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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年的收藏

时间:2022-12-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碎爸是用右手给芒女胡萝卜的,他左边的那只“鸡爪子”一直蜷着,进了高房子才展开。奶奶早有预料提防芒女偷她的胡萝卜似的,把窖挖在后院羊圈顶上的崖面里,离地足有半人高。看来这些萝卜真是睡着了,而且睡去好多年时间了,它们冷冰冰的,像是极不欢迎芒女的突然到来,白花花的萝卜横七竖八地卧着、趴着,使芒女没法判断窖的深浅。芒女挑出两个胳膊粗细的胡萝卜,它俩

碎爸在吃胡萝卜。

碎爸不知道芒女在想什么,起码在他大口嚼胡萝卜的这一刻并不如道芒女在想什么。碎爸懒得去想,一个九岁的碎侄女,能想个啥。

碎爸在起劲地嚼着胡萝卜,噌、噌、噌,噌噌,像机器在粉碎着。碎爸穷凶极恶的吃相让芒女一下就想起门外要饭的偶尔被奶奶让上饭桌,给了一碗饭时的饥不择食,一边加紧吃一边又四下提防着,好像随时有一只大手会突然从不可知的方向伸过来,抢去他正吃着的东西。碎爸噌噌噌地嚼着胡萝卜,眼晴一闪一闪地鼓劲,顾不上看一眼芒女。

胡萝卜是偷来的。

碎爸偷的。

奶奶洗了小净开始礼拜的时候,碎爸飞一般进了后院。我给咱偷胡萝卜去,你盯好人。碎爸脱下鞋塞在芒女怀里就蹿进了后院。

给咱偷胡萝卜去。显然碎爸把芒女也拉进了做贼的行列。芒女越想越慌,只好坐在高房台阶上,看着上房炕上奶奶起来又跪下做礼拜的背影,心里乱跳。

话说回来,今儿是个偷胡萝卜的好机会。爷爷一大早就去集上了,其他人也趁着天气暖和,到处逛去了。冬天难得遇上今儿这样的好天气。不大冷也没刮风,天空还褪净了棉衣一样臃肿的厚云,日头像一张干净的脸,很友好地照着地面。天气一好,人就坐不住了,浑身骨节发痒似的,到处串门,拉闲。

奶奶不管天晴天阴都要礼拜。看到今儿有这么好的天气,奶奶脸上带着笑,礼拜去了。礼拜多好啊,奶奶一礼拜就顾及不到偷胡萝卜一类的事儿了。

碎爸把鸡爪子一样蜷曲的右手展开在芒女脸前,一根胡萝卜很害羞地探出了头脑。芒女像在半路上捡到两块钱一样,又惊又喜,揣上胡萝卜,跟碎爸溜进了高房子里。

碎爸真是神速,奶奶的礼拜还没做完。

吃胡萝卜的时候,芒女才发觉碎爸哄了她。芒女捏着碎爸分给她的一个胡萝卜,手心汗津津的,她舍不得摊开手心多看几眼,胡萝卜真是好东西,冬天了还不蔫,握在手心里沉甸甸的,有一种要渗出水来的冰凉。只有在念索尔的桌面上才能见到胡萝卜啊,那又是怎样的胡萝卜呢?被奶奶洗净切成纤细的条儿,和在众多白萝卜菜里。和上花花儿的好看么。奶奶每回念索尔时都这么说,瘪着嘴,很是为自己能在大冬天里保存下这么稀罕的贵重物儿而知足。可那切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胡萝卜,怎么能比得上芒女手里这个胡萝卜货真价实呢。碎爸是用右手给芒女胡萝卜的,他左边的那只“鸡爪子”一直蜷着,进了高房子才展开。碎爸和芒女一起吃了一惊。只见碎爸干瘦黑脏的手心里握着一个婴儿手臂般肥嫩的胡萝卜,头顶上还长着一簇新发的黄芽儿。芒女一下子就没心思再看自己的胡萝卜了。那简直算不上个胡萝卜么,碎爸的那才叫胡萝卜。

碎爸目中无人霸气十足地大吃胡萝卜,大口大口很卖弄地嚼着,门牙上沾满了细细的红屑。

他还有意把咀嚼声弄得很脆,让人隔着他的嘴巴就可以猜想出这个胡萝卜水分十足。碎爸说,吃吧,快把你的也吃了,不要叫你奶奶如道。

芒女不吭声,脖子和脸蛋上泛着淡淡的潮红。

这口萝卜窖真是挖得凶险。奶奶早有预料提防芒女偷她的胡萝卜似的,把窖挖在后院羊圈顶上的崖面里,离地足有半人高。挖萝卜窖的主张是奶奶提出来的。

我看咱们得再挖一个窖,专门窖萝门,萝卜和在洋芋窖里挡脚挡手的。奶奶说。大家没有异议,奶奶就亲自动手挖了这口窖。仅仅是为了不挡脚挡手,不让萝卜洋芋一窖待,奶奶真是舍得下苦。

窖口被堵上了。

冬天经常堵着。

堵窖口的草盖儿,是用麦秆和麻绳扎成的。奶奶为扎几个草缸盖草锅盖和这个窖盖,和芒女妈忙了大半个冬天。同时,剪下的乱麦秆干叶子把芒女家麻烦了个够。厨房炕上差不多天天弥漫着潮湿的麦秆味。

芒女发现这个草盖不是堵在窖口上,也不是塞。是镶,满月镶在夜空一样,那么合体,丝毫不显大也不觉得有捉襟见肘的感觉,肥瘦合适地填在圆圆的窖口上。

窖盖被无声地拉在一边,芒女的小手扳住窖口,倒过身子出溜到窖底。一团热烘烘的闷气先怕羞似的四处惊散开去,躲闪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降落物。马上,又四面包抄围向芒女,毫不客气地扑向芒女露在外面的脸、手和一双精脚片子。鞋给留在了窖外面,芒女多次看到碎爸偷胡萝卜时脱了鞋。

窖底的世界立时把芒女吓蒙了。

到处黑乎乎的,只有窖口那儿浮着一团亮色,虚虚淡淡的,映在水面的月影一样,芒女还没见过这么虚弱的亮光。她觉得眼晴本身也成了黑乎乎的,芒女忙揉揉很不舒服的眼窝,慢慢才辨清周围。

窖里简直成了萝卜的世界。

芒女从没见过这么多萝卜。

猛一看,这些白萝卜像一群四蹄收敛正在休息的绵羊,芒女觉得它们睡着了,正在做着悠长的梦。再看时却像死去很久的样子,僵直地躺着,可慢慢看着它们时,它们一个个鼓着圆肚皮,一群正在偷偷搞什么阴谋的活物似的,叫人吃惊不小。

萝卜们在黑乎乎的窖里悄悄地待着,而且这么多,芒女不由得茫然了。她常到崖跟前玩,怎么就从没听到萝卜发出的响动。看来这些萝卜真是睡着了,而且睡去好多年时间了,它们冷冰冰的,像是极不欢迎芒女的突然到来,白花花的萝卜横七竖八地卧着、趴着,使芒女没法判断窖的深浅。抬头只能看到一团亮色,脚下是绵延的萝卜,一个挨一个,一个挤一个,谁能说得清楚它们究竟有多少个呢?窖深到哪里去了呢?

真是萝卜的世界啊,白花花的让人看着生出感慨来。萝卜真是些耐得了寂寞的家伙,踩在身上了还是不吭一声,有的萝卜头上还倔强地冒出一簇叶芽,水嫩嫩的黄,一碰就折,六月天放在日头下的薄冰一样,脆得让人心里打颤,可不知道该如何保护好它们。芒女脚底下不断有叶芽碎裂的咯咯声,芒女一时对自己的精脚无可奈何,这么嫩的芽芽,踏碎了多可惜啊。经常吃萝卜菜,掏萝卜时奶奶总是不言不喘掏上一背篼,没见有谁过问萝卜怎么存放,究竟有多少。爷爷当着掌柜,芒女也没见他问过萝卜的事,想不到它们以这样隐秘的方式待在窖里。

从没听奶奶说过她收藏着这么多萝卜,奶奶真是个窖一样深沉的女人。

芒女毫不费神就找到了藏胡萝卜的地方。

真是一个布置得新房一样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长长的萝卜窖壁上开着一个筛子口大小的洞,里面黑乎乎的,芒女提着心望了一会儿,就看清这个洞实际上比萝卜窖小得多,还巧得多。萝卜窖四壁留有成千上百个铲子挖过的印,这些印大多朝一个方向斜着,极粗粝的样子,像娃娃冬天冻坏的手背上密布的裂口。小洞壁就大不一样了,一顺溜儿刨得光光的,芒女拿手摸了摸,滑滑的。即便在这黑乎乎的窖底望着小洞,也能让人生出亮堂堂的喜悦。看来奶奶挖成这个小洞后,拿铲子刃细细刨出了这光滑的洞壁。

一堆胡萝卜悄悄睡在小洞里,一动也不动。一个个亲兄弟般互相疼惜着紧紧挨挤着。这些胡萝卜是真正睡着了,灰头灰脑的,身上落了厚厚一层细尘土。

芒女觉得心在胸口突突乱跳,跳得捂也捂不住。

你慌啥呀,我还没紧张呢,芒女生气地骂了句,这心真有些不识好歹。

胡萝卜同样数目不少,可能有一大背篼。

这么多胡萝卜,奶奶是啥时候悄悄装到这洞里的?芒女怎么也想不起啥时装的。还有半窖白萝卜,它们深深沉沉,毫不张扬地待在这个幽深的地方,在今年这样的歉收年里,它们是顶得上一份上好粮食的。

芒女挑出两个胳膊粗细的胡萝卜,它俩头顶的黄嫩芽有一拃长了,芽子怕人似的,怯怯地颤动不已,胡萝卜本身却一副老气横秋爱理不理的深沉样子,任芒女的小手倒腾它们。

这么一个胖胖的,饱含水分的胡萝卜,切成细丝条,和在白萝卜菜里,就会一下子打破原来没有胡萝卜也没有其他绿菜的清汤白水的淡寡局面。浮着清油花儿的菜里花瓣一样盛开一丝丝胡萝卜,会让人感到这份菜肴的贵重。

芒女咽下一口口水,她有些难以相信,今年一年里一直干旱缺雨,在这个旱年里,奶奶怎么就能不动声色毫不张扬地收藏下这么多萝卜,不但有白萝卜,难得的是,还有这么多胡萝卜。是哪块地里长出了这么喜人的萝卜?那简直是块不可思议的土地。

偷上就走。一开始芒女就给自己定下主意。窖里一时也不能多待,再说,窖里是人待的地方吗?

揣好胡萝卜,芒女就觉得她在这窖里待的时间够长了。真是笨死了,还不走难道等大人看着寻挨骂吗?芒女嘲弄地骂骂自己,攀上壁窝,一步一步往上爬。

不几步就趴不住了,出溜顺壁跌到萝卜上。芒女真有些气愤,奶奶咋掏萝卜着呢,碎爸隔三差五地偷胡萝卜人家咋上去的呢?不信就单单欺负住了碎娃娃。她又试了几次,每次都到半壁时就浑身乱颤,脚手木木地麻,糊里糊涂地跌回窖底。

真上不去了啊。芒女吐着粗气,觉得心里隐隐害怕,害怕什么,她一时还说不清。

上不去就上不去,我今儿豁出去了。

实在没希望了,芒女心里倒没了先前的紧张,开始破罐子破摔似的一屁股坐在萝卜上发愁。大萝卜冰冷的身子硌得芒女腿发疼、发酸。

爷爷今儿去集上了,他会买来些啥呢?芒女觉得自己眼下有必要想想关于爷爷跟集的事。她发现就这么枯坐在窖底下,和一群不苟言笑的萝卜实在没啥话说,不乱想点什么,这时间就难打发了。

爷爷的脾性芒女是知道的,他至多买盒火柴,再顺便称上几斤盐,至于水果呀,蔬菜呀,糖果呀一类的东西,碎娃们就不要指望了。爷爷赶一回集回来就颇有感触地告诉大家韭菜已经上市了,你说怪吗?三九寒天的还有夏天的菜哩,看那绿得。爷爷看着大家满是稀奇的目光,就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马上说太贵了太贵了,把那是人吃的菜?贵得要命哩。划不来,划不来,温棚里种的么,哪有咱的洋芋萝卜吃上实在呢。爷爷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就很有一点强调的意思了,目光同时很刺人地从每个人脸上刮过,使得大家都有些心虚,开始怀疑是不是他们中会有人去称那贵韭菜而乱花了钱,干了划不来的事。

爷爷的话和说话时不屑一顾的神态,感染到每个人的脸上。芒女就会看到她家的人脸上都会生出些不屑来,显然在怀疑是不是真有谁愿高价买那菜,甚至怀疑那菜绿得是不是真实。想到这些芒女就觉得爷爷真正了不得,把日子掐着过得细线一样。

芒女踢打着脚下的萝卜,就发现还是萝卜厚道,每一个都极有分量,看着它们人心里不由得就变得踏实了。

一只老羊人一样咳嗽了两声,把芒女美美地吓了一跳。窖口深幽幽的,像一张干渴透了的嘴巴在向谁作着无望的乞求。芒女望望窖口,老羊竟把头伸了进来,好奇地张望,眼晴还一挤一挤的。芒女直想哭,连羊也来欺负人了。

过去!过去!芒女压低嗓音向老羊吆喝。脑门上长一撮黑毛的老绵羊一点也不理芒女,反倒好奇大胆地望着窖底的芒女。

老羊幸灾乐祸地朝芒女挤了两下眼睛,就专注地去看白花花的萝卜,贪婪的样子把芒女吓了一跳。

去去去。芒女厌烦地冲羊挥挥手。这么多萝卜让羊看见了,说不定它会叫出声来,把事给坏了。

老羊终于悻悻地离开了窖口,临走又挤了一下眼晴,脖子顺便刷起窖口上一些细土,扑簌簌掉到芒女头上、萝卜上。

芒女妈背了半背篼豆衣子走进了羊圈,一进门就看到放在窖口前的一双鞋。窖口被打开了,盖子立在一边。

芒女妈认出那是芒女的鞋。她去年给娃做的黑条绒鞋,眼下这双鞋已经穿烂了,右鞋尖被大拇指顶出了一个圆圆的洞。可以想得出,当芒女穿上它时,大拇指头会防不胜防地钻出来,好奇地望望外面,又怕羞似的赶紧缩回去。在没人处还罢了,在人多处,这个洞洞带给芒女的麻烦是可想而知的。

芒女妈这么一思量,就决定给娃换一双新鞋。

芒女!芒女!

偷胡萝卜的芒女在窖底的萝卜上睡着了。缩成一团,双臂紧紧搂着肚子,显得很怕冷。

芒女让妈拉出窖后,就紧紧闭上了眼晴,西斜的阳光刺得她眼仁生疼。

外面的世界多大啊,到处是熙熙攘攘活活泼泼的生命气息。与窖里囚徒般沉静的萝卜们相比,外面的东西热闹极了。崖面上的干草都不失时机地摆动着枯瘦的躯体,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在暗合着万物存活的节拍,在知足地感恩着这个喧哗不已生生不息的世界。

芒女拿出偷来的两个大胡萝卜把玩,它们的头顶上长着黄黄的嫩芽,这些叶芽像刚从蛋壳里钻出的小鹅的嘴角一样惹人疼爱,躲闪着扑面而来的阳光。

芒女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么大的胡萝卜我跟谁吃呢,给碎爸分一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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