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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台的后台

时间:2022-12-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认为英雄脸上必有一块伤疤,这很可能是英国小说《牛虻》在作祟。文学的作用不应被过分夸大。事实上,文化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几千年来单性繁殖自我复写来的,不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当今很多学人从罗兰·巴特那里受到启发,特别重视文本,甚至宣布“人的消亡”。把他们也纳入视野,后台的景观就更为完整。后台并不一定都是真相的保管箱。周作人投靠侵略者政权。艺术家们与其说仍在阐释世界,毋宁说更关注对世界阐释的阐释。

在后台的后台

我有一个朋友,肌肤白净,举止斯文,多年前是学生民主运动领袖。当时有个女大学生慕名而来,一见面却大失所望,说他脸上怎么连块疤都没有,于是扭头而去,爱情的火花骤然熄灭。

认为英雄脸上必有一块伤疤,这很可能是英国小说《牛虻》在作祟。由此看来,很多人的血管里是流淌着小说的。也就是说,他们是按照小说来设计和操作自己生活的。于是,贵族可能自居聂赫留朵夫,罪犯可能自居冉阿让,丑女们可能争当简·爱,美女们可能争当薛宝钗或林黛玉。文学一再塑造出很多人的履历。

同样道理,60年代的很多青年穿上旧军装奔赴边疆,90年代的很多青年穿上牛仔装投奔股市,双方也许并无生理自然的不同——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都得吃喝拉撒,其热情和兴趣迥别,那只能是文化使然。他们的用语、习惯、表情、着装时尚,都不难在他们各自看过的文学或影视片里,找到最初的出处和范本。

文学的作用不应被过分夸大。起码它不可能把人变成狗,或变成高高在上的上帝。但它又确确实实潜藏在人性里,在很大程度上改写人和历史的面貌。比如在我那位朋友的崇拜者那里,它无法取消爱情,但能为爱情定型:定型出一块脸上的伤疤,以及因此而来的遗憾或快乐。

从“人”身上读出“书”来,是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最在行的活儿。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从“自然”中破译出“文化”。他是个见什么都要割一刀的解剖家,最警觉“天性”“本性”“自然”“本原”等字眼,眼中根本没有什么原初和本质的人性,没有什么神圣的人。解剖刀一下去,掏出来的只有语词、句法、文化策略一类,条理分明,来路清楚,并且充满油墨和纸张气息。他甚至说过,法国人爱喝酒也不是什么自然事件。酒确实好喝,这没错。但嗜酒更是一种文化时尚,一种社会团结的隐形规范,一种法国式的集体道德基础和精神图腾仪式,差不多就是来自意识形态的强制——这样一说,法国人酒杯里的意识形态还那么容易入口?

面对人的各种行为,他革命性地揭示了隐藏于自然中的文化,却不大注意反过来从文化中破译出自然,这就等于只谈了问题的前一半,没谈后一半。诚然,酒杯里可能隐含意识形态,但为什么这种意识形态选择了酒而没有选择稀粥?没有选择臭污水?文化的运行,是不是也要受到自然因素的牵引和制约?

这个问题也得问。

事实上,文化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几千年来单性繁殖自我复写来的,不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凡有力量的作品,都是生活的结晶,都是作者经验的产物,孕育于人们生动活泼的历史实践。如果我们知道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对母亲、情人以及女房客的绝望,就不难理解他对女性的敌意以及整个理论的阴冷。如果我们知道萨特(Jean-Paul Sartre)在囚禁铁窗前的惊愕,就不难理解他对自由理论的特别关注,还有对孤独者内心力量的特别渴求。理论家如此,文学家当然更是如此。杰出的小说,通常都或多或少具有作家自传的痕迹,一字一句都是作家放血。一部《红楼梦》,几乎不是写出来的,四大家族十二金钗,早就进入曹雪芹平静的眼眸,不过是他漫漫人生中各种心灵伤痛在纸页上的渐渐飘落和沉积。

所以说,不要忘了,从“书”中也可以读出“人”。

文化的人,创造着文化;人的文化,也正创造着人。这就是文与人相生相克、互渗互动的无限过程。人与文都只能相对而言,把它们截分为两个词,是我们语言常有的粗糙。

当今很多学人从罗兰·巴特那里受到启发,特别重视文本,甚至宣布“人的消亡”。应该说,这种文本论是对人本论的有益补充,但如果把文本论变成文中无人的唯文本论,就可能成为另一种偏视症,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纯技术主义,不过是一种封闭修辞学的语词虚肿和句法空转。到头来,因漠视作品的生命源泉,失去批评的价值支点,唯文本论就有点半身不遂,难以远行。

其实,文学不论如何变,文与人合一,还是优秀作品常有的特征。知人论世,还是解析作品不可或缺的重要方法。本着这一点,林建法先生和时代文艺出版社继《撕碎,撕碎,撕碎了是拼接》之后,又推出《再度漂流寻找家园融入野地》,把读者们读过作品的目光,再度引向作家,作一次文与人的互相参证。这一类书,好像把读者引入小说的后台,看作家在后台干了些什么,离开舞台并且卸了装后,是不是依然漂亮或依然丑陋,是不是继续慷慨或继续孤独,是不是还有点扶危济困的高风亮节,是不是依旧成天寻乐并随地吐痰。作为很重要的一个环节,编者这次没忘记另一些幕后人物——编辑。把他们也纳入视野,后台的景观就更为完整。

看一看后台,是为了知人论世,清查文学生产的真实过程。论世暂且不说,知人其实很难。后台并不一定都是真相的保管箱。这里的人虽然身着便装,言说口语,都是日常态,但真实到了什么程度不好说。印象记一类多是当事人或好友来写,看得不一定全面,有时还可能隐恶扬善以便悦己或谀人。即便下决心做一个彻底透明的人,也还有骨血里的文化在暗中制约。虽然不至于会对照一本《牛虻》来设计和操作爱情,但每个人从小就接受的伦理道德,现实社会里国籍、地位、职业、习俗、流行舆论、美学潮流、政治处境等规训,都可能让人们不自觉地改变自己,矫饰自己,伪造自己,把自己的扭曲、变态、异化当作真实的“自我”——换句话说,后台不也是一个广义的前台?

周作人投靠侵略者政权。是真心还是假意?是虚无失态还是怯懦媚权?是某种文化背叛的政治延伸,还是某种私愤的政治放大?抑或他只不过是偶然的一时脑子里进水?……也许这些因素都存在,不过是在不同情况下随机重组而已。他扪心自问,可能也不大看得清自己,更遑论旁人和后人。有些人根据他的政治表现,把他的前期定为革命文学家,把他的后期定为反动文学家,显得过于简单,也不无失真的危险。

由此可知,知人论世也常常落个一知半解,不一定总是很可靠。

生活是一个更大的舞台。这个舞台的后台纵深几乎无限,不是轻易能走到头的。

人的真实越来越令人困惑,也是一个千古难题。

戏剧家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对真实满腹狐疑,提倡“疏异化”,就是喜欢往后台看,把前后台之间的界限打破,对文学的看家本领“拟真”大胆怀疑。小说家皮兰德娄(Luigi Pirandello)让他笔下的人物寻找他们的叙述者,写下所谓“后设小说”,即关于小说的小说,也就是将小说的后台示众。这些方法后来侵入音乐、绘画、电影,已成为文艺新潮之一。创作本身成了创作的主题,艺术天天照着镜子,天天与自己过不去。艺术家们与其说仍在阐释世界,毋宁说更关注对世界阐释的阐释。

这是本世纪新文化的特征之一。这个自我清查运动的特点是长于破坏性,短于建设性。它不断揭破虚假,冲击得真实感的神话防不胜防和溃不成军。但造反专家闯入后台的消极结果,是真实无处可寻,真实从此成为禁忌。神话一个个被消解后,一层层被消解后,先锋们只好用反秩序的混乱、无意义的琐屑、非原创的仿戏,来拒绝一切理解和知识,来迎头痛击人们的认识欲求,给满世界布播茫然。

这种认识自戕,具有对伪识决不苟且的可贵姿态,但它与自己的挑战对象一样,也有大大的软肋,比如过于理想主义地看待真实,似乎觉得凡真实必须高纯度,容不得一点杂质,因此它就像宝矿一样藏在什么地方。问题是,世上有这样高纯度的真实吗?事实上,那样的矿点不存在,但矿点不存在并不值得人们绝望。真实是什么?真实不是举世难寻的足赤金,而是无处不在的空气,就像虚假一样,或像虚假的影子一样。对任何虚假的抗争,本身就是真实的显现。当布莱希特从战争废墟和资本伪善那里汲取了愤怒,当他对人们习以为常的世界假象展开挑战,他本身就是在呼吸真实,就活在真实之中——不论他对戏剧追求“真实”这一点是多么狐疑。

当然,一旦他成为明星,成为沽名者和牟利者的时尚偶像,相关反抗也可能沦为作秀和学舌,成为虚假透骨的表演、毕业论文、沙龙趣谈、纪念酒会以及政客嘴里的典故。这就是说,真实离虚假只有一步之遥。

真实差不多是一种瞬间事件,依靠对虚假的对抗而存在。因此它是重重叠叠文化积层里的一种穿透,一种碰撞,一种心血燃烧,这在布莱希特以及其他作家那里都是如此,在任何文学现象里都是如此。

人们远离襁褓时代的童真,被文化深深浸染和不断塑造,自觉或不自觉地进入了各种文化角色,但未尝不可呈现自己的自然本色。只是这种本色不可远求,只存在于对虚假的敏感和拒绝,存在于不断去伪存真的斗争。在这一过程中,本色与角色相对而言,自然与文化互生互动。在文学领域里,这既是作家走出层层后台展示自己的过程,也是读者越过层层前台去理解作家的过程。每一次智巧的会意,每一次同情的共振,每一次心灵的怦然悸动,便是真实迎面走来。

读任何书,读任何人,大概都是这样的。

1991年7月

(此文为林建法等主编《中国作家面面观》序,时代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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