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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不周山

时间:2022-12-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我的感受中,爸爸更是无比高大,他是我的不周山。不周山是古代神话里的一根擎天柱,没有它支撑着,天会塌下来。这次的罪名是“进行反满抗日活动”。爸爸供不出自己的活动,也不肯说出叔叔的去处,一连几个月,每天遭严刑逼问。他的心脏病严重发作,气息奄奄。对于我的不周山会突然折断,我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我在后来的日记里说,爸爸说他第二天无论如何要去上课,就是留给我的遗言。

又西北百七十里曰不周之山。

《山海经·西山经》

记忆里,爸爸很瘦,高得不得了。等到我长得比叔叔还高时,叔叔说:“你爸跟我一般高。”我总是无法相信。

这是讲实际身高。在我的感受中,爸爸更是无比高大,他是我的不周山。不周山是古代神话里的一根擎天柱,没有它支撑着,天会塌下来。没有爸爸拼命支撑着,我早给压得稀扁了。

要折断我的不周山的,首先是侵占了我国东北的日本侵略者。他们两次把爸爸抓进监狱,千方百计地折磨他。

第一次是在我六岁那一年。我已记不得爸爸被抓走时的情景,只记得妈妈整天哭。但爸爸回来的那天,我脑海里还保留着鲜明的记忆。

海关街40号门外那条马路是个大斜坡,冬天满是积雪,很适合打爬犁。我的主要户外活动就是在那里打爬犁。我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爬犁,是爸爸亲手为我制作的。它由几块木板拼成,底下平行的两根方木棱上嵌着粗铁条,铁条被雪磨得锃亮。我举着小爬犁往下坡跑几步,然后放下爬犁,伏身在上面,小爬犁就飞快地向下坡滑去,一直滑到下边的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一角有家“老毛子”开的小店铺,妈妈让我去买“黑咧巴”(一种圆形的大面包,又黑又酸)或者“酸黄瓜”的时候,我也打爬犁去,全然不顾回来的时候多么麻烦。

那一天我正一趟又一趟地在那儿打着爬犁,妈妈突然从矮栅栏里跑出来,嘴里喷着白汽,朝我大喊:“幼君你快回来!”

我见妈妈十分激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抱起小爬犁就往回跑。

屋子里坐着个大胡子,穿一件黄棉袄,正盯着我看。我怯生生走近他,他忽然站起来把我抱住,哈哈笑着说:“怎么回事,不认识啦?”

我当然认识,只不过觉得奇怪。爸爸每天刮脸,下巴从来光光的,怎么成了个大胡子?爸爸戴眼镜,眼镜哪儿去了?爸爸穿西装,可现在一件黄棉袄,又破又脏。

爸爸从衣袋里掏出一大片巧克力,放到我手上。他刚从监狱里出来,仍没忘记先到秋林公司给我买些好吃的。

他对妈妈讲了许多话,我却只记得捻饭粒儿的事。爸爸说,他总把碗里剩下的几颗饭粒留下来,坐在牢房中不停地在手里捻来捻去。到最后,那个小圆球儿变得硬极了,简直像颗小铁蛋儿。我觉得抓住了爸爸的把柄:哈,不是“粒粒皆辛苦”吗?!

六岁的我懵懵懂懂。在黏黏的饭粒儿变成“铁蛋儿”的过程中,他该是怎样一种心情?一个家庭妇女的妻子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娃娃怎么办?他什么时候才能给放出去?他还出得去吗?

爸爸第二次被抓进去,离他满脸大胡子回家的时间并不久。这一次,情况更严重得多。我记得的是,爸爸下班之后再没有回家,不知是死是活。妈妈急得要命,一连几次到铁路局去找。但是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下落。

据爸爸后来讲,他在上班的路上看见一个人走上人行道,院子里的狗蹿出来咬,爸爸还帮他驱赶那条狗。他却奔向爸爸,与此同时背后又上来一个家伙抓住他的胳膊,两人把他塞进路旁的一辆汽车。他给关进了“秘密警察局”。

这次的罪名是“进行反满抗日活动”。其实爸爸也并没什么“活动”,充其量是对自己参加地下党的弟弟采取支持的态度。

爸爸供不出自己的活动,也不肯说出叔叔的去处,一连几个月,每天遭严刑逼问。抽皮鞭、坐老虎凳、灌凉水,日本法西斯把一切毒辣的手段都施展出来了。因为爸爸到日本的铁道学院进修过,日语很好,就有一个日本特务头子亲自审问他。那家伙将爸爸剥得一丝不挂,审问时吸着香烟,一边问一边漫不经心似的用香烟头儿在爸爸身上烫。受刑的惨状,爸爸只讲给了我二姑,根本没敢对我妈妈说。是我长大以后,二姑对我讲的。

爸爸“保释就医”时,是从监狱里抬出来的。他的心脏病严重发作,气息奄奄。爸爸人很瘦,此刻却“胖”得脸都圆了,发出青紫的光泽,鼻子几乎显不出,眼皮也肿得无法睁开。一眼看上去,很难相信他还活着

哈尔滨“犹太医院”的“老毛子”大夫说,病人不可能活到第二年。那是位心脏病科专家。

爸爸说:“死我也不死在这地方!”

我们进了关,在碰到的第一座小城落下脚来。不知爸爸是由于贪恋那里蔚蓝色的大海,还是由于翅膀已经折断,没办法飞得太远。

我们的不周山竟奇迹般支撑下来!

爸爸在一位码头工人家租了间斗室,把全家人安顿停当,立刻在铁道北一条热闹的小街上与人合开了个卖蔬菜的小铺子,维持了一家人的温饱。他还把我送进小学,尽管那是座四个年级同时上课的大仓库

这以后,不论我们流浪到哪里,不论爸爸有事做还是失业,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我送进学校,终于让我创造了七地九座小学的纪录。我家到处流浪,但我始终是个学生,不是流浪儿。

对于我的不周山会突然折断,我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我后来才明白,这是由于他无论支撑得多么吃力,都不动声色。从长春逃出的一路,爸爸是太劳累了。没有几天又接到兼任“国立长春大学”教务长的叔叔的来电,说大学迁到吉林,要爸爸继续任教。我们全家又立即折返。那一天是1948年10月19日,爸爸的心脏病又犯了,可他仍旧紧张地备课,并且拒绝妈妈请病假的劝告,决定第二天去上课。我在十天后的日记里写道:

第二天爸爸就要上课了,所以他着急地请东大医务所的大夫来看一下。只来了一个姓吴的女同志,是个助手。她(用听诊器)听了一阵,又诊了脉,告诉爸爸要“静”,可是爸爸很着急,爸爸对她说,学生第一天上俄文课,一定都很高兴,如果不去,太对不起学生了。

谁也没料到,这会是爸爸生命的最后一刻。日记接下去说:

那位吴同志没说什么,只给爸爸注射一针就走了。爸爸苦笑着对妈妈说:“这么一小瓶药,有什么用呢?”可是我拿了吴同志开的药方到医务所领来药,大家都挺高兴,满以为爸爸的病就要好了。爸爸自己也计算着药应该吃几匙。可是当我把药送到爸爸面前时,爸爸就像晕了一样,翻了翻眼睛,就垂下了头。

大家都慌了。于是幼娟去找老叔,我去医务所找大夫。学校的人和老叔、大夫都来了。可是大夫听过心脏后说了一句话:“心脏活动一点儿也没有了。”爸爸就这样,永远、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爸爸没来得及留下哪怕是一句遗言。我在后来的日记里说,爸爸说他第二天无论如何要去上课,就是留给我的遗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的仍然是自己的职责。

爸爸苦,却从不叫苦。他的乐观精神也同他的“遗言”一样,成为我一生受用不尽的财富。在病重的时候他仍然谈笑自若,那些幽默使得全家人受到感染,总能一下子就从沉重中摆脱出来。记得从长春逃出,跑到九台县郊区时,我们都饿得要命。爸爸打量着我的上衣,就像从来没见过这件衣服似的说:“幼君这件褂子不错嘛!”

接下来又说:“咱们商量商量,拿去换顿好饭吃怎么样?”

我毫不犹豫地把上衣脱下来,虽然很怀疑它会换来一顿“好饭”。爸爸说:“小子不赖。我还当是与虎谋皮呢!”

我乐了。弟弟妹妹们不懂,爸爸一讲,他们也笑起来。当时正在集市边上,褂子马上卖了出去。爸爸买了一张很大的大烙饼,还有两斤豆荚和一块鲜猪肉。一户农民很同情我们这一家子难民,借了锅和别的炊具给我们用。妈妈兴奋地烧起她好久没烧过的好菜;爸爸忍不住咬了一口烙饼,撕下一块分给我和弟弟妹妹,还往忙碌的妈妈嘴里塞一片儿。在我们等待丰盛的午餐时,爸爸坐在一旁唱起来:“奇怪奇怪真奇怪——”

我接下去唱:“天上掉下馅儿饼来!”

这支仅有两句歌词的歌,是我和爸爸的“保留节目”,我至今会唱。爸爸拖长声调一唱,听上去非常滑稽,我总是边随他唱边哈哈笑。好像是,从一进关,爸爸就兼当词、曲作者,编造了这支歌。在流浪的那些日子,家里“揭不开锅盖”的时候,爸爸会一声不响地拿些东西到旧货市场上去,卖了钱,并不管第二天怎么办,买回一大堆吃的东西来。妈妈用这些东西给我们准备饭菜时,他就往床上一仰,快活地唱起这支歌来。我也随他躺在床上,一起唱。

卖了我的褂子这回,该是爸爸最后一次唱这支歌。他那颗残破的心脏已经衰竭到跳跳停停的地步,距离自己告别人世不过一个多月光景,可他仍旧那么坦然。

其实,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一生会比他的同伴们短促得多。他的那颗心脏,用他自嘲的话说,是“该通的地方不通,不该通的地方通”。但他始终乐观地对待生活。他不放弃生命本应给予他的一切权利,他骑自行车、溜冰、游泳、登山,而这些,都是医生不准许他做的。他喜欢音乐、摄影,还爱唱京戏、拉京胡。就是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我家小屋也总有爸爸的琴声。在“铁路俱乐部”他客串一个花旦角色,因为行头里没有他能穿的鞋,妈妈就把他的一双布鞋蒙上一层粉红色的缎子,缀上两个大红缨。记得妈妈一边做,一边嘲笑他:“想唱花旦,就别长那么大的脚丫子呀!”

我的不周山折断了,但是他的精神没有折断。尽自己的职责和乐观地对待一切困难,也成了我生活中最基本的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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