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雅舍”

寻找“雅舍”

舒乙

最近，我看见了雅舍，大喜；知道雅舍不久将被拆，又一惊。

这一喜一惊感染了我周围的文艺界朋友们，大家无一例外地对雅舍的命运表示极大的关注。

雅舍，赫赫有名。

梁实秋先生因将有雅舍，便有《雅舍小品》，得了碰头好，又有了《雅舍小品续集》、三集、四集，共写美文三百余篇。

《雅舍小品》是梁先生的代表作，在中国现代散文中占有重要地位，在台湾多次出版，在大陆近年也多次出版，加上盗印的，已经数不清究竟出了多少版。在散文“行情”看好的今天，《雅舍小品》更是出版界和读者注意的热点之一。

那么，雅舍在哪儿呢？

在重庆北碚，这尽人皆知。

可是，雅舍究竟在什么方位，还存在不存在？对这，几乎没有人能答得上来。

道理很简单，雅舍被埋没了三十年。在这三十年里，《雅舍小品》在大陆没有出版过，雅舍也无人理睬，连住在雅舍里面的居民也不知道它就是鼎鼎大名的雅舍，他们甚至不知道有过雅舍这么个名字。

四年前，我去重庆开第四次老舍学术讨论会，遇到一位由北碚来的代表，是北碚地方老专家，叫李萱华。我们曾谈起雅舍。他说他已经寻找雅舍多年，但不得要领，估计恐怕已经不存在了。他说了一处可能的遗址，我认为不是，而且相距甚远。

我小的时候，随母亲由北平逃难到北碚，因水土不服，得了满身的天疱疮，久治不愈。当时，我家住在林语堂先生留给“抗敌文协”北碚分会的小楼里，门牌是蔡锷路二十四号。离我们不远，南面是江苏医学院附属医院，北面是国立编译馆。母亲便领我到江苏医学院去找刘燕公大夫求医，他那时刚为父亲割过盲肠。有一个时期，我天天下学之后都到刘大夫家里去换药。他家就在附属医院对面，在马路边上。母亲指着刘大夫家后面山坡上的房子对我说，她的编译馆上司梁实秋先生就住在那所房子里。这是一九四四年的事情，那一年，我九岁。

和李萱华先生相识之后，我回到北京，和母亲核实之后，便写了一封信给李先生，画了一张示意地图，请他按图寻访，说这个方位是绝对正确的。同年，我遇到梁实秋先生的大千金梁文茜律师，两个人大谈雅舍。她正好也是一九四三年随她母亲由北平逃到北碚，和她父亲团聚，就住在雅舍里。梁大姐的记性真好，她给我画了雅舍平面图，哪儿放床，哪儿放桌子，标得清清楚楚。

今年春天我又有川鄂之行，是应日本中山时子教授之邀作“老舍之旅”访问团的向导。来到北碚老舍旧居，正好碰见老朋友李萱华先生，他高兴地告诉我，已经在反复核实之后找到了雅舍。它居然还在！是在我告诉他的那个地方！

我们马上驱车去看，果然不错。梁先生住的时候，房旁有梨树。今天，这个地方就叫“梨园村”，的确困梨树而得名。

由马路旁向上爬大约七十步石板台阶，来到一个小平台上，有一座方形的小房，这便是梁实秋先生故居雅舍了。所不同的是，南北两侧后来各接出来一间小平房；竹坯墙也变成了砖墙；住户由原来的梁家和吴景超龚业雅两家变成了五家。梁先生原来住的一侧现在的门牌是四十八号和四十九号。当年，梁实秋先生为了让邮差和朋友们知道他们的住址，在马路边上立了一块指路木牌，上书“雅舍”二字，这便是雅舍的来历。

听当地居民说，这里明年就要拆迁了，在原地要盖新楼，听了不觉大吃一惊，刚刚见到的雅舍再过一年就将不复存在了。

我一边照相，一边想：我很幸运，我找到了雅舍，看到了雅舍，为雅舍照了相，几乎是在最后的时刻！

中山时子教授当场表示了惋惜之情，她拉住李萱华先生的手说：“雅舍举世闻名，世界有多少人在向往着它，以求一睹为快，如果拆毁了，将是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希望李先生能向本地政府反映，一定要争取将它保留下来，请务必转告！”

回到北京后，我在朋友们的鼓动下正式向北碚区区长写了信，建议将雅舍作为重点文物单位保存下来。

我还向九十三高龄的冰心先生报告了我看见的雅舍，她说她抗战时去过雅舍作客，还记得那几十磴台阶。她在悼念她的老朋友梁实秋先生的文章中也提到过雅舍。她说雅舍因为进入了文学作品而不同凡响。

我盼着雅舍的长存。

在那小小的六间房间里，生活过一位爱国的现代文人，他写得一手好文章，虽然条件既简陋又艰苦，可是他却生活得很愉快。由六间房间中飘出的散文成了坚忍不拔、自信、乐观、潇洒和情趣的化身，为那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代刻上了可纪念的注解。

这便是雅舍应该长存的价值。

雅舍，我为你焦急；雅舍，我为你担忧……

（本文作者舒乙先生，为著名三〇年代作家老舍先生长子，现为北京现代中国文学馆馆长。“雅舍”乃文学大师梁实秋先生在重庆北碚故居，驰名海内外，《雅舍小品》系列即开始于此，《雅舍小品补遗》大部分也于此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