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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一幕

时间:2022-12-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教员点名,我还他一个“到”!教员又何尝问我答“到”的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心?走过麦陇,步到一座倾圮的石桥,长板的石条横三竖四的堆着,有的一半没在水里,一半伸在水面,像座孤岛似的。她举着那洗衣的木杵七上八下的打衣服,在我的耳朵听来,有音乐的节奏似的;水面的波纹,一圈一圈的从她踞着的地方漾到河的这边坡岸。右《最初的一幕》是C君的长篇小说《茧》的第一章。

最初的一幕

记忆的泉

涌出痛苦的水,

结成热泪的晶!

回想我二十岁的那年,竟作了我一生的关键,竟作了这篇小说的开场!

墙上挂着的日历,被我一张一张的撕下去五分之一了;和暖的春风把柳丝也吹绿了;池水油似的碧着;啾啾的雀儿,在庭前跳跃,代替了呱呱叫着的老鸦。明媚的春光啊!我的学校远在城外,没有半点的尘嚣;伴着我的只是远远的一带蜿蜒不断的青山,和一泓清澈的池水,此外便要算土山上的松与石了!陪着我玩的是几个比我年纪轻的小同学。

在我生辰的那天——三月八日——弟妹们凑出他们从糖果里撙节的钱,预备了酒筵,给我祝寿。

我很惭愧的陪着他们饮那瓶案下存了三年的红葡萄酒,因为这是犯学校规则的呀。父亲拈着胡须品酒,连说:“外国货是比中国货好!”母亲笑嘻嘻的凝视我,嘴唇颤动了好几次,最后说:“你毕竟长成人了!你的长衫比你哥哥的要长五分!”小兄弟小妹妹只是拉拉扯扯的猜哑拳。

是啊!我自己也觉得不是小孩子了!小妹妹要我陪他踢毽子,我嗔着骂她淘气;她恼了,质问我:“你去年为什么踢呢?——对了!踢碎了厅前的玻璃窗还要踢?”我皱一皱眉,没得分辩。我只觉得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学校的球场上,渐渐的看不到我的影子;喧笑的堆里,渐渐的听不到我的声音。在留恋的夕阳,皎洁的月色里,我常独做荷花池畔的顾客,水木清华的主人。小同学们也着实奇怪,遇见我便神头鬼脸的议论,最熟习的一个有时候皱着眉问我:“你被书本埋起来了?”别的便附和着:“人家快要养胡须了,还能同我们玩吗?”我只向他们点头、微笑,没有半句好话说。我只觉得一步跨出了小孩子的天真烂漫的境界。

玫瑰花蕾已经像枣核儿般大了。花丛里偶尔也看见几对粉蝶。无名的野草,发出很清逸的幽香,随风荡漾。自然界的事物,无时不在拨弄我的心弦;我又无时不在妄想那宇宙的大谜。

哦!我竟像大海里的孤舟,没有方向的漂泊了;又像风里的柳絮,失了魂魄似的飞了。我的生活的基础在那里,一生的终结怎么样,快乐究竟是什么……这些问题全做了我脑海里的不速之客,比我所夙来最怕的代数题还难解答。

我对课本厌倦了!我的心志再也不遵守上下课铃声的吩咐。校役摇铃;我们又何苦做校役的奴禁呢?教员点名,我还他一个“到”!教员又何尝问我答“到”的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心?这全是我受良心责难时,自己撰出来的辩白。

想家的情绪,渐渐的澹泊,也是出我意外的。我没有像从前思家的那样焦急,星期六早晨我不在铃声以前醒了;漱盥后,竟有慢慢用朝餐的勇气;——这固然省得到家烦母亲下厨房煮面,但是头几次竟急煞校门外以我为老主顾的洋车夫!

素嫌冗腻的《红楼梦》不知怎么也会变了味儿,合我的脾胃了;见了就头痛的《西厢记》竟做了我枕畔的嘉宾。太谷儿的《园丁集》、但丁的《神曲》都比较的容易透进我的脑海。

若不是案头长期的摆着一架镜子,我不免要疑心我自己已然换了一个人;然而我很晓得,心灵上的变化,正似撼动天地的朔风奔涛澎湃的春潮一般的剧烈。

粘在天空的白云,怎样的瞬息间变化呢?

那天——四月里的一天——风和日煦,好鸟鸣春,我在夕阳挂在树颠的时候,独步踱到校门外边,沿着汩汩的小溪走去。春风吹在脸上,我竟像醉人一般,觉得浑身不可名状的酥泰。岸旁的小草,绿茸茸的媚人——绿进我的眼帘,绿进我的心田。我呆呆的望着流水,只汩汩的响着过去,遇着突起的几块石头,便花楞花楞的激起许多碎细的水点儿。我真是痴了!年年如此的小溪,有什么好看的呢?竟使我入了催眠的状态!

我只是无精打采的走去,数着岸旁的杨柳,一株,两株,三株……九株,十株……呀!忘了!唉!不数了也罢!

走过麦陇,步到一座倾圮的石桥,长板的石条横三竖四的堆着,有的一半没在水里,一半伸在水面,像座孤岛似的。这座桥已然失了他的效用:我是不想渡河的,看着他坍废的样子,倒也错综有致呢!

我往常走在这里,也就随步的过去了;这次竟停住了足,不忍的离开。在对面的河岸,一个十五六岁的穿着淡红衫子的村女踞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浣衣。夕阳射在她的脸上——没有脂粉的脸——显出娇缦的天真。她举着那洗衣的木杵七上八下的打衣服,在我的耳朵听来,有音乐的节奏似的;水面的波纹,一圈一圈的从她踞着的地方漾到河的这边坡岸。我只记得我从前对于女子并不怎样的注意,这天却有些反常。我看着她慢慢的洗衣,心里觉得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愉快,虽然不交一语,未报一睐。

夕阳终于下山了,遗下半天的彩霞;她也终于带着衣服,沿着麦陇里的陌路,盈盈的去了,交付了我一幅黯淡的黄昏的图画。

我真是妇女的崇拜者啊!宇宙间的美那一件不是粹在妇女的身上呢?假如亚当是美了,那么上帝何必再作夏娃呢?“女人的身是水做的;男人的身是泥做的;”是啊!尼采说:“妇女比男子野蛮些;”我真要打他一个嘴巴子了!

“我看你终要拜倒石榴裙下!”一位同学这样不客气的预测我。我又何必不承认呢?

那群男同学们,整天的叫嚣,粗野的举动,凌乱的服饰,处处都使我厌弃他们了!然而怎样过我的孤寂的单调的生活呢?

满腔是怨,怨些什么?我问青山,青山凝妆不语;我问流水,流水呜咽不答。

……

我鄙夷那些在图书馆埋头的同学们,他们不懂什么叫做快乐。我更痛恨那些斗方的道学家,他们不晓得他们自己也是人。

我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还不知道不是小孩子的悲哀。我步步的走进生命之网。这只是最初的一幕啊!

右《最初的一幕》是C君的长篇小说《茧》的第一章。作者自云:写完此章,觉得满腹抑郁,一起奔注笔尖,竟成均势之局,第二章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茧》于是就此搁笔。翟君其有独立性质,促其发表;余亦以为聊当短篇小说读可也。

一九二二年三月二十四日实秋识

(原载一九二二年三月三十一日《清华周刊》二四二期,署名C.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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