他是搜假货。二祥心里就一抖,因为他卖过一只眼给的假烟。二祥看着所长领着人进了一只眼的店,心里又不免暗暗窃喜。人民政府的天下,怎能让你们这种不法分子横行霸道。二祥撇下烟摊不顾,跑过去看一只眼的热闹。没承想一只眼却像迎贵宾一样谈笑风生,居然啥也没查出来。二祥甚觉奇怪,那些假烟就放在柜台后的箱子里,怎么会查不到!二祥心里空落落的好纳闷。

检查的人忙了一阵,一个个两手空空地走了。一只眼和那些摊上的人一阵哄笑,二祥心口堵了个东西。

下昼,全镇的个体小店和捧販集中在镇政府的小礼堂开会,镇上的头头脑脑也中央似的坐在台上,台上还坐着几个没见过的官,说是市里来的大官。所长先做报告,说今日的突击检查收获很大,虽然没有查出一盒假烟,一瓶候酒,但证明了一点,我们高镇的商业经营作风是好的……

二祥听着所长的话,心里更是堵得难受,说话跟放屁一样。二祥闭上眼不想听。不一会,二祥又睁大了眼。所长的话不由得他不听。

所长说:“但是,今日没有查到假货,不等于说我们高镇就没有卖假烟假酒的,也不等于说我们高镇就没有地黑道。没有查到假货,或许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有了防备。我在这里给大家提个醒,我们已经收到不少举报信,举报有的烟摊卖假烟,有名有姓。我在这里就不点名了,我想给这种人一个机会,我要看他的自觉。我可以告诉大家,自觉认错和别人检举、组织查实性质是绝对不同的,处理的政策也是不一样的,希望这些人不要抱侥幸心……”

二祥觉得所长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看得他不敢抬头看他。

二祥从会场出来,心里沉甸甸的。

二祥的晚饭没吃出味来,心里挂着那件事。二祥顛儿顛儿摸黑敲了韩秋月的门。韩秋月开门见是二祥,心里甚喜,嘴上却说,不是看好日子了吗,这么点日子就等不及啦。

二祥闷闷地进了屋。韩秋月看他脸色不对,问,又愁啥呢?二祥说,我想去坦白。韩秋月说,坦白啥?二祥说,卖観熵的事。韩秋月说,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啥?二祥说,有人举了报。韩秋月说,举你啦?二祥说,不晓得,可所长在台上一直拿眼睛盯着我,他的话一句一句都是说给我听的。不坦白,査着要严办。韩秋月说,别人呢?二祥说,别人咱管不着,咱卖的烟有人来退过。过去上头的政策条文,踉咱老百姓不那么一心,抗就抗了;如今上头跟咱老百姓想到了一处,想发家,政府就让你发,想赚钱,政府就让你嫌,嫌钱还成了光荣事,日子一日比一日好。有了这好光景,才有了咱的好日子,咱再要是跟政府二心就对不住天地良心。政府打假,也是为咱百姓想,咱有错不说,就太不规矩了。

韩秋月说,是这道理,做生意嫌钱,该本本分分地嫌。说了也好,省得心里老不赌实,反正当时你也不晓得,是一只釅匀给你的,晓得后,咱也没有要。

第二日,二祥上了工商管理所。所长在会议室,屋里有不少人。二祥想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也用不着怕人。二祥就直不愣登走进了会议室,进了门,二祥也没打招呼,也没等别人问他,进门他就说:“所长,我卖过十条假烟,后来再没卖,我坦白,我对不住老镇长,对不住政府,也对不住你,是你帮我办的这个执照。”

让二祥奇怪的是,所长听了二祥的坦白,没有高兴,也没有表扬二样,却僵在禪里,好一会儿才说,你先回去,我们晓得了,现在有事,等会儿,我们再找你。

二祥偏退着出了门,跟出来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对着二祥的耳朵,小着声却是咬牙切齿地说,你犯神经啊!二祥让他调晕了头,不晓得他的话是啥意思。小伙子说,市工商局的领导在,你说啥!二祥更觉怪,说,工商局的领导在,说了不是更好嘛,你们让我自觉认错,让我坦白,我认了错,坦了白,有啥不好呢?小伙子说,你懂个屁!

二祥纳闷一天,他怎么也想不通,他究竟说错了啥。日头在西天还有一竹竿高,二祥收摊准备回家,工商所的小伙子来了。小伙子说所长叫他去。二祥跟着小伙子上了工商所。

所长很客气地让二祥坐。二祥坐下后,所长抽着烟,抽的是“金南京”这里的官都抽“金南京”。所长一边抽着烟一边说话,所长抽烟一点都不耽误说话,他会一边吐着烟一边说着话。所长先表扬了二祥,说他主动坦白,听政府的话,支持他们工商所的工作,精神可嘉,是高镇的文明居民。二祥嘻得咧开了嘴,嘴一嘻没收住,口水又从嘻开的牙缝里往下注了一条。他一边嘻着一边用眼瞅工商所的小伙子,他用眼睛跟小伙子说,你狗日的还骂我,还是所长的水平高,要不他当所长,你只能当跑腿呢,小子,跟所长学着点,老百姓做的好事,怎么还会是坏事呢!

所长表扬完二祥,含着微笑,亲切地问二祥一个必须要问的问题。所长问,你卖的假烟是从哪里弄来的?

所长依旧微笑着等待二祥回答他的问题,这个简单的问题却难住了二祥。二祥不想说出一只眼,一只眼帮过他,在他店里歇过二十来年脚,在他那里避过风雨日晒,在他那里消磨过时光,享受过欢笑,说出他来,不仗义。于是二祥就推说时间长了,记不起是谁给的了。所长微笑着说,要是想不起来,今夜就不要回家了,在这里好好想,想起来了再回去。二祥觉得屈,踉所长说,做了错事,说了不就行了,再说这也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我也没有再做。不比我回家,不是关押我嘛!工商所还关押人啊!所长还是微笑着说,这不叫关押,是帮你认识问题,现在不是我跟你过不去,而是你跟我过不去。你卖了假烟,是你自家当着市里的领导的面说的,没人逼你吧?你要是单跟我说了,这好办,我晓得了就算了。可你是当着市里工商局的领导的面说的,这我就没咒念了,想帮你也帮不了。你说的这事已经在市里挂了号,挂了号的事是一定要查清的。你要是不说,我怎么向局里领导汇报?事情叫他们晓得了,我汇报不出来,这就成了我的问题,他们给我扣上顶包庇勾结的帽子一点不过分。我现在只好求你,求你帮帮我的忙,告诉我假烟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说出来你就回家困觉,我也回家困觉,你以为我愿意熬夜啊,我有毛病啊!

二祥在工商所为了难,韩秋月在家也为了难。

韩秋月正吃着夜饭,女儿领着女婿还有外孙女满脸春风地进了门。进门娘、舅婆一连声叫,那个亲热让韩秋月莫名其妙,她弄不明白他们是因为啥。女婿提着蜂王精和人参精等滋补品,进门一边往桌上摆一边说:

“娘,这些年是我们做女儿女婿的不懂事,我们没有对你尽当晚辈的责任,没有关心你,让你一个人清苦了这么多年。我们错了,今日是来给你赔罪的,你老人家一定要原谅我们,你要是不原谅,我们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女婿的话说得韩秋月心里一阵一阵热,鼻子却一阵一阵酸。接着外孙女开了口。

“舅婆,从今以后,我来给舅婆做伴,我每天过来陪你困,侍候你。我最爱吃舅婆你做的菜了,青鱼氽粉丝、青豆炖黄雀,我都不晓得啥时候吃过的了,可那味道我一想起来就流口水。”

外孙女的话让韩秋月一口饭也吃不下了,她恨不能把外孙女搂到怀里,她都记不得啥时候搂过她了。接着女儿才开□。

“娘,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你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鬼摸了头似的,那回游街后,我怕你影响孩子出息,就绝了情,跟你划清界限。没想那是瞎搞,是害人,划清了界限,孩子也没能考上大学,也没能当上兵,反让你受了这么多年苦,都是我的错。娘,你就原谅女儿这一回吧。”说着女儿就哭了起来。

女儿一哭,韩秋月这心里就乱了,看他们三个情真意切的,韩秋月这心里的坚冰就溶化了,她一下把女儿搂到怀里,眼泪就跟女儿流到了一起。韩秋月一边流泪一边说:“娘一直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会这么绝情,我就你这么个孩子,我这一辈子离了你们,我去靠谁啊。”

女婿说:“你就靠我们吧,我们会侍候你一辈子的。”女婿把一兜补品都摆到桌子上,“娘,这些东西,你先补着,吃完了,我们再买。”

韩秋月说:“我的身子好着呢,用不着补,这些东西用不着买,你们心上能有我,我就知足了。”

“舅婆,我每夫都来陪你,你就不会孤单了。”

“好,你来了我就给你做好吃的。”

一家人喜气洋洋地落了坐。有了这气氛,说话也就接近了实质。

“娘,那天是我不好,后来他们也都说我,说我太自私,你守了这么多年清苦,真苦了你了,就算年纪大点,也是有权利享受幸福的。不过呢,二祥这个人不值得要,他不会过日子,一辈子潦倒,做啥事都做不成,我让他们寻访着,真要碰上好的,我们给你找一个。要找就找好的。娘,二祥就算了吧,韩秋月一下就沉下了脸,原来他们还是为这事而来,只是变了一个法。

“舅婆,村上的人说得难听呢,我听了都脸红,说这么大年纪,重外孙都好有了,还找对象,也不怕丢脸。舅婆,我们对你好还不行吗?你不要再嫁了。”

韩秋月算完全明白了,他们排练得很不错,听到这里,她心里就有了底。

“这件事,你们就不要操心了,我自己心里有数,我这是正经嫁男人,我不是偷男人,我们已经到镇上登了记,侄儿侄女们把日子都选好了。谁也没像你们这样,他们还要给二祥做寿呢,结婚和做寿一起办。”

女儿呼地站了起来,口气一下变了:“侔脸皮真能厚到这种程度,真还有脸到镇上登记!这么多年都过来,你有啥不能过的?”

韩秋月没跟女儿急,她还是平心静气地说“这些年,你管过我啥?我躺在床上发烧,你来看过我吗?过年过节,人家一家热热闹闹,你们来给我拜过年吗?田里的稻子,我割了挑不上来,你们来帮过我吗?我年纪一年一年在考,我的身子已没有那么好了,我要找个伴。真要像你们这,我只怕死了烂在床上都没人晓得。我嫁人,到底碍着你们啥啦?你们认我这个娘就认,不认就拉倒,这么些年过来了,我也无所谓了。就当我没生养,白挺十个月肚子,白痛了一回,白淌了那么多血。”

说也巧,正在这时,盈盈找到了门上。盈盈听到了韩秋月说的话,再看屋里这气氛,一切都明白了。

盈盈笑盈盈地说:“这是做啥呢?我们年轻人不能太自私,老年人也有追求婚姻和爱情的权利,何况他们都还不算老。婶和叔叔在一个村上住了几十年,大家知根知底的,他们成一家一块儿安度晚年,多好的事。敬老院里老年人结婚,咱们市里的电视台都来报道,咱镇长和书记都去参加婚礼,多喜庆的事,电视上放你们没有看?好多子女,都在主动给自己的单身父母找老伴,你们却还在反对,这跟时代太不合拍了。丫头,你小小年纪,怎么也这么封建?”

小丫头不好意思了:“都是我娘,是她硬要我来说的,我不管了,我走了。”说着小丫头就跑了。

韩秋月女儿噘起嘴说:“你们自然不吃亏,得了人,又得了财产,谁都不傻。”

盈盈还是笑盈盈地说:“婚姻和财产是两回事,你们究竟是反对你娘嫁人,还是觉得我叔叔占了你的财产。如果只是怕我叔叔占了财产,那好办,有法律规定,按照规定办就是了,如果是反对你娘嫁人,说实在的,当儿女的真没有这个权利。”

韩秋月女儿仍噘着嘴,一边收拾桌子上的补品,一边嘟嚷:“你是老师,我们说不过你。”说完提起东西就往外走,那女婿也尴尬地跟着走了。韩秋月气得一屁股坐凳子上哭了起来。

盈盈扶着韩秋月的肩劝她,同时问她,叔叔到哪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韩秋月立即止住了哭,说中午送饭还在摊位上的。

盈盈说本来是想再跟他商量一下,还有啥要准备,人不在家,大门还锁着呢。韩秋月急着就往外走。

日头一跳一跳下了山,天随即就一寸一寸暗了下来。二样的肚子里咕噜叫了一声,告诉二祥饿了。二祥就跟所长说,我回家想想,明日告诉你行不行?所长说,不行,你回去要出点啥事,我负不起这个责任。二祥看所长不会放他,心里没了主意。磨了个把钟头,所长说,看来你一时半会想不起来,那就在招待所住下好好想,我肚子饿了。二祥说,我肚子早饿了。所长说,你还是饿着一点好,饿着想想得好快一点。二祥说,政府没有这政策,就算犯了死罪,也没有当饿死鬼的。所长笑笑说,你这么壮,别说一顿,就算三天不吃也饿不死的。

所长抹着油嘴进了屋,换小伙子去吃饭。二祥心里不服,继续嘟嚷,犯了死罪也是不饿人的,我没有犯罪。所长只当役听到。熬到小伙子吃了饭回来,二祥有些顶不住,他又想,韩秋月不定怎么在找他呢。二样觉得不能再这么顶下去,他恳求所长,让小伙子陪着到镇上找个人。所长问他想找谁。二祥说,找一只眼顾庆生。所长问,找顾庆生有啥用。二祥说,兴许他能帮我想起来,当初是他帮我办的这件事。所长说,不行,只能把他叫来。二祥说,你们去把他叫来也行。所长就让小伙子去叫一只眼顾庆生。

一只眼顾庆生进了屋,好奇地问,二祥,你在这里做啥,这么晚找我有啥事。二祥跟所长说,我们两个单独说几句话。所长说,不行,要是你们订攻守同盟怎么办。二祥就只好当着所长和小伙子的面细着嗓跟一只眼说,你看到了,我没办法了,不说出来要关我呢。一只眼若无其事地说,有啥话,你跟所长说就是了,与我有啥关系呢!二祥无可奈何地说,那我就说啦,你可别说我二祥负义。一只眼说,这不是笑话嘛!你坦白你的错误关我屁事,怎说负我的义呢,要当先进就爽奭快快说,别吐一半含一半的,别人还以为你在现编呢!二祥这才说,所长,我卖的假烟就是他批给我的,半价给我,两次,一次五条,一共十条,我要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二祥说完,一只眼哈哈大笑,笑得断了肠子似的,还真笑出了眼泪。他一边笑一边喘着气说,二祥,咱俩虽然好,你可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平常待你不薄,你主动坦白自家的错误那是你觉悟高,你觉悟高可不能随便栽赃别人哪!你凭啥说我给了你假烟,你有证据吗?这是可以随便说着玩的事吗?这是犯法的事,要告人犯法,不能凭空捏造,要讲证据,凭空捏造是诬告,诬告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可以告你侵害我名誉。

所长很赞赏一只眼的一席话,他微笑着来到二祥跟前说,他说得很对,你说他给你假烟,你有证据吗?空口说白话是不行的。二样像条老牛一样喘着粗气。他没想到一只眼竞会这么不要脸皮,撤起谎来跟三伏天喝凉茶一样舒服。几个月前的事,他能拿啥证据呢?二祥急得额头上冒汗嘴唇不住地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二祥看着一只眼和所长两个一齐逼问他的神气,忽然想起,大检查前一日黄昏打烊时,所长在街上走过一趟,走得悠悠晃晃的,走到一只眼的店门口,所长还在店门前停了一下,干咳了两声。一只眼还探出头来跟所长打了招呼。第二日检查,一只眼店里就啥也没查出来。平常没见所长在这个时候上街转,也没见他这么转法。二祥想到这,喘出的气就更粗。二祥见一只眼在给所长递烟点烟,还给小伙子递烟点烟,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在笑。二祥感到,他们在合伙取笑他。

“你们合伙在整我!你们勾结一起卖假货!”二祥的吼声震得窗户响。

所长和一只眼还有那个小伙子都傻了一下。所长很快就从惊傻中醒悟过来。他放下脸,来到二祥跟前,恶狠狠地说:“放你娘的屁!”

“一只眼,你敢对天发誓,你没批我假烟?你一直在卖假烟,一直在批假烟了所长,你敢对天发誓,你不晓得一只眼卖假烟批假烟?”

所长和一只眼都看了看对方,忽然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笑得二祥傻了。

所长又恢复了往常的微笑,慢悠悠地对二祥说:“我很赞赏,也很佩脤你的勇敢,但法律是不重视勇敢不勇敢的,法律讲的是证据,你可以告我们两个勾结,可你要先找到证据,没有证据就是诬告,诬告是不行的,我们要追究你的责任,我们要你赔偿名誉损失费,我可以让你赔一万块钱一个人。以后不要狗似的乱咬人,想清楚了再说话。现在你说不出假烟的来路,那就是你自己的责任,这个责任,只能有你自己负。”

三富和韩秋月、盈盈一起拥进了房间。

所长冠冕堂皇地说,事情也说完了,你们家里人也来了。你们回去吧。

个体小店和摊贩又集中到镇政府的小礼堂开会。镇上的头头脑脑没中央似的坐到台上,市里也没有人来参加,台子上只坐着所长他们三个人。仍然是所长做报告。所长的报告二祥只听到这么几句:这次打假,我们不仅查出了卖假烟的不法行为,更大的收获是让大家受到了教育,汪二祥能主动坦白问题是好的,但是他拒不交待进货渠道是很错误的,为了严肃法纪,净化市场,经研究决定,吊销汪二祥的摊販执照。

二祥蹒跚着走出会场,脸色难看得吓人。他没有像在上海车站被偷了钱那样暴跳,没像白铁皮判断失误那样懊恼,也没像赵月兰上吊后那样发疯,更没像豆芽缸被砸后那样谩骂,他心里很痛,好像里面被所长拿啥东西撕了一道口子,那口子在往外一滴一滴淌血。

一只眼和几个摊販走在二祥的身后,他们有说有笑。二祥听不清他们在说啥笑啥,但那一阵阵哄笑针一般扎刺着二祥已经在滴血的心。

他们看不到二祥的脸,他们也没想要看二祥的脸,但他们看到了二祥的身子,看到了二祥的背影,他们或许觉出,或许根本就没有在意,二祥走路的姿势忽然老相了许多,身子也佝偻了许多。

韩秋月端着一碗肉丝面推开二祥的大门,天已经擦黑。韩秋月进门拉亮电灯的同时,她发出了一声骇人的呼叫。二祥坐在黑暗里,手里拿了根麻绳。

韩秋月手里的面碗掉到了地上,她扑过去把二祥手里的麻绳夺了,她抱住二祥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还像个男人吗!美国鬼子你都没怕,枪子打断手指你都没有哼,如今你怎么这样没有志气!

菊芬和大吉闻声赶来。

二祥哭丧着脸跟大古说:“你的卦,没想应验在这上头了。”

大吉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这卦还有一层意思我没跟菊芬说,就是说了,她也不一定记住,就是我跟你说,你也不一定全能领悟。那卦,‘九四’与‘初六’相应,‘初六是阴柔小人,一心想侥幸升高;但‘九四’刚柔并济,不会过分,虽然相遇,仍然可以相安无事。如果疾恶如仇,要积极地扼阻,就有危险,不可不警惕;更不可永远固执自己的正义,应当因应状况,知道变通。你吃亏就在太固执了一些,不会变通。”

大吉说着,四贵、菜花和跃进来了,盈盈光宗也来了。再后来,三富肖玉贞也来了。一家人都来了,二祥和韩秋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慢慢告诉了大家。没想到,最气愤的竟是光宗。光宗没有骂人,却拍了桌子。

二祥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结婚的日子让他推了,做寿也一点不起劲。树要皮,人要脸。二祥的心情不好,不只是因为没了生意,主要是因为丢了名誉。这一辈子他没成心要做一件亏心事,可现在这不名誉的帽子已经扣在他的头上。自己真做了坏事,也就罢了。让他气愤的是他没做坏事挨了整,真正做坏事的反倒逍遥自在。更让他心痛的是,管事的官竟跟做坏事的勾结在一起,好坏不分,黑白顛倒,鱼肉百姓,中饱私囊。

市里的“打假”队神兵天降冲进一只眼的小店时,一只眼已经将假烟在转移。打假队的行动十分秘密,事前没有给高镇通知,而且作为一条纪律来要求。事情是这么部署,这么安排的,但现在再没有不透风的墙,千里眼顺风耳已经不是神话,啥都有自己的网。所长也有他的网,尽管如此秘密,所长还是提前得到了消息。让所长遗憾的是,消息传得晚了一些,他把消息传到一只眼的寻呼机上,不到五分钟,“打假”队就进了一只眼的店,有一箱假烟没来得及转移。别的小摊就更毫无准备,成箱成条的假烟都搬到了街上。

所长在办公室像只无头苍蝇,没接到通知,他不能赶去现场。不请自来,等于自露马脚。等假烟集中起来,“打假”队才找他,他自然是火速赶到现场。

假烟被当众销毁市电视台进行现场跟踪拍摄,记录下整个过程。小摊们当场供出了一只眼。—只眼再没有那天跟二祥说话时的那种神气和潇洒,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摔鼻涕和眼泪的同时,把烟販子摔了出来。所长看他有继续往下摔的趋势,立即用咳嗽提醒他。一只眼艰难地抵住了恐惧的袭击,他咬住牙根没把贿赂所长的事情摔出来。当领导的谁愿自己管辖的地盘上出丑呢,镇上的领导对着电视台的摄像机,慷镢激昂地发表讲话,把责任都归到市场管理执法不严上。

二祥是在电视里看的这个消息,看完他并没有多少激动。二祥猜到这事是光宗到市里找行舟促弄的。光宗和行舟当然不晓得,“汀假”队的行动还会有人提前通知所长,他们更不晓得一只眼还隐情不报。二祥却明白,要不一只眼店里怎么会只一箱假烟,肯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再是一只眼没还给他公道,没说实话,也没绐他平反恢复名誉。他认为事情做得一点不彻底,只打了一只眼,却没动到他后台的一根毫毛,有这个所长当所长,高镇的市场没有好。二祥把这些告诉了盈盈,盈盈又告诉了光宗。光宗很生气,他没想到工商界的内部会这么复杂。

二样硬要把婚期推迟到冬天。但盈盈他们还是坚持先给二祥做了六十大寿。

二样头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他平常不大照镜子,就算照镜子也没法完整地看到自己,当他以寿星的身份在电视屏上出现时,他乐了,原来自己是这么一副样子。自小就被村上人取笑的嘴,原来真这么难看,两排牙齿果真难看地露在外面,包都包不住。二祥很难为情。可是当他看到自己的帮侄儿侄女,侄孙侄外孙一个一个给他磕头时,他开心地笑了。盈盈请镇上的电视台录了像,而且花钱在镇上的电视台播放,侄儿侄女们都以各自的名义给二祥点了歌,祝他老人家健康长寿,二祥在电视里整整当了十五分钟明星。

二祥是跟韩秋月一起看的电视,韩秋月都感动得流了泪。她说二祥真是好福气,这么多侄儿侄女,又这么孝順。二祥说,到明年,他也让他们帮她过六十大寿。韩秋月说,你真傻得可爱,做寿是女儿的责任,我自己的女儿不给我做,有让你的侄女们给我做的道理呢。二祥说喜有这么多讲究,要不咱到结婚的时候也让电视台录下来,也到电视上播一播。韩秋月笑了,可嘴上却说,你还嫌别人笑得不够,还想让全镇的人来笑咱。二样说,不是让全镇人笑咱,是让全镇人羡慕咱。两个都乐得止不住地笑了。

所长只能怨自己不争气。

祸不单行,镇上的新星商贸公司出了一桩经济案,总经理交待给了所长两万元。

纪委书记跟所长很熟,书记让所长到纪委来一趟,有件事要查证一下。所长在电话上问书记啥事,书记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所长去镇委的路上,心里不住地打鼓。所长一走进纪委书记的办公室,除了书记外,还有两个干事在坐做着记录。两个干事所长都认识,可从没有过私交,所长心里没了底。

书记说:“今日叫你来,有一件事要跟你核实一下。”

所长故作惊讶:“啥事?”

书记自然只能公事公办,说:“纪委要跟你核实啥事,你应该明白,再说你自己做过啥自己晓得,还是你自己说吧,情况我们已经掌握了。”纪委书记跟平常开玩笑一样随和地说。

所长听了书记的话却心里发虚,问能不能抽烟,书记点头。所长掏出烟来,给书记,书记不抽;给两个干亊,干事也不抽,所长只好尴尬地自己抽。所长抽着烟,发觉三个人的六只眼睛都盯着他,所长更有些紧张。他想他们掌握了啥呢,不说怕是不行了,纪委不掌握情况是不会轻易叫人来查的。告到纪委来的事,不是女人就是钱,他只好就轻避重进行试探。

所长说:“是不是美美美容院那个女人的事?”

书记说:“你说呀。”

所长说:“她要开美容院,找过我几次,黏黏糊糊的,我,我立场不坚定,被她引诱,跟她睡了。”

书记微笑着摇摇头,还挤了一下眼睛说:“不是。”所长说:“那是啥,是那个小丫头?”

书记似有兴趣的问:“小丫头怎么回事?”

所长说:“后来她老叫我去洗头,让那个小丫头给我按摩,我跟那个丫头也那个了。”所长低下了头。

书记又一次摇头,说:?不是。你再想想。”

所长额头上出了汗,心里想他们掌握了多少啊,他只好继续试探:“你是说一只眼?他是给我送过一些烟和酒。”

书记又摇摇头:“不是。”

所长更是紧张,说:“你是说我跟所里小王的事,我可没有强迫她,是她自己主动跟我亲近的。”

书记还是摇头。所长就一步一步后退,越说事情越大,说到后来才说到那家公司的两万块钱,本来纪委只是查证那两万元的贿赂,结果,他做贼心虚把纪委根本不掌握的通奸、療娼、受賄等等事情统统说了出来。所长说的时候,是一件一件被逼出来的,没觉出事情的严重。到书记让他签字画押时,他才看到了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数字,除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收受賄赂的钱加起来有二十一万块还带零头。他的脸一,下就白了,两面面软得像面条,顺着椅子就滑溜到地上。所长立即被送进了医院,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是不分对象的。

跃进把所长的丑事告诉二祥时,二祥才真正喜笑颜开。

二祥说,只有你不做,不怕你不破;不是不破,时间未到,时间一到,一定要破。这种贪官,真该杀!

二祥问跃进,如今谁当所长了。跃进说工商所的那个小伙子小汤接了班。二祥一听,眉头又皱了起来。跃进问,小汤不好吗?二祥说,换汤不换药,一路货色。

光宗答应重新帮二祥办执照后,二祥才跟韩秋月举行的仪式。韩秋月晓得他的小心眼,别看他平常忠厚得很,还是很有点大男子主义,他是怕跟着韩秋月做豆芽生意被人笑。春林白捡了个现成媒人。婚宴虽没有大铺张,自己的亲戚,村上的好友,也摆了六桌,很是热闹。盈盈又请镇上电视台的人帮他们拍摄了录像,但韩秋月没让拿到高镇电视台上放,二祥也不同意拿到电视台上放。他们两个关着房门,坐在床上自己看。开始,韩秋月和二祥看着自己穿着新衣,戴着红花,跟新郎新娘一样,高兴得在床上打滚。看着看着,两个人心里就不那么高兴了。在韩秋月心里,热闹是热闹,可热闹之中总还是缺少一点东西。盈盈提前请了韩秋月的女儿,当天一早,盈盈又去请了一次,可她女儿家一个人也没来,连外孙女都没露面。二祥的不高兴,是他在录像里看到了那个小汤所长,他是不请自来的,还说带来了最好的贺礼,这礼就是二祥被吊销的旧执照,而且他当着众人面送给二祥,众人还给他鼓掌。二祥是还想做生意,他需要那个执照,但他不要小汤这种人送这礼,他本来就没有错,他应该给他平反,而不是用这来送礼。二祥看着喜笑顔开的小汤所长,脑子里却闪着他训他推他上工商所的模样。真不要脸,有了错不认错,反拿他的执照来跟他做人情。他来喝喜酒,他来送执照,绝对不是因为二祥结婚,他是冲着光宗,更是冲着行舟。二祥心里吃进一只苍蝇一样难受。

第二天清早,韩秋月开大门,惊喜地叫:“二祥快起来,下大雪了!”

好大的雪。二祥和韩秋月两个相挨着站在大门里,抬头看天上飘飘洒洒的雪花。二祥说,玉皇大帝要嫁女儿了,在弹棉花做新被呢。韩秋月一喜,真是,满天灰蒙蒙的,一朵朵洁白的棉絮飘飘荡荡,珧着舞着撒落下来。屋顶白了,树枝白了,地也白了,世界突然安宁下来,片圣洁。

二祥和韩秋月一动不动地相倚着站在门框里。二祥嘻咧着嘴,韩秋月的嘴角也往外流淌着幸福的笑。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多少年不曾见过的墙雪纷飞,他们的内心却已澎湃,一起涌动着一个愿望:但愿明年会更好。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至一九九九年七月十日

稿毕于京黄寺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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