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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穿过我们村庄

时间:2022-12-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们村里很多人都有花名。赌博对于我们的村庄来说是一种病。他们在村子里到处转,转得村庄里所有的狗都汪汪乱叫。他们没有理会那些狗,他们在寻找吴邦权。王春莲这朵红杜鹃从此发生了变数,后来嫁给了大贰,成了我的母亲。她是我们村庄的接生婆,叫李梅香。我们在山坡上见过不少的女孩,她们飘忽着,不愿意和我们说话,总像忧伤的兔子隐没在树丛中。陶陶不理会她们,她对她们不感兴趣,只对我的死亡感兴趣。

阳光穿过我们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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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总会下雨的,这是谁也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我要说的是我不喜欢下雨,下雨了草丛中的野兔就不见了,树梢上的小鸟也不见了,连树木都变成水牛一样沉默,世界陷入了安宁。我常常在这种安宁中感到莫名的恐慌,害怕这个世界再次将我抛弃。我已经被抛弃一回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每当回想那件事,我就会憎恨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我恨的第一个男人是杨天工。杨天工也叫大贰,那是他的花名。我们村里很多人都有花名。那不是乱取的,什么样的人取什么样的花名。人们之所以给杨天工取名大贰,那是由赌博引起的。

赌博对于我们的村庄来说是一种病。村里的男人几乎都患上这种病。杨天工病得最重,天天红着眼睛往牌堆里扎。牌是大字牌,会打这种牌的人都知道,大贰是张好牌。

杨天工每次抓牌的时候,嘴里总不停地叨念着没有大贰就像没有老婆的日子一样难过啊。似乎只要不停地叨念着这句话就能抓到好牌大贰一样。后来人们听腻了就说,干脆叫你大贰吧。起初杨天工不喜欢这个花名,说谁叫我这个花名,我撕他的嘴。结果他并没有撕谁的嘴,因为连村子里的小孩都叫他大贰叔了,他想不认这个名都不行。

我恨他与他叫不叫大贰没有关系,关键在于我和他有血缘关系。他是我父亲,我是他儿子。他却在一个黄昏里把我干掉了。你见过一个父亲在夕阳里干掉自己的儿子吗?大贰就是那样干的。他干掉我就像干掉一只蚊子,根本没使什么力气。我来不及哭泣,也来不及呼喊,命就没了。我能不恨他吗?我能不一辈子恨着他吗?

我曾对着太阳和月亮发誓,只要我没有丧失记忆,将永远憎恨着那个花名叫大贰的杨天工。

我恨的第二个男人叫吴邦权。我恨他是因为他的逃跑。吴邦权在逃跑之前是个好男人。村里人这么说,邻村的人也都这么说。我相信这些人说的是真话,因为他们没有必要说假话,说那样的假话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处。

后来好男人爱上了王春莲。王春莲是朵绽放在山涧间的红杜鹃,好男人是幸福的。然而谁都没想到,好男人其实是个坏蛋。

好男人变成坏蛋是因为警察。那天一群警察拥进村子里,他们腰间闪着寒光,那是枪支折射着阳光。村里人没见过如此刺眼的寒光,都吓呆了,不知道这些寒光将折射到谁的脑门上。孩子们都缩在大人的背后,像受伤的小刺猬,有两个孩子还吓得尿了裤子。

警察也看见尿了裤子的孩子,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表情,他们的脸是用铁皮做的。他们在村子里到处转,转得村庄里所有的狗都汪汪乱叫。他们没有理会那些狗,他们在寻找吴邦权。他们最终没有抓到吴邦权,因为他兔子一样跑掉了。

他们对着没有了吴邦权的村庄说,吴邦权是个杀人嫌疑犯,见到了他就要及时报案,他的存在对你们是危险的。

对我来说危不危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跑了,跑了还能守护住绽放的红杜鹃吗?当然不能,连孩子都知道跑掉了的狗是守不住骨头的。王春莲这朵红杜鹃从此发生了变数,后来嫁给了大贰,成了我的母亲。

如果。是的,我喜欢对已成为现实的事情进行假设。我常常假设如果吴邦权不逃跑,那么大贰就不会成为我的父亲,也就不存在我被他干掉这么一件事,所以我恨吴邦权。有时比恨大贰还要恨吴邦权。

现在我要说那个女人。她是我们村庄的接生婆,叫李梅香。她不配梅香这个名字,因为她一点也不香,甚至还臭,身上散发着的腐烂臭味能熏死一大片蚂蚁。

这话是陶陶说的。

陶陶说她对李梅香身上的臭味记忆犹新。陶陶还躺在她妈妈的肚子里就闻到了那股臭味。她对此感到难受,就努力挤出她妈妈的肚子,终于发现那股臭味是从李梅香身上传来的。

陶陶被那股臭味熏得哇地哭了起来。李梅香的手就捂住了她的嘴巴,她就不想哭了,因为她闻到了令人窒息的臭味。后来她就在臭味中窒息了,再后来她被埋在山坡上的竹林里。她的灵魂从土堆里钻出来,像只鸟一样飞出了竹林,在阳光里盘旋。

她累了就落在一棵松树上栖憩。那是我的松树。我死后一直栖憩在那棵松树上。我们就那样相遇了。我们一见如故。现在我们常常栖憩在树梢上望着阳光,望着小鸟,望着树叶和河流,没完没了地说话,直到静静地沉入梦乡。

现在你知道了,我和陶陶的死亡是不一样的。

陶陶之所以死是因为她不是男孩。是女孩就应该死吗?这显然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事实是陶陶因为是个女孩而活不下来的。陶陶说她妈妈已经生了三个女孩,她父亲希望第四个是男孩,可她偏偏还是女孩。

陶陶说是李梅香把我捂死的,我恨李梅香。

我说本来李梅香和我没什么关系的,可你是我的朋友,你恨李梅香,也就和我有关系了,从现在起我也恨李梅香。

我就这样恨起了李梅香。我和陶陶常常猜想,李梅香是不是捂死过很多像她一样的女孩。我们在山坡上见过不少的女孩,她们飘忽着,不愿意和我们说话,总像忧伤的兔子隐没在树丛中。

陶陶不理会她们,她对她们不感兴趣,只对我的死亡感兴趣。她不明白大贰怎么会把一个男孩干掉。她说,你可是个男孩啊?我坐在树梢上摇着双腿,摇落了几颗松果,说这说来话长,要从一场火灾说起的。

2

那场火灾发生在遥远的深夜里。当人们惊恐万分地从睡梦中醒过来,大火已经把半个天空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红油漆。王春莲的家就是在那场大火中烧掉了,所有的东西都烧掉了。大贰的家住在山腰上,很幸运地避开了那场大火。

故事就是从大贰来到王春莲的面前开始。

大贰是捧着六千元钱向王春莲走去的。大贰是个逢赌必输的赌徒,谁会想到他有那么多钱?王春莲说她也想不到,她更没想到的是大贰捧着钱向她走来。

王春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望见了那叠钱,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睛立即闪出雪花一样的光亮。王春莲看到了闪现在我外婆眼里的光亮,她的心便如同一条落在岸上的鱼,拼命地蹦跳。她连忙把眼睛紧闭起来,想把眼泪堵在眼眶里,结果还是挡不住。

王春莲很快就把眼泪擦干了,想,也许这就是命吧,要不为什么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吴邦权,而是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大贰?现在她知道大贰将长久地出现在延绵身后的日子里。她望着天空半晌,说大贰,我愿意嫁给你,只要你不再赌了。

真的?大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你说真的?王春莲没有回答,只在脸上挤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大贰的嘴巴动了动,竟说不出话来,想了想,便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说,以后要是再赌就砸烂我的手。

王春莲还是没有说话,脸上的那丝古怪的笑容也消失了。大贰猜不透王春莲在想什么,想只有做出什么事才会让她相信自己的话,于是举起石块往自己的手背上砸去。

王春莲的脸就皱了一下,说,把石头放下吧,别砸了,砸伤了,我指望谁帮忙收拾这些烂瓦啊?

大贰嗯一声便把石头抛到阴沟里,说那我现在回家去扛锄头。大贰说着就匆匆忙忙往回跑,没跑出多远就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一颗门牙给磕掉了。大贰从地上爬起来,正想对着石块发火,发现王春莲正在望着他,气就消了,于是把那颗磕掉的牙齿装入衣袋,吹着口哨继续往前跑。他太高兴了,做梦都想不到王春莲答应嫁给他,所以他觉得磕掉了门牙也值得,只是口哨吹不出以前那样响亮了。

王春莲就在那年的冬天嫁给了大贰。出嫁的那天晚上,天上出现了半只月亮,整个大地蒙上了一层灰色,王春莲的脸也蒙上了一层灰色。后来王春莲发现她的心底也蒙上了那么一层灰色。她在灰色中感叹着自己不再是山涧间绽放的红杜鹃了。

她这样想着,泪水就悄悄地滑了下来。她没有哭出声来,所以身后的两个伴娘和大贰都不知道她在流泪,夜色欺骗了他们的眼睛。王春莲很快就抹掉了泪水,然后迈着有些颤抖的步子,顺着那条发白的石板路走去。

从那天晚上开始,大贰就成了我的父亲,王春莲成了我的母亲。我不愿意叫他们父亲母亲,因为我是被大贰干掉的,我将永远对他直呼其名,以解心头之恨。我这么做,大家不会怪我吧?而对于我母亲,我喜欢叫她的名字,因为我觉得那样亲切。

现在还是先说大贰的钱从何来吧。是赌来的。大贰着了魔一样,居然在一天时间里赢了六千块钱。你能相信吗?连大贰自己都不相信。他捧着那沓钱飞快地跑进家门,接着紧紧地拴上门,然后把钱铺在床上,床就变成一块花花绿绿的菜地。

大贰望着那块菜地觉得自己在做梦,就拧一下自己的大腿,感到一阵疼痛,又甩自己两巴掌,还是感到一阵疼痛。他想这一定不是梦。他再次望着花花绿绿的菜地,心里又犯疑了,难道这不是梦?

他拿来小刀在手臂上划了道口子,鲜血立即冒了出来。他伸出舌头舔着血,品到了一股腥臭味。他高兴地跳起来喊叫着,这不是梦,这他妈的不是梦,老子有钱了!

那天晚上,大贰这个光棍杀掉了一只足足有三斤重的公鸡,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吃掉那只鸡,还喝掉一瓶三花酒,把自己喝醉了,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想抓起床铺上的钱,人却倒了下去。

大贰在第二天清晨醒来,他听到了叮叮咚咚的声响,就把脑袋从那扇缺少四块玻璃的窗户冒出来,发现村庄少了一半。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发现村庄真的缺少了一半。现在他看到了失去房屋的人们在废墟里哭泣。他看到王春莲站在一堆破瓦里,像棵孤零零的小松树。这使他油然地想起自己的钱,没经过多长时间考虑就揣着钱走向那棵树。

大贰就从那天开始走进了王春莲的生活。应该说,王春莲嫁给大贰的最初那段日子是幸福的,她和村子里的女人一样,每天做做饭,喂喂猪,坐在阳光下缝缝补补,等待着肚子慢慢变大。

那时大贰不再赌钱了,他守着王春莲。王春莲是一棵树,那是属于他的树,他得守着那棵树。那棵树将长出小树,他也将变成大树。他渴望着眼前出现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不再是一棵树的孤独。

大贰开始像村庄里的男人了,每天扛着锄头赶着一头黄牛走向山野。他在山谷里圈起了两棵粗壮的杉树留做寿木,还在菜地旁种上了许多果树。现在那些果树正挤在那里开花结果。

我们村庄的人都说大贰有福啊,王春莲来了,他也变成个男人了。

这些话传到大贰的耳朵里,他高兴得骂了一句,我操你祖宗,这比赢钱还叫人快活。他更加勤快地上山劳作,每天都是太阳落山了才走进家门。王春莲看到大贰从早到晚都为着这个家转,渐渐地对着这个家生出了感情。

王春莲的肚子就在那时候开始大了起来。大贰高兴得大声叫喊起来,我要当爸了,我有一棵小树了,我是大树了。

王春莲说,什么大树小树的,没昏了头吧。

大贰拍了一头,说是大树,我们有小树了,我们家就是一片森林。

王春莲就吱地笑起来,声音异常悦耳。大贰就常常把耳朵贴在王春莲的肚皮上,听到了王春莲有规律的心跳,说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王春莲笑着望着他,没有说话。

大贰说,一定是男孩,肯定是。

3

王春莲生下的不是男孩,是女孩。大贰很失望,抓起饭桌上的保温瓶摔到地上,发出了和我姐姐啼哭声一样刺耳的声响。他说,妈的,怎么会是女的,怎么会是个垫被。

接生婆李梅香从屋里冒出来,看到大贰一脸怒气,便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大贰的决定。她常常在主人家面前等待这种决定。大贰盯着李梅香,说你这接生婆站着干什么,还不进去帮助?

李梅香就知道大贰决定留下了我姐姐,于是走进了房间。大贰忽然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便推开家门往外走,刚来到门口天上就哗啦啦地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大贰望着外边茫茫的雨水,说霉气,真是霉气,就叫她霉气,就叫霉气,不改了,就是霉气。

我姐姐就叫霉气了。我们村庄里的人只有遇到不顺心的事,才会霉气霉气地叫骂。赌徒们最喜欢叫骂这句话。他们每每赌输了钱就叫骂着霉气,真是霉气,真他妈的霉气。

有时候,我姐姐路过鼓楼时听到赌徒们叫骂着霉气霉气。我姐姐以为是在叫她便跨了进去,怯生生地问,是叫我吗?人们看到我姐姐一脸鼻涕地出现在面前,便哄笑起来。

陶陶说你姐姐的名字取得一点也不好。这个我知道。现在村庄里的人只要见到我姐姐就叫着霉气霉气。我姐姐听了就一脸无辜地待在那里,她不知道人们在叫她还是在说着某件倒霉的事。人们见了就常常发出一阵阵快乐的欢笑。我姐姐成了一个给人们带来欢笑的人。

我姐姐却没有给大贰和王春莲带来欢笑。因为我姐姐的长相很古怪,既不像大贰,也不像王春莲,倒像是一直逃亡在外的吴邦权,而且越长越像。七年过去后,我姐姐的脸几乎是从吴邦权的脸上描摹出来的。

我姐姐是吴邦权的种的说法就像一群饥饿的蚂蚱在村庄里四处飞舞。大贰常常被这群饥饿的蚂蚱弄得睡不着觉,心里越憋越慌,后来总是有事没事就对着王春莲大声怒吼,她是不是野种?

王春莲总是摇着头,说不是的,她是你女儿。大贰说,她不是野种,怎么会长得像那个逃犯?王春莲说我怎么知道她会长那个样子。大贰就叭叭甩了王春莲两巴掌,然后转身向鼓楼走去了。自从我姐姐的模样一天比一天长得像吴邦权,大贰的心就一天比一天痛,没人能减轻他心中那份疼痛,唯有把头扎在牌堆里才能暂时忘记。

更让大贰感到疼痛的是一封信。那封信在夏天的一个黄昏来到王春莲的手上。那是吴邦权从北国寄来的。吴邦权在信上说他没有罪,是公安局弄错了,现在案件已破,罪犯也已伏法,他将于不久的将来回到村子。

王春莲看着信,手就不住哆嗦着,接着身子也哆嗦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哆嗦。大贰从屋外走进来,看到了不停哆嗦的王春莲,便把信抓了过去。

大贰的目光在信上和王春莲的脸上来回徘徊,他的手也哆嗦起来。他想摁住自己的手,反而连身子也跟着哆嗦起来。后来他连说话都哆嗦了。他说你,你们背着我干了,干了多少事?

王春莲垂下眼帘说,不就是一封信吗?王春莲的话还没说完,大贰的巴掌已经叭地落在她的脸上,说你这个骚货。

大贰又叭地甩了王春莲一巴掌,接着他捏着信踏出家门,顺着门前的石板路奔跑而去。那个黄昏,我们村庄里的人都望见大贰在不停地奔跑,像一头发疯的老牛奔过田野,最后奔到山坡上的一棵松树下。

大贰蹲在松树下,身子还在不停地哆嗦。他知道这哆嗦和吴邦权有关,他恨死吴邦权了。他在心里说一定要让吴邦权付出代价,除非吴邦权让自己睡他的女人。

问题是现在吴邦权没有回来,他的女人也没有回来,大贰就感到屈辱无处发泄。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把信狠狠地踩在脚底下,还是觉得难以解除心头之恨。后来大贰就把信压在枕头底下,每当爬到王春莲的身上就紧紧揣着信,然后一边努力,一边叨念着,看你还来信,还来信!

大贰觉得这是对吴邦权的一种报复,心里就畅快起来。我短暂的生命就在大贰感到畅快的那些夜晚开始发芽。

我现在常常想,人的生命是怎么出现?我为什么出现在大贰和王春莲的身上,而不出现在别人的身上?如果出现在别人身上,我还是我吗?如果我不是我了,那么我还会讲这个故事吗?陶陶也在想这个问题,后来她摇着头,说我也想不明白。

是啊,谁能想明白呢?

现在大贰不再扛着锄头走向山野,他的劳动全泡在鼓楼的牌堆里,我们家所有的活儿都压在了王春莲的身上。王春莲总是呆呆地望着走向鼓楼的大贰,接着转过身来呆呆地望着一脸鼻涕的我姐姐,最后叹了一口气便扛着锄头或者背着镰刀走出门去。

一天清晨,王春莲给黄牛割草时把手割破了,流了很多血,只好空着担子回家。当时大贰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王春莲推着他,说大贰大贰,我手破了,你去割草吧。大贰倏地坐在起来,瞪着王春莲半晌,说你手破了就告诉我,你身子破了怎么不告诉我?

王春莲顿然觉得胸口被一块麻布堵住了,都快呼吸不过来。她怔怔地望着大贰,看到大贰的眼睛翻出了一片苍白,接着整个人倒了下去,鼾声立即弥漫开来。

王春莲退出了房间,找块布抱住自己的手,然后叫我姐姐帮着生火烧饭。大贰的鼻子是猎狗的鼻子,闻到饭熟了便从梦中蹦跳起来,连脸都不洗,坐在饭桌旁就叭叭地吃起饭来。

王春莲想对大贰说点什么,被他那吃相压了下去。大贰吃饱后捡起一支小竹枝叼在嘴里,迈着八字步走出门去。王春莲望着大贰摇摆而去,眼角出现了一滴泪珠,却没有掉落下来,像是清晨里积在叶尖上悬而未决的露珠。

王春莲割不了草了,就找来一条绳子去套牛。牛并不老实,在栏里来回打转,还踢了王春莲一脚。王春莲疼得蜷缩在角落里,想哭却哭不出来。我姐姐看到她痛苦的样子,就爬进牛栏,用那只小手掌拍打着牛,说你这牛是坏蛋,踢我妈妈,我妈妈要带你去吃草,你还踢我妈妈。

牛没有感到疼痛,而是感到挠痒痒般舒服,便伸着脖子静静地站立不动,陶醉的样子。王春莲就捂着肚子爬起来把绳子套在牛角上。然后她们牵着牛走出牛栏,走向山野。

那个夏天,村庄里的人常常看到瘦小的霉气牵着肥大的黄牛走向山野。人们问着我姐姐,说你这么小,不怕牛丢了。我姐姐仰起头来说,我不怕,它不听话,我就用巴掌打它,就听话了。

人们摇了摇头,想这个霉气总有一天会霉气的。

4

我姐姐遇到霉气的事是在下午。那天她牵着牛来到山谷中,遇到了另一头牛。两头牛互相瞪着眼,鼻子呼呼地喘着粗气,然后斗了起来。我姐姐躲到树下观望着两头牛在拼命,终于看到我们家的牛被顶住了脖子。我姐姐害怕我们家的牛被顶死,便挥舞着鞭子冲过去。

我姐姐手中的鞭子还没甩出去就被牛撞下了山沟。我姐姐跌落在山沟里就昏迷了过去,溪水轻轻地从她的身上淌过。这使她看到自己正躺在一片盛开的花丛里,身边飞舞着无数只黑蝴蝶和白蝴蝶。她望着那些蝴蝶感到很温暖,于是动都不愿意动一下。

我们家的牛被打败了,跳到一旁低垂着脑袋。它看到了我姐姐一动不动地躺在水沟里,便跑过去用鼻子揣着她的脚。我姐姐没反应。它又用舌头舔着我姐姐的脸,我姐姐还是一动不动。它就在我姐姐身边不住地打转,仰起头喔喔地吼叫,后来就嗒嗒地跑回村里。

当时王春莲正在晒谷坪上收谷子,黄牛挤到她身边,哞哞地叫着。王春莲用手推着它,说让开让开,没看到这里忙着吗?你和大贰一样只会添乱。黄牛没有走开,而是用角把王春莲收谷子的箩筐顶倒了。王春莲气极了,抡起扁担正想砸着牛,却看到它的眼里打转着泪水。王春莲发觉不对劲,忽然记起我姐姐没有回来,心想不会出事吧?王春莲连忙抛下扁担,拍着牛的脖子,说霉气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黄牛颔着头,转身跑开,王春莲心里咯噔一下便追去,追向了山野。

王春莲把我姐姐从山涧里抱出来,泪水不禁哗哗直流。她背着我姐姐一路跑一路叫着,霉气霉气,别吓我啊,我们快到家了,快到家了。

王春莲把我姐姐放在村头的小诊所里,说,吴老伯啊,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儿,一定要救啊。吴老把老花镜推了一下,说,霉气他妈,你别太着急,她会醒过来的,快回家拿干的衣服来吧。

王春莲跑出小诊所与站在门外的黄牛撞在一起。王春莲就抱着黄牛的脖子,把套在它角上的绳子解下来,说是你救了霉气的命啊。然后王春莲就跑回了家,老黄牛也跟着跑回了家。那个黄昏村庄里的人都看到黄牛一直跟在王春莲的身后跑来跑去。

我姐姐的眼睛终于睁开了,看到王春莲和吴老伯的脸。一会儿,她发觉他们的脸像是一片片树叶。我姐姐想伸手去抓那些树叶,却发现自己掉入一个深坑,整个人直往下沉,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却怎么也没沉到底。她想呼喊,声音又发不出来。她只听到一个声音说,孩子发高烧了,都快到四十度了。她想再听听那声音,那声音已经像树叶一样飘走了。

王春莲在那里来回不停地走来走去。吴老伯说,你就坐着吧,别碰了我的针,打偏了。王春莲就坐下来,屁股刚落在椅子上又弹了起来,说我得做点什么,我不能这样干坐着。吴老抬了一下目光,说那你就回去给霉气煮点粥吧,她醒来给她喝点粥。

王春莲就赶回家煮了一碗鸡蛋粥,端到我姐姐面前,说喝吧,喝下鸡蛋粥病好得快。我姐姐摇了一下头,她喝不下粥,喉咙里燃烧着无数支小火把,烧得她连吞下口水都疼痛。王春莲急了起来,说霉气啊,你可要喝啊,不喝怎么好得快,你可别吓我呀。

谁吓着你了,不就是没喝粥嘛。这时大贰出现在小诊所门口,又说,难怪饭都没做,躲到这里来喝鸡蛋粥了。大贰走过来,端起那碗鸡蛋粥对着我姐姐说,你喝不喝?我姐姐又摇了一下头。大贰转过脸说,你看到了,她不想喝,留着浪费,还是我喝了吧。

王春莲说你别喝别喝,这是霉气的,你没看到她病成这个样了?大贰边喝着粥边跑出小诊所,等王春莲追上他,只追到一只喝光了粥的碗。王春莲抓着那只碗砸向大贰,说你这个没良心的,连女儿的粥都喝了。那只碗没砸着大贰,他像只老鼠一样在黑暗中隐没了。王春莲跺了一下脚,然后捡起那只碗,发现缺了一个口子,觉得大贰的心也缺了一个口子。她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这个良心缺口子的。王春莲把那只破碗擦好,然后搁在我姐姐的床头旁。

老吴伯的针最终没能把我姐姐的高烧打退,便说,春莲啊,把霉气送到镇上去吧,烧了一夜都没退,还是到镇上去保险些。王春莲心里一阵虚空,便噔噔地跑到鼓楼里,喊大贰,你还在这打牌啊,霉气都快烧得没命了,你还在这打牌啊?快送她去镇卫生院吧。

当时大贰正好抓到一张好牌大贰,头也不回地说,别吵别吵,老子半天才抓到这张大贰,别来这里霉我的气。王春莲说,大贰,求你了,别打这牌了,快走吧。

大贰把嘴里的烟吐出来,说老子没钱,就是有钱,也不会给一个野种治病。鼓楼里的人就哄笑起来。王春莲的脸刷地红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一棵树。大贰没有理会这棵树,他只想着如何和牌。后来这棵树只好孤独地离开了。

我们家的那点钱全搁在大贰的上衣口袋里,王春莲无法从那只口袋里掏出钱,也就无法把我姐姐送到镇上的卫生院去打针,只好把我姐姐搁在小木床上。我姐姐蜷缩在床角,是那么的瘦小,像一只破烂的玩具被抛弃在那里,要不是她那两只小鼻孔不断地呼出呻吟,怎么也看不出是只活物。

三天了,我姐姐的高烧还没有退掉。王春莲的心就麻乱起来,似乎有一群黄蜂在到处乱飞。于是她听从了邻居大妈的话,把巫师请到家里来驱鬼。巫师戴着一顶黑色的尖帽手握一柄木剑,在我姐姐的床前挥舞,嘴里还默默地念着咒语。

我姐姐听不懂那些咒语,只是越看越觉得巫师像只巨大的蜘蛛,它身后又出现了无数只蜘蛛,纷纷向她爬来。她吓得拼命往前奔跑,蜘蛛们却穷追不舍,越追越近,就要咬住她了,有一只爬上她的脚了,又有一只爬到她的脑门上了。她啊地尖叫起来,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了。

巫师看到我姐姐昏迷过去便停止了挥舞,说霉气犯了山神,今晚凌晨时带点冷饭送去给山神吃吧。王春莲就给了巫师一个红包,然后把巫师的话告诉了大贰。大贰哼一声,说那是你的女儿,你想送就送,不想就算了。

半夜的时候,王春莲用一只破碗装上冷饭,想了想又拨掉半碗,才走出门去。此时村庄静悄悄的,连狗都沉寂了。她想着是去给野鬼们送饭,双脚不禁打起颤来,怎么也迈不开。

后来王春莲跑到牛栏旁,说牛啊,我现在要去给霉气犯了的鬼们送饭,不然霉气的病就好不了了,可我又胆小,害怕一个人走向山野,你的个头那么大,你什么都不怕,你就陪我去吧。

王春莲就给老黄牛套上绳子,牵着它走向山野。一路上,王春莲都紧紧地抓着手里的绳子,生怕绳子会忽然间脱手而去,就找不到依靠了。她边走边跟着黄牛说个不停,她不想让自己的耳朵听到别的声音。

终于来到我姐姐跌落的那条小水沟了,王春莲对着寂寞的山林说,你们都来吃吧,别再缠我的女儿了。王春莲把那只破碗抛向了黑暗,然后牵着牛匆匆往回赶。

她回到家便跑到床边,用手搁在我姐姐的额头上。我姐姐感到一阵冰凉,便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脸着急的王春莲。我姐姐叫了声阿妈。王春莲的泪水就涌了出来,她觉得山神吃了冷饭,我姐姐的病就好了。

5

我姐姐的病是在第八天早上离开她身体的。那时她醒了过来,发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依偎在窗口上就像一张纸贴在那里。她看到外边奔跑着的孩子和站立的树木一样没有声音。她感到奇怪。现在她注意到了楼底的鸡,邻居的狗,还有出栏的牛,都一样没有声音。后来她看到王春莲向她走来,也没有一点声音。她觉得好玩便嘻嘻地笑了起来。

王春莲被我姐姐脸上的笑怔住了,待在那里望着她半晌,说霉气,你怎么这么傻笑啊?我姐姐看到王春莲的嘴巴张开着,却没发出什么声音,就笑得更开心了。王春莲觉得不对劲,又说霉气你怎么了?我在和你说话呢。我姐姐不再笑了,她知道王春莲在和她说话,却听不到王春莲的声音,她不知道王春莲的声音哪里去了。

王春莲扑过来摇着我姐姐的手臂,说霉气,你可不要吓我啊,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我姐姐摇了摇头。王春莲忽然意识到我姐姐的耳朵出了问题,便喊起来,霉气,你听见我说话吗?你再不说话我可要打你了,你怎么不逃啊?你不怕疼吗?你没听见我说的话?

王春莲使劲地捏着我姐姐的耳朵,说你的耳朵怎么了,你怎么就听不见了?你别吓阿妈,你的耳朵怎么就听不见了啊?王春莲都把那两只小耳朵捏得通红了,我姐姐还是听不见。

邻居的阿嫂走了进来,看了看我姐姐的耳朵,说春莲啊,孩子的耳朵是这场病给害的,也许还能治,还是跟大贰商量商量吧。

王春莲便卷起衣袖噔噔地向鼓楼奔去。鼓楼里聚集着大群人,他们嘴上的烟头都长着一棵歪歪斜斜的小树,整个鼓楼就像一片小森林。王春莲穿过那片小森林,抓起一沓牌向大贰的脸砸去。大贰瞪起眼,说你跑到这里来发疯,屁股痒了?

王春莲又抓起一沓牌砸过去,说你还赌,你还赌,你有钱不给女儿治病,你还赌,霉气耳朵聋了,你现在高兴了吧?她现在听不见了,你满意了吧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大贰说,我没有良心?我养她七年了,我还没良心,她是谁女儿?

王春莲说,她不是你女儿是谁的女儿?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她说着就伸手抓向大贰的脸。大贰只一脚就把王春莲踢倒在地。大贰还想冲上去,被人们拉住了。大贰在人们的手里折腾,说老子要带那个野种去做亲子鉴定,老子不想不明不白养一个野种。

王春莲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用那已不再白皙的手指擦掉嘴角的污血,说去就去,只要你有钱。大贰说,我会有钱的。人们就说,大贰你都输光了,还有钱去做什么亲子鉴定?大贰哼哼两声,说老子自然能弄到钱,偷也要偷到钱,老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几天后,大贰就偷到了钱。他是偷着把我们家楼底的两头猪卖掉的。王春莲从菜地里锄草回来,看到空荡荡的猪圈,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连忙丢下锄头叫喊着向村子里奔去。然而那两头猪已经被屠夫杀掉了,现在正被屠夫剁成一块块肉。王春莲感到一阵心痛,似乎屠夫手里的刀在剁着她身上的肉。她不忍心看下去,便拖着疼痛的身体回家。现在她和我姐姐坐在门槛上,她们坐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她们的眼里是一片天空,那里一片云也没有,和猪圈一样空空荡荡。

第二天,我们全家走向山外的医院,他们是去做亲子鉴定。那时太阳还没有出现,雾气笼罩着河流和山谷,村子里的楼房在雾气里若隐若现。王春莲背着我姐姐默默地走在雾气里。大贰一声不响地走在后面,他心里有些乱了,不知道希望医生说霉气是他女儿,还是别人的女儿。他被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问题弄烦了,管他医生怎么说。

后来医生什么都没有说,只告诉我的家人们,说要做亲子鉴定就带上一万元钱到省城医院去。

我的家人被一万块钱吓回了家。大贰的胸口堵了一股气,憋得难受,想找个什么人打上一架。然而他在村子里转了半天都没有遇上愿意和他打上一架的家伙,只好回到家里把饭桌踢倒,饭碗哗啦散满一地。王春莲呆呆地站在门边,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紧紧地抱住吓得瑟瑟发抖的我姐姐。

大贰转过身来盯了她们一眼,哼哼冷笑两下,然后冲上来抓住王春莲的手臂便往屋间里拉。王春莲说,说你要干什么,这大白天的,你干什么?大贰又哼哼两声,说,你说我要干什么?

我姐姐望见大贰拉扯着王春莲,哇哇哭了起来。王春莲说,孩子都吓得这样了,你还不松手。大贰没有说话,猛一用力就把王春莲抱进了屋里,嘭地关上门,三两下就把王春莲的衣服剥掉。

王春莲用手捂住肚子,说小心点,我有身孕了。身孕?大贰愣了一下说,你又怀上谁的了?

王春莲的脸立即现出一道怪异的光。这光慢慢变绿,接着不断扩散,终于淹没了整张脸,像是死人的脸。大贰很满意那张脸,连忙把自己剥光,扑了过去。那天傍晚,一阵阵古怪的声响从我们家那扇破窗漫了出去。路过的人们无不呸呸地说霉气,真是霉气。

后来大贰从房间里提着裤子出来,拧一下我姐姐的耳朵,然后吹着口哨走向鼓楼。

那天晚上,鼓楼旁突然冒出一大群警察,鼓楼里赌博的人全被抓走了。大贰也被抓走了。那些赌徒被警察带上车时还一脸迷茫,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警察会到小山沟里来抓赌,而且是在这个阴冷的夜晚。

村里人都从屋子里走出来,说抓得好,抓得好,早该把这帮家伙抓走了,免得天天在这打牌,农活也不干。王春莲也附和着说,抓得好,抓得好,早就应该教训大贰这个混蛋了。

警车开走后,王春莲才忽然记起卖猪的钱全都揣在大贰的口袋里,于是叫喊而去,停车,停车,我的钱,我的猪钱!王春莲的脚比不上车轮子快,车子很快就把王春莲抛弃在黑暗里。她连忙跑回家拿起手电筒,拉着我姐姐就往小镇上追去。

她们赶到小镇上时,已经是凌晨。小镇已经睡了,只有几条狗在街灯下晃荡。她们来到派出所门口,那里挂着一把陌生的铁锁。王春莲对着铁门喂喂地叫喊。没人回答。王春莲就用脚踢着铁门,发出哺哺的沉闷的声响。还是没有人出现。王春莲想可能是声音不够响吧,便捡起一块石头哐哐地敲打起来,终于把一个干警敲出来了。

干警没好气地说,你有什么事吗?王春莲说,我来找大贰,就是你们今晚从南山村里抓的那些人,里边有个叫大贰。干警说有事明天再来吧。王春莲说不行,不行,我的猪钱还在他身上,我怕明天就没了。干警说,别说明天,现在就已经没了,赌徒身上的钱都是赌资,你懂吗?全没收了。

王春莲说,你是说我的猪钱是赌资?没收了?干警不耐烦了,说我跟你说不清,明天再来吧。王春莲还想说什么,干警已经走进去了。王春莲就带着我姐姐往回走。她们没有回家,而是找到一个稻草堆,在那里蹲了一夜。

天刚放亮,王春莲就带着我姐姐去拍打着派出所的铁门。干警走出来,说又是你?怎么天还没亮就来了?王春莲说我来要我的猪钱。王春莲带着我姐姐走了进去,坐在沙发上,想,要是昨晚在这里睡多好。终于见到大贰了,王春莲冲过去,说大贰,钱呢,我的猪钱呢?

大贰的头垂着,说没了,全没了,还要罚三百元。王春莲转身抓住警察的手臂,说兄弟啊,那是我的猪钱啊,得还给我啊,我女儿病了,耳朵都聋了,我可指望那点钱给她治的呀。

干警拨开王春莲的手,说你烦不烦啊,这可是派出所,别来这装疯卖傻。又说,你去找所长吧,他说怎样就怎样。

王春莲在三楼找到所长,所长正在抽烟,嘴上正升腾着一阵烟雾。她穿过烟雾来到所长面前,说所长啊,你可要把猪钱还给我啊,那可是我辛苦半年才挣得的一点钱,怎么说缴就缴了呢?

所长弹了弹烟灰,说这是法律规定,我没权改,现在你要么交了罚款把人领走,要么把人关在这半个月,你自己拿主意吧。

王春莲急了,说所长,所长我给你下跪还不行吗?她说就扑通跪了下去,还拉过我姐姐也一起跪下去。所长把才吸几口的烟抛出窗外,说别来这一套,我见多了,你自己拿主意吧。

所长站起来离开了,沙发里只留下两只凹陷下去的屁股印。王春莲看到所长离去的背影,像是一堵会走动的墙。她就恨那堵墙,恨也不能把猪钱恨回来了,于是带着我姐姐走出派出所,在到铁门旁的时候,捡起石头就哐地砸了一下,说你这个该死的大贰,你就死在这个鬼地方吧。

回到家后,王春莲坐在门槛上,手不由自主地落在逐渐隆起的肚皮上。当时我正躺在她的肚子里,我隔着肚皮就能感受到她手掌带来的温暖,再过几个月,我将来到这个世上。

现在王春莲向小镇方向眺望。她望见大贰正在小镇的派出所挨饿,叹了一口气就走进屋里,出来时手臂上多了只篮子,篮子里盛着饭和萝卜青菜。

大贰很快就把王春莲带去的饭菜全吞下肚子,然后用手抹一下嘴,说就不能给我送点肉来吗?不是还有一只老母鸡?这里的蚊子都拳头那么大,血都快吸光了。王春莲盯着大贰,说你听着,大贰,我都有身孕了,你要嫌饭难下咽,那你就在这吃空气吧。大贰忙说,那萝卜就萝卜吧,总比饿死好。

半个月后大贰走出了派出所,一路吹着口哨走向家门。那时我姐姐正倚在栏杆上,双手托着下巴望天空,她没有看到大贰向她走来。只有我们家的那只老母鸡看到大贰走来,便呆呆地站立在那里。大贰看到了那只老母鸡便叫喊着,霉气,霉气,你这小哑巴,我们杀只鸡祝贺我回来。大贰说着就追赶着母鸡。

王春莲扛着锄头走进来的时候,看到老母鸡在大贰的手中咯咯哀叫,便边丢下锄头边冲过去,喊这只鸡不能杀,家里就剩下它下几个蛋了。

大贰斜一下身就闪过了王春莲,还顺手在王春莲的背上推了一把。王春莲就像踩着滑板一样向前滑去,最后撞到墙角的一堆木头上,一下子蜷缩在地上,脸色煞白了。她捂着肚子说快去叫医生。

大贰抓着老母鸡说,你不会装死吧?大贰看到王春莲两腿间流出了血,才把老母鸡关进笼子里,说了声真是霉气,然后才跑出门去。

王春莲流产了,也就是说我就这样夭折了,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就被大贰干掉了。我死后,大贰用一块破布把我包裹住,抛进河里。我便顺流而下。我在大贰转身离去的时候,钻出了水面,飞了起来,飞过村庄,飞过田野,栖憩在半山坡的一棵松树上。

6

现在陶陶静静地坐在树梢上望着我,还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说大贰的确该恨,吴邦权也该恨,我现在也恨他们了,你都帮我恨李梅香,我也帮你恨他们了。又说,我们一起恨他们吧,他们都是坏蛋,坏蛋就该恨。

我使劲地点点头。这时一只小鸟落在面前的树梢上,瞅着我,又瞅着陶陶,然后点了点头。陶陶高兴地抱着我的胳膊,说你瞧,你瞧,连小鸟都点头了,小鸟也恨他们吗?我不知道小鸟恨不恨他们,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想小鸟也应该恨他们的,谁叫他们那么坏,全世界的人,连同小鸟啊小虫啊树木啊什么的都该恨他们。

陶陶忽然转过脸来紧紧地盯着我,似乎在打量一个陌生人。我被她盯得有些不安起来,说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我脸上又没长花。陶陶说,要是大贰知道你是个男孩,一定后悔死了。我对她笑笑,想后悔又能回到过去吗?日子只会永远向前流去,像流水。

是啊,日子像流水。我和陶陶就那样日复一日望着太阳东升西落,望着四季轮番上演,望着野花次第开放。我最喜欢望着那条通往村庄的石板路,说我喜欢那条石板路。陶陶说我也喜欢那条石板路。我们每天都望着那条石板路,每天都看到很多脚在那条路上走来走去,永不疲倦。

那个满天洒着夕阳的黄昏,我想跟陶陶说话,却发现陶陶走神了,她正沉浸在怀念里。我不想打扰她,就轻轻地闭上眼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我在梦里看到了我的姐姐霉气,她在和我说话。她说你是我弟弟。我说你是我姐姐。我姐姐说,来,我带你去玩。我刚想跑过去拉着我姐姐的手,却被陶陶号啕大哭惊醒了。陶陶哭着说,我望见了我二姐和三姐了,我望见她们了,二姐正在遥远的酒店里端菜,三姐正坐在教室里读书。

陶陶望见了她姐姐,却把我的姐姐惊走了,我心里有些怨她,别过脸去不理她。陶陶的哭声更响亮了,而且无休无止。我听过王春莲哭泣,听过我姐姐哭泣,但从来没听过像陶陶这般哭泣。我看到她的泪不停地往下流,说陶陶,你别哭了,再哭你的眼睛就成山泉了。陶陶说,山泉就山泉,我现在就想哭。我说你一定要哭,就靠在我的肩上哭吧。

陶陶就把脸埋在我的肩上呜呼呜地哭着,像一阵阵山风。她的泪水滑落到我的胸口上,她把我的胸口当作水盆了。我不喜欢做水盆,然而我没有说,也没有推开她,她太想哭了。

陶陶终于停止了哭泣,抬起脸望着我,说你知道我父亲现在到城里去寻找我姐姐吗?我摇了摇头。我实在不知道她父亲去寻找她姐姐,也不知道她父亲为什么去寻找她姐姐。我是见过她父亲背着包走出村庄的,那时我只认为她父亲是去赶圩或者去做副业。

陶陶说你知道吗?我父亲现在喜欢女孩了,他去找我姐姐就是因为我姐姐是女孩。我说不是他叫李梅香把你捂死的?如果李梅香没那样做,那你不是还好好地活着?真是奇怪。

陶陶说是他叫李梅香那样做的,他还把我二姐和三姐送人了,那时候他只想有个男孩站在身边。我母亲生了我后就再也不能生了,现在他们后悔了,后悔透了,他现在想着我们个个都站在他的身边。

我不明白了,这真复杂,开始的时候不要她们,现在又后悔了。陶陶停了停说,你一定没想到,我父亲去找我二姐三姐,是因为我大姐。我说是你大姐叫他去找的吗?陶陶说不是,是我大姐嫁了个有钱人,我姐夫就给我父亲一万块钱。又说,是一万块的,我父亲从没见过那么多钱,他抓着钱的手都不停地颤抖。

陶陶说我父亲在村庄里就风光了,谁能想到养一个女儿能养出一万块呢?那可是一万块啊。我点点头,同意她说的话,打死我也不会想到。陶陶说有一天我父亲忽然想起送人了的二姐和三姐,他觉得把两万块钱白白地送人了,他觉得亏大了,白白地把这么多钱送人了,他睡都睡不着,于是他走向了城里,他要把两万元钱找回来。

我问那你父亲找到你二姐和三姐了吗?陶陶用手指着远方,说你看,你看,你看到了吗?我父亲正在陌生的城市里走来走去,那里没人认得他,没人和他说话,他像棵会移动的松树。我伸颈望去,望见了陶陶的父亲背着一只沾满灰尘的布袋,脚上穿着破旧的皮鞋,正站在街边东张西望。

陶陶的父亲没有遇见送了人的两个女儿,他想不明白那么多人从面前走过,怎么就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呢?他知道她们都在这座城市里,许多年前他就是在这个路口把她们送到别人的手上。那时城市没有这么大,现在城市里到处都是黑麻麻的人,使他都觉得自己是一只小小的蚂蚁。一只蚂蚁能爬过所有的街道吗?

陶陶叫了声我的家人啊。接着她又轻轻地低泣起来。我的心头被什么柔柔地撞了一下,心绪立即飞了起来,飞过了山涧,飞过了山林,又飞到了我的家人的身旁。

7

我喜欢化作一只蚊子出现在我的家人的身旁。他们没想到有一只蚊子就是他们的儿子或者弟弟,压根就没想到一个死去的人会忽然存在。然而我却跟着他们走过每个日夜,直到永远。

我还是愿意带着你回到王春莲流产的那个晚上。那时王春莲像块泥巴似的软在床上,她听到老母鸡在门外咯咯地哀叫,便知道老母鸡正在死去。她知道无法阻止这种死亡,就像无法阻止肚子里的孩子死亡一样。她没有说什么,她的语言如同一片树叶般轻微,说了也没有用,能做的只是把目光移出窗外,看到夜空中一勾残破的月亮。她开始怀念死亡,最后想到了自己的死亡。

我悄悄地出现在她的梦里。我吻着她的眼泪,吻着她那颗正想走向死亡的心灵。我说妈妈,你不能死,想都不能想,你死了我姐姐怎么办,现在我们家的田埂上长着半人高的杂草了,那里出现了很多山鼠,它们在偷吃我们家的稻谷,你应该去割掉杂草赶走山鼠。

王春莲从梦中尖叫起来,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她在黑暗里瞪大眼睛四处观望,她在寻找我的身影,终于没有看到我的存在,发现我只是出现在梦境里,便开始低低地抽泣。我粘落在她头顶的蚊帐上,不安地望着她。

最后王春莲从床上撑起身来,把大贰吃剩的半碗鸡汤喝了下去。她在心里说,我的儿啊,我不会死去,我要养着你姐姐,你那苦命的姐姐。于是我放心了,便飞回了半山坡的松树上。此时陶陶还在举目远眺,她在眺望着走在寻找路上的她的父亲。我感到困了,躺在两片树叶间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跟着初升的太阳一起醒来。我看到了我们家的烟囱里冒出了缕缕青烟。那是王春莲在生火烧饭。王春莲对大贰说,大贰,起来吃饭吧,我已经做好饭了,吃了饭后,你去田埂上割草吧,我现在身体很虚,还是你去吧,不然老鼠把我们的稻谷吃光了。

大贰坐在饭桌旁叭叭地往嘴里扒着饭,三两下就填满了肚子,然后站了起来,说你着什么急啊,不割草稻谷一样会黄的,再说了,老鼠就那么一点大能吃多少啊?大贰说着就山鼠一样蹿出了家门。

王春莲抓起我姐姐手中的碗砸向大贰。那只碗在阳光中了翻几个跟斗,没有砸中大贰的后背,而是叭地掉到地上破裂了,饭泼了一地,引来了邻居家的几只小鸡。王春莲不禁怀念起我们家的那只老母鸡来,顿然泪水涟涟。王春莲就坐在门槛上用手捂着脸,酣畅淋漓地大哭了一场。

王春莲哭够了,就从墙上抓起镰刀带着我姐姐走向田野,直到傍晚才回到家。王春莲累得瘫坐在门槛上,动也不想动,似乎身上的力气被抽干了一样。她想要是大贰在家做饭该多好,然而她知道那是不可能,大贰整天泡在鼓楼,他的头脑里只有大字牌。最终王春莲不得不生火烧饭。饭熟了,大贰却树叶一样飘进了屋,他的鼻子比猎犬还要灵。王春莲对着那只猎犬说,大贰啊,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们俩啊,你不去割草也就算了,可在家做点饭总可以吧?那不会累死你吧?你一个大男人也总得做点什么事吧?大贰噎着一口饭,说好好好,以后有的是机会。王春莲还想说什么,却把溜到舌尖的话吞了下去,只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那些日子王春莲天天带着我姐姐出现在田埂上。她们在那里挥动着镰刀,把一丛丛杂草割倒,累了就坐在田埂上,太阳在她们的头顶照耀。王春莲就对我姐姐说话。她说霉气啊,将来你一定要嫁个好男人。我姐姐不住地点头。王春莲说,霉气啊,你又听不懂,你点什么头啊,不过你点头,我里还是很好受的。王春莲说,你想啊,要是吴邦权不逃跑,可他却逃跑了,要是他不逃跑,我们现在的日子就好过了。哎,如果那样也就没有你了。

王春莲说完话,身上又有力气了,继续把田埂上的杂草割倒。田埂上的杂草越来越少了。后来杂草就被割没了。王春莲摸着我姐姐的脑袋,说霉气,老鼠不会再跑到这来了,我们回家吧。

她们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大贰已经做好了饭菜。王春莲站立在门口望着大贰,说你做了饭?大贰说,不是我做的,还会有鬼做啊,告诉你啊我今晚要去守林场,等你回来做饭我不饿得鸟都叫了,吃饭吃饭。于是我的家人们就围着饭桌吃饭,虽然饭桌上只有几根青菜和酸萝卜,但是王春莲却吃得很有味道。

大贰吃完饭就背着刀出门去了。我姐姐洗完澡就赖在王春莲的怀里睡着了。王春莲轻轻拍着我姐姐,嘴里还轻轻哼起了歌儿。这时刘二敲开了我们的家门。王春莲看到是刘二,心想又一个赌徒,便没好气地说,刘二叔,大贰出去了。

喔,是吗?刘二站在那里搓着手说,大贰他欠我一些钱。王春莲顿了一下,说那去找他吧,他出去了,不在家。刘二沉默了一下,说是大贰让我来找你的。王春莲说我又没有钱,我一分钱也没有。刘二盯着王春莲,说大贰没对你说?王春莲说对我说什么?刘二的眼垂了下去,说大贰让我在这睡一晚,他欠我的五百块钱就算还了。

你说什么?王春莲的眼睛凸了出来,说你说在这里住?跟我一起住?刘二点点头。王春莲说,五百块钱在这住一个晚上?刘二连忙说是的,你越长越漂亮,一个晚上五百块,也就是五担谷子,那可要种一年的田,在这住一晚就住出一年的谷子来了,很值的。

王春莲沉默了,她的目光渐渐暗下来,忽然她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来吧,来吧,你们这群畜生,来吧。

王春莲说着就解开扣子,她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她的笑声渐渐变味,终于成了哭声。刘二在这哭声中傻了。他还没等王春莲脱掉衣服就转身跑出门去,只留下一屋子委屈的哭声。

大贰也听到了王春莲的哭声。他没有去守什么林场,而是蜷缩在黑暗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的家门。他看到我们的家门被刘二贼一样地推开了,又贼一样地关上了,心间的一道门也被关上了。这使大贰感到了气闷,似乎空气里缺少了氧气一样。后来他听到了哭声便蹦跳起来,向我们的家门奔去。他要踢开家门,狠狠地揍刘二,揍得他像头猪一样滚出去。

结果是大贰被刘二揍成了一头猪。大贰还没踢开家门,刘二已经从门里边逃了出来。他们在黑暗里相遇,还没开口说话,刘二的拳头已经把大贰打倒在地,还踢了几脚。大贰从地上爬起来,刘二已经消失了,便憋着一肚子气闯进家门。王春莲正蜷缩在墙角里哭泣,她的胸襟敞开着,白白的乳房都露出来了。

于是我们家的战争开始了。

王春莲咧着嘴向大贰咬去。王春莲没有咬到大贰,她被大贰揪住了头发,还被大贰踢了一脚,又踢了两脚。大贰把刘二踢在他身上的脚全踢到王春莲的身上了。王春莲就像只南瓜一样滚落在地上。大贰还不解恨,抓起一只碗砸向南瓜,没有砸中南瓜,而是砸破了我姐姐的额头,血流了出来,染红了我姐姐的小脸。

王春莲爬起来吼出了一声,离婚!

王春莲背着我姐姐跑到村头的小诊所里,让吴老伯帮着包扎,上药。然后跑去找村长。村长说你一定要离婚的话就到镇上去办理吧,他们管结婚也管离婚。

第二天,王春莲带着我姐姐来到小镇上。那里的人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离婚也是两个人的事,既然有一方不愿意来,那只有到县城找法院来判决了。王春莲想都没想就带我姐姐跑到县城的法院里。那里的人要三百块钱,还说以后还要交。王春莲就傻了,没想到离婚还要交钱,而且还那么多,便知道这婚离不了了,那好比要石头唱歌。于是她带着我姐姐挤上了回家的班车。

她们是在半夜回到家的,那时大贰正在伏在桌子上啃着方便面,像只偷吃的老鼠。他看到她们回来了,双眼闪出了灯泡一样的光亮。他说,离了吗?没离吧,那快点去做饭吧,哪有老婆不做饭?王春莲盯着他说,你听着,大贰,我离不起,还躲不起吗?大贰哈哈笑着说,你躲到床上去?

王春莲便说话了,她已经饿得连话都不愿意说了,连忙去生火。大贰就把腿翘起来,慢悠悠地抽着烟,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那天夜里,大贰爬到了王春莲的身上。王春莲推开他,说你这畜生,别碰我。大贰说,你不让我碰,是想留给那个该死的吗?王春莲像被打了一闷棒,整个人没了力气,便放弃了反抗,只让泪水滑落下来。

后来,大贰沉沉睡去,王春莲就爬了起来,在我姐姐的脸上亲了亲,心说霉气啊,妈对不住你了。她大滴大滴的眼泪就落到我姐姐的脸上。我姐姐就梦见了一场大雨。我姐姐没有在梦中看到王春莲在这场大雨中跑出家门,最后消失在黑暗里。

8

第二天早上大贰发现屋子里少了王春莲,也少了王春莲的衣服,却多了两只饥饿的眼睛。那是我姐姐的眼睛。大贰讨厌我姐姐的眼睛,说别这样盯着我,我身上有面包吗?你这个哑巴,真是霉气。大贰说着就把屋子里的椅子踢倒在地。然后他抓着一根木棍坐在家门口,脸上像是涂了一层紫色的油漆,乍一看似乎是个门神。这个门神从早到晚端坐在门口等待着王春莲的到来,他要用这根木棒砸向王春莲的脚。他已经想好了,要狠狠地砸五下,砸得她再也走不出门。

王春莲却像只受惊的鸟一样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快黑了都没有回来。大贰感到越来越饿了,手中的木棍也变得越来越沉重,最后把木棍丢掉了,想王春莲这个骚货真的走了,用不着木棍了。

现在大贰感到最难受的是赌棍们不停地寒碜着他。他们总是笑着说,嗨没了老婆,就如一手牌没了大贰,难和啊。开始的时候大贰只是把那些话当耳边风,然而这风却越刮越大使他受不了了,说不就是个女人吗?老子就找一个给你们看看。

大贰把山上留做寿木的两棵杉树砍倒了,卖给了山外人。他还把楼底的黄牛赶出栏圈,也卖给山外人。我姐姐看到牛被牵走了,哇哇地冲上去抱住牛的后腿。牛就转过头来用舌头舔着我姐姐的脸。牛贩子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大贰便跑上来把我姐姐提开,像抛只麻袋一样把我姐姐抛进屋里,然后把门锁上。我姐姐出不了门,只从墙壁上的隙缝里望见我们家的牛被牵出了村子。那时候,我姐姐看到一片紫色的阳光落在牛背上,她想哭了。

大贰揣着四千多块钱离开了村庄。我姐姐望着大贰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只小蚂蚁消失在山腰上。我姐姐高举着柴刀哇哇地叫着追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追去,只知道非追不可。结果她只追上一棵松树。她就抱着那棵松树哭泣。她把太阳都哭到了头顶,才抹掉脸上的泪水,在山上砍了一捆柴火背着回家。

从那天开始,我姐姐就坐在家门口等待着大贰或者王春莲的归来。结果她只等来一阵阵饥饿。她只好回到屋里煮饭。她洗涮锅头的时候,脚下一滑就把锅头甩了出去。锅头叭地掉在地上破了。我姐姐吓得缩在角落里,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害怕那里忽然冒出一个人。

我姐姐终于没看到谁走进门来,才像只小老鼠一样爬起来,把破掉的锅头装进一只麻袋,接着把麻袋塞在床底,再用一块木板把床底堵住。她站在那里看了看,觉得不安全,又把麻袋拉出来,背着跑到屋外的空地上,挖了一只坑把麻袋埋了下去,还挖来一棵小树种在上面。她望了望那棵小树,觉得没人想到树根下埋着破锅头,便放心地离开了。

我姐姐不煮饭了,只从角落里搬出几只红薯啃起来。她把牙齿都啃疼了,便生起火来烤,结果把红薯烤得半生不熟。她却吃得津津有味。那几天我姐姐就守在红薯堆旁,饿了就烤着吃,困了就抱两只红薯上床睡觉。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吃了红薯后就整天放着臭屁。

大贰就闻到我姐姐的臭屁。那是七天后的傍晚,大贰从山外回来了,他身边贴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比王春莲年轻。那些赌棍见了都狠狠地骂着,妈的,这个大贰还真有两下子。大贰脸上就抹了油一样光亮,像个新郎一样领着女人穿过村子,逢人就敬烟发糖。

我姐姐跑上去抓住女人的手。女人看到一个满脸土灰的小疯子,便啊地尖叫起来。我姐姐没有听到尖叫声,只发现女人的脸不是王春莲的脸,便松开手转身跑了。大贰伸手过去,没有抓住我的姐姐,只闻到一个又响又臭的屁。大贰跺了一下脚,说,妈的这个霉气,用臭屁当颗鞭炮来迎接我们啊。

大贰领着女人回家,我姐姐不敢跟着回家了。她弄破了锅头,害怕大贰巨大的手掌抽打她瘦小的屁股。天黑了我姐姐还不敢回家。她爬到屋外的桂花树上,蹲在那里观望着屋里的情景。她看到大贰的手落在女人的屁股上,想那是在抓着女人放的屁吗?她不能确定,眼睛就瞪得更大了。后来她看到他们走进了房间,便从树上爬了下来,猫着腰来到饭桌旁,抓起一碗饭就往外跑。

我姐姐躲在黑暗里往嘴里扒饭。饭很香,她不由得想起了王春莲。王春莲做的饭就是这么香,她想天天都吃王春莲做的饭。她想着想着就流泪了。她把泪水连同香香的饭一起吞了下去。

第二天王春莲回来了。她是跟着夕阳一起来到我们的家门前。她看到我姐姐头发蓬乱,满脸泥灰,正对着天空发呆。她的泪水哗地涌了出来,哭喊着我的女啊,我的女啊。

我姐姐没有听到王春莲的哭喊,只看到一条影子移动过来。她抬起头看着那条影子,发现了奔跑而来的王春莲。她的嘴猛然张开,淌下了一条在夕阳下闪耀着光芒的口水。王春莲伸手过去揽着我姐姐,说我的女啊,让你受苦了,你受苦了。我姐姐闪开了王春莲的手,转身往屋外跑去。王春莲丢下包追了出去。那天黄昏,村庄里的人都看到了我们家的两个女人一边哭泣一边奔跑。后来,她们在村口相互抱在一起,哭声更加响亮了,响彻了整个村庄。

她们回到家时,看到大贰和女人坐在长凳上说话。他们挨得很近,像两块贴在一起的木板。他们很快乐,不时地发出碗被打破般的笑声。王春莲踢倒了一只凳子,他们的笑声就停住了。大贰回过头来看到了王春莲,脸色就红了,又青了。女人注意到大贰的神情,不安地抓着他的手臂问,她是谁?大贰愣在那里没有说话。王春莲哼一声,说,大贰你哑巴啦,怎么不说话了?怎么不告诉她我是谁呀,我们不是还没离吗?

大贰望了望王春莲,又望了望女人,然后从身上摸出了五百块钱递给女人,说,你走吧。女人接过钱却站着不动。大贰就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说走吧走吧。女人说你骗我,你不是说已经离婚了吗?大贰不耐烦了,说,你再不走,我可叫全村的光棍来操你了。女人不说什么了,瞪了他一眼,跑进屋里抱着包走了。

女人走后,王春莲说,这钱从哪弄来的?大贰挠了挠后脑勺,说把牛和寿木卖掉了。王春莲死死地盯着大贰,许久才开口,说寿木和牛,我也有份,把我的那一半给我吧。大贰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钱,数了二十张给了王春莲,说这是两千。

那天晚上王春莲说,霉气都快八岁了,送她去读书吧。大贰哼笑一声说,她一个哑巴能读什么书。王春莲白了她一眼,说学会一个是一个。

我姐姐就开始和村子里别的孩子一样,每天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离开家门上学去了。然而我姐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每天都哭着鼻子回家。在学校里没人喜欢她,也没人和她玩,还时常欺负她。放学的时候,她身后总尾随着一群孩子,他们一路高唱着:

小哑巴,

不说话,

哭哭啼啼难出嫁……

我姐姐知道他们在说她的坏话,便提着书包追打过去。那群孩子们就捡起土块砸过来,我姐姐从头到脚都是泥巴了。有时候土块砸到她脸上,疼得她哭起来。

王春莲看到了就追赶而来,孩子们呼喊着四处逃窜。那时候王春莲脸色苍白,手里抓起树枝或者石头,然而她眼里已经看不到一个孩子的影子,他们早已消失在村子里了。

我姐姐不愿上学了。清晨的时候,她早早地爬起来溜出家门躲起来,王春莲怎么也找不到。后来王春莲就跟我姐姐一起睡,我姐姐溜不出家门了,就把书包抛进了水塘。王春莲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说书都不读,将来你能嫁个好男人吗?我姐姐用手捂着脸,眼眶里打转着泪水,却始终没有滴落下来。倒是王春莲呜呜地哭着跑开了。

晚上王春莲对大贰说,我们把霉气送人吧,让她到城里去,听说那里有聋哑学校,专门教霉气一样的孩子,碰碰运气吧,也许会有人家领养的。如果那样,那也是霉气的福气了。大贰想了想说,一个哑巴,送就送吧。

9

第二天清晨王春莲早早就爬了起来,给我姐姐打扮,似乎我姐姐出门嫁人。王春莲抱着我姐姐,说我的女啊,你到县城了一定要听人家的话,那里地方大,学校也好,你会学到很多文化的,将来做一个文化人,妈会替你高兴的。

我姐姐听不到王春莲的话,只看到王春莲的眼里闪烁着泪花,知道王春莲心里一定难受,就不住地点头。

现在我的家人们走石板路上。大贰走在前面,跟着是我姐姐,最后是王春莲。大贰回过头来说,你跟着干什么?王春莲说也让我送送吧。我的家人就一起走到半山腰。大贰看到王春莲还跟在身后,说你是不想在家干活?王春莲说,我再送几步。大贰说,你不会跟着我们到县城去吧?

王春莲终于站住了,望着他们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了。这时她感到手心发痛,低头一看才知道手里还抓着梳子。梳子的牙扎进了手心,血冒了出来。她没有擦掉梳子上的血迹,而是拖着脚往回走,脚沉沉的,不像是她的脚。

大贰带着我姐姐来到县城的时候,就不想把我姐姐送人了。他觉得不能把我姐姐白白送人,而应该卖给别人。他想起了人贩子。他要把我姐姐卖给人贩子,他才不会像陶陶的父亲那么傻,把两个好端端的女儿送给别人。现在陶陶的父亲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大贰不想让自己的肠子变青。

大贰转过脸来看着我姐姐,发现我姐姐其实长得挺可爱。他的心抖了一下,想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很快就是别人的了。他忽然有些舍不得我姐姐成为别人的小女孩。于是他用手把我姐姐抱了过来,那是一个父亲抱着自己孩子的姿态。这种姿态没保持多久,大贰就放开了手,想不能感情用事,只有走进了有钱人的家门,我姐姐才能坐在聋哑学校的教室里读书。

大贰开始注意着街上的人群,他看到每个人的面孔都长着两只眼睛,他看不出哪双眼睛是人贩子的眼睛。他带着我姐姐来到车站,来到旅馆门口,总钻进人多的地方,结果没有遇上人贩子。后来大贰就想出一个办法,找来一张纸写着卖女两个字,然后挂在我姐姐的胸前。很快就引来了很多人,也把警察引来了。大贰看到了警察就不禁想起蹲在派出所里的那半个月,心里一抖便拔腿就跑。警察却一下子就把他抓住了,然后把他和我姐姐带到了公安局。

王春莲接到通知而赶到县城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她把大贰和我姐姐领了出来。事实上,昨天晚上我姐姐是睡在床上的,而大贰是戴着手铐蹲在墙角的。所以大贰满肚子都是气,一路上不住地骂骂咧咧,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被肚子里的气憋死。王春莲听烦了,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大贰说,嘴长在我脸上,你管得着?王春莲说,你还是留点力气去赚钱养家吧。大贰翻起了两只白眼,手在空中挥了一阵,最后叭地落在我姐姐的脑袋上,说去赚钱来养这只小破鞋?

王春莲也翻起了白眼,说,你神经病啊你。大贰说,你骂我?大贰说着巴掌就甩了过来,接着他们俩扭成一团。

我姐姐站在一旁,看到王春莲一次又一次被掀倒在地,便失去了观看的兴趣,于是转身向河湾走去。我姐姐站在河岸上,望着河水不停地向前流淌,不知要流到哪里,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我不知道当时我姐姐想到了什么,只看到她纵身一跳,瘦小的躯体在水面上击起一朵美丽的水花。

落水声使王春莲和大贰停住了手,然后向河湾奔去。王春莲看到水面上荡漾着一圈圈水浪,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她不会水,如只旱鸭在水中胡乱扑腾。大贰说不会水也想当英雄。于是他脱掉衣服和鞋子,也扎了下去。

大贰把两个落水者拖上岸,王春莲躺在地上吐出了几口水。我姐姐爬起来在大贰和王春莲面前跪了下去,接着磕了三个头,然后又摇摇晃晃地向河湾走去。王春莲惊呼着,霉气,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我姐姐摇着头,无声地笑着。

王春莲跑过去抱住我姐姐,说霉气,你别这样笑,你笑得妈心里难受,你别做傻事,妈要你,妈来养你,我们不回这个家,我们走,我们去找我们的家。

王春莲背起我姐姐头也不回地走了,方向是山外。

大贰看到王春莲她们走远了,才匆匆追赶上去,说我们回家,衣服都湿了,会生病的。王春莲说,算了,大贰,我能养活霉气的。大贰张开双臂拦住她们,说,我重新做人还不行吗?王春莲苦笑了一下,别着脸绕过他的手臂。

大贰跺了一下脚接着就扑通跪了下来,说,我真的会重新做人,死狗说话不算数,我后天就跟别人去云南,就后天。王春莲的脚停了下来,刚平息下来的哭声刹那间又汹涌而来。最后他们默默地往回走,身后是两条歪歪扭扭的水迹。

两天后上午,大贰跟着别人去了云南。那时王春莲和我姐姐送大贰来到村口,看到了吴邦权扛着一只丰满的包迎面走来。吴邦权也看到了他们,脸上便出现了丰满的笑容。

吴邦权来到我的家人身旁,叫着大贰哥。大贰没有应他。他又叫了声春莲。王春莲把头扭到一边去了。他把包搁在地上掏出一包红塔山,抽出一支递过去,说大贰哥,抽支烟。

大贰没有接过香烟,哼一声走过去,王春莲和我姐姐也跟着走了过去。吴邦权就僵在那里,像棵枯树。大贰回过头来看着那棵树,便对王春莲说,你别让那小子把霉气接走,我不能白白养她那么多年。王春莲的脸煞白了,说你今天出远门,我不想跟你吵,我告诉你霉气是你的女儿,等你赚钱回来再去做亲子鉴定。大贰说,你等着,我会赚很多钱的。

大贰走后,王春莲摸摸我姐姐的脑袋,说霉气啊,你得去学校读书,别人欺负你,妈赔你去读,人不能不读书。我姐姐明白王春莲的意思,使劲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开始王春莲就陪着我姐姐去读书。我姐姐坐在教室里,王春莲坐在教室外。老师看到了就劝王春莲回去,说我们会照顾好霉气的,虽然她听不见,但她也是学生,我们会一样对待的。王春莲说,我还是陪陪她吧,她胆小怕事。老师就摇着头走开了。

王春莲坐教室外边望见田野里的稻谷一天比一天变黄,终于坐不住了,说老师啊,你得多照顾霉气,他是个聋子,别让别的学生欺负她。老师说放心吧,你忙你的去吧,你整天陪着她也不是个事。

王春莲挑着箩筐走向田野。她刚割倒半块田的稻谷,我姐姐就哇哇地哭着跑来。老师也跟着跑来,说春莲啊,我只离开一会儿霉气就哭了,我以后会好好照看她的,让孩子跟我回去吧。

王春莲帮我姐姐擦干眼泪,劝她跟着老师回学校。我姐姐双手死死地抓着箩筐,似乎老师要把她送进地狱一样。王春莲说,老师啊,算了,这孩子就是上学也学不到什么,算了,你先回去吧,等到她哪天愿去我再送她去吧。老师嗨的叹了一口气就走了。

从那天开始,王春莲就带着我姐姐去收稻谷了。王春莲每天挑回两担谷子,我姐姐也用两只小袋子装着谷子挑回家。尽管她们天天去收割稻谷,田里的稻谷却还很多,王春莲不由得着急起来,想要是变天了就糟糕了。于是她总催着我姐姐说,霉气,我们得割快点,快点。

那天吴邦权带来了一帮人,说春莲,你歇歇吧,我们帮你收割。王春莲怔在那里咬着牙不说话。吴邦权说,你带着女儿先回家做饭,我已经买好菜了就放在车的驾驭室里,你去吧。

王春莲的心酸了,好些年没听到这些话了,现在又忽然传入她的耳际,使她的心里一阵酸楚,她都快哭了。她不想让吴邦权帮忙不想再与他有什么关系,最终还是听吴邦权的话走上田埂,往停在路边的货车走去。

那天我们家的谷子全收回了家。王春莲心里踏实了,也虚空了。她拉住吴邦权,说以后你不要这样了,这样不好。吴邦权说,总不能让稻谷烂在田里头吧?王春莲说,现在不是以前了,人家会说闲话的。吴邦权说,你用不着想那么多,我不帮你谁帮你啊?王春莲的心酸了起来,说我不要谁帮,以后你别帮我了。

吴邦权说,春莲,我知道你过得苦,要不是我,你也不会那样苦,以后我会尽力帮你的。又说,女儿不能不读书,明天送她上学吧。王春莲说,那不管你的事,我们的生活大贰会照顾好的,他以前虽然不好,但他答应去云南赚钱回来养家。吴邦权还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头走了。

大贰终于从云南寄回了两百块钱,还有一封信。他在信上说回来后就和王春莲离婚。王春莲看着信,无声地笑了,最终笑出了泪水。大贰还把信寄给村长,说同意和王春莲离婚,他一回来就离婚。村长哼一声说,这个大贰是头猪,是头大笨猪。村子里的人便渐渐知道大贰要离婚,也知道了大贰在云南好上了一个女人。

村子里的人都为王春莲抱不平了,王春莲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似乎那不是她自己的事。我们的家门开始出现了媒婆的身影,她们坐到王春莲面前,端详了她半晌,说春莲啊你不用难过,只要大贰回来,我保证给你找到一个比他强百倍的男人。王春莲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静静地坐着。媒婆们总自讨没趣地离开。

消失好些天的吴邦权出现了,他来到王春莲的面前,说,春莲,我到省城医院那里打听过了,霉气的耳朵也许还能治。王春莲蹦了起来,说,你说还能治?吴帮权说,医生这么说的,要相信科学。

王春莲的眼里闪出了一道光芒,但是这道光芒很快就暗淡下去。到省城去医治耳朵那需要多少钱,王春莲想都不敢想。吴邦权看出了她的心思,说钱的事你不用操心。王春莲说,你用得着这样吗?吴邦权说,钱能够赚回来,耳朵能挣回来吗?王春莲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摇着头,摇得泪水都掉到了地上。吴邦权说,别难过春莲,等过完这个冬天就带霉气上省城,钱的事我有办法。王春莲说,你用得着这样吗?你不要为自己着想吗?

吴邦权说,春莲,我就是在为自己着想,我在等大贰回来,我等着和你结婚,我不能让你再受苦了。王春莲心里一抖,说,你不用可怜我。吴邦权说不是可怜,这些年逃亡在外,要不是心里有你,我也许已经撑不到今天。又说,你到山上选几亩地来种茶叶吧,我叫人去挖地,茶苗我去拉,你只要好好地护理就行,现在的茶叶行情越来越好。

王春莲还想说什么,吴邦权已经走了。她站在那里望着他离去,怀疑这是一个美丽的梦。梦总会破的,但她还是愿意做这个梦。

后来王春莲渐渐相信这不是一个梦了。吴邦权不仅带着我姐姐去学校,而且每当我姐姐被欺负了,他就以一个父亲的形象找上别人的家门,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人欺负我的姐姐了。村子里的人都相信,吴邦权要和王春莲结婚了,结婚后他们就要带着我姐姐霉气去省城医治耳朵。

现在他们在等待着大贰从云南回来。

10

大贰是在一个傍晚走进家门的。他一脸灰尘,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正在静静地安睡。大贰说,春莲我回来了。王春莲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大贰怀里的婴儿身上。大贰说,她也是个女孩。又说,你帮我把这孩子抱下来吧。王春莲说,这是谁的孩子?大贰说,是我,我捡到的。王春莲盯着大贰的眼睛,说,你捡到的?

大贰的脸就难看了,说,看在她妈死去的分上,你抱一下她吧。王春莲说,她妈死了?那个云南女人死了?你是说她死了?大贰说难产死的,村子里去云南的人都知道。

这时婴儿哇哇地哭开了。大贰一下子手忙脚乱起来,从袋子里摸出一只奶瓶往孩子的嘴里塞,哭声就降了下去。当她吮吸着一只空瓶子时,哭声又响起来。大贰苦着脸说她饿了,她想找吃的。王春莲说,你就这样从云南一路抱着她回来?大贰点点头。王春莲心里就动了一下,伸手过去把婴儿抱了过来。

王春莲给孩子冲了瓶奶水,孩子吸着吸着就安静地睡过去了。王春莲说她叫什么?大贰说,还没起名,你给她起个名吧。王春莲想了想说,叫什么好呢?叫盼春吧。大贰听了说,盼春,盼春,好,就叫盼春。大贰那张布满灰尘的脸露出雨过天晴的神色。

王春莲抱着盼春站在屋外,看到吴邦权轰轰地从山外开着车回来。车子上装着一捆捆茶苗。王春莲知道,这些茶苗就要种到山上去,过春以后这些茶苗就会冒出新芽。

车子在村口的空地上停了下来。吴邦权从驾驶室里跳下来。王春莲看到他跳下来的姿势像一条鱼。

我坐在树梢上也看到了那条鱼在查看着茶苗,还看到王春莲紧紧地咬着嘴唇,看到大贰带着一身的疲惫躺入梦乡,看到我姐姐看书写字,看到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睁开双眼,她眼里是一片渐渐暗下来的天空。

我的泪水悄悄地滑落下来。陶陶说,你怎么哭了,你从来都不哭的。我说,我不哭,我只是流泪,只是很想流泪。陶陶说,你为什么要流泪。我说,我不知道。陶陶就沉默起来,好半天她才开口说话。她说,我父亲回来了,你看到我父亲了吗?

我摇摇头,想,现在我望着我的家人都来不及,哪有空去留意你父亲。陶陶说,我父亲把大姐给他的钱全花在寻找的路上,他花了那么多钱,连我二姐和三姐的影子都找不见。又说,我父亲从城里回来后就病倒在床上了,他都病得起不了床了,他只在床上想念着我二姐和三姐,也开始想念我了,他对我母亲说要是小四没有死也长高了,快能换回一万块钱了。他便恨起了李梅香。

陶陶说着说着忽然尖叫起来,说,你看你看,我父亲爬起来了,他走出了家门,正向李梅香的家门走去,他背都驼了,走得那么慢,他已经老了,李梅香也已经老了,这两个老人要为我算账。

陶陶说,我死了,他们能把我算活吗?我说,当然不能。陶陶说,可他们还会算账的,他们那么老了,还为我算账,不知怎么的我不恨他们了,一点也不恨了。我说,我也不恨他们了,不恨李梅香,也不恨大贰和吴邦国,一丁点也恨不起来。

我们就不说话了,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我不知道陶陶在想什么。我只是想,明天到来的时候我的家人谁最先醒来,谁在山上种下第一株茶苗;过冬以后谁跟着我母亲带上我姐姐到省城去医治耳朵,是大贰,是吴邦权,还是大贰和吴邦权一起去?我想得头都痛了也想不出答案来,便不愿想了。此时陶陶倚靠在我的肩上轻轻地睡着了。我也轻轻地倚靠着她睡去。那天夜里我和陶陶做了同一个梦,梦见一只美丽的蝴蝶像红红的太阳向我们村庄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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