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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阔的蓝天

时间:2022-12-24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林筝今年二十岁,在市立小学教书。这几天学生们出去参观,因为这段时间林筝工作过重,而且身体也不很好,所以校长要她休息几天。老凤把她领进一所古旧的瓦房,径直走向闪着灯光的小屋。这时候,张明才发现林筝的衣服全淋湿。林筝把雨衣打开,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雨衣里取出一支短笛,对张明说:“好朋友,不要抱怨生活!瞧,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伴儿。”

林筝今年二十岁,在市立小学教书。她教的是这学期的毕业班。这几天学生们出去参观,因为这段时间林筝工作过重,而且身体也不很好,所以校长要她休息几天。她却趁这个机会,跑向山区去探望未婚夫张明。

张明在凤村教书。林筝到县里时,正巧凤村大队长凤旺良到县上开会,便由文教局介绍和老凤结伴进山。

林筝一入山区,便被山区灿烂的景色迷住了。别的不讲,单凭那开得像繁星一般的野花就使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还有那鸟叫……可惜她要赶路,来不及细细地欣赏了。

山区的路才有意思呢:她爬了数不清的坡,绕过好长好长的小路,从这片树林钻到那片树林。走到高处,折回头一望,唉,原来只走出短短的里程。“哦,进了八阵图啦!”她说着,爆发一阵清脆的笑声。

山腰上围着一圈薄雾,顷刻就来了一阵小雨。老凤喊她躲躲雨,这姑娘不但不肯,还从茂密的树叶下,伸长手臂,让细小的雨点打在手心里。虽然她全身已被浇湿,但一想起和张明相聚的快乐,宛如盛夏走入浓阴,感到清新而凉爽。

她多么想谈谈张明啊!她问老凤:“张明在你们那里工作好吗?”讲出这个亲爱的名字,她全身充满幸福的甜蜜。她的双颊,红过路边最鲜艳的花朵。

老凤沉默着。看起来,他不想回答她热切的问话。他只从林筝身上取过挂包,放在自己身上,随随便便地说:“我们赶路吧。”

姑娘不愿意将负重交给别人,她想从老凤肩上把东西拿下来,老凤却紧紧拉住挂包;“你走不惯山路,要强也不必表现在这上头。”

不顾姑娘还讲什么,他放开大步就走,他走山路和走平地一样利索。这一点,使林筝不得不暗暗佩服。

一会儿,云收雾散,灿烂的夕阳,渐渐隐藏到树荫背后,在夕阳那边,隐隐绰绰露出几户人家。老凤笑着说:“那就是凤村,天黑时,我们就到了。”

他们转过竹林,猛然听到狗叫,老凤一面吆喝,一面扔出一个石块,狗不再叫了。老凤把她领进一所古旧的瓦房,径直走向闪着灯光的小屋。

林筝推开门,看见张明双手托住头,凝神望定灯光,他的背后,是一大片黑影。她叫了一声“张明”,张明折回头,起初愣了一下,随即快乐地跳起,紧抓住林筝的手,喃喃地讲:“天上掉下来的……你来……你太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老凤已不在屋里,挂包却端端正正放在床上。发现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林筝按住张明的双肩,要他安静地坐下来,自己和他紧挨着。暂时,两个人都没有讲一句什么,只是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过了好一阵,还是张明先开口,他感激地望着林筝说:“让你跑了那么远的路,我……”

林筝慌忙蒙住他的嘴,充满柔情地说:“你真是个傻孩子。”

这时候,张明才发现林筝的衣服全淋湿。他急忙站起来去拿林筝的挂包,一边责备自己,一边取出衣服:“你瞧,你一来,我便什么都忘了,让你还穿着湿衣服,哎哟,鞋子里尽是水。赶快换衣服吧。”

他将衣服放在床上,对她说:“我到凤大嫂那里给你搞点吃的。”说着,关上门,轻轻地走出去。

林筝谛听着张明的脚步声消逝,微笑着拿起衣裳,换完以后,全身觉得轻松和温暖。她又找到盆,倾出热水瓶的水,索性痛痛快快洗了脚,套上张明的鞋。

林筝把自己收拾好后,便用最好的心情来“检阅”这间住房。这单身汉把什么都弄得乱七八糟:帽子、衣服、袜子卷在一起;使她好笑的是,一本诗集里,居然夹着一支袜带。

于是她兴致勃勃地动手收拾。这是她的老习惯:不论住在哪里,不论住多少时候,也许第二天这间住房就不再属于她了,她也要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决不将就。

在她钉好钉子,挂上衣服的时候,张明领着个中年女人进来。张明端一盆热腾腾的东西,女人端来一个火盆。

张明向林筝介绍:“这是老凤的爱人,你叫她大嫂,等一会,你还要到她家去歇宿呢。”

林筝留心看这人:圆圆的脸,壮实的身个,衣服虽然破了,却洗补得干净整齐。“这是一位很能劳动的妇女!”林筝看着那双宽大的手,心里赞美着。

凤大嫂搁下火盆,右手捏着左手,大方地说:“今天淋了雨,喝点红糖姜汤,散发散发就不至生病了。”说着,拉过一只凳子靠近火边,将湿衣服搭上说:“我要回去照顾小家伙睡觉,你就快点吃吧。”走出又说,“等会,我打着灯笼来接你。”

林筝喜欢这位大娘的纯朴,她把大嫂送出去,折回来,张明要她喝完那碗姜汤,喝完汤,倒真的想吃饭了。她端起碗,一口气吃了一碗。

张明一面挂起林筝没挂好的衣裳,一边说:“林筝,亏你还有兴致收拾这间破房,它可能有两百岁了。风风雨雨全可以自由撞进来。”

“我看这山上倒不错,满山遍野的毛竹;只可惜松树还小,恐怕是新栽的吧?最可贵的莫过于那些梯田,虽在高寒的山上,庄稼倒都长得苍苍郁郁。”林筝兴奋地说。

“姑娘,你不过到这里玩两天,所以一切都新鲜美妙。”张明说。

“那么,你说住久了便怎样呢?”林筝轻声笑着。

张明夹起一块炭火,慢悠悠地说:“幻想和现实之间的路原来很长……”

“真的这样严重吗?”姑娘今天的心情特别好,脸上总展开宽容的微笑。

“是的。”张明肯定地回答,“人除了工作以外,还需要许多别的。”张明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有一天,我到镇上办点事,广播筒里突然响起柔和的小提琴声,啊!多久没听到的声音,我就如见到久别的朋友那样快活。我的脚再也不移不动,听着,听着,我听呆了,这一会,我多么想念城市,想念那徐徐升起的绒幕,哪怕让我进去坐一会也好……”

张明停了停,目光又停在灯光上,摇着头说:“林筝,你不懂得什么叫‘寂寞’……”

林筝站起来,温婉地打断他说:“难道就用诉苦来款待远客?”

张明这才抱歉地说:“好,不谈这些吧,还是讲讲你自己。”

“我吗?要告诉你的都写在信上了。我每天工作、学习,为孩子们忙着,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寂寞’。”林筝把雨衣打开,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雨衣里取出一支短笛,对张明说:“好朋友,不要抱怨生活!瞧,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伴儿。”

张明狂喜地抢过短笛,把它举到唇边,立刻,屋里装满了抒情的舞曲声。

林筝走向老凤家时,时间已经很晚了,走到门口,遇着老凤刚开完会回来。老凤家的房子并不宽敞,只有三间小屋,立在半坡上,屋里除了堆些农具外,就剩下几张床和水缸等。听说老凤成天忙着大家的事,生产的时间很少,他又拒绝队上给记分,全家的生活都靠大嫂撑持,孩子都小,所以日子过得不算宽裕。

大嫂叫她休息,但她一点睡意也没有,便坐在床沿上和大嫂闲聊起来。大嫂对她讲:凤村过去是一个地主的产业,那时节,大家都叫它“穷山恶水”。这里全是三十度的斜坡地,春涝秋旱,有些人受不住这个罪,又加上地主今天要款,明天要粮,不得不硬起心肠搬到平坝去。凤家宁肯将骨头埋在山上,也不肯到别处找饭吃。大嫂说:“我们有句俗话:‘住惯的山坡不嫌陡。’我要是出门看不见山,走路尽是平地,还过不惯呢。”大嫂笑着站起来,挑亮了灯,又坐到床沿上讲:“新中国成立后,我们村庄变了样子,去年和前年,又陆陆续续将坡地变成梯田。出庄的人也回来不少。可惜人手还少,还有些坡地没有改。就拿我们这小学讲,也是去年才开办起来的呢。”

大嫂给睡在床上的孩子拉好被,慈爱地看看他们熟睡的验,才又坐到林筝的身边:“说起来话长,我们附近这几个村,新中国成立前,从来没有人读过一天书;新中国成立后,汪村办了个小学,我们凤村人比拾到金蛋还高兴,家家户户送孩子去上学。凤村到汪村,要翻一座山,还要蹚几次河,可我们的孩子,不管下雨下雪,天晴天阴,没有一个人迟到,没一个人请假。去年,我们村决定办个小学,没房子,大家挤,没书桌,把家用的抬去……好容易请到位老师,开学那天,又没哪个人去邀,全村人都不下地,围着学校转,撵都撵不开。我那女儿小瓶,也背着个小书包,一步一颠地走过我身边,喊我一声‘妈妈’,我望着我那背书包的女儿,不知是心酸还是高兴,直想淌眼泪……”

大嫂说到这里,眼睛又注视着床上那三个孩子,林筝站起来,走到小床旁边,轻轻掀开被头,看到三个健康的孩子睡得正熟。小瓶的手搭在哥哥肩上,无忧无虑地甜笑着。林筝深挚地看定三张小脸。只听大嫂还继续说:“可惜没有过几天,那位老师抬起腿来就走;连着几个也没有住长。张老师从省城派来。他学问好,可我们就愁着小池子养不住大鱼,怕他也要走,但又从心里过意不去,委屈他在这个地方……”

林筝离开那张小床,感动地说:“大嫂,你放心,张明是自己要来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将来,我也要求调到山区来。”

“你讲的是真话?”大嫂拉住林筝。

“我从来不会讲假话。”林筝说。

“妹子,你要真来,我们给你热热闹闹地办喜事。”她狂喜地将右手搭上林筝的肩头。

早上的山村,罩在一层轻雾里,松针上,竹叶上,全盖上一片露水,灰蒙蒙地如覆上柔软的丝绒。薄雾流动着,使早晨的景色变幻无穷。林筝和张明并排走着,走过梯田,走过玉米地,走过竹林,走过果林,处处都是劳动着的男女。她再没有闲情欣赏风景了。她要干点农活!这种冲动是这样强烈,她把这心情告诉张明,张明委婉地对她说,地里的活她不熟悉,做不好,倒会妨碍别人工作。他还有些作业要改,请她帮忙改一下。

他们回到家里,张明从抽斗里拿出许多作业本,对她讲:“我去上课,一完课,就回来陪你。本子能改多少算多少,如果累,就不用改。”

等张明出去,林筝开了窗,羡慕地望着山坡上劳动的人们,望着他们头上开阔的蓝天,那里正飘着一朵白云……

林筝紧张地工作起来。她发现孩子们的作业错误很多,便认真地一一改正,这样改,很吃力,不过她还是坚持下去。抽到一本叫凤小瓶的本子,她不禁从心中笑起来,她的眼前,浮现出那孩子的脸。今天早上,她刚起床,凤小瓶早已穿好衣裳,看见屋里有个生人,便坦率地问妈妈:“妈妈,她是谁?”

妈妈告诉她:“叫姨娘,她是一位老师。”孩子睁大了双眼看着她,然后庄重地说:“姨娘,我长大了也要做老师。”

她欣喜地翻开本子,她要从头看看这位未来的“同行”写些什么。越看,她的眉头皱得越紧。这个本子里,有许多错字没有得到纠正,答案错了也没有引起先生的注意。她不能容忍这种疏忽!她再翻阅别人的作业,也是处处发现不负责的痕迹。语文的情况就更糟。“他原来这样工作!”林筝感到很沉重,好像负了一笔很大的债。

她搁下笔,想狠狠责备那责任感不强的人。这时,张明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来:“唉,也算完了。”他吁着气,放下粉笔盒,看到林筝冷淡地坐着,便问:“什么事不高兴?”

林筝没有回答。

张明说:“你生气?生气是不好的。”

“我生气,因为你做的事,比生气要坏得多。”林筝说着,把一堆作业推到他面前,指着上面的错误,“你自己瞧瞧,你这算什么工作!”

张明看着那些本子,脸红起来,忙着过去整理好,搭讪着解释:“是的,从心里讲,我很想把它改好,可是,我的努力总是白费……因为我常生病,精力总不能集中,本子又多,所以就免不了出毛病……”

“那么,我们坐下来,把它都改正过来。”林筝坐下来,又翻开本子。

“算了,晚上再改吧,现在我们来读点诗。”看到林筝的脸色和缓过来,张明又对着她低低地讲,“你刚才发了好大的火,你一发火就不好看了!”

林筝甩开那只来拉她的手,刷地站起来:“我讨厌……”还没有说完,一个小孩哭着跑进来,对张明讲:“老师,我们村的人都过河了,我一个人不敢过。”

“我交代过多少回,叫你一放学就跟他们一同走。今天放学,你到哪里去了?”张明严厉地问。

“你真……唉,我不管!”张明无可奈何地说。

林筝拉起孩子说:“我送你去。”便和孩子跨出门槛。想着这天和张明相处的情形,她发觉他们的道路,不再是那么明亮和光彩,就像她现在走的这条路一样,不小心就踢到石头。

果然前面横住一条河,河水倒不深,但水势很急,她脱了鞋,让孩子提着,把孩子背到背上。这时候,她听见张明在背后唤她。她折回头,见张明飞跑着从笔直的山坡上滑下来。她的心软了。她站着等他,一面在心里默默地想:“也许,我真的太苛刻?”

张明走到她身边,把孩子从她身上拉下来,放在自己的背上,晃晃荡荡地在河里走。

林筝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他们认识的情景:去年,一个夏天的夜晚,在她毕业的晚会上,她朗读了巴甫连柯《幸福》的一段。散会后,她走出门,觉得天空是这样的高朗。她不想乘车,宁愿一个人步行。伏罗巴耶夫的精神召唤着她。她,十九岁的姑娘,祖国给了她知识,给了她力量,而最重要的,祖国让她知道什么是幸福。现在,她要为祖国去工作,她经得住考验吗?对着天空,她发出庄严的誓言:她要永远保持心灵的纯洁……这样想着她深深地感动了……

也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冲向前面,和她并排走着。这个人对她说:“今晚,你朗读得太好了,你不是用嘴,而是用心灵……”他和她默默走了一段,他又像对自己又像对林筝说:“人,应该像伏罗巴耶夫那样生活。”

她觉得和这个陌生人亲近起来……

就在这天晚上,她知道他叫张明,她的先后同学,现在市立小学教书。以后他们渐渐熟起来。今年,刚过完年,许多教师报名支援山区,他被批准了。当时,她怀着崇高的敬意,和他订了婚约。

想到这里,她急切走到河里的洗衣石上,迎接向她走来的张明。她心上的阴云消逝了。她觉得她和张明的关系,比河水明亮,比河水清澈。

回到家,她把张明的脏衣服收集拢,打水替他清洗。张明也高兴得一会要替她搓揉,一会动手擦肥皂。林筝笑着拒绝他的帮忙。张明抱着手在房里打转:“我给你做点什么呢?”看到桌上有本诗,他说:“好,我还是给你读诗吧。你看读哪个的好?”

“读涅克拉索夫的吧。我喜欢他的诗。他描绘的女性,都具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她们圣洁、庄重、勇敢,为真理,敢于面对着死亡的威胁!这种俄罗斯女性的精神,在卓雅身上得到最高的体现……”她眼睛里闪耀着光芒,犹如灯笼突然点亮,使她变得无法描绘地美。

“不要发议论啦,听我读《俄罗斯女人》吧。”张明翻开书,用缓慢的声调读起来。

林筝正生活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时,老凤高大的身子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他一手拿着一卷纸,容光焕发地讲:“找你们有点事。”接着搁下算盘和纸卷,拉了只凳子坐着,“会计不在,请你们给算算账。”

张明把诗集握在手里,站在屋子当中,两道清秀的眉毛合拢起来,望着老凤,竟然丢下诗集,走出门去,并且用力把门关上。

望着张明消逝的地方,林筝羞愧地低下头,她的心上,又罩上一层暗影。

老凤看到这一幕,满脑子的高兴都被冲走。他很难为情,拿起算盘要走。林筝双手按住算盘,就像失去它就失去一切似的,她说:“有什么事,我来做。”

老凤赞许地看着林筝,他的心情又渐渐开朗了。他说:“我们计划盖所学校,算算要多少工,多少木料。”老凤摆开宽大的手掌,大声说,“今天我们开个会,讨论有些现成的木料怎么处理。你瞧,我们缺堆粮食的房子,缺猪圈,缺看病的地方……你想哪一样不重要?可是事情真有意思,大家偏偏都想到学校。大家讲,学校是培养子孙后代的大事,先盖学校。”

老凤越讲越兴奋:“大家讲,粮食、医务所,大家先腾出房子来用。今年冬天把这些全盖好。山是好地方!缺什么就找它要,我们只出点人力,这一点,不用愁,我们这双手,样样会做。”他站起来,“我们要做很多事:要把三十度的坡地改好,都种上水稻,栽上果树,这一来,我们的日子就会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他快乐得像孩子似的,拉起林筝的手,走到门外,指着对面墙上的大字:“你看,那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水在山顶流,梯田满山沟,苹果遍山笑,鱼在塘里游,推磨不用牛,点灯不用油。你看,我们做得到吗?”他捋着胳膊,就像它们一下就可以移山倒海一般。

“做得到,当然做得到!”林筝衷心地说。她久久望定那斗大的字,两颗泪珠从眼眶里涌出来。

刚算好账,张明就回来,他仍然紧绷着脸,老凤只得起身告辞。林筝送到门口,老凤悄悄对林筝讲:“张老师正闹情绪,想走,你来得正好,请你帮我们挽留一下。”

林筝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回来,见张明躺在床上,面对着墙。林筝上去推着他的身子说:“张明,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张明一骨碌爬起来:“谈吧,我只问你,你到这里是探望我的还是为别的?”

林筝打断他的话:“听说你想离开这里,是不是真的?”

“那又怎么样?”张明冷冷地说。

“你忍心丢下这些孩子?”林筝问。

“张明,答应我,安心住下来,等下学期,我要求调到这里,和你一同生活。”林筝恳求着。

“我想过许多次了,我和你的生活,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张明望着林筝。

林筝暂时讲不出什么,她很激动,拿起桌上的笔又放下,走到窗前站着说:“张明,你到这里来之前曾想过些什么?”

“我想过,想了很多,可惜一切都不是我当时想的样子。”张明双手捂着头。

“这么说,你不准备考虑我的要求啦?”林筝低垂着眼皮,压制住自己的冲动。

“我想,不管到哪里工作,都是为了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何必要跑到这里……”

林筝真控制不住自己了,冲着张明说:“够了,你不要再提祖国了;你的祖国,就是你自己的小天地!现在,大家都在为别人工作,可是你想到的就是你自己。我真为你难过!”

她不想留在这间屋子里,她觉得窒息。她在林子里漫无目的地走,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要将它找回来。她很伤心,又流不出一滴眼泪。

松林里转出老凤,问她:“和张明老师谈了吗?”

她不知为什么竟这样回答:“我明天走!是的,明天走!”

她性急地走回老凤家,从墙上取下挂包,把衣服杂物全塞进去,一抖,不小心,抖出一只卡片夹,她还没有来得及拾起,那张天天陪着她的相片已经暴露出来。那是和张明订婚的相片。张明眼睛直视前面,她偏着头,靠向张明这边,唇边藏着几乎看不见的微笑。她拾起来,把相片贴近眼睛,她的心更乱起来,再没有勇气继续收拾东西了。这时候,似乎有熟悉的脚步声走来,她敏感地谛听着,果然是张明的脚步!她等着他。他走近了,走到老凤的门前脚步渐渐放慢,终于停下来。

她赶快将散乱的衣服收拾好,等着他进来,谁知他却又走过去了。她追出门来,站在门前,见张明已经走远,他弓着背,脚尖踢着路上的石头,她想赶快追上他,不料小瓶从树荫里转出,一把拉住她,恳求着:“姨娘,你把那个黑人的故事给我讲完,你一定给我讲!”

她不忍拒绝这黑眼珠的孩子,便和她折回家,给她讲完那个非洲的民间故事。

就在这天夜里,忽然刮起狂风,跟着又下起暴雨。林筝听见老凤起来好几回,提着马灯出去。雨越下越猛,屋顶似乎就要坍塌,雨水顺着柱子淌,她找了家具接住。天快亮,里里外外都是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她仔细听着,原来是坡地上的玉米棵被冲。她忙着起来,抓起一把铁锹,同大嫂奔到地里去。

风好大!一出门,一阵狂风灌进嗓子,呛得喘不过气来。黑云滚滚,如激怒的狂浪,向整座山猛压下来。疾风吹打着树枝、落叶、岩石,一座山陷于狂乱的呼啸里。她顶着狂风,迈着疾步,有几次几乎被掀倒。大嫂强迫她穿上蓑衣。她踩着水,深一脚浅一脚的绕过梯田。哦,山后面的玉米棵在暴雨中挣扎,极力要挣脱那扼杀它们的手。有些生长得脆弱的,已经连根拔起,顺着水势流下山脚,有些伏倒在地面,紧紧贴着生长它们的土地。

林筝走向集体,她觉得狂风的吹打不再那么猛烈了,她的铁锹和大家一同起落。许多人的力量,终于开出几条纵横的沟渠,迫使那狂暴的水,不能不按着人的意志流下山沟。

下晚,水势渐小,风也渐渐停止,暴风雨的威胁暂时过去了,大家也暂时收工,回去吃饭,准备新的战斗。

林筝和大家走回来,才想起张明。她把铁锹交给大嫂,径直去张明那里。张明这时候穿着高筒胶靴,站在屋子里,正拿个瓢,笨手笨脚地往外舀水,看见林筝,故意做出冷淡的样子。林筝也不计较这些,赶紧替他把被褥卷起,用油布盖住,找到只碗,和张明并排舀水。水快舀完,林筝对张明说:“昨天我性子太急,希望你能谅解我!”

张明没有吱声。

“张明,你怎么不讲话?”林筝说。

“说什么你也不会了解我的。”张明叹口气说,“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去。”

林筝说:“你不要送我,耽误学生的课,很不好,我自己会走的。”

“我一定要送你去,你总不能把路竖起来。”他扬起头,“你自己瞧瞧嘛,满屋是水,叫人到哪里去蹲?昨晚一整夜,我一下也没有合眼。成天不是水啊,就是旱啊,我受不了啦!庄稼又被水冲走……你以为就完了!哼,才不过开始呢。”

“这一点小小的挫折,就把你吓住了!”林筝放高了声音,盯住张明的脸。

“这种地方,我是不能再待下去了。老实告诉你吧,我要到省里,去教育厅,请他们另调人来!我学得不比别人差,知道的不比别人少,为什么我就该到这只看见一小片天的地方浪费生命?为什么就该将我当蜡烛,拿去照亮别人,最后毁灭自己!”

他越讲越气愤,挥舞着手中的瓢,最后把瓢狠狠地撂在地上,坐到湿桌子旁边,双手扑在桌子上,眼睛里淌出泪水。

完了,一切都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把她任何幻想都扫得干干净净,面对着这残酷的打击,她几乎支持不住自己。她一个人回到凤家,想起和张明的爱情,觉得什么都恍恍惚惚,好像存在过,又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啊!她爱着的“英雄”,原来是一个幻想,是自己制造的幻想。在她明白这一点之后,因为失望,因为心灵受着过分的侮辱,看到凤大嫂,便不顾一切地扑向她宽大的肩膀,把几天来的羞耻、伤心和幻灭,化作热泪,倾注在这位劳动妇女的身上……

现在林筝就要走了,就要离开这可爱的山区,这给过她痛苦和幸福的山区,她的心很乱,一直无言无语地坐着,看着大嫂给她准备带走的衣物。口袋里装满枣子、核桃和花生,还有一袋子芝麻粉。尽管东西这样丰富,而她的心还是空虚的。当大嫂给她拿一双崭新的鞋时,她忍不住哭了。多么朴实的大嫂!她任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大嫂反反复复交代:“妹妹,你姐姐是实心人,你想起姐姐,就来看看。”

许多人从门外走过,太阳已经出来了,大嫂恋恋不舍地拿起锄头说:“妹子,我不能送你啦,你凡事要保重!”她揩着眼泪出去,又折回头再一次嘱咐小瓶:“小瓶,你送送姨娘,给姨娘背着挂包。”

林筝难受地坐着,似乎有两只无形的手将她拉向左右,使她没有勇气抬起双脚。很久很久,她终于站起来,拿起挂包,急急跨出门槛。小瓶见她头也不回就走,紧紧跟着叫:“姨娘,把挂包给我背着嘛。妈妈……”林筝只好折回拉住小瓶的手,孩子眷恋地靠着她走。走了一段路,孩子突然仰起头,渴望的眼睛盯住她:“姨娘,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给我们当老师?”

她又一次站定了,抬起头。对面正是被洪水冲平的山坡,她看见几双有力的手臂挥着锄头,妇女们弯着腰,将种子又一次播进土地。在他们后面,是多么宽广的蓝天啊!她注视很久,又想起《幸福》里那个创造“鹰之峰”的人,那个创造生活美的无名英雄!她的心又燃起毕业之夜的神圣感情。于是她坚定地折回身,加快步伐向人们奔去。在路上,她看见一个人走来,这个人提着箱子,头发蓬乱,两眼深陷,眼球上浮着红丝。看见她,迅速地低下头。她叫住这个“陌生人”,直视着他的脸,严肃地说:“我不走了,我要写报告给教育厅,留下来,代替你遗弃的工作!我要在这里一辈子!”

她说完,继续迈开大步,朝山坡上面走去;走到地边上,拿起锄头,刨开新鲜的泥土,选一颗最饱满的种子,放进松软的土地。

1963年4月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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