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老了，时间在他额头与手臂上，刻下许多纹路，仿佛是在帮他做记号。条纹越来越多，他就越来越懒得对这个世界大声说话。
所以，他整天窝在安安静静的旧书店里。这里有许多老东西：书是老的，收音机是老的，房子很旧，唯一的一把藤椅也老得骨头快要全散掉。
这家又阴暗又古老的旧书店，偏偏每个星期天，有位年轻女孩会进门拜访。一进门，她会用清亮的嗓音喊他：“老伯，我要找本书。”
这句话说完，他可得忙上半天了。女孩古怪，老要些冷僻书，什么《裸猿》，说是绝版书，新书店买不到的。他翻来拨去，没有。他开玩笑说：“猿，就是猴子嘛，没有裸猿，买本《西游记》吧，里面也有猴子哟，店里很多。”
女孩也笑起来：“不行啦，差好多。”
他咧开嘴，呵呵笑，是真心开怀地笑。因为女孩的笑，让他想起自己女儿小时候拿到麦芽糖时的快乐眼睛。自从女儿移民到美国后，很久很久没回来了。
上星期，女孩说要找本《老人与海》，他拍胸脯保证：“有，一定有。”女孩却摇头：“我要找的是张爱玲翻译的，今日世界出版社出版的。”
什么？名堂真多。店里一堆《老人与海》呢。女孩又补充：“张爱玲是非常有名的小说家，是偶像中的偶像。想当年，她流落异乡，只好译些书糊口。”
想当年！他张开缺了门牙的嘴，装严肃纠正她：“小女孩说什么‘想当年’啊？你有多少年可以回想？”
女孩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移转话题：“大概找不到的，这书很珍贵，要有，我也买不起。”
“要有，我送给你都行。”老人在心里默默说话。
快下雨的样子，矮矮的屋檐，让旧书店显得更矮更暗。
女孩盯着架上一排挤得紧紧的旧书，开口问：“老伯，你的书都哪儿来的？”
他不好意思回答是向搬家公司便宜买进，也不好意思说是拾荒人低价卖给他；这样说，好像显得他店里的书不够高尚。其实，旧书本来就不怎么高贵嘛，除非是名家签名书或绝版的古书，但是他想给女孩一个比较高尚的印象。
他说：“多半是向住在附近的退休、移民老教授买进的。”说完，他拿起一本堆在地上的《古文选集》，这的确是从退休的王教授家中扛回来的。有时，搬家公司会通知他：“有户书香门第要迁居了，去问问看，有无旧书要卖？”
自从儿子女儿都移民后，他便守着旧书店一日一月一年地老去。他不想赖着儿女，辜负自己当年担任某大企业公司总经理的威仪。他有旧书店，有对老东西充满兴趣的女孩，他觉得很好。
女孩回到家，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今天她和往常一样，一本旧书也没买到。其实这是旧书店老板的女儿，也是她的大学同学，透过越洋电话交代她的：“请你多想些买不到的旧书，让我爸忙。他有事做，才不会无聊。旧书店太安静了。”
女孩想，旧书店才不会太安静呢。她总能在老板的笑容里，看到小时候爸爸买糖给她吃时的快乐眼睛。那老板的眼睛，跟许多年前爸爸忙着宠她的眼睛一样。
爸爸去世好久好久了。但是，现在她有旧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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