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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丹丹红透碾子湾

时间:2022-12-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因为我听得懂,他吹奏的是《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的信天游。就像刘迎春,她是割舍不下我和娃娃呀,此外还有陕北这片深厚的土地,以及无处不在的陕北信天游。刘迎春和同来碾子湾插队的知青,跟着碾子湾的社员,都在半山坡上整修农田。插队在碾子湾,能有什么娱乐呢?恐怕只有高服良的黄铜唢呐和信天游了。刘迎春记得清楚,高服良那天一连吹了几首陕北的信天游,其中一首就是她也学会唱了的《三十里铺》。

山丹丹红透碾子湾

吴克敬

01.

他们都还是娃娃嘛,你害(陕北话:明白)下了没有?你说那个时候……当我黑头黄汗地来到碾子湾,把高服良堵在他家门前的石碾旁,向他问起四十年前的一些往事时,平日乐观的高服良为难了。他甚至躲开我的眼睛,低头摆弄着他捏在手里的那杆黄铜唢呐,十根粗壮的手指,像是一节节受惊的草蛇,在唢呐的眼儿上,没有目的地弹动着。显然是,我的询问让他沉入到回忆中去了……回忆使他的眉头拧了起来,他本能地张开嘴来,慢慢地噙住了唢呐,朝着脚下的黄土“呜哇”低吼了一声,就又高举起来,朝着蓝瓦瓦、亮晃晃的天空,持续不断地吹奏起来了。

现在的高服良,已然花白了头发。

这是我头一回见到高服良时的情景。我得佩服他的唢呐吹得好,而不是一般的好,是能刺穿人的肌肤,钻进人的骨头,让人的心尖尖像是通了电一样麻酥酥的好!

我在想,他是用唢呐给我说事了。因为我听得懂,他吹奏的是《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的信天游。在后来的采访中,我知道高服良用他的黄铜唢呐,是常要吹这首曲子的,寒暑不分,风雨不阻,从碾子湾村来了北京知青吹奏起来,一直吹奏到了今日。在《西安晚报》做记者的我,虽不常来陕北采访,可我听说了高服良,听说了高服良的婆姨刘迎春,我便毅然地走上了黄土高坡上的陕北,来到山高水长的碾子湾,想要知道他们——一个陕北汉子,和一个北京女知青,在碾子湾都有哪些叫人牵肠挂肚的故事。

我热切地想从高服良的嘴里掏出我所需要的故事。可我刚一开口,他就委婉地拒绝了。好在他有一杆黄铜唢呐,他呜呜哇哇、呜呜哇哇地吹奏着,我听得出来,唢呐的声音是沉郁的,有种稠得化不开的情愫,像是他家门前的碾子河一样,既溢不出来,又永远不会断流,拐过一道湾,又是一道湾,湾湾不断地向前流淌……我不急,一点都不急地眼望着高服良的腮帮子,在一凸一凹地鼓吹着,还有他的脑袋也三摇两晃,让黄铜的唢呐,在明灿灿的阳光下,闪动着一波一波的金色光晕。

那是高服良的知青婆姨刘迎春的人生光晕吗?

02.

是的呢,高服良的知青婆姨刘迎春是该有那美丽的光晕。

我从高服良的嘴里知道,他的知青婆姨已经不再年轻,而且穿戴得有点土气……可在我看到她的时候,还是看出她的别样来,那是在陕北看到的北京留守知青所特有的气质,那种特有的气质已深深地化入他们的血脉中了。

我到碾子湾采访,是做了些前期准备的。

我知道插队落户到陕北的北京知青,大返城后,还有一部分留了下来。刘迎春是其中一个,像她一样留下来的,至今还有230多人。

他们怎么就不回去呢?

我对这个问题有着十分的好奇,我问高服良的婆姨刘迎春了,她却不给我开口,一直微笑着,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有甚好说的呢。刘迎春不给我回答这个问题,我就还问别的问题,刘迎春依然不愿意说。我就拿出记者缠人的办法,缠着高服良来问了。高服良说他们不走自有不走的理由。就像刘迎春,她是割舍不下我和娃娃呀,此外还有陕北这片深厚的土地,以及无处不在的陕北信天游。

从北京来到陕北插队落户,别的知青是怎么想的,刘迎春不知道,但她从在北京召开的动员会上,看见大家高举着拳头,高呼着口号,是下了决心,都要在陕北的黄土地上插队落户了。但是刘迎春不这么想,她热爱北京,祖祖辈辈都在皇城根上生活,让她彻底离开她的父亲母亲,离开她的哥哥姐姐,她觉得那比割断她的血脉还要让她难受。她愿意听从毛主席的号召,到陕北的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然后回到北京来,参加工作是一码事,与亲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又是一码事。便是坐上了西去的知青专列,大家一路歌声,一路憧憬,充满了激情和梦想,恨不能一步踏上陕北的黄土地上,刘迎春也都很不合群地想着她的心事。

刘迎春想,我才不要在陕北农村把根扎。

但有一个事情来得太突然,来得太不可思议,来得太荒唐了。这叫刘迎春日后想起,总会心惊肉跳,总会伤痛难抑,总会叫苦不迭。

那是刘迎春插队在碾子湾的第二年冬天,傍晚下了一场雪,起初下得还小,像是老天感念人的困厄,慷慨地向人间筛着细面粉一样,纷纷扬扬地染白了陕北的坡坡梁梁,沟沟坎坎,便是流淌不息的碾子河,也在飘雪的傍晚封了冻,染上一层薄薄的雪粉……刘迎春和同来碾子湾插队的知青,跟着碾子湾的社员,都在半山坡上整修农田。这是陕北农村的一项传统活路,到了冬季农闲时节,大家也不能闲着。扛着老钁头和大铁锨,还有扁担和笼筐,下到挂在坡梁上的田里,撵着夏、秋季节遭遇水毁的地块,照着原样儿修起来,是该补埂的,就担土补埂,是该填坑的,就担土填坑……好像是,那个年头,全国都在学大寨,改造旧山河,建设新农村,碾子湾响应号召,还在一条荒沟里,按照规划,堆土筑坝……因此,插队下来的刘迎春和他们一帮知青,不分男女,就都像是一只只活兽,忙碌在荒寂的沟坡上。

大家干得太苦了。嫩嫩的胳膊,干得红了肿,肿了红……尤其是身材娇小的刘迎春,挖土让老钁头把手拧出了泡,拧烂了,挑土让扁担把肩膀压肿了,压破了……他们战天战地,他们苦不堪言。

而且没有娱乐,不像在北京城,再不抵总有电影看,总有戏曲看,兴致好了,逛一逛王府井、大栅栏,或是游一游颐和园、什刹海什么的,总是非常方便。插队在碾子湾,能有什么娱乐呢?恐怕只有高服良的黄铜唢呐和信天游了。

就在落雪的那天傍晚,浑身酸痛的刘迎春他们,邋里邋遢地回到知青窑上,却都不往窑门里进,大家站在窑院里,有人伸着手,有人伸着舌头,小心地接着散碎如银的落雪……与知青窑院隔着一堵矮墙的高服良,也许与北京知青一般,受了雪的鼓舞,把他的黄铜唢呐拿出来,站在他家窑院前的石碾上吹奏起来了。

刘迎春记得清楚,高服良那天一连吹了几首陕北的信天游,其中一首就是她也学会唱了的《三十里铺》。高服良在深情吹奏着的时候,刘迎春便轻声地跟着唱: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好了个三哥哥,  

他是奴家的知心人。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都说咱们二人天配就,

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 

刘迎春唱得是很投入的,投入得一块插队的知青喊她她都没有听见。而这时的雪下得大起来了,细细的雪粉,突变得像是一片片纷飞的柳絮,无声而轻轻地飘落着,在雪地里吹奏唢呐的高服良也变成了一个雪人了,可他没有停下吹奏的唢呐,还有刘迎春,也没有停止她轻声的歌吟……名叫汪秀清的知青伙伴,把地上越积越厚的雪花踩得四处飞溅,她跑到刘迎春的身边,拽了她的胳膊就走。

与娇小的刘迎春相比,汪秀清该是高大的,如果可能,汪秀清轻轻松松就能把刘迎春装进她的肚子里。她把刘迎春只是一拽,就几乎把刘迎春拽翻在雪地上。

汪秀清拽着刘迎春说:叫你做饭你还装听不见,你是想饿死我们吗?

口大气粗是汪秀清说话的一贯作风,特别是对刘迎春,好像还更过分,透着一种根正苗红者的霸道和蛮不讲理。这好像还不能怪汪秀清,在那样的年代,出身工人家庭的她,不想蛮不讲理都不行。

刘迎春的家庭出身就要差一些,她的父亲和母亲,解放前虽不是财大气粗的资本家,却也经营着一个服装门店,在大栅栏里是很有些名气的,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为家里人添置服装,总会想到她家的门店,坐着黄包车,一路小跑地到她家的服装店量体定制。刘迎春听说过,她家的门店前,一年四季都有拉洋车的脚夫,川流不息地到她家门店前来,又从她家门店前去……刘迎春没有见过那样的阵势,但她却因为那个阵势的繁华,在许多年后,背着个“资产阶级臭小姐”的恶名,人前人后大受欺侮。

汪秀清只那么一拽,刘迎春就很知错地回了头,朝着汪秀清红了一下脸,便失急慌忙地向她们兼做厨房和卧室的窑洞跑去了。

怎么能够忘了做饭呢?

把自己饿着不要紧,刘迎春哪里敢把他们知青组的伙伴儿饿着呀!

锅灶连着炕,是陕北农村生活的一大特色。大家住在窑洞里,潮湿是一定的,挨着窑口的隔墙,盘起一面大炕,紧挨着大炕,再盘起大锅连着小锅的炉灶,在炉灶里烧火做饭,烟气从炕洞里走,热天刚好趋走阴湿,冷天又刚好烘热大炕,如此一举两得的好事,我不知道,除了陕北农村,还有哪里有这样的创意!这太取巧了,巧得真是让人服气呢。

入了窑门的刘迎春,往灶口喂了一把柴,点着了,又从水瓮里舀着水,端着盆子淘小米了……晚上,刘迎春给大家做的是钱钱饭煮土豆。就在她脚忙手忙地给大家操持晚饭的时候,她听见高服良的唢呐声渐渐地低了,哑了,烟雾蒸腾的窑洞外面,变得空落落的,唯有越下越大的积雪。

像往常一样,刘迎春刚把饭做熟,等得喉咙眼伸出手来的知青,一窝蜂地围上来,秋风扫落叶般只一圈子,就把锅里的汤饭扫除一空,留给刘迎春的,就只有锅底黏着的一层糊糊了……这又有什么呢?“资产阶级臭小姐”活该如此,别人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刘迎春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觉得她就该比别人多吃苦,多受罪,插队农村,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好早早洗脱她“资产阶级臭小姐”的气味。

吃罢了晚饭,知青伙伴爬上炕去,拉开被窝钻进去,埋了头,你一声呼噜,她一声轻鼾,不一会,就都睡着了……沉重的农业劳动,把人都熬得筋疲力尽,挨枕头就是一场大睡。刘迎春也困乏了,但她还要洗锅洗碗,还要准备来日清晨的早饭,因此,她困得哪怕眼皮直打架,还要坚持下来,把她要做的事全做完了,才能歇了脚,爬到热烘烘的炕上去睡觉。

也是因为下雪,刘迎春把她要做的事儿,一样一样都做好了,抬脚已经上了炕,却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又从炕上下来,热了一盆水,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都脱了,用毛巾沾着水,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擦洗着……插队在陕北的碾子湾,不是在炎热的夏天,大家没有机会,也没有条件为自己的身体搞清洁的,这让北京知青刘迎春太不习惯了。

刘迎春不习惯,别人呢?别人就习惯了?

想来与刘迎春是一样的。也是不习惯的。

刘迎春没有注意,就在她热了水擦洗自己时,缩在被窝里的汪秀清,便是人在梦是,也敏感地知觉到了。她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眨了眨眼睛,这就看到一团雪白的刘迎春,搅起一片暖暖的水气,擦洗着她妙曼的身体……汪秀清不知道她是该愤怒?还是该羡慕?她从炕上爬起来,一步跨到炕脚底,连鞋也不穿,走到刘迎春跟前,绕着她转了一圈,一言不发地退到窑垴里去,去找撒尿的夜壶去了。

把夜壶提进来,端出去,也都是刘迎春做的事,今天晚上她忘了。

汪秀清找不见夜壶,就问刘迎春:夜壶呢?你把夜壶放哪儿了?

刘迎春听汪秀清这一问,这才想起忘了提夜壶,就说:你等等,我马上去提。

刘迎春嘴里应着,撂下擦洗身子的毛巾,就去炕边拿她脱了的衣服,准备穿了去窑门外提尿壶,汪秀清却扑过来,把刘迎春已经披在身上的衣服扒下来,推着刘迎春,让她光着身子出门去提尿壶。刘迎春抗不住汪秀清的力气大,被她推着,一直推到了窑门口,把门打开来,把她推出了窑门,推到满天银白的雪的世界里……刘迎春是无奈了,去窑门前的矮墙边提尿壶,冷冷的风吹在她裸着的身上,她不觉得冷,冰冰的雪刮在她裸着的身上,她也不觉得冰,她只想着赶快提起尿壶,赶快回到窑里去……可是她回不去窑洞了,汪秀清在把裸着全身的刘迎春推到冰天雪地的窑院后,反身回到窑里,“咣当“一声把窑门从里边掩起来,插上门臼,和睡醒在热炕上的伙伴,隔着窑门狂呼乱喊。

汪秀清呼喊:来贼了!来贼了!

伙伴们不知所以,跟上也是一通呼喊:来贼了!来贼了!

那样的喊声是凄厉的,而且还有一点儿狂悖,在大雪的晚上,从碾子湾的女知青窑洞里传出来,很快传到隔不很远的男知青窑洞里,一起插队到碾子湾的男知青,听到女知青的狂呼乱喊,没有不起来相助的理由,他们从被窝里爬出来,没有谁能把衣服穿整齐,一个一个,抢着从窑洞里跑出来,向着求助的女知青窑洞那边跑……他们看见了刘迎春,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雪地里,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向她跑来的一伙男知青,她哭了,瑟缩着身子向窑院一边的碾子旁躲去,提在手里的尿壶,在躲向碾子的时候碰了一下,“哗”的裂成了一堆碎片。

男知青愣住不动了……还有打开窑门没走出来的女知青们,也都看着躲在石碾一边的刘迎春不喊不叫了。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高服良也受了惊动,从他的窑院里拐出来,睁着他的一双大眼睛,恼怒地看着愣在大雪里的知青们,冷冷地看了一眼,就脱下他身上的翻毛皮袄,大踏步地走到碾子旁,把还蓄积着他体温的翻毛皮袄,裹在了刘迎春光裸的身上。

我来碾子湾采访,高服良没有给我说这件事,在我后来了解到这个事实后,向他求证时,他只说,知青们苦哩,弄出个恶作剧,你能说他们啥呢?啥啥都不能说吧。

我愕然了。

03.

汪秀清、吕一岚、何小萌,1969年冬尽的日子,与刘迎春一起来到碾子湾插队,女知青只有她们四个人,此外还有屈向阳,张方海、刘大路、郝举旗四个男知青。我跟着高服良下到碾子湾的一道拐沟里,去那里侍弄他种植的一片玉米地,一路走,高服良一路给我讲,来碾子湾插队的北京知青,按照当时的话说,家庭出身都不错,他们或者有个工人的爸爸,或者有个营业员的妈妈,刘迎春是一个例外,还有一个张方海也是例外,刘迎春的父母是小资本家,张方海的父亲为大学教授。两厢比较,这就成了他们的短处,就自觉地做了其他人的小使唤。不过,张方海正被汪秀清所追逐,就也跟着大家使唤刘迎春一个人了,不论什么时候,大家都看着刘迎春一个人做饭、洗衣、烧炕、提尿壶……高服良说他眼睛不瞎,知青窑上的事,他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家庭出身贫农的高服良,是个初中毕业生,在碾子湾就算个大秀才了。村党支部已把他内定为积极分子,着力培养他,想让他迅速成熟起来,入党提干,接好革命的班。组织培养高服良,高服良也自觉要求自己,在碾子湾劳动,吃苦走在前,享受走在后,是很为村里人所看重的。知识青年来村里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村党支部不能辜负毛主席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对知青的劳动教育抓得就特别紧,而且分工下来,要高服良多操一些这方面的心。

雪夜“捉贼”捉出光裸的刘迎春后,高服良没有给村党支部汇报,他自己召集知青开了个会,让大家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高服良的观点很明白,这不是什么光彩事,说出去对刘迎春不好,对你们大家都不好。

因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为汪秀清,高服良还狠狠地批评了她。

汪秀清服不服批评,高服良不知道,但自此以后,在刘迎春做饭、洗衣、烧炕、提尿壶时,大家再不是袖手旁观,能搭手的都要搭上一把手,其中做得最为自觉,也最为积极的人是张方海。大家帮了一段时间,帮得心烦了,就又慢慢地游手好闲起来,剩下一个张方海,继续帮助刘迎春来做那些泼烦事。

有人帮助刘迎春,让她还是感到了温暖,可是汪秀清不答应,为此还和张方海吵了一架……那一架吵得谁都明白,汪秀清吃醋了。汪秀清缠着张方海,她要张方海只对她好,可他对她的缠磨,似乎不怎么领情,却还要不管不顾,帮着刘迎春做这做那。张方海对刘迎春百般的好,汪秀清看在眼里,能不和他吵吗?

和张方海大吵一架后,汪秀清还找刘迎春谈了一次话。

汪秀清把谈话的地方选在高服良领我去的荒沟里。那时候,这条连通碾子河的荒沟一片荒凉,生着些低矮的杂草,刚好可以放牧村里的羊群。后来张方海回了一趟北京,从北京农业大学的父亲嘴里知道,可以在这样的荒沟搞小流域治理。张方海回到碾子湾,把他父亲的方案向村党支部作了汇报。高服良作为积极分子,列席了那次汇报会,他听着张方海头头是道的汇报,头一个站起来支持荒沟的小流域治理。

小流域治理说起来复杂,做起来却简单,就是在荒沟里,选择基础好的地方,筑起一道一道小土坝,把雨季泛滥的山洪拦蓄起来。陕北的山洪,都带着浓稠的黄土泥沙,一年一年,淤积在小土坝里,不出几年,就是一坝子的平地,这样的淤泥地,又肥又厚,而且抗旱防涝,是陕北山地不可多得的丰产田。时至今日,张方海设计修筑的碾子湾荒沟小流域治理工程,依旧发挥着作用,一级一级的小水坝,淤出一片一片的坝子田,还是碾子湾最养人的土地呢。

汪秀清找刘迎春谈话时的荒沟,正是小流域治理的开创阶段,不像现在,沟底的淤泥地里种植着玉米、谷子、土豆什么的,生长得绿汪汪像是泼了油一般,便是沟两边的坡坡梁梁,也都有那时候栽植下来的柏树、洋槐树以及紫穗槐等适宜旱地生长的灌木和乔木,葳葳蕤蕤,波翻浪滚,蔚为大观。但那时还荒凉着,包括他们知青,还有全碾子湾的老百姓,除了春种秋收,大家把一身的汗水都抛洒在荒沟里了。

是个黄昏的时候呢,在荒沟大搞小流域治理的人,扛着钁头铁锨,挑着笼筐水罐,踏着夕阳的余晖,在荒沟坡梁上如同一条飘带似的弯路上,拐过来,弯过去地往散散乱乱的村子里回……刘迎春的身子还不能闲着,她要背一捆柴草回去,她知道知青窑上的柴草不够烧了,在运土筑坝的时候,有挖刨出来的树根和草枝,刘迎春细心地收拾起来,捆了一个大捆子,准备背回知青窑上去,好烧锅做饭,热炕取暖。

刘迎春把柴捆子捆好,刚要弯下身子背的时候,汪秀清堵在了她的面前,手按着柴捆子,不让刘迎春往起背。

汪秀清说:你等一等,我有话说。

刘迎春直起身子,盯着汪秀清等她说话。

汪秀清说:你不能叫张方海帮你忙。

刘迎春低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汪秀清说:还有,你要离张方海远一点。

刘迎春低着头仍然没说话。

汪秀清就还说: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刘迎春笑了,她笑得很浅。她就那么浅浅地笑着,轻轻地抬了抬头,望着几乎是气急败坏,又有点哀求祈愿的汪秀清,她说话了。

刘迎春说:你是求我吗?

汪秀清说:我求你?我求你干什么?

刘迎春说:你不求我,就请你把手放开,我还要回窑上做饭哩。别是到了时候,你又要大喊大叫,说你饿了,把你要饿死了。

汪秀清没有放开她压着柴捆的手,她原想只要对刘迎春提出警告,她就会屈服于她,听她的话的,却没想到,刘迎春并不是个好捏的柿子,几句话说出来,不软不硬,真是够她汪秀清受的了。她在心里回味着刘迎春的话,觉得她说得似乎不错,她是有点求她了。她求刘迎春答应了她,她就来帮刘迎春,帮她做饭、洗衣、烧炕、提尿壶,帮她做一切能做的事,就像眼前,刘迎春收拾了一捆柴草,她就可以背在肩上,帮助刘迎春背回去。但那是她汪秀清吗?她不能对刘迎春低三下四,特别是在张方海这样的问题上,她不能有丝毫的软弱,她必须强硬起来,义正词严地给她下通牒。

汪秀清挺了挺胸,鼓了鼓气,说:你不听我说是吗?好,你等着瞧,有好吃的果子等着你呢!

汪秀清说出这句狠话后,把压在柴捆子上的手抬起来,剜了一眼刘迎春,就也朝着飘带一样的山路往梁垴上的知青窑爬去了。

无端地遭此一场大吵,刘迎春面对汪秀清虽然一点都没示软,但她积压在心头上的气怨,在这时候达到了顶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是一个今天你吹一口气,明天他吹一口气,已然吹成一个大气球了,如果再灌一口气,她就可能爆炸起来,炸成一堆冒火的碎片……一起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在碾子湾的知青点上,上工时一起上工,下工时一起下工,她刘迎春少干什么了吗?没有,一点都没有少。可在下工后,回到知青点的窑院里,凭什么做饭、洗衣、烧炕、提尿壶就都只由她一个人干?她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她“资产阶级”什么了?又“臭小姐”什么了?她像来碾子湾插队的知青一样,都是红旗下生、红旗下长的青年,她有个“小资本家”的父母,她愿意接受更艰苦、更严厉的教育和锻炼,但她不愿意被人欺辱,坚决不!

正在气头上的刘迎春,没有立即背起她收拾好的柴捆子,而是狠狠地想着心事,任凭心酸的泪水,从眼窝子里倾泻而出,流了满满一脸,她抬起手来,左擦一把,右擦一把……她不知道,碾子湾村的好青年高服良,就在荒沟的附近,把她和汪秀清的吵闹,以及她的痛哭流涕都看在了眼里,也为她而打抱不平了。

这过去了多少年的情景,在高服良的记忆里,还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他在我的询问中给我说,他不知怎么安慰刘迎春,就自顾自一人静悄悄地看着哭成泪人儿的刘迎春,张嘴唱起了一首信天游。

高服良记得他当时唱的信天游是《心中的疙瘩谁给我解》:

苦菜芽芽苦菜那根,   

妈妈生下我一个苦命的人。

白格生生脸脸太阳晒,  

嫩格生生手手挖苦菜。  

上一道坡来爬一道坂,  

肚子里积起些冰疙瘩。  

卷心心白菜起了个苔,  

心中的疙瘩谁给我解?  

刘迎春听到了高服良的信天游,她没有朝高服良唱信天游的地方看,但她眼里长流的泪水,却在高服良不无忧伤的信天游声里,渐渐地不流了,心头上竟还升起一些暖暖的东西,她弯下了腰,把她收拾起来的柴捆子背起来,向着曲曲拐拐的小路,步履坚定地爬着了……才爬了两道弯,她感到肩背上一轻,整捆子的柴草,就那么轻飘飘地转移到高服良的肩背上,刮风一样向着梁垴上的知青窑院飘去了。

以后的日子,知青窑院上的柴草,不等告急,高服良就已自觉地给他们收拾好,背了来。如果是谷秆麦草一样的软柴,倒也罢了,如果是树根灌木一类的硬柴,高服良背到知青窑院,还要舍出一身力气,在知青窑院使着明晃晃的斧头,劈碎了,垛在窑院里,让刘迎春烧火的时候好烧一些。

劈柴时,高服良把自己劈得流了汗,刘迎春就会拧一把毛巾给他,让他擦脸上脖子上的汗,劈得口渴了,刘迎春就还要给他端来水,让他喝了解渴……一来二去,他们是很熟悉了,但高服良仅只在知青窑的院子,帮助刘迎春做一些劈柴的活,他是绝不踏进女知青的窑门洞的,这不是高服良的封建,而是陕北人的一种习惯,串了女娃子的门,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但是刘迎春被锅灶里捂出来的浓烟呛得跑出了窑门,高服良就管不住自己了。

那是个春暖花开的阴湿天气,陕北的坡坡梁梁,沟沟洼洼,在荒凉了一个漫长的冬季后,又重新披上一身翠绿的新装,站在碾子湾散散乱乱的村落里,还不能看得透碧草连天的盛景,但只要站在石碾盘上,或者是站得更高一点,站在石碾子的青石磙子上,放眼四顾,就一定会看得更为真切一些……那一日,高服良在知青窑院劈了一阵硬柴,喝了刘迎春给他端的一碗水,从知青窑院走出来,就先登上了石碾盘,然后又登上了石碾子上的石磙子,他看见绿草茵茵的坡坡梁梁和沟沟洼洼,已有陕北人喜爱的山丹丹,星星点点地开着,让陕北的山蓦然间靓丽烂漫起来了。

高服良张了张嘴,他是很想唱一曲信天游了……可是他的嘴才张开,还没有发出信天游夺人心魄的声音,却听到刘迎春从她住宿做饭的窑洞里发出的咳嗽声,那样的咳嗽声是剧烈的,是盖得过信天游的更为嘹亮的咳嗽啊,高服良把他要唱信天游的欲望压制了回去,抬眼看向刘迎春咳嗽的窑洞,正有浓得像要燃起大火的烟气,从窑洞的门窗里一股胜似一股地往出涌……终于是,难以忍受的刘迎春不断地咳嗽着,从烟气弥漫的窑门洞里捂着鼻子嘴,慌慌忙忙地窜了出来……高服良皱了皱眉头,他从石碾子上跳了下去,向烟气浓稠的窑门里走了进去,他在灶火口看了看,知道所以捂出那么大的烟气,天气阴湿是一个原因,锅灶和炕洞里的烟道不畅是另一个原因。在这个问题上,他不算把式,但他年届古稀的老爸,却绝对是个老把式。

高服良没有犹豫,他转身回到家里,把他的老爸请了来,像个良医一样,手到病除,在锅眼和炕洞里捣弄了几下,烟气就都顺顺地沿着烟道走了。

烟气散尽,高服良发现窑窗的窗台上放着个罐头瓶子,瓶子里盛着半瓶水,水里头插着几支盛开的山丹丹。

高服良看着红艳艳的山丹丹,问刘迎春:是你采回来的?

刘迎春说:是我采回来的。

高服良说:你喜欢山丹丹。

刘迎春说:喜欢。

不能说山丹丹就是高服良和刘迎春好起来的那根奇妙的红线,但却可以说在他俩的生命交往中,是起了强劲的催化作用的。过了没几天,高服良跑到绿草如洋花如海的坡梁梁上去拔野葱和小蒜,他拔了一小捆,本来想要转回家里去的,却又鬼使神差地翻过一道梁,打算再拔一捆。到了那里,高服良却见刘迎春也在草坡上,撵着盛开的山丹丹,掐了一支又去奔着另一支去,她轻盈的身姿,仿佛一只翩然飞舞的鸟儿,在山丹丹明亮的花丛里往返流连……高服良看得迷住了,终于不能抑制地唱出了一曲信天游。

山丹丹的呀儿满山山开, 

你是那哥哥的毛眼眼。  

二道道的呀儿扣子朝心缀,

你是那哥哥的打心锤。  

一根根的呀儿扁担子颤, 

你是那哥哥的命蛋蛋。  

刘迎春听到高服良的信天游了。当时她不知这曲信天游叫《妹是哥的命蛋蛋》,但他听得自己的心,像是泡在一碗蜜糖水里,都要一点点地化去了……刘迎春不再撵着山丹丹去采掐了,她站在花红似锦的草坡上,望着高喉咙大嗓子吼唱信天游的高服良,脸上就满是太阳光一样暖暖的笑容。

04.

偷偷摸摸地,刘迎春怀孕了!

刘迎春怀孕了却还傻得不知道,错误地以为自己身体不适生了病了。在偏僻的碾子湾生病了能怎么办呢?是村里的人,能想的办法只有一个,往过撑,撑得过去就好,撑不过去了才去医院找医生。距离碾子湾最近的医院在西川镇上,去一次要借村里的一头毛驴,搭上鞍子,拴绑起来,把病人扶上驴背,骑着一路走,要翻过九座山头,八条河道,才能到镇子,去医院挂号诊治,来回最少要走一天,而且还要早起晚归,两头不见日头。因此,碾子湾的村民,把去镇子上看病就都看成了大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走那条路的。刘迎春插队在碾子湾村,她想着自己也该和村里的人一样的,身体不适也就硬顶着往下撑了。

起初的时日,刘迎春只是觉得厌食,不端饭碗她的肚子饥,端起饭碗却又觉得肚子饱,吃不下去……她告诫自己不能不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刘迎春田间的活不少干,知青窑院的事又几乎是她一个人干,她不吃饭,这些活怎么扛得下去。没办法,刘迎春就闭着眼睛,把饭拨拉进嘴里,也不仔细咀嚼,直接吞进喉咙里,直着脖子往肚子里咽。这么生吞活剥地咽了几顿饭,终于到了她把脖子伸得再直,也把到口的饭咽不下了。而且是,正努力地下咽着,还没有咽下去,就还有胃里的东西往上反,连同喉咙里咽着的饭食,往上直冲冲地顶着,顶得她只能张大了嘴,哗啦哗啦往出吐。

刘迎春那日又采回一束山丹丹,回到知青窑上,把她原来插在罐头瓶里枯萎了的山丹丹换下来,端着要往窗台上搁时,一场翻江倒海的呕吐,毫无预感地从她嘴里喷薄而出,把新插的山丹丹也污染得一塌糊涂。

高服良已经注意到了刘迎春的问题。他同样不知刘迎春怀孕了,像刘迎春一样,以为她生病了。他想帮刘迎春,却不知道怎么帮,就还在遇到刘迎春时,用他们陕北流行的一种习俗,让刘迎春和他面对面站了,两只眼睛看着他,听他给她说。

高服良说:南山桃,北山桃,把你的鲜桃卖给我。

高服良一本正经地说了,还要刘迎春也说的。他给刘迎春教,要她应着他的话说:东山桃,西山桃,把我的鲜桃卖给你。

刘迎春觉得好笑,不知和她有了肌肤之亲的高服良玩的啥花样,就不老实跟他学着说。高服良不依,作势作态地和她急,她还不说,高服良竟然站在一面崖尖上,威胁刘迎春不学着说,他就从崖尖上跳下去。

刘迎春不能让高服良跳崖,她就学着高服良的话说了一遍。

高服良高兴了,他相信这种神秘语言,能使灾病从刘迎春的身体里脱离开来,附着在他的身体上,他愿意顶替刘迎春遭受灾病的折磨。

刘迎春不知道这种说词的后果,还以为是高服良和她玩的游戏,接下来又还你说一遍,我学一遍地说了好几遍……后来,刘迎春知道高服良和她玩的不是游戏,而是舍身为她分担灾病时,她眼睛酸酸地就只有流泪了。

可是,高服良的办法一点作用都没起,该是刘迎春的身体不适就还是她的,该是刘迎春的厌食呕吐也还是她的。

高服良再没别的办法了,他就只有每时每刻地关心着刘迎春了。

就在刘迎春的呕吐,污染了她采回知青窑里的山丹丹那次,高服良不管不顾,向村里借了一头小毛驴,拴绑整齐了,扶刘迎春骑在毛驴背上,翻山涉水地去了西川镇,到镇医院找医生给刘迎春看病了。

为了消除路上的寂寞,还为了消除刘迎春的痛苦,高服良没忘带上他心爱的黄铜唢呐。毛驴驮着刘迎春在曲曲拐拐、转转弯弯的山路上走着,高服良背着黄铜唢呐在毛驴身后跟着,爬沟过河,寸步不落……很自然的,他们总能碰见像刘迎春一样骑着毛驴的小婆姨,身后呢,又都像有高服良一样步步紧跟的小男人。碰着这样的情景,刘迎春可能没有别的特殊感觉,还能稳稳的骑着毛驴,随着毛驴向前蹿步,很有韵致地扭着腰。高服良就不能了,土长土生的陕北汉子,他知道那样的景况意味着什么,不是小两口,哪会是那种情形呢!高服良的脸烧起来,心也烧起来了。

偏偏地,刘迎春糊涂着,还要问高服良。

刘迎春说:走累了吧,你看把你走得脸都红了。

高服良说:我脸红了吗?

刘迎春说:红了,像窗户上贴的窗花一样红呢。

高服良说:我没红。

嘴里否认着自己脸红,心里却更烧,脸上就更红了。为了掩饰自己,高服良把他的黄铜唢呐噙在嘴里,一会儿朝着天,一会儿朝着地,呜哇呜哇就是一阵吹……他是吹罢了一曲还没歇,就又连着吹一曲,有的曲子刘迎春还不熟悉,有的曲子刘迎春却是熟悉的,譬如高服良吹奏的那首《妹妹时时把你想》,刘迎春不仅是熟悉的,而且一句一句还能跟着高服良的唢呐声唱出来:

煮了些钱钱下了些米,  

大路上搂柴我照一回你。 

荞面的些圪坨子羊腥的汤,

死死哟活活哟相跟上。  

满口口信天游唱不完,  

那是妹妹我时时把你想。 

好像是,高服良吹奏的唢呐就是一剂治病的良药,他这努力的一吹,刘迎春的病苦便像天上的流云一般,被唢呐嘹亮的声响撵到了山的后面,她竟然一点不觉身子的不适和难受了……刘迎春不禁是要奇怪了,她骑着毛驴,不时地就要回一回头,眊一眊相跟在驴屁股后面的高服良,他是吹奏着唢呐呢,刘迎春是开心的,他没吹唢呐相跟着呢,刘迎春还是高兴的……开心高兴,高兴开心,他们把这样一种美好的心情保持着,带到了人来人往有那么点繁华景象的西川镇,去了西川镇的卫生院,看了医生后,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给刘迎春看病的是位胡子快要白了的老中医,他把手搭在刘迎春的脉搏上只是试了试,先前肃穆的脸,蓦地绽放出一片喜悦的笑容来。

老中医笑着说:恭喜你呀,你是有了。

刘迎春还懵懂着,说:我……我有什么了?

老中医说:你有孩子了。

刘迎春脸色变得灰黄,嘴里喃喃地:孩子……孩子……

站在一旁的高服良,闻言也是一惊,大睁着眼睛,看一眼老中医,再看一眼刘迎春,心跳得像是他们在拐沟的筑坝工地上抬起来砸下去的大夯,扑通扑通直响……他是真的慌了,慌得把提在手里的黄铜唢呐掉在了地上,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

老中医却遇事不慌地瞥了一眼刘迎春和高服良,然后埋下头来,扯过一沓处方纸,在纸面上字斟句酌地写着,写了满满一页处方纸,撕下来交给高服良,让他拿着到药房去抓药。

老中医说:看把你两个娃娃喜欢的。

刘迎春和高服良没应声,站起来,都已走出老中医坐诊的窑洞了,却还听见老中医无微不至的关怀。

老中医说:把药吃完了来呀,我给你们娃娃再调一个方子。

刘迎春和高服良不需要老中医调方子,就是攥在高服良手里的药方,他们也没在镇医院的药房抓药。他们一前一后,灰黄着脸走出医院,走出西川镇,走在回碾子湾村的路上,刘迎春看见高服良还紧紧攥在手上的药方,回身一把夺过来,嚓嚓嚓几下撕成碎片,随手撇在风中,飘飘摇摇,像是一只只飞翔的蝴蝶,翩翩地四散飞落……是这样的,刘迎春还不解恨,她扑到高服良的身边,举起拳头,不分眉眼,在高服良的身上,打在哪儿是那儿,直把她打得没了一丝力气,瘫坐在高服良的脚前,这才住了手。

刘迎春不打高服良了。

高服良却自己打起了自己,他左给自己一个耳光,右给自己一个耳光,打得跟着他们的小毛驴似乎也觉不忍,站在一边呜啊呜啊大叫起来,刘迎春才缓缓地爬起来,抱住了高服良打自己耳光的手,伏在他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刘迎春哭着说:我不怪你。

刘迎春说:真的,我不怪你。

刘迎春不怪高服良,她就只有怪自己了。她怪罪自己的方法很简单,高服良要扶着她骑着毛驴回,她偏不骑,自己走着回碾子湾。回到碾子湾了,不像怀了孕的婆姨,时时处处都要爱惜自己,重活累活要小心着做了,生水冷水要试着火动了,她却不,比她没怀孕时还要积极地拣着重活累活做,拣着生水冷水动……她是想把肚子里怀着的孩子,用繁重的劳动和生冷的用水逼出来的。可是她的良苦用心一点作用都没有,肚子里的孩子,像结在一根长瓜藤上的大瓜,不仅落不下来,而且随着日子的增长又还越结越大,终于到了不能掩人耳目的程度了。

议论在碾子湾人狐疑的眼睛里,像是一股疯刮的黄风,流传起来了。

看见了吗?刘迎春的肚子咋那么鼓呢?

是啊是啊,是太鼓了!

我的个神神呀,她的肚子怎么就鼓了呢?

05.

咬得掉人耳朵的传言,传出了碾子湾,传出了西川镇,传出了镇川县,一直传到了延安市,这就有个知青办的负责知青安置工作的干部,千辛万苦地来到碾子湾,找了村上的干部,和村干部谈过话后,就还到了知青窑院,找刘迎春谈话了。

这位负责知青安置工作的干部称他叫闫主任。

闫主任找刘迎春谈话,一点儿策略都不讲,开门见山就说:你给我说,是谁糟蹋了你?

刘迎春紧闭着嘴不说话。

闫主任就启发她:我是要为你负责的。你不给我说,我也知道了。我要你说,是要你核实一下的,你知道吗?

刘迎春仍然闭着嘴不说话。

闫主任对刘迎春咬紧牙关不言语没有一点办法。因此他说:你等着,我是会让你说话的,我不能允许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犯罪分子逍遥法外。

在高服良的记忆里,这是个让他刻骨铭心的时候。他给我说,闫主任撂下狠话没几天,果然就又会同几名身穿警服的公安人员,到碾子湾村里了。

他们来了,也不找别人多说,直接把高服良堵在他家的窑洞里,让他承认了搞大北京女知青刘迎春肚子的犯罪事实。

本来呢,高服良是要抗拒的,但他觉得抗拒没有一点意义。而且还感觉那样只能是对刘迎春情感的一种亵渎和不恭。好汉做事好汉当,高服良想他是要负责任的,他可以不是好汉,但他是男子汉,他真的爱着刘迎春,他就必须勇敢地承担责任。因此,在闫主任和公安人员把他堵在自家窑洞里,只问了他一句话,他就满盘子满碗地应承下来了。

闫主任当时问:刘迎春的肚子是你弄大的?

高服良就老实地说:把话别说得难听好不好。

闫主任说:我话说的难听,你做的事就好看了?

高服良就闭了嘴不说话。

公安人员随身带着一条麻绳,高服良一认罪,就见公安人员麻利地抽出身上带着的麻绳,把他麻利地小绑了起来。

小绑是公安人员对犯罪人执法的一种形式,就是还没正式执行逮捕前,先把犯罪人的两条胳膊,在上臂部分各打一个死结,牵到身后捆绑起来,留着下臂,勉强能够活动,解个手,喝个水,也还自由方便。

公安人员把高服良小绑起来后,就通知了碾子湾村的党支部,让他们召集全村群众到知青窑院来开会,现场逮捕高服良。

村里人早都有了预感,知道高服良把女知青刘迎春的肚子搞大,政府是饶不了他的。听到村党支部的干部隔山架沟的一番叫喊通知,就知道高服良倒霉的日子来了。

这是陕北的一个特点了。通知一个事都是干部话接话来喊的。不像平原地带,人口住的集中,通知个会什么的,把村口树上的大钟敲几下就都会赶来。陕北的村寨住得散,像碾子湾,三百多口人住了几条梁几条沟,隔着梁、隔着沟,相互喊一嗓子,倒比敲钟还来得快,隔沟架梁的就都听见了。信天游里“咱见不上个面面,就拉几句话”,唱的就是这种情形。

高服良给我说这件事时,他在碾子湾村也已当上了干部。他说着时,脸还不由自主地红了一下,说是那一日干部的喊声太响了,在他的耳朵里,就像夏天的雷声,震得他的耳朵嗡嗡的痛。

高服良的母亲去世早,老实巴交的父亲看着公安人员把高服良小绑起来后,在他家的窑院里,像只脚底板着火了的公鸭子,两只手在他的腿胯上啪啪地拍打着,胡乱地转着圈子。

老人家完全地失去了主意,他能想到的就是一会端一碗水,送到把高服良小绑着的窑门口,让看管高服良的公安人员喝水,也让公安人员给高服良喂几口水。

听到通知的碾子湾村群众,三三两两地翻着梁坡,涉着沟河,陆陆续续地集中在知青窑的窑院里,也是因为窑院小,来的人多站不下,就有一些人站在窑院的崖背上,更有甚者,还爬上了窑院里和崖背上的大树,居高临下地看着知青窑院的动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汪秀清、张方海等几个北京知青,被特意照顾着安排站在人群的最前头……看着要来的人差不多都到了,就由延安市负责知青安置工作的闫主任主持公捕会了。

闫主任面对人群站着,努力地挺了挺身子,然后很有力量地做着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

闫主任还清了清嗓子,接着又威严地扫视一遍来到现场的碾子湾村群众,他大着声音说:咱们碾子湾出了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恶劣事情,大家说,咱们怎么向北京的毛主席交代呀?这太叫人痛心了!大家说怎么办?

闫主任的演说是很煽情的,但他的话却只引起零零星星的几声回应,立即又安静了下来。

闫主任有意识地停顿了几分钟,见没太大的反映,就又雷吼天地地大喊起来。

闫主任把嗓音都喊炸了:把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犯罪分子高服良押上来!

闫主任的这一声喊,比他前头的动员效果大得多,刚才肃静的现场,立即骚动起来了。大家伸脖子踮脚,看见两名强壮的公安人员,服装整齐地押着高服良,从隔着一堵矮墙的他家窑院,刮风一样飞跑过来,大家纷纷让着道,只见弓背低首的高服良,被公安人员提押在人群前边,解开他身上小绑的麻绳,来大绑他了。

大绑是残酷的,麻绳搭在高服良的后肩脖上,游蛇一般缠住他的两条胳膊,拉到后背上来,捆住的两只手腕子,提起来,套进肩脖上的绳套里,看似不甚用力地一抽,却见手指粗的麻绳,像长了锋利的牙齿,深深地吃进高服良的肉里去了!

闫主任仍在声嘶力竭地历数着高服良的罪恶……围观的群众心惊肉跳,胆小的尿了裤子却不自知。

大家没有注意,人群中不见受害的女知青刘迎春。她在哪儿呢?

她在碾子河边,面对着一河清流,脸白得像是裱了一层粉帘纸。她把身边的乱草掘下来,攥在手里,掐成一节一节,投进鸣鸣溅溅的河水里,被河水带着,沉沉浮浮,飞旋而下,不知所终……高服良苦命的父亲,在刘迎春的背后站了很久了。

儿子高服良就是老汉的天,就是老汉的命,他不去公捕大会的现场,寻着刘迎春的身影来,是怕人家北京姑娘一时想不通寻了短见,再者老汉知道,他还有期望,在这要人命的关键时刻,如果北京姑娘刘迎春愿意,她是能够救下他的儿子高服良的。

站久了的刘迎春回了一下头,她看见了诚惶诚恐的老汉,看见了他眼睛里的期求和无奈。刘迎春的心软了,而这时候,怀在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像对她有所期求一样,激烈地活动着,这让刘迎春捂着肚皮,仰望着天空,半天不发一言。

刘迎春不发一言,老汉也说不出话来。

在这个特殊的时候,话又有什么用呢?

不说话了也罢,老汉面对着刘迎春,双膝一软,低着头,重重地跪在刘迎春的面前了。

老汉的这一跪,显然是刘迎春想不到了,她把仰着的头收回来,双眼紧盯在老汉跪倒的身子上,也就一个瞬间,她自己也软软地跪下了。

刘迎春的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

老汉听见刘迎春叫他了,听见刘迎春轻启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是:爹!

刘迎春叫了一声爹后,她挣扎着站起来,挪到仍然木呆呆跪着的老汉面前,把老汉也扶了起来。

扶起老汉,刘迎春又叫了他一声:爹。

老汉这才梦醒般应了一声:哎!

相扶相携,刘迎春和老汉双双回到公捕高服良的大会现场。这个时候,五花大绑着的高服良,因为血液的聚集,他的脸色已如猪肝一样,成了让人惧怕的酱紫色,并有黄豆大的汗珠,像是泉涌一样,滚滚而出……闫主任高腔大嗓的宣判还没有结束,他讲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重要性,讲着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严重性,他讲得慷慨激昂,愤懑难平……他没有意识到,刘迎春和高服良的老父亲,双双走到大绑着的高服良身边,伸手来解捆绑高服良的麻绳了。

刘迎春解了解,她解不开,就给高服良的老父亲说:爹,你来解。

刘迎春让高服良的老父亲解麻绳时,她又从自己的身上掏出一块洗得洁白的手帕,来擦高服良脸上不断逼出的汗珠子。

闫主任发现了这一不同寻常的举动,他看着刘迎春,有了一时的发呆……还有现场押解高服良的公安人员,也如闫主任一样呆愣起来。

回过神来的闫主任问刘迎春了。他说:你……你是……

刘迎春说:我是刘迎春,我和他是自愿的,他是我男人,我是他婆姨。

竹筒倒豆般一堆话,彻底把闫主任说傻了眼,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刘迎春却还干干脆脆地说: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扎根农村,我自愿嫁给高服良,就是自愿扎根农村。他们家是贫农,我自愿嫁给他们家,也是自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闫主任还能说什么呢?

闫主任再没话说,而高服良的老父亲已把大绑着的儿子从吃进肉里的麻绳里解脱出来。没有了麻绳的束缚,高服良像是失去了依靠一样,踉踉跄跄,几乎站不稳脚,此时此刻,他觉得太不真实了,闫主任率领着公安人员公捕他像梦一般虚幻,刘迎春和老父亲解他身上的法绳给他擦汗也像梦一般虚幻……他强撑着站稳脚跟,睁开眼睛,看定了刘迎春,嘴唇皮皮像两只打架的鸡崽,扑啦啦颤动不息。

颤动着嘴唇的高服良说:迎春。

刘迎春应着他说:服良。

06.

简简单单的一床铺盖,简简单单的几件衣裳,卷巴卷巴,从知青窑里搬到矮墙那边的高服良家里,就算把俩人的铺合了。

仪式之简单,把放炮、喝酒和耍房都忘了弄,只是捉了一只大肥羊,把血放了,把皮剥了,在锅里炖熟了,请了一些血缘相近的人,大家吃了几块羊肉,喝了几口羊汤……刘迎春的血亲都在北京,来一回太困难,就都没有来,她就把和她一起来碾子湾的知青当了她的血亲,请她们来吃羊肉,来喝羊汤,结果答应着来,到时候却又躲得远远的,一个也没来。高服良的心里过不去,还要满世界去找,刘迎春把他拦住了,尽管她心里也不好受,反过来还要劝慰高服良。

刘迎春说的话是:不来就不来,咱不省了几块羊肉、几口羊汤吗。

高服良是要让刘迎春高兴的,说:你已经很受委屈了,咱还在乎几块羊肉、几口羊汤?

刘迎春就还说:你听我的,是我刘迎春嫁给你,又不是她们谁,我在就对咧。

高服良乐起来了,是瞎子摔跤拣了一块金元宝那样的乐。他们不知道,与刘迎春同来碾子湾的北京知青,对于她嫁给陕北后生高服良,正经历着一场大痛苦,他们插队陕北,嘴里说要扎根的,但谁心里扎根了?都只是嘴皮上的功夫,说出来,跟着风就走了,没谁当真的。刘迎春这一嫁人,嫁给陕北后生高服良,她可怎么办呢?她是真的要扎根陕北了吗?如果真是这样,就不只是刘迎春的错了,更是他们一起到碾子湾插队落户的知青们的错。

所以错,那个雪夜的恶作剧是罪魁祸首。

导演了雪夜恶作剧的汪秀清,是知青们同仇敌忾、口诛笔伐的首恶要犯。别人吹胡子瞪眼睛,恶心她、辱没她,她都不言不语,低眉顺眼地接受着……便是大家不恶心她、不辱没她,她自己也要恶心自己,辱没自己了。

为此,汪秀清还求过张方海,他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只要他也恶心了她、辱没了她,她还是有希望做他的朋友的。

偏偏的,别的知青恶心了她、辱没了她,而张方海却不理不睬。他的眼里没她了。眼里没了她,心里还会有她吗?

汪秀清可怜巴巴地求张方海也恶心她、辱没她,人家没有理会,她就只有懊悔了,她想她是把她的肠子都悔青了呢!

同来碾子湾插队的知青,没吃没喝高服良和刘迎春的合铺羊肉、羊汤,高服良和刘迎春就给他们特意留了一些,等着过了两日,躲出去的知青又都回到碾子湾,高服良和刘迎春就把留着的羊肉和羊汤给他们送了过去。

正是那次送羊肉和羊汤,高服良看见那个权当花瓶的罐头瓶,还在知青窑的窗台上搁着,他就顺手拿回来,拿回到家里来,放在他和刘迎春合铺的窑洞窗台上。

来年春天,坡坡梁梁、沟沟洼洼的草都长起来了,在碧绿的草坡和梁洼里,这里有一束山丹丹,那里有一束山丹丹,也都长了起来,开了花,红了一面面坡梁,红了一道道沟洼,刘迎春腆着个大肚子,在坡坡梁梁、沟沟洼洼采了一大束山丹丹,抱回来,插进罐头瓶里养着时,她生了。

刘迎春落生了一个小后生。

高服良那个喜呀,没处去释放,提了他的黄铜唢呐,跑到窑院前的石碾子旁,上了碾盘,又上了碾磙子,举着个唢呐就要吹了,却被追在他屁股后面的老爹低声而严厉地喝住了。

老汉说:你甭张哩。

老汉又说:看你那惊破天的黄铜唢呐一吹,把我的宝贝孙娃给惊了。

高服良听了老爹的警告,他把举起来噙在嘴里的唢呐,轻轻试了试,就只有无可奈何地收起来。黄铜唢呐不能吹了,高服良却又想着要唱信天游了,不能大声地唱,他小声地哼总可以吧。

心里想着,高服良口里就已唱出来了:

我山头头子上哎唱大风,

我沟渠渠子里哎唱流水;

亮红红的格晌午唱日头,

半夜夜的格三更唱月亮。

热汪汪的一曲信天游刚落音,高服良没有喘气,接着又唱起另一曲。刚落音的那一曲叫《黑唱明唱唱不够》,接下来唱的是《神仙逃不脱酒的手》:

一亩地的嘛高粱打八斗。

碾碎了的嘛高粱酿好酒;

酒坏君子的嘛水坏格路,

神仙老子的嘛逃不脱酒的手。

高服良和刘迎春合铺时,出了抓人那样的恶事,幸亏刘迎春舍下姑娘家的脸面,在法场上把高服良生生地从公安人员的手里救了出来。这样的大恩大德,高服良的老爹别说多么感动了。在高服良起小的时候,他的娘不幸去世,都是老汉一手拉扯着高服良成长的,他把自己的一颗心全贴在儿子高服良身上了,他要的是高服良的好,刘迎春给了高服良的好,她现在做了高服良的婆姨,老汉想他这一生,就是给北京娃刘迎春当牛做马也甘心。她和高服良合铺没能很好地红火,给大家吃肉、喝酒,老汉自觉把刘迎春亏下了。

亏下人是要补的。

刘迎春不失时机地又为他们高姓家门添了一口丁,让老汉当上了爷爷,他是说啥都要在孙儿满月的时候红火一下的。虽然是生产队的大集体生活,却也允许农户自己有几亩自留地,有几只自留羊,老汉是个作物庄稼的把式,去年的自留地里,他种了一季糜子,沾了风调雨顺的光,得了地肥土厚的助,几亩地的糜子长得那个好,齐刷刷是碾子湾村的头一份,摇着摇着摇熟了,收割回来,打下的颗颗粒粒,装得家里囤囤子满了,篮篮子也满了,老汉匀出几斗好糜子,端到窑院门口的石碾上,推着碾子把糜子仔细地碾着,碾得细细的,老汉要酿糜子酒了。

碾细糜子绝不是个轻省活,老汉架着碾棍在碾道里推着碾子转圈圈时,村上过来过去的人,会给老汉助上一臂之力的。老汉也不客气,高喉咙大嗓门地就给助力的人下话了。

老汉说:过些日子来喝酒呢!

助力的人说:喝酒?唱啥酒?

老汉说:看不起人是吗?

助力的人说:甭吓人喀,谁胆大敢看不起您老人家。

老汉脸上就乐着了,说:喝我孙娃的酒哇,满月的酒。

助力的人说:喝么,谁又不傻,喝。

碾下的细糜子,老汉一把不剩全都兑了曲,发酵做成了糜子酒,到了老汉孙娃满月的那一日,架火热了,让来给孙娃做满月的人敞开了喝,喝不尽兴,老汉就不让贺喜的村里人走。那一日,村里人醉了一大片,是多少人呢?我来到碾子湾村,和高服良说起来,他自己不知道。我为此还问了村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大家你说喝醉了,他说喝醉了,就是没人知道醉倒了多少人。

知青窑院的汪秀清、张方海一帮人,那一日也都一个不剩地被高服良请到家里喝酒了。刘迎春与高服良合铺,汪秀清、张方海他们躲出去了,都没有来,刘迎春生了小后生,他们还能再躲出去吗?毕竟都是坐着一列火车,从北京来到陕北碾子湾的知青,他们是错对了刘迎春了,心想欠下她还不了的怨和恨了。他们本来还要躲的,但他们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就都缩着脖子,袖着手来了。

他们来了没有先入席,像碾子湾的村里人一样,揭开刘迎春坐月子的窑洞门帘,来给刘迎春的小后生拴百岁了。

拴百岁是个陕北流行的风俗,就如月婆子的窑洞门帘一样,在长长的一个月里,是要挂一些特殊标记的,比如那一缕麻丝,一双鞋底,以及一个铁铧和铁铧窝窝里的一把红枣,都是用来护佑小后生的,期望小后生生得胖胖壮壮,健健康康,不受神神鬼鬼的缠烦,不受灾灾病病的患害……拴百岁,听这三个字,就该明白,是要让小后生长命的。

拴百岁不用别的,就只用花花绿绿的钱票子。

知青们揭开窑洞门帘,你推我拥地进来,来给刘迎春的小后生拴百岁时,碾子湾村的乡党们差不多都已给小后生拴了百岁。那个时候,大家手上都紧,用一根红线绳拴的百岁,多不过两元钱,少就是一毛钱,交叉缠绕着拴在刘迎春小后生的脖子上,显得蔚为大观,把个奶嘟嘟的小后生几乎拥在一片花花红红的钱票子堆里了……知青们来,可不像村里人那么算计,他们把自己身上掏得出来的钱,一个子儿不剩地全掏出来了,整张的是那时最大的拾元钱,还有伍元、贰元、壹元、伍毛、贰毛、壹毛和硬币的伍分、贰分、壹分的,在刘迎春散发着乳香味的炕头上,起了一个大堆……汪秀清在一边拆着她身上穿着的那件红线衣,她拆下线来,交给一起拥在炕头边的知青,让大家也像村里人一样,把他们送给小后生的百岁也拴起来,拴在小后生的脖子上。

刘迎春不断挡着大家往她小后生脖子上拴百岁的手。

刘迎春说:够个意思就行了。

大家不听刘迎春说话,固执地拴着他们的百岁。

刘迎春就还说:你们……你们以后都不吃不喝不过日子了?

刘迎春已说得急赤白脸,可知青们没人听她的,直到把堆在炕头上的百岁都拴上了红线绳,全都拴在了小后生的脖子上,使小后生快要埋在百岁里了。汪秀清的心里隐含着太多的内疚,望着刘迎春,最先从她怀里抱过小后生,她抱起来,把小后生的脸偎在她的脸上,偎了一阵,就又有吕一岚、何小萌来抱小后生了,还有屈向阳、张方海、刘大路、郝举旗,轮换着都抱了小后生,而且都如汪秀清一样,把自己的脸偎在小后生的脸上,偎上好一阵子。

汪秀清的红线衣,把下摆拆去了一大截。她穿着短了下去的红线衣,眼里含着泪光,盯在刘迎春的脸上,一直地看着,她有一肚子的抱歉要给刘迎春说,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倒是在她身边的张方海,最后一个抱着小后生,向着刘迎春说话了。

张方海说:给娃起个啥名字呢?

刘迎春没来得及说话,闯进门来的高服良就抢着说了:别都只顾给娃拴百岁,咱还有酒喝哩……快呀,酒席都摆好了,咱们喝酒去。

被高服良推着,知青们听到刘迎春像是梦呓一样的低语。

刘迎春说:扎根。

高服良和知青们都停下脚步,回头来看刘迎春,看她搂着她的小后生,喜欢地亲着小后生的脸,加重了一点语气。

刘迎春说:去吧,都去吃酒去,热腾腾的米酒,大家管饱喝,喝好了。

果然就都喝得很痛快,作为男知青的张方海、屈向阳、刘大路、郝举旗一坐上排在窑院里的酒桌子,就端起大碗的糜子酒,也不怕烫了他们的嘴,直接就往喉咙里灌。也许是受了男知青的影响,汪秀清、吕一岚、何小萌几个女知青,也都不管不顾,端起盛着糜子酒的大碗,咕嘟咕嘟地猛喝着。

刘迎春抱着她的小后生来敬酒了。刘迎春对她的小后生说:扎根,这都是你北京的叔叔、阿姨,你给叔叔、阿姨敬酒了。

叔叔、阿姨没有谁含糊,都把刘迎春小后生的酒喝了。只有张方海喝过酒,还大着舌头问刘迎春。

张方海说:你说扎根?什么扎根?

刘迎春快活地说:我的小后生么,我的小后生叫高扎根。

07.

高扎根像棵新栽的泡桐树,见风就长,一岁刚过就能走路了。

跌跌撞撞的他,逮着空儿,就从他家的窑院里窜出来,窜进知青的窑院,这里有他知青的叔叔,知青的阿姨。小后生高扎根虽然还不知事,但他小小的心灵已有了体会,他体会得到知青的叔叔和阿姨对他都是特别的亲,他在自家的窑院里,是不敢匪事失翻的,而到了知青叔叔和阿姨这里,他想怎么匪事失翻,就能怎么匪事失翻,好像他不匪事失翻,知青叔叔和阿姨还不开心似的,还要鼓励他匪事失翻的。

有一只搪瓷的小碗,那是汪秀清阿姨的,小后生高扎根来了,汪秀清阿姨就会把搪瓷碗捧给他。今日的搪瓷碗里有一颗糖豆儿,明日的搪瓷碗里有一块饼干,再一日的搪瓷碗里有一片肉……这些可都是小后生高扎根馋的呢,有了他就抓到手里,自顾自地往他嘴里塞,把搪瓷碗撂在地上,咣啷咣啷地响……如果没了糖豆儿,没了饼干和肉片,汪秀清有什么就住搪瓷碗里盛什么,譬如他们知青正吃着捞面,汪秀清就往搪瓷碗里盛上几根捞面,交给小后生高扎根吃捞面,但他不像对待糖豆儿、饼干和肉片,总是很爱惜地抓了就往嘴里塞,是捞面了,他就会连捞面和搪瓷碗一股脑儿地往地上撂,汪秀清给他手里送几回,他就往地上撂几下,给得越殷勤,他撂得越欢实,搪瓷碗落在地上的咣啷咣啷声,也就越是响亮,好像小后生高扎根很爱听搪瓷碗撂在地上的声音似的……枯燥单调的插队生活,除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汪秀清、张方海他们一帮北京知青,的确没有多少乐子可找。可他们都很年轻,哪里就甘于寂寞,甘于沉闷?他们是必须找些乐子出来的……雪夜把刘迎春逼出窑门的恶作剧,虽然有刘迎春家庭出身的影响,让汪秀清出头使刘迎春尴尬了一回,说到底,也是为找乐子开心的,这一开心不要紧,把刘迎春逼进了高服良的怀抱,让两人合铺做了夫妻,生下小后生高扎根,到知青窑院来撂碗,撂得咣啷咣啷地响,咋说也是个乐子哩。

汪秀清、张方海他们乐意小后生高扎根撂那只搪瓷碗,每撂响一次,他们就要乐一回。

就在汪秀清、张方海他们乐此不彼,和小后生高扎根合谋玩着撂碗的游戏时,他们中的郝举旗首先离开了碾子湾。

解放军驻藏部队到陕北征收新兵,郝举旗用父亲寄给他的两条大前门香烟,先把碾子湾村的干部拿下来,同意推荐他当兵服役,他就又猫在西川镇,跟着部队接兵的人,他们前脚走,他就后脚跟上,人家刚掏出烟,他就划着一根火柴,送到烟头上……人家刚把水杯端起来,他就提起热水瓶等着加水……硬是凭着这份锲而不舍的劲头,打动了来西川镇接兵的人,夸他是个有眼色的,给他发了一身军装和铺盖,就带着他一路西去,上了西藏,当了一个保卫边疆的解放军战士。

高服良把这一天记得太清楚了。

1974年11月11日,碾子湾的村民敲锣打鼓欢送郝举旗参军入伍。村支部书记招呼村上的年轻婆姨,用一块红绫子扎了朵大红花,亲自戴在郝举旗的胸前,牵来一头驴子,在驴头上也戴了红花,让郝举旗骑上驴子,送他到西川镇,再和当年一起参军的后生,列队到了县上,一起乘车去了西藏。村支部书记遗憾村里没有马,要有一匹马,让郝举旗骑上才威风哩。

村支部书记说了:毛主席、党中央在延安的时候,碾子湾村青年后生参军,没有不骑马的,那时候可好,村里的富人家都是养着马的。

郝举旗心里也有遗憾,但他不能流露。他骑在驴背上,都从知青窑院出来了,却又跳下驴背,他看见了为他送行的刘迎春牵着已到她身腰高的高扎根,站在她家的窑院门前,向他热切地招着手。

在北京的瓦罐胡同,郝举旗与刘迎春的家住得最近,他们从小玩在胡同里,一起上的幼儿园,一起上的小学和中学,一起又到陕北的碾子湾插队,他要走了,说啥都该和刘迎春告别一下的。

从驴背上跳下来,郝举旗走到刘迎春的面前,上下两片嘴唇,不停地颤动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弯下腰,把高扎根揽进怀里,嚯地站起来,举在头顶摇了摇,就把他戴在胸前的大红花摘下来,给高扎根戴在胸前。

郝举旗问:扎根,大红花好看吗?

高扎根的手抚着大红花,说:好看。

可是好看的大红花只在高扎根的胸前戴了一小会儿 ,就又被刘迎春摘下来,给郝举旗戴在了胸前。

刘迎春说:我就送你到门口吧。

郝举旗点了点头,转身又走到戴了红花的驴子前,跨腿骑上驴背,顺着碾子湾通往西川镇的山路,蜿蜿蜒蜒地走了……动地喧天的锣鼓声里,一直杂着高服良的唢呐声,刘迎春听得明白,高服良吹的是《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一道道的那山来哟一道道水,

咱们中央噢红军到陕北。  

一杆杆的那红旗哟一杆杆枪,

咱们的队伍势力壮。    

……           

山丹丹的那开花哟红艳艳, 

毛主席领导咱打江山。   

光荣参军的郝举旗这一走,留在碾子湾的知青心里都活了起来,想着办法要走了,再者是,从北京家里传来消息,为了稳定知识青年下乡插队的大好形势,对一些身体患有疾病的知青或是北京家里特别困难的人家,个人提出申请,政策上也可以办理回城手续。政策上的口子一开,何小萌和屈向阳,凭着北京家里的努力,前前后后又都离开了碾子湾,接下来,王、张、江、姚“四人帮”垮台,党中央拨乱反正,恢复了大学高考制度,坚持自学的张方海和吕一岚,顺利通过考试,也都离开了碾子湾,回到北京的大学深造去了。

喧闹的知青窑院,现在只剩下了汪秀清和刘大路,一个在女知青窑里,一个在男知青窑里,悄没声儿地挨着日子。

汪秀清所以来碾子湾插队,都是因为张方海,他们在北京读书的时候,既在一个学校,又在一个班级,汪秀清早就心仪着学习出众的张方海,街道办动员适龄青年下乡插队,汪秀清跑到张方海家,问他去哪里插队,张方海说他去陕北,汪秀清二话没说也报了陕北的名;到了陕北,张方海分到了碾子湾村,汪秀清又跟到了碾子湾村……在汪秀清的心里,只要一天天看着张方海,她就能安静下来,并会感到幸福。

可汪秀清对刘迎春实施了那次恶作剧后,张方海把她彻底凉下来了。

汪秀清是想弥补她的过错的,可她再怎么弥补,都不能暖热张方海凉了的心。

考上大学的张方海,在要离开碾子湾村的时候,汪秀清很想和他说说话,再远远地送他一程。可她没有勇气,孤身躲在知青窑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自己哭成了一个水做的人。

张方海虽然考上了大学,却没能如郝举旗参军那样,赢得碾子湾村人的给他戴红花,让他骑驴子的欢送。包括村支部书记,大家表现得都很漠然。但要仔细看,可以看见那漠然的神情,其实是难掩大家心里的羡慕和嫉妒的……刘迎春不能否认,她就羡慕并嫉妒着张方海,不过刘迎春把她的羡慕和嫉妒全都压制在心里,面子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现。

村里人可以不送张方海,刘迎春却是一定要送的,便是羡慕和嫉妒,她也要高高兴兴地送。刘迎春送张方海,没有走翻过山梁走出碾子湾的那条曲曲折折的路,而是下了弯弯转转的拐沟滩地……这片滩地,一级一级筑了几层坝,淤了几层地,平展展的,是碾子湾自古以来最肥最厚的地。其时种植的玉米套豆子,绿汪汪地,从荒沟底下往上层层绿着,像泼了麻油一般,都染上黑乌乌的漆色了……在玉米杆的半腰上,无一株不裂出一两个玉米棒子来,粗粗壮壮的玉米棒子尖儿上,正有红艳艳的缨穗,吐露着丰收的信息。

张方海说:我会想着这片滩地的。

的确是会想着的,拐沟的这一级级滩地,张方海投入了太多的智慧和感情,当然还有力气和汗水。

有几个冬天和春天,张方海、刘迎春他们北京知青,与碾子湾的村民,谁不是在荒沟度过的?张方海忘不了荒沟,刘迎春就会忘了吗?她自然更不会忘记。在张方海考上大学离开碾子湾村的时候,他们到荒沟的滩地里来了。在荒沟里,张方海给刘迎春说话了。

张方海说:你也能考上大学的。

刘迎春觉得她的心惊了一下。待她张嘴准备回答张方海时,却见已经读了村里小学的高扎根,从荒沟的一级土坝上跑了过来。他跑得很急,斜背在肩上的书包,随着他奔跑的步伐,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的屁股。

跳跃着跑来的高扎根,拉住母亲刘迎春的手,望着张方海说:以后我也要考大学的。

张方海笑了,他说:叔叔在大学等着你。

机会不期然地又来了。可以不参军,也可以不参加高考,只要是插队的知青,只要愿意回城,就都可以屁股上拍一把,什么都不沾地回城了。

这是1979年的春天,碾子湾的山丹丹,在春风里又一次开遍了坡坡梁梁和沟沟洼洼,一直想着回北京的汪秀清和刘大路,获得政策性允许,兴高采烈地准备着就要离开碾子湾回北京了。

政策规定,不仅未婚的汪秀清、刘大路能回北京,结婚生子了的刘迎春也能回北京的。不过,政策条文写得清楚,能回北京的只能是刘迎春本人,她的儿子高扎根和丈夫高服良是不能跟着她回北京的,他们爷儿俩是碾子湾的户口,就还得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碾子湾。

刘迎春离不开儿子高扎根和男人高服良。

可是刘迎春的心里,又还牵挂着北京城里的老父和老母。而且是,北京城里的老父和老母,还写了信催她,让她务必回到北京来,老人说他们都是大风里的灯,说不定哪儿吹来一股风,就把他们吹灭了。

大风里的一盏灯!

北京的老父老母信中这么一说,他们倒没谁被风吹灭,却是刘迎春的公公,经不住风一股,雨一股的传言,在山坡上放羊时,神情恍恍惚惚的,滑了一跤,滑下碾子河谷,摔得一句话都没说,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刘迎春的心悲伤着,悲伤地跟着男人高服良,料理着公公的后事,下书请客,入殓出殡……无一事做得不仔细,无一时做得不经心。但她又还悲伤着,并矛盾着思想返城回北京的事。对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刘迎春心里想着,嘴上却保持着一种高度的沉默,她在等高服良开口。如果高服良说了,让她留她就留,让她走她就走。可是高服良像她一样,保持着高度的沉默,直到汪秀清和刘大路收拾了行囊,背在肩上就要离开碾子湾时,高服良才对刘迎春发了话。

高服良说:机会难得,你就先回北京去吧。

08

听到刘迎春也要返城回北京的消息后,汪秀清激动得都流了泪。她把扛在肩上的行囊卸下来,和刘大路等在碾子湾,等着和刘迎春一起回北京。

汪秀清所以激动,是她总也忘不了那个雪夜的恶作剧,日积月累,结成一块沉重得让她难以承受的大负担,特别是下来了知青全部返城的政策后,汪秀清就更觉得她那一次恶作剧,干脆就是一次不可饶恕的犯罪了。她们可以无牵无挂,说返城,拍一拍屁股就能走,嫁给陕北汉子的刘迎春,还能这么轻松自在地走吗?显然是不能了,她有丈夫,还有孩子,这可都是她的牵挂呀!一个人的心上有了这种灵肉难舍的牵挂,她是走一步都难呢!汪秀清管不了这么多,她要返城回北京,就一定也要动员刘迎春返城回北京。一起来碾子湾插队的知青,走得只剩她和刘大路,她就还动员刘大路也去动员刘迎春……为人厚道的刘大路听话地去了,他劝刘迎春,不像汪秀清说得那么绝对,说了说,说不出个结果来,就回到已很孤寂的知青窑院来,给汪秀清说了。汪秀清白眼翻了翻刘大路,就很奋勇地自己上马,去说刘迎春了。

刘迎春重孝在身,她在家里迎接到前来说她的汪秀清。

刘迎春给汪秀清倒了热水,问她:都准备好了?

汪秀清说:准备好了。

刘迎春说:啥时候走?我去送你。

汪秀清听得心酸,说:你别管我。说你吧,说你怎么办?

刘迎春说:咋办?凉拌么。

汪秀清受不了刘迎春这样的言语,截断她的话,说你别糊弄我了。你也准备吧,准备好了咱们一起走。汪秀清这么说着,就把自己说得眼泪汪汪的,但说的话更不拖泥带水,说得更加坚决。说咱们当初插队陕北就是一次大大的犯傻,现在终于能够返城回北京了,咱不回去,就是又一次大大的犯傻。咱还能犯傻吗?啊,你说……咱绝对不能再犯傻了!咱想想看,怕是过了这一村,就再没这一店了。听我话,你可要下决心了,咱们回到北京去,在父母的脚跟前,父母看着咱们放心,咱们看着父母高兴……至于工作,要我说,就是扛着大扫帚扫大街,也比在碾子湾受苦好啊!

汪秀清眼泪汪汪地说着,把刘迎春说得也眼睛红了。但刘迎春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说实话,刘迎春是感激着汪秀清的,感激着她的好意,因为汪秀清说的,也正是刘迎春心里想的。刘迎春想她咋能不想着回到北京去,可她有男人、有儿子,她抬不起脚,走不动步,她怎么走呢?

刘迎春忍着不流泪,也不说话,但汪秀清还是看清了她的心理活动,就更泪流不止地说着刘迎春了,没说几句,就还骂起了自己。

汪秀清骂自己说:我就是个畜生,你就不要再计较了。

刘迎春不让汪秀清骂自己,就伸了手去捂她的嘴,却怎么都捂不住,只听汪秀清不住口地骂她太糊涂,太混蛋,太不是人,害得刘迎春嫁了高服良,又生了高扎根,把你绊扯住,让你动不了身。汪秀清把自己骂着骂到后来,竟还把持不住,一下子扑到刘迎春的身上,把一身重孝的刘迎春抱住,要她再不要置她的气了。汪秀清说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她要顺应政策回了北京,把她汪秀清的皮扒上一层,扒得一身的血她都愿意。

好了,刘迎春要返城回北京了!

汪秀清像突然卸下千斤重担似的,一身的轻松,一身的快乐,像她初到碾子湾插队时一样,蹦蹦跳跳地到处去跑……把碾子湾的每一道梁、每一条沟都跑遍了,并且跑遍了碾子湾的每一户人家,不知为什么,她跑着跑着,却突然地留恋起碾子湾了,留恋起碾子湾的每一道梁、每一条沟、每一户人家、每一株草木……因为正是山丹丹花开的时节,原来并不是特别恋花的汪秀清,也像刘迎春一样,对盛开在坡梁上、沟洼里的山丹丹,多了许多眷恋,她舍不得采下山丹丹但她却总要走近了去,用手轻轻地抚摸艳红似火的山丹丹……有几次,汪秀清甚至不能自禁地还要伏下身子,把她被碾子湾的风雨磨砺得有点粗糙的脸颊,贴到山丹丹的花朵上,小心动地触吻着……这洒落了汪秀清许多汗水,销蚀了汪秀清许多青春的碾子湾啊,汪秀清虽然要离开了,但却会永远记着她,与她共死生。

返城回北京的决心下定了,准备动身却不容易,刘迎春想她多年没回北京,给父母和哥哥姐姐是该带些礼物的。给他们带什么好呢?恐怕只有陕北的土特产了,大红枣儿、纸皮核桃、小米南瓜、猪油羊油……刘迎春在高服良的帮助下,尽可能地收拾着她在碾子湾能够带去北京的东西,虽然没一样特殊的,可要准备齐整,还是让他们夫妇费了不少劲。别的不说了,就说这猪油和羊油吧,今天看来不算什么,甚而还会感到不解,什么不能往北京带,非带这油乎乎的东西?事过以后,是不好想象那个时候的。那时候的生活,人的肚子里都缺油,而计划供给的粮油定量,少得非常可怜,便是口袋里有俩钱,想要额外购买,也找不到卖的渠道。没办法,就都在猪羊身上想办法了。刘迎春和高服良商量着,把养在圈里的一头年猪杀了,又杀了两只大肥羊,剔除了猪羊的骨头和瘦肉,把能熬油的部分,丢在锅里都熬了油,在瓷盆里凉成几个大油坨,这就与核桃枣儿、小米南瓜一起打成包,带着回北京了。

离开碾子湾的那天,高服良让儿子高扎根请了假,父子俩一起跟着刘迎春,去送她和汪秀清、刘大路,把他们送到西川镇,坐了汽车,又送到镇川县……刘迎春不说他们回,父子俩可能会一直跟着送她到延安市,再坐火车去北京的……刘迎春不说,汪秀清和刘大路更不好说,他们买了去延安的汽车票,排着队从汽车站的进站口往进走的时候,高服良和高扎根没有票,被检票员粗暴地挡住了,父子俩才停住了脚步,站在检票口,望着刘迎春、汪秀清、刘大路往汽车站里走……这个日子,镇川县破败的汽车站,睁眼看见的,差不多都是大包小包拖着的返城知青,刘迎春、汪秀清、刘大路卷裹在他们当中,走得高服良看不见了,拉着儿子高扎根的手,转过身子,准备往碾子湾的家里回时,儿子高扎根像遭了狼咬,从高服良的手里挣脱出来,往汽车站奋勇地冲去,他一边冲,一边大声地哭喊着。

高扎根喊:妈——你撇下我不管了吗?

正是高扎根的这一声哭喊,又把卷裹在人潮中的刘迎春哭喊了过来,她是丢了手里的大包小包跑过来的,她在检票口的里边,儿子高扎根在检票口的外边,中间隔着两个很守职责的检票员,硬是分割着他们娘儿俩,相互眼泪巴巴地对视着。

刘迎春说:儿子,妈咋能不管你呢?

高扎根说:妈呀,我会想你的,不睡觉地想你呢。

在汽车站长期检票的检票员,没少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们虽然分割着刘迎春和高扎根母子俩,却还不失温情地把刘迎春看一眼,再把她的儿子高扎根看一眼,提醒刘迎春说,有话就赶紧说,没话了就赶紧上车去,时间不等人,汽车马上就要开了。

肝肠寸断!是谁创造了这个成语?刘迎春不知道,但她和汪秀清、刘大路坐上汽车到延安,在延安坐上火车到北京,一路上就全是这样一个感觉……北京的父母,得到消息,在北京的火车站接刘迎春,因为晚点,两个老人坚持等着,渴了喝一碗大碗茶,饥了叫一碗豆花脑,终于等到下了火车的刘迎春,他们也不避人,就在火车站的出站口上,三个久不见面的亲人,猛地扑抱在一起,当下哭得泣不成声。

然而,所有的亲爱,似乎只在父母跟前还存在着,到了哥哥和姐姐们跟前,一下子便淡了许多……在家里,刘迎春是父母的小女儿,她的前头,有两位哥哥、两位姐姐。小时候,她的哥哥和姐姐,对她是多么宠爱呀!一切都让着她,她在家里就是天,向谁要胳膊,谁不敢给她腿……她中学毕业,没能留在北京,随着大势去了陕北插队,哥哥和姐姐,就都觉得是他们的错,谁让他们比小妹刘迎春出世早,上学早,工作也早,把小妹留在后面,让她不得不去插队……哥哥姐姐痛伤着,还找了人,要求辞职去插队,看能不能替了刘迎春,让他们可爱的小妹留在北京。

找的人是管理知青上山下乡的,他笑话他们不懂政策,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号召,我们是听毛主席的话还是听你的话?

自然只能听毛主席的话了。

哥哥和姐姐没能顶替刘迎春去陕北插队,就都在小妹坐上专列去陕北的那天,前呼后拥着刘迎春,把她送到北京火车站,看着刘迎春上了火车,到火车呜呜吼叫着往前走,哥哥姐姐就跟着火车走,火车越走越快,哥哥姐姐也越走越快,火车飞跑起来了,哥哥姐姐也飞跑起来了……哥哥姐姐一边撵着火车跑,一边喊叫着刘迎春,说他们在北京时刻想着刘迎春,让她有事没事都给他们捎个信……最后,哥哥姐姐们说,我们在北京等你回来。

刘迎春现在回来了,父母高兴着,哥哥姐姐也高兴着,可这样的高兴持续了没几天,刘迎春发现,不仅她和哥哥姐姐因为分别,有些话说不到一块儿,还有她和父母,有些话亦然也说不到一块了。

父母关心着刘迎春的婚姻,埋怨她感情用事,怎么能和陕北农民结婚呢?而且还生了孩子,现在怎么办呀?刘迎春是必须离婚了,离掉碾子湾的高服良,抛下骨肉血亲高扎根,在北京城重新找人安家……这怎么可能呢?刘迎春不让父母说这些话,父母忍不住还说,刘迎春就还和父母大吵了一架。

哥哥姐姐倒没人和刘迎春吵,可亲热了几天,就都冷下脸子对待她了。

对此,刘迎春是敏感的,她不要哥哥姐姐的同情,也不要哥哥姐姐的照顾,她自己东跑西跑,给她办返城手续,给她找工作……她用的是在碾子湾干农活的力气,跑了一些日子,不仅返城的手续没办下来,还有工作,就更没有影儿了,哪怕像汪秀清说的那样,扛把扫帚扫大街,也没空出岗位来……守在家里,一日三餐地吃,起先有刘迎春从碾子湾带回来的陕北土特产和猪油羊油,刘迎春在父母跟前有口吃的,在哥哥姐姐跟前也有口吃的,而且还是大家争着抢着叫她去吃,吃一天,吃两天,吃三天……吃十天都没问题,但要一直吃下去,父母和哥哥姐姐不说啥,不给他脸子看,她自己就受不了了……而关键的问题还是住,这时的哥哥姐姐,早都成了家,生了子,他们没有别的地方住,就都挤在瓦罐胡同的老宅子里,两个哥哥各占一间,两个姐姐又各占一间,把父母都逼得搭了个油毛毡棚子住了,刘迎春返城回来,家中已没了她的房子,她暂时挤在父母的油毡棚子里,一直挤着,父母不烦刘迎春,刘迎春都烦上她自己了。偏偏是,父母对着刘迎春,不是叹气,就是催逼刘迎春,让她赶快拿主意。

拿什么主意呢?自然还是她的婚姻了。

是个天气很好的星期天呢,分门立户过着日子的哥哥姐姐们,把他们穿戴起来,带着各自的孩子,兴高采烈、大呼小叫地去逛天安门,去逛颐和园……刘迎春听着,心像一只飞翔的鸟儿,扑啦啦飞出她的胸膛,飞过千山万水,飞回到了碾子湾,她和她的男人高服良,牵着儿子高扎根的手,在碾子湾的坡坡梁梁、沟沟洼洼,撵着山丹丹花儿,还有翩翩飞舞的蝴蝶,快乐地、无拘无束地嬉闹着……这样的情景牢牢地慑住了刘迎春的心,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回到碾子湾去,那里有她的男人,有她的儿子,那里是她的家呀!

可爱的北京,和刘迎春生分了。

父母却不知刘迎春心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还要照着他们的思路,唠唠叨叨地数说刘迎春的婚事,不过,刘迎春没和父母吵,轻描淡写地给父母说,她要回碾子湾了。父母以为他们听错了话,就还问了刘迎春一遍,得到刘迎春肯定的回答后,无法忍受地嚎哭起来。

刘迎春没有迟疑,给父母说了声对不起,这就出门去了火车站。

汪秀清得到消息,风风火火地赶到火车站,把刘迎春截在火车站的站台上,拽着刘迎春不让她走,她们俩你一句我一句,说得都很激动,汪秀清的观点始终如一,总说刘迎春不肯原谅她。她说咱人都回来了,咋还能又回去呢?刘迎春说我不怪你,早都不怪你了,你自己放不下,我能有啥办法呢。刘迎春还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是我,我想高服良和我儿子高扎根呢。汪秀清看她劝不住刘迎春,还想施展拖延伎俩,仰头看天,说你看么,北京的太阳可是都比碾子湾的红呢!刘迎春就像汪秀清一样仰头看了天,她看了后笑了,说我怎么没看出来呢?汪秀清还想说什么的,刘迎春挡着不让她说了。

刘迎春最后说:我知道北京好,碾子湾差,但天上的太阳是不分好孬的,不分好孬的都要照着,照着就有一样的光亮,一样的温暖。

09

回到碾子湾的刘迎春,隔了不长时间,受惠于国家政策,却也招干离开了碾子湾。

刘迎春本来有机会到延安市工作的,组织征求她的意见,她犹豫了一下,说她回县上吧。回到了县上,把她安排在县教育局,结果她上班不到半年,就又主动申请回了西川镇,在镇上的教育组当了一名教育专干。

刘迎春不断地舍弃好的工作环境,都是为了离碾子湾村近一些,再近一些。她实在放心不下高服良和她的小后生高扎根,白天端起碗吃饭的时候,会想起他们爷儿俩可也端起了碗……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会想起他们爷儿俩可也上了炕……一大一小,是刘迎春牵肠挂肚的亲人啊!她哪里能够安下心来,只把她一个人吃好睡踏实?

在镇上的教育组干了几年,星期天她是必须回到碾子湾的,刮风下雨,阻挡不住她回碾子湾的脚步。回到家里,把她的男人高服良看几眼,回转身就要把她的小后生高扎根揽进怀里,好好地亲一阵,疼一阵,嘴里呢,不断地还要向男人高服良和小后生高扎根检讨的。是对她的男人呢,就还要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对她的小后生呢,却又要说都是妈的错,都是妈的错。反反复复地检讨着,脚不闲,手也不闲,看见家里都是活,有爷儿俩换下来的衣裳和炕上铺的盖的,她三把两把归拢起来,塞到一个大号的柳条筐,挎在手臂上,下到碾子河边,找一块河边石,把柳条筐浸到水里,一件一件地在河水里洗,洗干净了晒在河边的草丛上,黑黑白白,花花绿绿,会晒一大片。晒着不会立即干,刘迎春就又要转到已经分产到户的责任田里去,帮助高服良干一阵庄稼活。

刘迎春回家是过星期天。星期天就是休息天,她却这么不知疲倦地干,小后生高扎根还不觉得什么,她男人高服良是不落忍的,每每都要挡她的手,让她歇着。他说家里活有他呢。

高服良说:农家活是干不完的,做了这样还有那样,你说谁勤到天上去,能把农家活干完?

刘迎春知道高服良心疼她,听他说也不反驳,只是不停不歇地忙她的活。

高服良拿她没办法 ,就还置气说:我说话你听下了没有?你要还不停不歇,那好,你干你的,我停歇下不干了。

刘迎春被逼无奈,就说:你让我干些活吧。干些活我心里会好受些。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服良能怎么样呢?他就只有抢在刘迎春前头干活了。是给拐沟的滩地玉米培土呢,高服良埋下头就不抬,把自己的那一垄培了,还要帮刘迎春再培半垄……是在坡梁上给糜子地除草呢,高服良仍然埋头不起,把自己前头的草除了,还帮刘迎春再除一大半……碾子湾的乡党看见了,就会停下脚步,看着他们夫妻干活,说他们夫妻是狗撵兔吗?开展农业生产大竞赛似的!

乡党的取笑,一点都不影响他们的情绪,反倒使高服良干得更卖力。

谁让高服良娶了北京知青做婆姨呢。现在又招了干,是镇上的干部,吃着公家的粮,挣着公家的钱,在他们碾子湾村,谁有这样的福气呀!

突然地,刘迎春从西川镇教育专干的位子上退下,回到碾子湾的小学来当教师了。

起因非常简单,碾子湾小学的一名老师突发心脏病,倒在教台上,西川镇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来碾子湾小学接班,刘迎春就又主动申请,从镇子上回到了碾子湾,接替那位猝死的教师,站在碾子湾小学的教室里,拿着粉笔教孩子了。

碾子湾小学是刘迎春当了镇上的教育专干后创立的。在那之前,碾子湾的小后生和小女子都要到邻村去上学,最近的一处,也要翻两架山,涉两道水,走十几里路才能到,太熬人太不方便了。因此,只有少数小后生小女子才敢跑那样的远路去上学,而且往往是,来来去去一整天,早走不见太阳,晚归不见太阳,也不能得到很好的学习,念到小学毕业,就已很不错了。

刘迎春要改变碾子湾小后生小女子读书难的问题,征得县教育局的同意,又和碾子湾村的干部沟通,把人民公社时期的大队部腾出来,挂上“碾子湾小学”的牌子,这就让村里的小后生小女子可以不出村便有书读了。

原来的大队部现在的碾子湾小学,就在村子的边上,是几口箍了石头接口的窑洞。刘迎春放弃镇教育专干的位子,自愿回到了碾子湾村,在小学任教的头一天,不仅带来了她所需要的书本和早已准备好的教案本,还把她原来在知青窑,后来又带回家,权作花瓶的那只罐头瓶也带到了学校。

时值陕北春暖,满坡满梁、满沟满洼都盛开着山丹丹花的季节,从家里走出来,在去学校的路上,撵着坡梁上鲜鲜艳艳的山丹丹,刘迎春采了一束,捧在手里,捧到了学校,插在她原来就插山丹丹花的罐头瓶里。因为插放山丹丹花的罐头瓶就在刘迎春备课的窑窗边,上学来的小后生小女子很容易看得见,这就吸引着大家的眼睛,刚进学校,或是课间休息,都要忍不住隔着窗玻璃凝神看上几眼,甚至放学了,走出小学的窑院大门,还要回过头来,把插放在窗玻璃背后的山丹丹花,深情地再看几眼。

在长长的一个山丹丹花开的季节,刘迎春经常要去坡坡梁梁和沟沟洼洼采一把的,采来了换插在罐头瓶里……起先只是她一个人采,后来就有她的学生帮着她采了。

在采山丹丹花的坡梁和沟洼里,刘迎春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总会情不自禁地唱一曲信天游的。

现在的刘迎春已经很会唱信天游了,她不仅唱得了传统上的信天游,兴趣来了,顺着信天游的曲调,还会自编一段新词儿唱哩,譬如她教给学校里小后生小女子的那首《刮起风来树林响》:

刮起来嘛风呀树林林响,

谁也挡不住咱信口唱。 

马蹄来嘛飞呀羊羔羔跑,

哪达达都没咱山沟沟好。

隔着沟坡,隔着梁洼,高服良听见刘迎春唱了信天游,他是一定要高兴地回唱一曲的。而他回唱的信天游也一定是新编的,譬如那首《就爱听你唱那改良调》:

爱听你说嘛爱听你笑,  

更爱听你唱那改良调。  

你呀嘛唱得人心气气么高,

像呀嘛跨在云头头上么飘。

日子裹在信天游里一天天走着,高服良和刘迎春的独苗苗儿子高扎根,都从碾子湾小学毕业去了西川镇的中学,让两口子高兴的是,高扎根是块读书的料,在他读的年级里,考试总在前三名,也不知他的肚子里装了多少问题,眼睛一眨,就会向高服良问出一个问题来,高服良能回答的就告诉他,不能回答了,就推到刘迎春跟前去……渐渐地,他的问题让既是母亲又是老师的刘迎春都没法回答了,像他在西川镇的中学读书后,有一次回家,站在他家窑院的崖垴上,仰望着高远的天空,他看得见飘飘荡荡的白云,看得见翩翩跹跹的飞鸟……但他却不在意白云和飞鸟,凝神遐想,高服良问他把头背在脊梁上想啥哩?他没理会高服良,依旧仰望着他的高天,高服良没有办法,就还把刘迎春喊了来,让她看她的小后生在崖垴上发的甚神经。刘迎春笑了,她没有如高服良一样地喊她的小后生高扎根,而是一步步爬到崖垴上,和她的小后生高扎根站在一起,一样地仰着头,一样地仰望高远的天空……恰其时也,有一架闪着银色光芒的飞机从他们头顶上飞过,高扎根就问他的母亲刘迎春了。

高扎根说:妈妈你说,咱中国人放卫星,都是用火箭往太空打的,人家美国人放卫星,怎么就用的是飞机?航天飞机!

没少领教小后生高扎根问题的刘迎春,对这样的问题,自然还是回答不了。但她心里是高兴的,就把长得和她已经比肩的高扎根揽进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老实地告诉高扎根,说你把妈妈考住了。

高扎根说:妈妈,我没想考你。

刘迎春说:是的,我的儿子高扎根没考他妈妈。

高扎根说:妈妈,我只是想我们有一天也要用航天飞机放卫星的。

刘迎春说:我儿子说得对。我们也要用航天飞机放卫星。

把这个问题刚讨论出个眉目,小后生高扎根又对他的妈妈说了埋在她心里的一个愿望,他说他要好好读书,读到北京城里去,北京城里有他的外公和外婆,还有他的舅舅和舅妈,他读进了北京城,就把爸爸和妈妈也都接进北京城,一家人团团圆圆,那可是多么好啊!

小后生高扎根的话,把他的妈妈刘迎春当时说得一下子红了眼睛。

过了不长时间,碾子湾村海选村主任,高服良作为大家推选出来的候选人,以很高的得票数当上了村主任。这时候,刘迎春也收到一纸文件,任命她当了碾子湾小学的校长。两口子一个忙村上的事儿,一个忙学校的事儿。全都忙得陀螺一样,拼命地转着圈子,却突然接到北京打来的一个电话,告诉刘迎春,她的爸爸病危,要她迅速赶回北京,迟一步怕连爸爸的面都见不上了。

时间刚好逼进暑假,刘迎春没敢迟疑,把学校的事儿安排了一下,就和高服良,还有高扎根,一家人匆匆忙忙,下了汽车上火车,一刻不停地往北京赶,却还是慢了一步,见了爸爸的面,却没能和爸爸说一句话。

10

如果都不说话,郝举旗是认不出刘迎春了,刘迎春也认不出郝举旗。

作为一个出租车司机,虽然一刻不停地在北京的闹市大街上穿梭,郝举旗却总觉得他是孤独的、寂寞的,就总要和坐进出租车的客人说。在北京火车站,肩上背着大包,手里提着小包的刘迎春一家,刚坐进郝举旗的出租车,说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听郝举旗操着浓浓的京腔问话了。

郝举旗说:你们是从陕北来的吗?

高服良点点头,刘迎春则笑着说:师傅好眼力,我们是从陕北来的。

简简单单的两句对话,郝举旗和刘迎春都觉出了对方的熟悉。郝举旗透过他车头上的一面倒视镜,从业已变老的刘迎春脸上,依稀看出她年轻时的模样。因此,郝举旗把出租车滑进路边的辅道上,刹住车,回头把刘迎春认真地看着了。

郝举旗说:刘迎春,你是刘迎春!

刘迎春说:郝举旗,你是郝举旗!

从西藏的部队退伍回到北京的郝举旗,先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工作,企业改制了,他下岗了。从此这里干两天,那里干两天,不知干了多少种活儿。到后来,才与人打伙儿买了汽车跑出租,一天到晚,把自己跑得焦头烂额,一点脾气都没有,看见小偷偷人了,看见小姐骚情了,看见……他什么事都看见过了,也遇见过了,他想他此一生,大概对什么事都不会激动了。刘迎春突然出现在他的出租车上,他却不能不激动了。

郝举旗说:啊呀啊呀,还真是你呀刘迎春。

刘迎春说:一个陕北老太婆么,看把你惊讶的。

郝举旗就笑了。他身边的副座上坐着高扎根,他就伸手去摸高扎根的头,说让我猜猜,你就是高扎根吧!你今年多大了?噢,17岁了吧,就快要考大学了,对吧?

高扎根对郝举旗的话是感兴趣的,他点头了,说:你是谁呀?

郝举旗笑得就更欢实了,说:你问你妈,她知道我是谁。

高扎根回头看他妈,刘迎春便给他说:你郝叔叔哩,当年我们一起插的队。

郝举旗说:扎根呀,这你知道我了吧。

高扎根就还点点头,说:不瞒郝叔叔,我是快要参加高考了。你知道我想往哪里考?

郝举旗想都没想说:北京。

高扎根说:对,北京。

郝举旗说:到时叔叔来火车站接你。

出租车上,郝举旗、刘迎春、高扎根都有话说,唯独冷落了高服良。他听他们说得差不多了,就催促郝举旗快上路,时间赶得上,看还能不能见刘迎春父亲一面,再说上几句话。

郝举旗听清楚了高服良的话,这就立即拧动了出租车的钥匙,脚踩着油门,走进了车如流水,人如流水的大街上。

在殡仪馆举行刘迎春父亲的告别仪式,他们家的亲友都来了。此外,从郝举旗的嘴里知道信息的汪秀清、吕一岚、何小萌、张方海、屈向阳、刘大路一帮插队碾子湾的老知青,相互呼应着也来了。大家站在殡仪馆的告别大厅里,听到悲悲戚戚的哀乐声响起时,都像刘迎春一样,忍不住满眼的泪水,呜呜地哭出了声。

带着自己的男人高服良和儿子高扎根回到北京的家里,刘迎春为她没能和老父亲说一句话而痛伤着,但这并不是她痛伤的全部理由,她痛伤的还有她的兄长和姐姐们。那一次返城回北京,刘迎春就已领教了哥哥和姐姐们的自私,这一次似乎变本加厉了,都有一把年纪了,生分起来,竟然斤斤计较,一言不合,都会吵闹一场。

就在为父亲举办告别仪式的前一天晚上,兄弟姊妹坐在一起商量事,刘迎春的儿子高扎根无意说了句他考大学,一定要考回北京来的话,一下子惹得大家警惕起来了。刘迎春看得明白,她的兄长和姐姐,起先还都矛矛盾盾,为着老父亲的丧事,艰难地说着话,听了高扎根一说,矛盾着的兄长和姐姐们,互相交换着眼色,那扑扑乱闪的眼色,就是一个再怎么懵懂的人,都看得出其中复杂的内容,他们是排斥高扎根考回北京上大学的。

他们担心,考回北京的高扎根是有理由和他们分家产的。

刘迎春本来想说一句话的,就说让她的兄长和姐姐们放心的话,看着他们飞来飞去的眼色,她就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凄苦地笑了笑,拉起她的儿子高扎根,去了她母亲的房子。

这太伤人心了。

刘迎春带着这样的伤痛,从殡仪馆里一出来,就接受了她的知青朋友的邀请,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他们去的是汪秀清办起的“红延安”饭店。

插队在碾子湾的时候,起初因为大家年轻,把刘迎春作为小资本家可教育好的子女,歧视她,罚她给大家做饭。出了雪夜恶作剧那件事后,刘迎春嫁给了关心她、爱护她的高服良,心灵颇受自责的汪秀清,便自觉接过刘迎春的班,来为知青们做饭了。心直口快的汪秀清,还别说真是一块料理家务的好手,她给大家做饭,是一定要做得可口,做得好吃的。没有多长时间,极富陕北风味的一些日常吃喝,汪秀清就都能对付过去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对付,是想着法子往好里做的那种对付。为了不使大家失望,汪秀清还到碾子湾的农户家里去,谁做的好,就向谁学习请教,并加进一些北京人喜欢的口味,使她养成了非常好的厨房技艺。

返城潮中,汪秀清进的是一家街道工厂。也是街道工厂的产品太落后,市场份额小,汪秀清挣不到几个钱;而且又还是,在碾子湾吃了几年陕北饭,汪秀清的胃肠里,就像养了几只陕北馋虫,经常地想着要吃一顿陕北饭。汪秀清这就琢磨着,要办一家陕北风味的饭馆了,不仅能够满足自己的食欲,而且能比街道工厂多挣两个钱。

说干就干,汪秀清去工商局办理了营业执照,去防疫站办理了卫生许可证……总而言之,她把开办饭店的一应手续都办齐后,就请人写了“红延安”的牌匾,在她租下来的门面房前挂起来,扯旗放炮地开了张。

开张只几天,“红延安”就火起来了。

汪秀清发现,到她的“红延安”吃饭的人,差不多都是在陕北插过队的知青,他们在“红延安”吃喝上一顿,再来时,可能还会带来他们的父母兄弟以及姐姐妹妹……北京城有多少从陕北返城的知青?汪秀清看到过一份官方资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有近27000人,啊呀呀,他们每人每年来“红延安”吃喝一次,她的“红延安”都招架不了。为此,汪秀清把她的“红延安”只开办了半年的光景,就又马不停蹄地东城跑,西城走,南城转,北城寻,又找了几处门面房,照着原样装修一番,燃放几挂炮竹,就都敞敞亮亮地营业了。

窗子上贴着窗花,窗台上搁着南瓜,墙壁上挂着谷穗大蒜,地板脚立着车轮笨犁……刘迎春一进汪秀清的“红延安”,就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

扎根陕北碾子湾的刘迎春,在这一刻,把她在北京家里累积下来的伤痛,忽然抛弃得没了踪影。她在心里暗忖,几十年的碾子湾生活,让她彻底地沾染上了陕北的色彩,只有在独具陕北特色的地方,她的心才会放松下来。

刘迎春由衷地夸赞汪秀清了,说:你行啊!

汪秀清一边向服务员报着菜名,一边插空儿接刘迎春的话,说:什么行不行,让大家想起陕北插队的日子,来我这里体会一下。

刘迎春说:怎么,都还怀念插队的日子?

闻其言,不知是汪秀清还是吕一岚、何小萌、张方海、屈向阳、刘大路和郝举旗他们,七嘴八舌,都说忘不了呢,在碾子湾,苦则苦矣,但那是一段青春经历,啥时候想起来,都要毫没理由地悸动一番。

菜上得很快,有洋芋擦擦,有荞面碗坨,有羊肉冻冻,有风沙鸡脯……呼啦啦摆了一大桌。汪秀清征求大家的意见,喝北京的二锅头,还是喝陕北的糜子酒,大家也不客气,一哇声地喊叫,糜子酒。

在火上热得滚烫滚烫的糜子酒,在大家的嚎吵声里,迅速端上了桌。

也不用谁提议,大家端起热腾腾的糜子酒,齐刷刷伸向刘迎春,咣咣当当地一阵乱碰,这就张着嘴喝开了。

别说糜子酒的度数低,喝多了也是要醉人的。

最先大了舌头的是汪秀清,她端起盛着糜子酒的酱色陶瓷酒缸,走到刘迎春的身边,来敬她酒了,她们俩相对而立,呆呆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了不一会儿,汪秀清的眼里就蓄满了水,她没有说话,和刘迎春碰了一下陶瓷酒缸,就埋着头大喝起来,她喝着呢,竟还发出悔恨的哽咽声。

刘迎春听出了汪秀清哽咽,知道她还为曾经的恶作剧自责着,难受着。

所有的人都给刘迎春敬酒了,一边看着的高服良心里不忍,就站到刘迎春的身边,来替代她喝酒了。高服良替代得一点都不含糊,谁敬多少,他就从刘迎春手里接过来喝多少。

看着高服良替代刘迎春喝酒,敬酒的人对高服良也是要有反应的。汪秀清当时就砸了高服良一拳头,那一拳不能说轻,也不能说重,其所包含的意思,高服良是懂得一些的。还有张方海、屈向阳、吕一岚、何小萌他们,像汪秀清一样,或是给高服良一拳,或是拍高服良一掌,这使高服良感到一种别样的亲切。

刘迎春在一边看着高服良,脸上保持着一种平静的笑意。

这是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好夫妻,所能表现的最为真切的心态了。

大家就这么开开心心地喝着酒,很自然地还要问一下各自的情况。刘迎春就说了,说她现在当着碾子湾小学的校长,她真想有条件时,给学校盖一座新楼,一座玻璃窗子玻璃门的教学楼,让她的学生从窑洞里搬出来,坐在窗明桌子亮的教学楼里读书,那可是多好啊!窑洞里的光线太暗了,对学生的学习和健康都不好。

刘迎春的话像是一滴水落进了热油锅,大家谈论得就更热烈了。议论声音最响的是汪秀清,她说刘迎春说得对,怎么能让学生们在窑洞里上课呢?她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后,很干脆地拍了一下巴掌,大声地宣布了她的一个决定。

汪秀清说:“红延安”挣的钱干啥呀?啊,就该回报“红延安”,我出资为咱碾子湾建一所希望小学。

掌声在汪秀清的话还没落音的时候,就已热烈地响起来了。大家都说汪秀清做得对,把钱花在地方上了。大家还说,汪秀清带头,咱们都不能袖手旁观,有多了出多一点,没多的出少一点。碾子湾希望小学的事,就这样确定了下来。

高服良有他的小九九,在大家热议碾子湾希望小学的建设问题时,他坐到张方海身边,给他讲碾子湾拐沟的现实情况。高服良说当初的力气真没白费,拐沟真成了碾子湾世世代代的幸福沟了。高服良还说,他想把碾子湾类似拐沟的几条沟都照拐沟的样子治理出来的。

在北京农业大学任教的张方海,对高服良说的话非常感兴趣。他的心里,一直都有碾子湾拐沟的一块地方,那是他在碾子湾插队时倡导治理的。那时候,他想的还不是很多,而现在做了农大的教授,他研究的方向,就是山区农地的保障性建设,拐沟的成就,是对他研究方向的一个证明。于是,他想都没想,就很干脆地告诉高服良,他要重去碾子湾。

张方海说:小流域治理,好么!我去碾子湾,一定要把那里建设成一个小流域治理的典范。

高服良高兴了,说:你说的当真?

张方海说:自然当真。

高服良后来给我说,他在北京喝大了。高服良说他是能喝些酒的,特别是他们陕北的糜子酒,七碗八碗也没问题,就像喝凉水一样。但在北京和碾子湾插队的知青那一场喝,把他彻底喝醉了。

当然,还有汪秀清、张方海几个人,差不多都喝醉了。

11

转过年,高扎根参加高考,果然考进了北京城。

开天辟地头一遭,碾子湾出了一个大学生,全村人都觉得脸上有光,见了面,都会情不自禁地议论几句,说是高扎根出息呢,给咱碾子湾争了光,有他带这个头,咱们碾子湾不知要出多少大学生哩。议论不管说到哪里,怎么说的,说到最后,九九归一,都要说到刘迎春身上来,村里现在把刘迎春最多叫了刘老师,还有尊敬地叫了她刘校长的。大家说的话,虽然千篇一律,却都表现得非常诚恳,说是刘老师把咱村上的小后生小女子带出来了,还说刘校长把心掏出来,都给了咱村上的小后生小女子了。

高扎根考上了北京城里的大学,众乡亲是比自家的后生女子考上了还高兴。

乡亲们高兴的方式,就是要请高扎根吃饭了,请了高扎根,自然地要带上他的老子高服良,他的母亲刘迎春,请他们一家三口人吃饭,可真是比请自家的亲戚朋友都要隆重呢。这样的一份乡党情,高扎根能不去吗?他的老子能不去吗?父子俩谁家来请就都高高兴兴地答应去,到时候也会毫不含糊地去,于是碾子湾好多天,总能听到这家那家的杀羊声,总能闻到这家那家熬煮羊汤的扑鼻香。

乡亲们请他们吃饭,高扎根和他老子是好请的,却遗憾总是请不动刘迎春。

刘迎春给乡亲们说:别破费了。

乡亲们不同意她的观点,说:羊是自己养的,酒是自己酿的,你说能有甚破费?

刘迎春还是不动身,说:我近来也不知怎么了,老是觉得不舒服。

乡亲们都不是聋子,不是瞎子,他们听得懂刘迎春对他们请吃饭的感动,也看得见刘迎春身体的消瘦,大家也就不太坚持自己的热情,请走高扎根和他老子高服良,大吃羊肉,大喝羊汤、糜子酒……高扎根和他老子高服良,许多日子打的膈,都是浓浓的羊膻味和甜甜的糜子酒味。

刘迎春说她身体不舒服,说的可不是客气话,她是真的不舒服。这一点,高服良也观察到了,他还给他的小后生高扎根说,你注意了没有,你妈她食欲不咋好,人老在瘦,都瘦得快要失形了。

高服良观察到了刘迎春身体的问题,不仅给他的小后生说,也给刘迎春说了。问她自己可有感觉,饭吃得少,人总在瘦,咱可要注意咱自己呢!刘迎春不让高服良乱说,说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让高服良把心放踏实,她没啥大不了的。

在碾子湾村吃着转转请,眨眼就到了高扎根去北京上大学的日子了。

那一天,乡亲们把锣鼓家什都扛出来,一早儿就敲敲打打地热闹起来了。鼓槌上、锣槌上的红绸老了,有人就从家里拿出新的来,把原来老了的红绸换下来,挥舞起来就很好看,飘飘荡荡的,把一个碾子湾,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就都舞动敲打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年龄大的顶着一头白发来了,年龄小的掂着脚尖来了,不老不小的推推挤挤地来了,大家都是一脸的喜气,麋集在刘迎春家的窑院前,等着她和她的大学生后生高扎根出来,走向西川镇,坐上汽车走延安,从延安坐火车到北京去。

在家里商量好了,高扎根去北京上大学,刘迎春是要去送的,她要把高扎根交给她的知青朋友,让他们在北京为她的后生多操些心。自然,她还要看八十多岁的母亲,兄长和姐姐她没想指望谁,几十年的分离,把亲亲热热的兄弟姐妹情,分离得淡了,刘迎春心里是难受的,但还不是特别难受,毕竟都有了自己的后人,为人父母的,谁不是把心都操在自己的后人身上。

换了一身新衣的刘迎春和她的大学生后生高扎根,从自家的窑院出来了。高服良是跟在他们娘俩身后的,隔着他们娘俩的肩膀,他抬手对热闹着的乡亲们招着手。好像他的一招手就是一种指挥敲打锣鼓的命令,锣槌、鼓槌舞动得就更欢实了,碾子湾的山、碾子湾的水,都在锣锣鼓鼓的响动声里,跟着喧嚣回荡起来。

刘迎春和她的大学生后生高扎根刚一走进人群,大家立即拥上前来,争先恐后地给他们手里塞着红包……碾子湾谁家娶新媳妇,谁家给小后生小女子做满月,大家都是要送红包的,高扎根去上大学,村里人也来送红包,这是刘迎春没想到的,她知道红包里的钱不会很多,她也不会弹嫌红包的钱不多,可她还是想拒绝大家的好意,却把谁都推不开,就只有一路推着,又一路收了下来。

刘迎春晓得,如果推得太坚决,那可就是弹嫌人了。

呼呼啦啦走着,终于走出了碾子湾,但敲打得喧天动地的锣锣鼓鼓,还跟着没有停下来。这时候,高服良出来拦挡大家了。

高服良站在乡亲们的前头,举着手让大家静下来说:谢谢乡亲们,咱送后生上大学,不能都送到北京去吧?

有这一句话,大家这才停了脚步,停了敲打锣鼓,看着刘迎春一家往西川镇方向走。

在镇子上,刚好赶上一趟要去延安的班车,刘迎春和高扎根坐了上去,在汽车哼啊哼啊启动时,手扳在车窗上的高服良,还不忘给刘迎春叮嘱了一句话。

高服良说:你可不敢把你忘了,到北京的大医院给你看看。

叮嘱的声音还在耳边,可刘迎春还是把她自己给忘了,尽管她觉得自己身上不舒服,可她回家和老母亲说了会儿话,就被她的知青伙伴们找了去。

找去的地方还是汪秀清的“红延安”饭店,汪秀清、吕一岚、何小萌、张方海、屈向阳、刘大路、郝举旗一个不少地都聚在那里,都说就等着你送儿子回北京读大学哩。

大家说,咱们一块儿去了碾子湾村八个人,就你一个人还真扎根在那里了。我们都回了北京,想起你,心里可都不是滋味。现在好了,你还把你的根扎在碾子湾,有你儿子回到北京,你放心吧,我们会像对待亲儿子一样对待扎根的。

刘迎春听得心里发热,就对跟着她的高扎根说:还不谢谢叔叔和阿姨。

高扎根应声就说:谢谢叔叔,谢谢阿姨。

做东的汪秀清把大家带到一个雅间里,这是她早就做好的准备,一张大圆桌上,七七八八上满了菜,又全是陕北的风味,互相寒暄着,就又是一场吃吃喝喝。

不过,这一场吃喝有了两个非常实在的内容。

张方海首先告诉刘迎春,他在碾子湾进行的小流域治理项目,已经通过了学院专家组的审议,拨出了一笔专款,可以在碾子湾具体实施了。

刘迎春听得高兴,端起她手边的糜子酒,就和张方海碰了一下。

刘迎春说:我代表碾子湾的乡党敬你了。

张方海说:该敬的是你,没你我是记不起申请那个项目的。

说话两人又都喝了口有点甜又有点酸的糜子酒。

热烫烫的糜子酒在刘迎春的胃肠里温暖着,她又问张方海:那你……你说你几时动身去碾子湾?

张方海说:我准备好了,随时都能动身。

对碾子湾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好事呢。刘迎春真是高兴啊,她又一次端起手边的糜子酒,还要再敬张方海,汪秀清插进来了。她让刘迎春不要只敬张方海的酒,还有他们大家呢。你不知道,大家都出水了,给你刘迎春校长建一所希望小学。

刘迎春听得发蒙,重复着汪秀清说:希望小学。

汪秀清说:上次咱不是说过了吗,给你在碾子湾建所希望小学。现在给你说吧,我们筹下二十万的款了,只是不知够建一所希望小学不?

刘迎春腾地站起来,说:够了够了。

汪秀清说:够了咱就干一杯吧。

刘迎春说:干。

大家站起来,碰着糜子酒的陶瓷罐子,咣咣咣咣响了一阵,仰着脖子全都倒进了嘴里。刘迎春也作势往嘴里倒的,却倒着怎么都倒不进去……多么喜人的事啊,刘迎春太想把这罐糜子酒全都倒进嘴里了,她强硬地命令自己,倒哇,倒哇,但却依旧倒不进去,不仅没再倒进嘴里多少,却还把原来倒进嘴里的糜子酒激了出来,咔咔咔咔咳嗽了个不停,把她的脸都咔咔得红了。

都是一起插队的伙伴,刘迎春的身体比较弱,这一点大家是知道的,就都关切地看着她,问她是怎么了?

好不容易停下艰难的咔咔声,刘迎春说:喝急了,我把酒喝急了。

12

敲锣打鼓,碾子湾像高服良给我介绍的那样,在为他的儿子高扎根去北京上大学热热闹闹敲打了一场后不久,又把新换了红绸布的鼓槌和锣槌舞动起来,闹闹热热地又打了一回。

这一次,乡亲敲锣打鼓是迎接返城回北京的汪秀清、吕一岚、何小萌、张方海、屈向阳、刘大路和郝举旗他们回碾子湾的。

他们一伙像是当年插队碾子湾一样,一个不少地回来了。

几十年过去,乡亲们记得他们初来碾子湾插队时,可是多么年轻呀!一个个朝气蓬勃,意气风发,每一个人的胸膛上都戴着毛主席像章,每一个人手里都捧着毛主席语录,每一个人嘴里都喊着毛主席的号召……这一切似乎就在昨天,大家想想,还能记得这些知青娃娃说的话,我们是从毛主席身边来的,我们听从毛主席的教导,自愿插队碾子湾,自愿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炼硬一身筋骨,炼好一颗红心,为我们伟大的祖国贡献力量。

现在,他们都不年轻了。

他们重回碾子湾,心中一定有着太多的感慨吧。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回想当年的,他们没人说,也没有人问,但从他们不再年轻的脸上,可以看出依然洋溢着青春时的热情,青春时的激动……这是不是可以说,他们对于当年插队碾子湾,可能是有一些不满的,但到最后,又是非常怀念的……高服良说他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而时间又不允许他多想,他也就不想了。他在这之前,早已准备好了一切,杀了好几头嫩羊,酿了好几瓮糜子酒,在乡亲们热辣辣的问候和地动喧天的锣鼓声里,高服良迎着他们走上去,和他们握手拥抱,高声喊着,回来了,回来了……这就招引着他们,要到他家的窑院里,让大家洗一把脸,好好地吃一顿羊肉,喝一场糜子酒的。可是汪秀清、张方海他们却没有顺他的意,他们问刘迎春了。

是汪秀清问的:迎春啊,你们学校在队部那里吗?

刘迎春应着声:是的呢,是在队部那里呢。

汪秀清就说:那咱先到学校那里去。

高服良插话说:咱先吃饭么,可别回家了还饿着肚子。

汪秀清说:肚子空了吃起来才香哩。

队部是个熟地方,在碾子湾插队时,汪秀清、张方海他们没少往那里跑。现在改作了碾子湾小学,他们不用人领,也知道路怎么走,便不听高服良劝告,向着队部的地方熟门熟路地走了。

高服良奈何不了汪秀清、张方海他们,拿眼争取刘迎春的支持,而刘迎春却也裹在他们中间,在碾子湾乡亲们的簇拥下,先去了学校。

捐资修建希望小学,高服良早在两天前便请了石匠,弄了一块方石,在上面刻了“奠基”两个字样,并把捐资的汪秀清、吕一岚、何小萌、张方海、屈向阳、刘大路、郝举旗的名字,也方方正正地刻在了上面。

把碾子湾希望小学的奠基石刻好后,高服良还着人在已经作了学校的队部院子,寻来水准仪找平,拉着皮尺丈量,把修建一座崭新教学楼的基础位置也划出了白灰线。那块奠基石,自然地立在基础位置的正中央,单等从北京来的汪秀清、张方海他们来培土奠基了。

大家闹闹哄哄地拥进了学校的院子,跟来的锣鼓手,把他们敲打着的锣鼓敲打得就更响了。

站在了希望小学的奠基石前,汪秀清伸出手摸了摸,她摸着还让吕一岚、何小萌、张方海、屈向阳、刘大路、郝举旗都把手摸在奠基石上,取出照相机,给了高服良,让他给他们照了相。紧接着,高服良把头转过来拧过去,征求了汪秀清、张方海他们一伙的意见,这就咳了咳嗓子,昂了昂脖子,抬手让锣鼓家什停下来,高声大嗓地宣布了。高服良说,碾子湾希望小学是由汪秀清、张方海他们曾经插队碾子湾的老知青们出资捐建的。高服良的话才出口,众乡亲的锣鼓又敲打起来了,同时还伴随着热烈的鼓掌声和叫好声。高服良再一次招手让锣鼓停下来。他说:咱们请回村的老知青给咱们说几句话好不好。

众乡亲就起了哄,喊:好!好!好!

老知青就汪秀清推张方海,张方海推他人……大家推来推去,郝举旗说话了,咱们就不多说啥了,咱们唱个信天游好吗?

好倒是好,但唱什么呢?

郝举旗就说咱唱《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这个提议立即得到了他们几个人的赞同。同时,又都把眼睛瞄向了高服良,那意思太明确了,就是要高服良吹唢呐给他们伴奏的。

这有什么难呢?高服良看懂了汪秀清、张方海他们的意思,张手从锣鼓家什的人伙里接来一杆黄铜唢呐,噙在嘴里,试了试音调,这就呜哇呜哇地吹起来了。

高服良吹了一个过门,老知青就很熟练地跟着唱了起来:

山丹丹花开哟赛得过朝霞红,   

延安窑洞住上了咱北京的娃。   

满天的朝霞哟满坡坡落,     

北京的知青娃在咱延河畔安下了家。

几十年没唱这曲信天游了,老知青们以为忘了呢,可在碾子湾希望小学的奠基现场,汪秀清、张方海他们一字不落地都唱了出来。在碾子湾,他们当年没少唱这曲新编的信天游。初唱时,他们颇多感触,颇多冲动。唱到后来,就一点感触都没有了,更别说冲动,但他们却还要唱,唱着唱着,似乎就包含了许多悲苦和凄凉。如今,重新回到碾子湾,再唱这曲信天游,不知为什么,竟然唱出了一种别样的况味,把他们一伙老知青唱得一个一个都泪花花的,唱到最后几个词儿,都还哽咽起来,差点儿唱不下去了。

刘迎春没有流眼泪花儿。尽管她也混在老知青伙里,和大家一起唱了这曲已经深入到骨髓里的信天游,但她和他们却有不一样的心情。

在高声大腔的信天游和唢呐声低下来时,刘迎春从老知青伙里走出来了。

刘迎春手里举着一沓钱,有红堂堂一百元的,有绿铮铮五十元的,还有黄灿灿二十元和蓝瓦瓦十元的,一大沓子的现票子,刘迎春举着说话了。

刘迎春说:这是众乡亲给高扎根上大学的钱,我拿回来了,一并捐献给碾子湾希望小学。

说了这些话,刘迎春又突然地咳嗽起来,非常强烈的咳嗽呢!

高服良扶住了刘迎春,汪秀清、张方海也都围上来,关切地看着刘迎春……吕一岚随身带着瓶装水,赶忙掏出来,拧开盖子给刘迎春喝,头几口没怎么喝进去,喝着喝着顺溜了一些,也慢慢压住了她的咳嗽。

在碾子湾修建一所希望小学,是刘迎春深怀心头的一个梦想,眼看就要实现了,她是比谁都高兴呢。

汪秀清不放心刘迎春的大咳嗽,问她:你没事吧?

刘迎春说:我没事。

张方海几个老知青同样不放心刘迎春的大咳嗽,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刘迎春说:我感觉好着哩。

汪秀清、张方海他们就更疑惑了,说:那你……?

刘迎春说:我是高兴哩!大高兴哩!

碾子湾希望小学的奠基仪式就这么轰轰烈烈地结束了。奠基仪式的结束,也就是动工建设的开始,不到天黑,由村委会出面,便组织起一支希望小学建设专业工程队。

与希望小学建设专业队同时成立的,还有一支碾子湾小流域治理前期调研专业队。这是张方海建议成立的,他这次来碾子湾,是带了两个他的研究生的。他们还让碾子湾再选出两个熟悉地理的人,与他们密切合作,一条沟一条沟地走,一道梁一道梁地翻,先把碾子湾的沟沟梁梁,坡坡洼洼的水土草木,全都搞清楚了,做出科学的方案来,然后再具体实施。

对碾子湾小流域治理工程,张方海充满了希望,而碾子湾的乡亲们,因为他还是知青时,就谋划搞出的拐沟水保工程,让村上人享受到了许多好处,自然对他这次搞的规模更大的小流域治理,充满了更大的期待。

汪秀清有她开在北京城里的饭店,郝举旗有他要开的出租车,还有吕一岚、何小萌、屈向阳、刘大路,也都有他们各自忙的事情,大家在碾子湾吃住了两天,把他们过去下过的沟都下了一遍,把他们过去翻过的梁也都翻了一遍,然后就都肩背着小米、红枣等几样碾子湾乡亲送给他们的礼物,依依不舍地回北京去了。

刘迎春送他们到村口时,给他们说:希望小学落成开学的日子,你们再到碾子湾来呀。

13

晚期……肺癌!

我到碾子湾村采访高服良、刘迎春,却不期然地听说了刘迎春的病情,已被医生作了最后的确诊。听到这个结果,我先眼前一黑,感觉这太残酷了。对此,高服良不服气,我也不服气。我就建议高服良,咱到西安去,在那里的大医院再确诊一下。高服良听从了我的建议,并动员了刘迎春,去了西安的大医院,结果与前头的检查一样,医生很肯定地告诉高服良,你爱人得的是肺癌,已到晚期了。

像是一声晴天的炸雷,高服良听得头大了,他说:医生,你再检查检查吧!

主治医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专家,他整天待在医院里,和病人紧密厮守,脸上显出一片苍白。他说:人命关天的事哩,我敢弄错吗。

高服良没脾气了。说:那咱治吧。

白发医生说:现在的医学水平,对晚期肺癌还没有特别的办法。听我说,你要有所准备了。

这是什么话呢?高服良压低了声音说:我要做啥准备?

白发医生看着他说:你没听明白?

高服良说:我是不明白。

白发医生说:你慢慢就明白了。

其实,高服良是听明白了。他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他的刘迎春……他的好婆姨……她怎么就得了晚期……肺癌……高服良站在白发医生的面前,把他的头摇了一下,又摇了一下,他甚至攥紧拳头,在自己的前胸上砸了一拳,又砸了一拳……他觉得他的心疼了,很疼很疼呢!高服良心想,如果他能替代刘迎春,他是愿意替代的,替代刘迎春的肺癌。

汪秀清、张方海他们碾子湾的老知青,对他们插队过的碾子湾可真是有情啊。他们回来了,捐资修建了希望小学,刘迎春自觉这是她的神圣责任,她是碾子湾小学的校长,她不能辜负老知青们的一片赤诚,她必须把希望小学的教学楼高质量地建设好。

汪秀清他们来了又走了,刘迎春从家里搬来一床铺盖,吃住就在学校了。工程用的一块砖、一袋水泥、一根钢筋……刘迎春恨不得都要过一遍手。她不会吸烟,也排斥吸烟,她却掏出自己的工资,买来了香烟给施工的师傅们散,嘱咐他们用上心,把希望小学建设好。

刘迎春把心放在了碾子湾希望小学的建设上,高服良也没闲着,留在碾子湾的张方海带着他的研究生进行小流域治理资源调查,高服良自觉做了他的帮手。

小流域治理资源调查是个细致活。张方海首先下到他当年提议筑坝淤地的荒沟,对那里的现实情况进行了调查,发现那时一个朴素的想法,到如今却成了碾子湾乡亲的一个聚宝盆,一级一级的土坝,拦水淤积起来的滩地,还在逐年增高。其所增高的部分,都是坡坡梁梁上的表皮土,在夏秋多雨的季节冲刷而下,肥沃了滩地。但这是个问题呢,滩地逐年淤积,淤积得与土坝一般高时该怎么办?那会冲毁土坝,造成坝毁地失的严重局面。

问题已经燃眉,唯一的办法就是恢复坡坡梁梁上的植被,固土蓄水,不致继续增加滩地的高度。

这个问题的解决,不仅可以保证荒沟的滩地安全,还对更大规模的碾子湾小流域治理提供了经验。

张方海总结他的调查结果,来向高服良建议了。

张方海的建议有两条,第一是改变羊群上山放养为垒墙圈养;第二是遍植适宜碾子湾生态环境生长的草木。他的这两条建议,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不要说一个碾子湾,全陕北的地面上,自古至今,哪家的羊不是撵到坡坡梁梁上放养?这成了大家的一个习惯,咱说不放养,大家就能不去放养吗?还有适宜碾子湾生态环境生长的草木,也要进一步调查的。

这两个建议,可都是两个问题呢。

高服良愁上了。他的眉头拧得紧紧的,不知道他这个村长该怎么吸收这两个建议,解决这两个问题。

张方海给他说:你不想荒沟的滩地又毁了吧?

高服良说:当然不想毁了。

张方海又说:你不想碾子湾的沟沟洼洼都治理得如荒沟一样好?

高服良说:当然是这样想了。

张方海就很快活地笑了起来。他给高服良说:咱们可是一样的目标了。你要相信我,只要这么做了,碾子湾的未来就会大变样,就会是黄土高原上一处小流域治理的明珠,咱们碾子湾人的生活也就会大提高。

这一段对话,是张方海和高服良在荒沟里说的。正是秋玉米快要成熟的季节,一级一级的滩地上,都是玉米棵子在山风的吹拂下,摇曳发出的飒飒声……风声里也不知是谁,也不知在哪里唱着一曲《信天游》:

发一回山水呀嘛冲一层泥,   

看一回哥哥呀嘛脱一层皮。   

我和我的哥哥呀嘛有说不完的话,

咱二人死死活活呀嘛常在一搭。 

这是一曲《看哥哥》的信天游呢。此一时传进高服良的耳朵,却别有一番滋味。他看着为了碾子湾乡亲过上好光景的张方海,手捂在胸脯子上说话了。

高服良说:我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张方海也把手捂在胸脯上,说:咱们一言为定。

就在这个时候,高服良和张方海都听到希望小学建设工地上的嘶喊。

高服良没有多想,抛下张方海,就从拐沟往希望小学的建筑工地跑去了。高服良没有多想,仅凭亲人间的一种预感,他已敏感地知道,他亲爱的刘迎春出问题了。

在碾子湾小学里,刘迎春像她往常一样,眼睛盯着已经半人高的教学楼,心里别说多快活了……快活的她,发现参加施工的人都很卖力,汗渍渍的一张张脸上,都挂着不很晶亮的汗珠,她走近了他们,喊着让他们歇一歇,可大家却都没有歇下来,依然脚不停、手不闲地施工,刘迎春就把她拿在手里的烟,抽出来给大家送,遇到一双手都占着的施工人员,刘迎春就还把烟抽出来,噙在自己的嘴唇上,打火抽着了,再送到对方的嘴唇上去。

问题就出在了这个时候。

刘迎春不晓得她这么给施工人员递了几根烟,到她又把一根烟噙在嘴里点着火时,一阵剧烈的咳嗽,从她的肺部深处爆发出来了……她破命地咳着,直把她咳得弯下了腰,蹲在了地上,她还在不停地咳嗽着,最后竟把自己咳嗽得爬在了地上。

希望小学的施工人员惊呼着围上来了,还有在学校上课的老师和学生,也都惊呼着围上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有人叫喊:校长,刘校长!

有人叫喊:老师,刘老师!

从拐沟一路飞奔而来的高服良,从围着的人群外挤进去,把刘迎春半扶起来,拥在自己的怀里,也在一声声地叫喊:迎春,迎春……

高服良像是一只啼血的杜鹃鸟,不停地呼喊着刘迎春,从刘迎春扑爬下去的碾子湾小学,一直呼喊到县医院……

14

给我再吹一曲《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吧。

从昏迷中醒来的刘迎春,对守在身边的高服良,十分虚弱地说着……刘迎春关心着她的碾子湾希望小学,她是大睁着眼睛,看着汪秀清、张方海他们一帮老知青捐资建设的碾子湾希望小学封了顶,装上了玻璃的门窗,粉刷了雪白的墙壁,她的学生端着桌子板凳,从昏暗的窑洞搬进亮堂的楼房教室后,脸上挂着欣悦的笑容昏迷过去了。

时日又到了山丹丹花开的季节,远处,近处,触目可见的地方,都有山丹丹在开放……我来迟了一步,没有赶上送刘迎春,但我听人说,在送埋刘迎春的那一天,留守在延安的北京知青,差不多都到碾子湾来了,而北京的汪秀清、张方海他们,因为给碾子湾希望小学落成剪彩,刚好也在碾子湾,他们和碾子湾的父老乡亲,以及碾子湾希望小学的老师和学生,全都跟在送埋的长队里,大家的手上,不约而同地采了一束束山丹丹,跟到刘迎春的坟头上,一束挨着一束,把一个坟头插遍了,就又相连着插下去……我虽然来迟了,也像大家一样,采了一束山丹丹,插在了刘迎春的坟头前。我看见,刘迎春的坟堆湮没在一片花红似火的山丹丹里了,山丹丹从刘迎春的坟堆前渲染开来,像是四方流动的光焰,染红了无边无涯的黄土高原……高服良知道我来了,提了他的黄铜唢呐,撵到刘迎春的坟前来,举着他的黄铜唢呐,又来吹奏他的《延安窑洞住上了北京娃》……原来豪迈的、奔放的曲调,这时侯,被高服良吹奏得悲悲戚戚,吹得黄铜唢呐的碗儿上,都已流出一滴滴血丝来,仿佛坡坡梁梁、沟沟洼洼里盛开的山丹丹一样!

附记:

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编辑的《劳动志》记载,从1969年开始,先后有4批共27211名北京知青,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从北京来到陕北,插队落户在1600多个生产大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从事繁重的农业生产劳动。

延安市委机关报——《延安日报》2001年8月22日报道,1979年初,北京知青大返城,两万余名知青从他们插队落户的村庄,或是参军入伍,或是参加高考,或是返城回家,离开了陕北农村。但仍有200多名插队落户的北京知青,选择留在了陕北。

2008年12月31日夜西安后村

2009年5月2日改于西安后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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