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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受辱

时间:2022-12-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想到余放的母亲卢静娜的嘱托,他心里很沉重。突然看到孟庆辉奔向水沟,“他想干什么?”孟庆辉只好答应,披上衣,坐在田头。孟庆辉怔了怔说:“好吧。不过余放挑担子不行,他太瘦弱了,你再叫几个人吧。”余放在后面跟着,他当然能品味出孟庆辉此时的心情,他想的却是:“怎么转眼人与人就变了,怎么如此势利!”

六 “隔离”受辱

十六岁的余放这几天是一惊再惊。连队大会他听得真切,他想不明白平日里对他和颜悦色的哥哥姐姐居然会揭发孟排长;他不明白平日里那么好的孟庆辉居然被说得如此一无是处,自私卑劣。是非可以这样颠倒,黑白可以任凭人胡说八道!他感到悲凉。捧着牛粪送到玉米根部的孟庆辉……上天墩过跳板,不畏跌下的孟庆辉;还有水稻田里浑身泥污……新职工回场,他一个个给缝被子……这样的人可以被人胡乱抹黑!……他真的震惊了。想到父亲的身世命运,他真搞不懂了,做人要做怎样的人?难道做坏人?他第一次买了包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又辣又苦……

一连几天章龙生给孟庆辉派的活都是重活——给麦田开排水沟,他像是很不好意思地说:“没有量的要求,干多少就多少吧!”孟庆辉点点头,扛着铁锹下田。挖沟是重活,但对孟庆辉算不了什么,反正他平时干的都是重活。一个人独自干,有点孤寂,可是这又是难得的孤寂。他用铁锹把枯草一一插在地里,远远连成两排笔直的线。他一边挖一边想想自己的心事,想理出一点头绪,可总理不出。挖到太阳西下,两条沟豁然展现,阳光下新挖的沟壁亮亮的。他左右端详,然后在有点歪的地方,作了些修补,现在是笔直的了!他有一种从心底涌起的自豪感。此时他不由得想,有什么必要想得太多呢?不去想什么,就这一点自豪感就足够慰藉自己了。可是他不能不想。此时想得最多的是余放,是父母。他鼻子酸酸的,本来对瘦弱的余放多少可以有点照顾,有点关心,可是现在他在干什么?在想什么?想到余放的母亲卢静娜的嘱托,他心里很沉重。虽说本来他就不肯接这个重托,自己也未必能照顾好,还要照顾别人,但既然答应了,却不能兑现,成了空话,他心里苦得很……还有就是对不起父母。他写的家信都是报平安的,可现在能报什么呢?父母还以为他过得不错呢!想到自己一直无法报效父母,还要让父母担心,鼻子又是一酸……

第二天他仍在挖沟。他发现排遣心里抑郁的最好方法就是不停地干活,使劲地干活。他只穿着单衣在挖,身上还冒着热气。挖累了,嘴干了,于是放下锹,跑到林带水沟里用手舀了几捧水喝了,顺带润了润脸。他没感到凉,只是感到清冽爽人。然后他又走到田里挖起沟来。

这一切,都在夏书记眼中。他到田头逛逛,麦田里就一个人影,是的,是孟庆辉。他犹豫着,要不要走近去跟孟庆辉说说话。想想,算了吧。突然看到孟庆辉奔向水沟,“他想干什么?”直到看到孟庆辉喝了几捧水,他才放下心来。他心里有种感动:这小子真吃得了苦,也真能干。心里又有点对不起的感觉。作为一名农场老职工,他看到这样的孟庆辉,心里不能不佩服,难道那些只会吹只会偷懒的人能让夏长根佩服?可是眼前的事,又不能不抓,是秦部长的命令,叫人怎么办?他想了想,于是回到连队,也拿了一把铁锹到麦田,跟孟庆辉一起挖沟。挖了一会,就要孟庆辉跟他一起休息。孟庆辉只好答应,披上衣,坐在田头。

夏长根点起了烟,也递给孟庆辉一支,不紧不慢说起自己的经历来:“我出身城市贫民,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贫病交加,去世了。我只能靠捡垃圾维持生计。哥哥已经结了婚,嫂子总是看我不入眼,所以我一顿饱一顿饿……你看,我长得多矮小,刚一米六……有一天哥哥说,崇明围垦要招工,你去报名吧。我才十六岁,还不够格,我磨尽了口舌,农场也收了我。从此我换了一个人,我能顿顿吃饱,我还学文化认了字,我入了党,当了书记。我回上海,哥哥嫂嫂对我不再狗眼看人低……所以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夏长根的今天!”他眼光中有泪花在闪着。“我跟你不能比,你是正规的高中毕业,有学问。我看得出,要不是取消高考,你肯定进大学。你工作很卖力,不怕苦,肯帮助人,这些我也看在眼里,我不会是非不分的……”突然他停住了,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孟庆辉。“你就好好检查吧,会有公正的结论的。”说着,扛起锹走了。孟庆辉听了这番话,自然对夏书记增添了几分好感。可是不明白他说的这些是为什么?管他呢!反正有祸躲不掉,先干活吧!于是又脱下外衣,卖力地挖沟了。

放工了,孟庆辉回到宿舍刚收拾好身边的事。突然章龙生把他叫去,“快快,你跟余放一起到江边把砍下的芦苇挑几担回来,弄不好要下雨了,明天食堂就没柴烧了……”孟庆辉怔了怔说:“好吧。不过余放挑担子不行,他太瘦弱了,你再叫几个人吧。”还没说完,边上的胡可就叫了起来:“你算什么东西!你现在又不是排长,是你派工还是章排长派工……”孟庆辉心里咯噔了一下,连这个二流子也可以这样欺负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在这样的处境下,他只能忍气吞声。余放在门口,向章龙生说:“拔了一天棉花柴,你看我双手都是口子,怎么能捆柴呢?”孟庆辉看到余放双手都绑了纱布,于是回过头,还想跟章龙生说些什么。突然,胡可冲过来,对余放又推又打,嘴里叫着:“你还想要姓孟的保护你,做梦去吧!”孟庆辉急忙奔上去拉架,身上被胡可打了几拳。孟庆辉此时已经穷途末路,他不能像以前那样主持公道,喊话、批评,能够镇得住场面。现在他……只能操起扁担,拉着余放就走。与其说跑,还不如说是逃!

两人在高高的堤坝路上走,余放落在后面,他没有看到孟庆辉在流泪。“人到了这个地步,连保护一个弱者也不能……”孟庆辉真的伤心了,很伤心!他羞于在余放面前落泪,他只能走在前,只能恨恨地责怪自己无能!热泪夺眶而出……余放在后面跟着,他当然能品味出孟庆辉此时的心情,他想的却是:“怎么转眼人与人就变了,怎么如此势利!”他终于理解了“势利”的具体含义,想到父亲也曾对他说过“势利”二字,他曾经还不当一回事,可是现在……“嗨!”他很有感慨了。

北长江边滩涂上的芦苇早已割下,晒得也很干了。孟庆辉擦干眼泪,急急奔过去,把芦苇堆起来,用绳子捆。他堆的芦苇个儿极大,他是想多挑一点,让余放少挑一点。然后他帮余放把芦苇捆起来,那两堆要小得多。余放双手有伤帮不上忙,只能干站着看着。芦苇先要一个个搬拉到堤上,上下有十米左右,然后先帮余放担子上肩,开步,最后自己哼哼地挑起两堆柴。从堤下朝堤上望,四堆柴,两大两小在慢慢地移动。风大了,是斜风,扁担前后的柴变得不听话,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地移动着,挑担人的脚步也趔趔趄趄的。余放不会挑,两只手握着扁担的前面,一步一步地挪动步子。孟庆辉说:“后面太重,你把扁担朝后移移!”移是移了,可一下栽了。孟庆辉急忙放下担子,去帮余放重新上肩。

正在这时刮来一阵大风,把孟庆辉的两大捆芦苇直刮到堤下。两捆柴在滚着,滚着,滚落到了堤下的水沟里。孟庆辉啊的一声,急忙奔下堤,跳进水沟,他吃力地把一捆柴拉上岸,再拉上另一捆。此时已经气喘吁吁的了。他再把柴拉到堤上,累得直喘气。风更大了,雨刷刷下了起来。孟庆辉急忙帮余放上肩,然后自己把两捆柴上肩。他走得很慢,头发上不知是汗还是雨,湿漉漉的,在风中七颠八倒地走着。孟庆辉突然热泪又夺眶而出,他不敢哼哼,他怕余放听到哭声,反正即使余放看到他这狼狈样子,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身上全湿了,跨一步很重,孟庆辉当心地走着步,他怕柴再被风吹下堤,那样的话,他怕没力气没信心再把柴拉上堤了。这一个下午,孟庆辉流了两次泪,有一种屈辱感,让他十分沮丧。

快到连队了。孟庆辉叫余放停下,重新捆了捆柴,把自己的大捆的芦苇匀了一点给余放。这样别人看了,也不会指责余放偷懒了。水顺着柴流着,担子变轻了,他们把柴直挑进食堂。孟庆辉看到胡可拿着碗,在向章龙生要什么。章龙生瞪了瞪他,塞了一张饭票给他。

晚饭后章龙生独自一人抽烟,想了好久。接着他走出宿舍去找夏书记了。“夏书记,我想了又想,这排长我干不了了!”“怎么回事?说来听听。”“我威信不够,大家都不听我的,你看这几天任务完成得很不好。尤其,尤其几个懒汉简直出工不出力!”“胡可不是很听你的吗?”“他,他向我要饭票。”“你给他了吗?”“给了,不给他怎么会听话?可是我哪里有那么多的饭票,我也要吃的呀!”“以前是这样的吗?”“稍微好些。不过他常向孟排长要。”“孟排长给他吗?”“给,他还向余放要饭票。”“他们都给他了?”“当然。不过孟排长把胡可的饭票控制住,每次给他一点。”“可是今天胡可不是还要打余放、打孟庆辉吗?”“今天是想要我给他饭票,他早没饭票了。”“原来这样……”夏书记又开始沉思了,说实在的,他有点被孟庆辉平时的作为感动,也为他今天居然还挨胡可的拳头而叹气。他接着说:“提你当排长,是秦部长的意思,我怎么能随便撤你呢?这样吧,你再坚持几天,我想想办法。”章龙生只得走了。

孟庆辉一连几个星期没人来惹他。白天依然是干活。虽然无权指挥生产,他仍然在为排里的生产任务担心,可又不能跟章龙生说。倒是章龙生不时来找他,问问他生产上的事,孟庆辉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他采纳也罢,不采纳也罢,总算相安无事。空下来当然是看书。他把三本《毛主席语录》对照着读,半个月下来,他几乎能读懂英文语录了。他是学俄文的,外语不同语种之间本来就有联系,单词读得多了,也熟了,虽然读音会让学英语的笑掉大牙,可又何妨,不过是看着译成汉语,自己明白就可以了。他想如果现在在上大学,也许能学好多东西了。学外语其实并不难。晚上他照例不能独自出门,不管怎样也算是一种“关禁闭”吧,他担心余放的情况,只能白天看见他,心里猜度着,情况还不错,就是神色忧郁些。而自己的神态呢?不仅是忧郁,甚至可以说是猥琐了。他已经在全连大会上检查过四次了,渐渐地也不怕了。反正被人揭发些鸡毛蒜皮的事,都是自己不经意间做的,想想也有事实的成分,古人说“闻过则喜”,以后改就是了。看来做任何事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以前太大而化之了,要不然……

这一天晚上又要开大会。孟庆辉把自己的检查装进口袋就进了会场。他走到台前,向着大家低着头。批斗会都是这样的,没人说什么,也见怪不怪了。背了几条毛主席语录后,大会正式开始。照例是夏书记主持,他的神情还算平和,总结了一下前阶段批孟庆辉的过程,表扬了大家觉悟高,深明大义,能够不讲情面揭发孟庆辉的许多事。然后话锋一转说到孟庆辉的表现,好像很有全面评价的意思,除了批评他对“封资修”书籍的态度外,还肯定他检查比较深刻,受监督劳动能够不怕苦不怕累等等。接着说:“鉴于上述情况,连队准备把孟庆辉的材料报送场部,由场部作最后的结论。”最后他说:“经过研究,我郑重宣布,暂停对孟庆辉的隔离审查,因为工作需要,仍然担任排长,工作从明天起……”

大家先是鸦雀无声,突然嗡嗡地,接着掌声响起,啪啦啪啦,好像人人在鼓掌。有人向孟庆辉扔来香烟。孟庆辉接过,于是男职工都围上来,把烟扔给孟庆辉。孟庆辉只能把帽子摘下,一会儿帽子里横七竖八堆满了烟。他呵呵的,不像是笑,他也不敢笑,但是他也不能哭,尽管眼眶里噙着泪,他拘谨地站着,又朝夏书记看了看,像在问:“此时我该怎么办?”夏书记笑吟吟地,向他挥挥手。于是孟庆辉在大家的簇拥下走出了会场。到宿舍,大家的话可真多,原来的紧张氛围,一下子变得那么轻松。一支支烟点了起来,孟庆辉只是一股劲地说:“谢谢,谢谢大家!”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发现几位揭发过他的班长、副班长,神情黯然,“他们,他们怎么了?”他能理解,但是终究笑不起来。

余放在找他,要他到他的宿舍去。原来他已经悄悄地到小卖部买来一瓶酒和一筒饼,要为孟庆辉庆贺一下。孟庆辉好像觉得不妥,但不想坏了余放的好兴致。于是喝上一口,咬着一块饼,只对余放说:“谢谢了!”于是就重回宿舍,他找到章龙生,把生产情况问了下,章龙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不过他最后说了句:“这几天多有得罪,别放心里去。”孟庆辉说:“正常的,换了我,大概也是这样的。”他说的是真心话,这是这几天他对自己的反思。章龙生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不过他放心了,他知道孟排长是个真正的男人!

连队里似乎比前几周轻松了些,秩序似乎又恢复到原样。不过在整体扭转中仍然有一种紧张的成分,这是本来就应该有的。孟庆辉到田头走了一圈,又悄悄到附近几个连队的田头张望了一下。老农民有个经验:“种田也不难,做啥看四边。”在同样的季节气候看看人家做了啥,做到什么程度,再对照自己,要做什么要赶紧做什么也相对清楚了。安排各班农活,明确质量与进度的要求,各班长都接受了。孟庆辉知道他们颇有些尴尬,所以也不多说,仍像过去那样的和颜悦色。这些天的经历堪称沧海桑田,孟庆辉想过好多回。他曾经对他们在自己倒霉时候的揭发真的很生气,怎么可以指鹿为马?慢慢地他能够将心比心了,他们想上调回城,所以要表现好些靠近领导,也是人之常情。他自己难道不想回城进工厂工作?只是他要作检查,没这种可能罢了。虽然在同样情况下,他不至于黑白颠倒,但怎么能用自己来规范他人呢?他抚平了心灵伤口,于是看那些揭发过他的人,态度也就平和了。

那些曾客观地为他说话的人,又该怎么对待?孟庆辉真有些为难。他心存感激。特别是他知道自己过去对他们曾经很严厉,心里很过意不去。在他被人污蔑、揭发时,他们能够挺身而出,在公众面前肯定孟庆辉,说公道话,他怎能不感动?可是他连表白这种感激的机会也没有,如果这样做了,会给这些揭发过他的班长们多少压力?孟庆辉担心有人平白无故要得到他的特别照顾。毕竟原则问题不能徇私情。孟庆辉检查自己,觉得过去也有不近人情的地方,现在明白了,就得改。他又想,自己所以能够在不幸的时候得到他们的帮助,还不是因为自己做事还算公道?如果连这点自己引以为傲的品格也丢了,他还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得到他们的理解吗?想到这里,他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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