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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去诗篇浑漫与”

时间:2022-12-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况且,诗人强调自我,张扬个性,各有各的审美取向。反过来,诗人谈自己,更不容易得到普遍认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喜欢“老去诗篇浑漫与”这句杜诗。原来想用李白“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的内蕴作结,后来考虑到有点煞风景,便换了这个结句。谢玄晖与沈休文论诗,主张“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喜为拗律的往往是才大之人,像杜甫入蜀后的一些诗,李白、崔颢也都有处理得非常成功的拗句。

谈论诗词创作经验、体会,是个费力不讨好的事:哪位诗人不能说出个“一二三”呢?况且,诗人强调自我,张扬个性,各有各的审美取向。在古代诗人中,陶潜、杜甫可说是两座难以逾越的高峰;可是,少陵却不喜欢渊明诗,而欧阳永叔又不喜欢少陵诗,真是心眼各异。反过来,诗人谈自己,更不容易得到普遍认可。唐人贾岛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可是,宋人魏泰却说:“不知此二句有何难道!”加之,“诗无定法,亦不可以讲法。”(清人毛先舒语)即便是讲,按照现代阐释学和接受美学来说,在阅读与鉴赏过程中所展现的空间并不是单一的,这里有诗人及其作品所展示的自在空间,同时还有由阅读者、鉴赏者自身经验与想象力构成的主体空间。主体空间与客体空间的差异,导致了视角的不同,认识的悬殊,赏析结论的多样性。就其实质来说,创作不是个方法问题,而是一种自我意识,一种人生追求、生活态度,一种生命存在方式。所以,讲经验,谈体会,肯定是难以收到圆满效果的。

就我闻见所及,身边写作传统诗词的人,大致有两条路子,一类是自小就濡染其间,大量记诵诗词名篇佳句,不期然而然就掌握了写作的技巧,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另一种情况是,从做学问入手,精心研索古典诗词的声韵、格律、章法、构局,日夕沉浸其间,不免“见猎心喜”,便也动手填词作诗。这两种路子哪个更好,我不敢贸然置评;仅说说个人的情况。

我走的是前一种路子。父亲一辈子务农,但他幼年读过私塾,酷爱古诗,一部《千家诗》他能从头背诵到尾;还会唱子弟书(它的开头小帽儿,基本上就是一首标准的七律),像《黛玉悲秋》、《忆真妃》、《精忠说岳》等几十个段子,我不知听他唱过多少遍。我从六岁开始,读过八年私塾,经史之外,诗文也是必修课;加上这种家庭环境的熏陶、濡染,我自小就养成了背诵诗词的习惯。几十年来,日积月累,烂熟于胸中的总有上千首吧?这也强化了记忆的功能。现在,随手翻到一首精彩的七律,我只要默诵一遍,用心琢磨琢磨,便可以完整地背诵出来。当然,这和诗词本身存在声韵、格律有直接关系——记住了韵脚,又注意平仄、对仗、起承转合的规律,是很容易背诵的。沈昌文先生说过:同充闾在一起,经常听他引用诗词,不经意间,诗词便从他的嘴里“溜达出来”。

我未曾尽心竭力地研索过诗词格律,由于记诵得多了,即席口占也好,伏案推敲也好,总能熟练地掌握,出韵、不协的情况基本没有。几年前,一位深谙诗律的省委书记(后来做了中央领导),拿着我的诗集,问我:“东北不同于我们安徽,没有入声字。许多入声字,像屋、实、菊、粥、哭、足,你们中多数人写诗时都当平声用;可是,你的诗却是例外,凡是入声字都做仄声处理——比如这首《写怀寄友》中的‘十年阔别浑无恙’的‘别’字,你就准确地用作仄声。那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说,主要靠记诵古人的诗,像“细雨鱼儿出”的“出”,“轻薄为文哂未休”的“薄”,每当用到这类字,按照古人用法,自然就作仄声了;个别生僻的、把握不大的,有时翻翻韵书。

他提到的我的这首七律的全文是:

埋首书丛怯送迎,未须奔走竞浮名。

抛开私忿心常泰,除却人才眼不青。

襟抱春云翔远雁,文章秋月印寒汀。

十年阔别浑无恙,宦况诗怀一样清。

除了入声字的使用,这里还有一个用韵、押韵问题。我写这首诗时,用的是八庚韵。但诗中的“青”与“汀”则属九青韵,庚韵本属宽韵,从中找几个同韵的字并不困难,但由于我偏爱“除却人才眼不青”这一句,实在舍不得换掉。那么,庚、青二韵可否通押呢?我当即记起了老杜的《同元使君舂陵行》。这首奉和道州刺史元结的诗押的也是庚韵,但是,里面有“何时降玺书,用尔为丹青”、“贾谊昔流恸,匡衡常引经”等句,押的都是青韵。这样,我把它们通押就有主心骨了。其实,不只九青韵,十蒸韵也可以和八庚韵通押,因为蒸韵里的承、冰、鹰、蝇、升和庚韵里的成、兵、缨、盈、生,分别同音同韵,一如一东、二冬两韵,根本没有分列的必要。

这里顺便说一句,在1987年中华诗词学会在京成立大会上,关于诗词格律问题,当时有“严派”与“宽派”之争,我基本上是站在前者队列的。我以为,既然写的是旧体诗,那就应该遵守格律;但我也并不认为“平水韵”神圣不可侵犯,一个毫毛也动不得,有些方面也应酌情而定,比如上面提到的“通押”问题。

说到这里,已经接触到具体写作了。下面我想结合作品谈一点个人的感悟和体会。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喜欢“老去诗篇浑漫与”这句杜诗。特别是那类即席即兴之作,往往率尔操觚,不作兴去进行调声设色、琢句炼字的仔细推敲。1988年8月初,东北三省宣传部长联席会在长春市召开。晚饭后,一场豪雨骤降,溽暑潜消,东道主举办了一场舞会,邀请长春电影制片厂一些演员到场。我的舞技拙陋不堪,一看这个架势,就有点紧张了,尽管屡次应邀,而我则反复逊谢,以“不谙此道”为辞。最后,主人说:“作为贵客,您对这个盛会总得有所表示吧?那就以诗代之!”被逼无奈,我当即口占一律:

晚雨生凉祛暑天,未谙歌舞愧华筵。

非关左旧轻时尚,为恋诗书断雅缘。

盛会岂堪人寂寞,良朋空羡影翩跹。

呈诗聊作三生约,重聚春城再比肩。

最后两句结得不理想,很一般化。原来想用李白“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的内蕴作结,后来考虑到有点煞风景,便换了这个结句。

从长春回来,没过多少天,辽宁彩电塔落成,省上的有关领导和书画名家应邀前往观光、剪彩。领导讲话之后,有两位书法家挥毫助兴,我也随手写下了一首《凭高纪感》:

纵目苍空一豁然,摩天塔上瞰辽天。

情怀小异登楼赋,襟抱遥同胆剑篇;

球籍激人争上驷,宏猷励已拼中年。

凭高易感风云会,澎湃心潮意万千。

率成之作,顺手拈来,兴酣落笔,只是自写性灵,缺乏锤炼功夫,难免予人以粗头烂服之感。不过,自认诗文贵在本色、天然,原无须巧加雕饰。明人有诗云:“但写真情和实境,任它埋没与流传。”是媸是妍,为毁为誉,都付与时间天平去检斤拨两吧。

记得顾随先生说过,诗原是入乐的,强调音乐性。后世诗离音乐而独立,故其音乐性便减弱了。现代白话诗完全离开了音乐,故少音乐美。对诗只要了解音乐性之美,不懂平仄都没关系。平仄格律是助我们完成音乐美的。先生还说:诗难于举重若轻,以简单常见的字表现深刻的思想情绪。我是完全赞同这些主张的,因此,流连把咏中也有意追求一种蕴藉浑融、冲淡自然的格调,期望能够体现出某种音乐之美来。

我有个未必成熟的想法,就是诗应该朗朗上口,有流水行云、“杨柳春风百媚生”的意态,切忌佶屈聱牙,艰深晦涩。谢玄晖与沈休文论诗,主张“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喜为拗律的往往是才大之人,像杜甫入蜀后的一些诗,李白、崔颢也都有处理得非常成功的拗句。但是,就一般作者来说,恐怕难以达到那种层次,最后不免沦为“画虎不成反类狗”也。

再者,古人认为,诗有异于文章,强调在立意措辞上,应该挖空心思,精锤细锻。有一首《苦吟》诗道尽了个中辛苦:“莫话诗中事,诗中难更无。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不同文赋易,为著者之乎。”这种刻意追求的严肃、认真态度,无疑是可贵的、值得提倡的。但是,创作需要才情,与处理日常事务判然有异,除了用力,还有个悟性问题,也需要一定的天赋。孟子曾以射箭为喻,说:“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清代大诗人赵瓯北,亦有“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力七分天”的慨叹。有时力气用得足够,但效果却并不理想,甚至会适得其反。就说这首五律的作者晚唐的卢延让吧,他的诗究竟如何呢?流传下来的句子,有:“饿猫临鼠穴,馋犬舐鱼砧”、“栗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实在不敢恭维。即使算不上参死句、堕魔障,大概总谈不上风流骀荡,令人口角生香吧。但是,据说也正是这几句诗,曾经受到翰林吴融的激赏,那也只能说是“嗜痂成癖”了。

顾随先生说过,中国文学特别是韵文中表现两种风致(姿态、境界、韵味):一、夷犹;二、锤炼。“夷犹”一词来源于楚辞:“君不行其夷犹”(《湘君》)。何谓“夷犹”?先生解释说,如“泛泛若水中凫”,说不使力,如何能游?说使力,而如何能自然?凫在水中,如人在空气中,是自得。按照顾随先生的评断,“夷犹”表现得最好的是楚辞,特别是《九歌》,愈淡,韵味越悠长;散文则以《左传》、《庄子》为代表作。屈、庄、左,真乃天仙化人,了不起的天才,可望而不可即。他们以中国方块字表现夷犹,表现得最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夷犹,这是一种化境,我辈终生不能望其项背。

清人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谈到:“读诗与作诗用心各别:读诗心须细,密察作者用意如何、布局如何、措词如何,如织者机梭,一丝不紊,而后有得。于古人只取好句,无益也。作诗须将古今人诗一帚扫却,空旷其心,于茫然中忽得一意,而后成篇,定有可观。”我体会,这里说的是作诗讲究兴会。

“兴会发于性情”,清人田同之认为:“诗非无为而作,情因景生,景随情变,感触之下,即淡语亦自有致。”(《西圃诗说》)我是认同这一观点的,而且在创作实践中有所印证。一次,我乘船游本溪水洞的暗河,看到钟乳石森然布列,如利剑悬空,洞中嵚奇万状,而洞口却有一株桃花盛开,遂口占二绝:

流水声中展画屏,一舟容与往来轻。

天生怪诞嵚奇状,我作平和坦荡行。

拊掌倾谈一笑中,沧桑今古认鸿蒙。

石林钟乳八千岁,洞口桃花一霎红。

还有一次游览昆明翠湖,为诗以纪所见:

陌上花开客到迟,翠湖烟柳已垂丝。

浮云净扫天光碧,万点翔鸥乱撞诗。

思与境偕,情因景生。那次驰车河西走廊,看到祁连山雪峰皑皑,一路相伴相依,随手记下一首七绝:

邂逅河西似水萍,青衿白首共峥嵘。

相将且作同心侣,一段人天未了情。

有时,诗中也带一点谐趣。灯前苦读,已经到了午夜,妻子一再催促早些休息。当时脑子里浮现出这么几句:

学海深探为得珠,清宵苦读一灯孤。

书中果有颜如玉,戏问山妻妒也无?

比较常见的是诗中揭橥某种理趣。上世纪90年代初,每到新年,总要买一些日历册,赠送远方诗友。这年直到1月5日才买到手,寄赠同时附一小诗:

小圃花迟放,折枝赠友人。

岁朝虽已过,还葆整年春。

还有一首《题朽木画》的五绝:

烂木寻机理,神工出匠心

奇葩荣四季,不必怯秋深。

《中华诗词》编辑驰函约稿。叨在至交,“却之却之为不恭”,心得、体会不好谈也要谈,那就“姑妄言之姑听之”吧。

(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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