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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过去吻爸爸

时间:2022-12-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哦!——爸——爸!”瑞诺发现,眼下小姑娘已经有点不想在平台上帮助爸爸了。他又过上了当爸爸的日子。有关成功瑞诺通常不愿意去说。离婚的时候,瑞诺给了妻子太多的让步。他放弃了大部分共有财产,同意放弃孩子的探视权。他们的新父亲——新爸爸——比以前的那个爸爸好多了——急切地在桌子上摊开一大摞照片,跟玩牌似的。最终,在离婚的时候,帕拉加利营地被出售了。

“跟爸爸说哈罗!跑过去吻爸爸。”

他从湖上离开还不到一个小时,但是在这个新家庭里,每一次离别和每一次团聚都标志着是某种奇异的即兴庆祝——他不愿意承认这是必定会发生的,在他来到他们的生活当中之前就注定的——爸爸是要离开,爸爸不是回来。

“亲爱的,哈罗!这边。”

他一条腿蹲了下去,小男孩向他跑过来跟他拥抱。一个有力的吻印在凯文的额头。

小姑娘犹豫了。妈妈使劲地推了推她瘦小的肩膀,她才向前冲了出去——张开狂热的蓝色眼睛,猛地,在有如老鼠被逮住了的高声尖叫中——扑进了他怀里。他笑了起来——这个小身体里的热情让他惊讶——一边哄着她一边深情地吻着兴奋的孩子太阳穴上柔软的肌肤,那里——他最近才刚刚发现——一条淡淡的青色血管在跳动。

“爸爸回来的时候你要跟爸爸说什么来着?”

母亲拍着手跟孩子做起了游戏。这个新家庭对她来说也还很陌生的,周末在帕拉加利湖这里玩游戏,游玩是最好的。

“说‘爸爸好!’——‘亲亲爸爸!’”

孩子很顺从地喊着,听起来像是“爸爸好!亲亲爸爸!”

孩子鱼儿似的小嘴,贴在爸爸脸颊上。

瑞诺只是开车去帕拉加利瀑布村去买了些半紧急用品:手纸、电池、驱蚊剂、捕鼠器,一加仑牛奶,一把新的园艺锹以替换原来那把已经坏了的随帐篷赠送的锹,还给孩子们买了些甜水果酸奶,虽然他和孩子的母亲都不喜欢孩子们爱上甜口——但是便利店里没有多少可选的东西。

在这个开始当爸爸的阶段,意想不到的乐趣都是爱的创造。

“谁想帮爸爸挖?”

两个孩子都大喊“我!”——都为能和爸爸一起在美妙的能俯瞰湖面的平台上工作激动不已。

接下来他们就帮助爸爸挖破旧的、满是碎砖头的平台,平台是前任主人留下的,在一片杂草、卵石和碎玻璃的三角地中间,或者试着给爸爸打个下手——时不时。很明显,这样的工作对七岁的孩子来说很困难,更不用说四岁的孩子了,拿着的还是玩具铲子和玩具锹;并且六月温暖的空气也太潮湿了,不能干得太费劲。而且这里还有蚊子,还有小飞蝇。哪怕是有驱蚊剂。这里是六月初的特拉华峡谷东部的基塔廷尼山区——生机勃勃万物生长的季节——吸入的空气里都是蓬勃生长的生命的气息。

“哦!——爸——爸!”——德芙拉被她从土里翻出来的什么东西吓了一跳,失去平衡叫喊着摔了个屁墩。瑞诺看到那只是一只甲壳虫——色彩斑斓,扭来扭去——告诉她不要害怕:“它们住在土里面,宝贝儿。它们有特殊的甲壳虫的工作要在土里去做。”

凯文说,“像蚯蚓!它们在土里面做‘工作’。”

这个小知识——关于土壤的——小男孩从瑞诺那里听到的。能听到你的话被孩子们骄傲地重复出来是很欣慰的。

从母亲那儿,瑞诺了解到他们已经离去的父亲对待孩子们的行为经常“不按常理”,所以瑞诺特别注意的是,跟他们轻声说话,对他们和蔼可亲,不轻易激动,按常理行事。

行事按常理是多么愉快!

德芙拉还是被吓到了。她把她的玩具铲子扔到了地上。瑞诺发现,眼下小姑娘已经有点不想在平台上帮助爸爸了。“亲爱的,去看看妈妈在干什么。这会儿你不用再挖了。”

凯文还继续留在爸爸一块儿。凯文带着嘲笑哼了一声,他的小妹妹是个胆小鬼。

瑞诺又当上了父亲。他又过上了当爸爸的日子。第一次的时候,他并不是那么配得上这个角色——或许——但是这一次,他会努力当好这个角色。

这一次,他四十七岁了。他——费了很大劲才不把自己当作毛头小子,小孩子。

而且这次新的婚姻!——这个美丽的家庭就像他掌心里的一只弱小的老鼠,颤抖着——他决定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绝不,绝不让这个家庭从他手中滑落,不会像他之前的那个那样——现在,两个幼小的孩子很快从瑞诺的回忆中退去,好像快速行驶的汽车后视镜中闪过的风景。

“去帕拉加利湖!你会爱上帕拉加利湖的。”

这个名字本身对他来说就是很美丽的、吸引人的——就像峡谷里的特拉华河,那里河面宽阔,波光闪烁如金箔。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曾在东北宾夕法尼亚和西北新泽西间的阿巴拉契亚山间小道远足——从高高的人行天桥上跨过大河,向北到邓菲尔德河和太阳鱼池塘,再走就是帕拉加利湖。那是基塔廷尼山的湖里面最与众不同的一个,湖边都是岩石,像是天然的花边,周围都是浓密的白蜡树、榆树、桦树,还有秋天叶子会红得像火的枫树。

所以为了让他们高兴,他给他们讲他少年时代的远足,在河上和帕拉加利湖上泛舟,在基塔廷尼山上露营,那里曾经,千百年前,一条冰川像个巨大的爪子一样嵌在地上。

他给他们讲在这片土地上居住了几千年的兰尼兰纳普族印第安人的故事!——比起他们自己的种族早得太多太多。

虽然他自己少年的时候从来没有在帕拉加利湖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找到箭镞,但是他记得别人找到过,所以他还是兴奋地告诉小男孩凯文,好像要拉上他一起去找找;他没有太多去说他们有可能会发现印第安人的骨头,那经常会泛出帕拉加利湖湖面,混杂在岩石和泥土里。

用这种方式或者别的方式,他逗他的新妻子玛丽娜开心,玛丽娜比他要年轻十来岁;逗新的儿子凯文开心;还有新的女儿,他第一眼看到她就非常喜欢她——小小的德芙拉浅金色的头发像乳草的汁液一样丝滑。

另一个男人丢失的家庭。或者可能是抛弃的——说这个的时候玛丽娜的语音响亮、勇敢、坚定,没有显露出受伤害、屈辱。

他自己的家庭——瑞诺很艰难才放下的。不管他的前妻提出什么要求。更有可能的是,瑞诺是被他妻子抛弃的。

然而在与玛丽娜刚刚交往的时候,他很小心地告诉她:“我认为是我的错。我太年轻了。我们结婚的时候——刚刚大学毕业——我们都太年轻了。有人说婚前‘同居’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会有什么不同——不管是继续婚姻,还是离婚——但是我们的问题是我们都不知道‘同居’是什么——是怎么回事。我们一直是分开的两个人,并且我的事业开始取得成功……”

有关成功瑞诺通常不愿意去说。瑞诺也不会讲太多话,不会很急切。但是当他遇到一个他确信是他非常在乎的女人的时候——最后——他觉得他有必要把自己的事情向她澄清:是不是他的个性有些问题,有些缺陷,要不然怎么会单身,没有结婚;为什么他是个父亲,但是他的孩子成长过程中大多时候都没有他陪伴,而且看起来也不需要他?

离婚的时候,瑞诺给了妻子太多的让步。愧疚的他希望对她大度,虽然结束婚姻更多的是他妻子的决定。他放弃了大部分共有财产,同意放弃孩子的探视权。他连这个人际关系中最简单的事实都不懂——你越让步,就越让人感觉你是欠了人家的。

他的妻子要求带着孩子搬去俄勒冈,那边有她的亲戚;瑞诺不想和她争夺。

没几年,她就又搬家了——跟着新丈夫搬去了萨克拉门托。

就这样搬来搬去,瑞诺就被抛弃了。转了太多的弯,父亲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除了孩子的抚养费还没有被丢开。

在思考了很久为什么之后,他决定不能再像个傻瓜,要努力保持绅士形象。

“帕拉加利湖!你们都会爱上帕拉加利湖的。”

新妻子确实,是的,她会爱上帕拉加利湖。笑话瑞诺像个孩子一样心急,轻轻地拧他的胳膊。

凯文和德芙拉当然也都很激动。他们的新父亲——新爸爸——比以前的那个爸爸好多了——急切地在桌子上摊开一大摞照片,跟玩牌似的。

“当然,”新爸爸说,突然皱起了眉头,“照片里的这个小屋不是我们要住的。这是那个——”瑞诺停了下来,像被击中了。嗓子里似乎卡了根刺一般。

这个是我放弃的,跟正在倾听的新的妻儿们说这个并不合适,新妻子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他的胳膊上。

当然这些照片是挑选过的。瑞诺的前妻和前孩子——当然,“前”用在这里并不是个合适的词!——并没有给新家的人看。

他在前一段婚姻上花费了十六年!这让瑞诺不舒服——有那么一点点,一丝的不舒服——想到那么多的精力和感情都已经失去了。

虽然那会儿瑞诺和他前妻关系已经开始紧张了——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更会恶化——但是大部分周末他还是坚持带着家人去帕拉加利湖,并在那边住——当然——每个夏天至少六周。帕拉加利“营地”——他管那里这么叫——是他最为开心的地方。

并不是因为那里多奇特,不是的。好几英亩落叶林,还有松树,屋子前面有上百英尺的空地伸进湖里——这些让那里与众不同。

最终,在离婚的时候,帕拉加利营地被出售了。瑞诺的妻子恨那里,不想买下他的那一半——也不想把自己的那一半卖给他。在这个女人愤愤不平之中,营地被卖给了一个陌生人。

现在,已经是九年以后了。瑞诺有好些年没看到这个地方了。他曾经驾车沿着特拉华河往里走到湖边,好几次路过营地,但是从路上看到那里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苦涩的往事对他来说并不美好,他也不愿意去想那些跟他有关的东西。想到这些就好多了——跟他新生活当中的人讲,他们是和平分手,自始至终都是和平的离婚。我们都是有教养的人——孩子们是首要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会这么说么?你别指望听到孩子们是首要的!

现在,那里是一个新营地。一个新的“小屋”——金字塔形的建筑,实际上——那种瑞诺一直都不太瞧得上的样子;但是那里条件是很吸引人的,“现代”并且状况是相当的好,有红杉木板的露天平台,还有玻璃推拉门可以远眺湖面,还有远处一条满是野蔷薇的峡谷。最近的邻居近得有点让人不舒服——只有几码远——但是中间隔了一段长青树,前任主人在中间空的地方用红杉竖起了一段临时围栏。

金字塔形屋子在岩石上架空部分的支撑也是暂时将就的,有几根木柱子支撑着;如果你从后面进去,你就直接进入了屋子,但是如果你从前面进去,也就是说,面向湖,你就得爬一段很陡峭的不是那么结实的木梯,梯子的扶手也不是那么结实。这里的主人换过五六任,自从20世纪50年代最早的拥有者算起。瑞诺思量着这里频繁易主的事——这不是峡谷地区人的风格,这里的人一生,每个夏天都会回到这里来。

孩子们喜欢“帕拉加利营地”——他们开心地拥抱他们的新爸爸,谢谢他——新妻子曾经嘟囔说她不是个“户外类型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真的是非常棒——“风景真美啊。”

瑞诺不会告诉玛丽娜,他以前的那个地方比这里开阔,景色也要比这里优美。

玛丽娜非常开心地亲吻他。他挽救了她,同时她也挽救了他。但从哪儿——两个人都无法说清。

帕拉加利湖并不是一个多大的湖:周长七英里。岸线地带特别不平坦,并且大部分是浓密的树林,只有坐船才能到达。地图上这个湖呈L形,但是看着湖岸,你看不出这点——从船上也不行——除非你能坐上小型飞机飞到天上,像瑞诺很多年前那样。

“找个什么时间带孩子们上去,从上面飞过。去看看这个湖从天上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瑞诺很兴奋地说着,新妻子不愿扫了他的兴。微笑着点头,好!多好的主意啊——“找个什么时间。”

找个什么时间,这是个模糊不清的说法。瑞诺觉得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段新的婚姻里,瑞诺必须提醒自己——时不时——虽然新妻子很年轻,三十多岁,但是他自己已经不那么年轻了。他的第一段婚姻里,他只比妻子大一岁。两个人身体状态基本差不多。瑞诺比他妻子强壮,这是没有疑问的,他能在更艰难的地形情况下走得更远,但是本质上,他们还是相配的,在某些方面——照顾孩子,比如——他妻子就比他更有精力。现在,新妻子显然要比瑞诺更有精力,瑞诺已经气喘吁吁了——甚至快筋疲力尽了——在附近的萧万冈克山间小径上时,而二十年前,这对他根本不算什么。

瑞诺最开心的就是在营地干活:金字塔形屋子需要粉刷,需要换个新屋顶、新窗户;露台的木头有一部分已经腐朽了,前面的台阶也需要更换。跟瑞诺以前的那个营地不同,以前那个有好几亩大,现在这个新营地还不到一亩大,并且大部分地方都是岩石,是没办法进入的地方——倒下的树,烂木材,大堆碎石,已经很多年了。

瑞诺给自己定了一个长期目标,要把这些废弃物清理掉,还有一个短期目标就是在屋前台阶边上的空地上铺上石子,那块地方石头很多,长满了杂草;那里曾经是一块砖铺的平台,或者是一条路,现在都破损了。前任屋主留下的痕迹——或者说,前任屋主的疏忽——引起瑞诺的不快,好像这块卖给他的地方被别人故意弄得乱七八糟似的。

冬天在东奥兰治的家里,瑞诺就仔细端详过他拍的这块新营地的照片。他不知疲倦地描画红杉露台,他打算重建并且要扩大,还要加一个“歇息门廊”。玛丽娜建议再建一个浴室,里面有莲蓬头也要有浴缸。还要一个屏风门廊,在寒冷冬天可以变成玻璃围挡的。瑞诺会修建——或者有需要修建——在露台上修建一个车棚,一个新的石头砌成的壁炉,一个烧烤架。还有一旦他把那些以前半埋在土里的碎砖头挖起来运走,他还要用当地园艺品商店的石板给自己修一块平地。

瑞诺明白他的新妻子对帕拉加利湖和特拉华峡谷的热情是有限的。玛丽娜会顺从他的意愿——至少,也是绝大部分——只要他不过于强求。灿烂的笑容可能会很快消失,充满爱意的眼睛会变得充满泪水。离婚是个灾难,瑞诺明白。在湖边,孩子们更容易兴奋——但是他们是孩子,容易受影响。坏天气对于户外环境来说也很正常——它之所以存在完全就是因为户外——对他们来说是没有接触过的。瑞诺明白,他不能在新家庭再犯以前犯过的错误——坚持要他妻子还有孩子不光是陪他来帕拉加利湖,还要他们喜欢这里——显然。

或许他已经错了,这么费劲要让他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们开心。或许包管别人的快乐,这一直就是个错误。

他的女儿上了萨克拉门托的一个州立大学——她上的是叫作大众传播的什么专业。他儿子没能考上加州理工,后来被旧金山的一所“计算机技术”学校录取。妻子很早之前就把自己从瑞诺的生活中抹去,瑞诺确实很少想起他们,他们也似乎很少想起他。

但是女儿,瑞诺的女儿。哦,嗨,爸爸。嗨,不好意思,真该死——我正在路上。

瑞诺不再给她打电话。两个孩子都不打。他们也从来没给他打过电话。哪怕是收到生日礼物说声谢谢。他们的邮件也是极其简短,敷衍。

孩子们也都不是需要抚养年纪。他们都超过十八岁了。

也不再需要抚养费了,现在前妻已经再婚。

那都是成千上万,不知道多少美元……但是当然,瑞诺理解。

但是新的子女!这个新家庭的!

像清风吹过帕拉加利湖面,想到新的家庭,一阵激动涌上了瑞诺心头。他会接纳孩子们——很快。凯文和德芙拉都很崇拜他们的新爸爸,新爸爸很友善,很有趣,很有耐心,还有——是的——“循常理”——跟他们在一起;没有一次对他们提高嗓音。

特别是小德芙拉迷上他了——他惊奇地盯着她,孩子是这么的小——小小的胸廓、锁骨、手腕——她洗完澡,浅金色的头发薄薄地犹如羽毛一般贴在她小小的头上。

“爱你——我爱你——爱你的一切——特别特别爱你。”

只是在床上黑暗中,他才向自己的新妻子这么说。在她的怀抱里,她强有力的温暖的手指紧紧地抱着他,他滚烫的脸对他来说就像是雪貂的脸,饥渴、急切带着渴望,把头埋进她的脖子。

在帕拉加利湖,在新营地,一个新的瑞诺出现了。

这是艰苦的工作,但是令人兴奋,让人满足——自己劈柴堆在壁炉边。他肩膀、胳膊、大腿的肌肉又迸发出了活力。他大力地挥舞着斧头,学着适应斧头砍到木头上带来的振动,他估摸着那跟散弹枪的后坐力撞到肩膀差不多——如果你没有准备,那冲击就会像电流一样顺着脊椎传下去。

他戴着玛丽娜给他的手套在屋外工作——“你的手上都起好多茧子了——刮人。”他亲吻她的时候,她这么说的。玛丽娜是个腼腆的女人,从来不谈及亲热,但是瑞诺认为那对她同时也对他都意味着很多,在经过多年毫无意义的独身生活之后。

他们一起去买东西的时候,他也感到兴奋——在购物中心,一个二手家具店——选阿第伦达克沙发椅,黑色的皮沙发,长藤椅,手工小毯,壁炉柴架。面前的这个吸引人的女人让瑞诺深深感动,她是这么顾及他,不断地征询他的意见,好像她以前从来没装修过家似的。

瑞诺甚至还去过当地的码头,比较价格:帆船、克里斯工艺动力船。说实话他有点怕这个湖——在湖上他这个水手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小划艇是那种让他害怕的东西,甚至是小舟——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坐在小舟里面他会觉得害怕。这个新的家庭柔弱得像个捧在掌心的小动物——他不希望冒任何一点点的风险。

六月第一个暖和的日子,一个孩子们玩水的池塘。这里没有沙滩,只有一个卵石岸滩,沙石硬得跟水泥似的。岸边浅滩都是尖锐的岩石。但是一个塑料小池塘,都不到一尺深的水——这就够了。小凯文开心地弄得水花四溅。德芙拉穿着一身褶皱的黄色游泳衣,很合身地穿在她小小的身体上就像多了一层皮肤。瑞诺试着不去盯着小姑娘——让人吃惊的浅色金发,睁得大大的浅蓝色眼睛——他在想,这多么奇怪啊,玛丽娜会觉得这很奇怪的,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的孩子,会完全挤掉他自己女儿这个年纪时在他脑海中的记忆;瑞诺自己的女儿,一样,一定也是很漂亮,很可爱——但是瑞诺记不起来了。多么可怕,他生活的一部分对他关闭了,就像房子里的屋子被关了起来,它们的门被封了起来,一旦你跨过了门槛,你就不能返回。想想挺可怕的,除了带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脏在深夜行走,瑞诺都会喘口气去想:但是我现在有新家庭了。我现在有新的生活。

有些时候湖上的树林里有一种很强烈的味道——臭气——臭鼬,或者什么死掉腐烂的东西;不是玛丽娜开始沤的堆肥腐烂,这绝大部分散发出的都是那种让人感觉愉快的气味,而是某种恶臭,隐秘的。瑞诺的鼻窦不舒服,他的眼睛开始流泪,然后他开始打喷嚏——突然有点惊慌,他可能是对帕拉加利湖上的什么东西过敏。

周末,凯文弄伤了自己,因为在岩石岸滩上跑——他妈妈警告过他别这么干——没收到效果,扭伤了脚踝。而小德芙拉,被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黄胡蜂蜇了——实际上,从地上的蜂窝里,瑞诺的铁锹打扰到了它们。

尖叫!高声的尖叫撕扯着瑞诺的心。

如果黄胡蜂只是蜇了他——瑞诺会利用这个机会给孩子们一些教导。

整个下午都在安抚两个哭泣的孩子,玛丽娜悔恨地说,“‘营地’也可能不那么忠诚!”这么说的意思是想要打个趣,但是潜台词很严肃,甚至隐含着警告的意思,瑞诺明白这点。

瑞诺用力地吞了口唾液,保证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这温暖潮湿的六月的下午,天色渐暗,瑞诺还在挖——“挖掘”——露台上原来的废墟。计划变得比预想的艰难,并且耗时也大大超过了瑞诺的预计。在部分被架起来的房子下面的土地,是那种石质的土层,有像化肥那样的质地;腐朽的砖头到处都是,部分露在外面;还有破碎的水泥块、生锈的铁钉、碎玻璃片混杂在红页岩碎片里。前任房主只是简单地把东西堆在这儿。可能都几十年了。好几代人。瑞诺希望这些邋遢的人不会把什么有毒的东西堆在这里。

金字塔形屋子建于1957年——很久以前了。后来修葺过,增建过——推拉玻璃门,天窗。加固的房顶。另外一间或者两间房子。按当地的标准,这个房产并不太贵——当然,新泽西这个地区的湖边房产价格已经跌了好多年了。

现在的妻子和孩子都已经下去到湖边去了——邻居那边的一个码头。瑞诺听到说话声、音乐声——玛丽娜在和另外一个年轻的妈妈在说话——几个小孩在一起玩耍。瑞诺喜欢听到他们开心的兴奋的声音,虽然他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从他站的这个位置看,他分辨不清哪个身影是凯文,哪个是德芙拉。

这一切是多么正常啊!很快,爸爸会因为天色太晚停止工作,从冰箱里抓瓶啤酒,去邻居的码头加入他的小家庭。瑞诺是多么的正常——再次成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这里帕拉加利湖边的一个房主。

在所有的奇迹中,没有什么比正常更令人咋舌了。成为——变得——正常。这份恩赐看起来是那么的平常,但并不是所有寻找它的人都能得到。

接着孩子们笑声也传了过来。不过这就细腻多了。

嘀咕声里,瑞诺挖出一块大石头,他一边挖一边清理,心中越来越泄气。在它下面,或者在它边上,露出来一个桶,木板有些破损腐烂;桶里面是一个破了的缸。

这个缸有些特别之处,瑞诺似乎知道。缸的材质是某种深红陶——厚实,釉面——上面雕了些图形,好像是象形文。尽管破损了并且被土覆盖,残片还是散发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美。要是没破的话,立起来缸应该有三尺高。

这会不会是印第安人的物品?想到这里瑞诺很兴奋——兰尼兰纳普文化的遗物通常都破碎成极小的碎片,非专业人士几乎不可能认出来。

用那闪闪发亮的新锹,瑞诺好奇地在破缸周围挖着。他之前已经把其他乱七八糟的碎片扔进几个厚纸板箱,准备回头拉去当地的垃圾场。他累了——他的肌肉开始酸痛,而且又有一处,肩胛骨之间开始剧烈疼痛——但是最重要的是他感觉很好。在邻居码头,他们问他感觉怎样的时候,他说太他妈好了!不过有点渴。

他隔壁的邻居看起来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跟瑞诺差不多的年纪。妻子是那种常见的大块头,笑起来跟人打招呼都很爽朗。对他们来说,玛丽娜和瑞诺就是一对。没有迹象能看出他们几乎还不太熟识,急切地在做新婚的功课。

早在六月初,瑞诺就开始晒太阳——他看起来更像是本地人而不是一个从城市里来的避暑的,他相信。他穿着T恤,卡其短裤,脚上穿的是一双满是水渍的运动鞋。他还不到五十——还有三年才到五十。他父亲五十三岁时候因为心脏病发作去世,但是瑞诺很注意自己的身体,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会接纳这个女人的孩子——这已经商量妥了。他会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凯文,德芙拉。他们的名字再好不过了,他找不出更好的名字。漂亮的孩子,漂亮的名字。

帕拉加利这儿的房产是一笔很棒的投资。他的工作很顺利。他的工作没有走下坡路。他的工作很稳定——仍然。在最近的经济危机中,他并没有损失预计那么多的钱——像他很多的朋友那样,远没到绝望的境地。此外——他不愿意再想了。

碎屑中突然窜出一条蛇。瑞诺大吃一惊,吓了一大跳。朝它扔了一块水泥块。然后有些自责地想别可笑了。束带蛇没什么危害。

破缸碎片上粘着什么东西——衣服?破损的,严重腐烂的织物?

瑞诺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锹上,更急切地挖着。什么东西亮晶晶的在泥土里翻滚——蚯蚓——被锹切成了几段。瑞诺开始出汗了。他弯下腰靠近些看,同时脑子里蹦出:警告或许不要。或许不是个好主意。

“哦,天哪。”

那是块骨头?或者是块塑料?——不,是块骨头。动物骨头?

虽然被土盖着,但是确实是块灰白的骨头。

人的骨头?

但是这么小——只能是小孩子的骨头。

小孩的前臂骨,或许。

瑞诺把骨头捡了起来,拿在戴着手套的手里。几乎没什么重量——简直跟泡沫塑料做的似的。

“它是,它真的——是。”

瑞诺在破陶缸里摸索,掏出好几块土。更多的骨头,细小的肋骨,一个头盖骨……一个头盖骨!

当然那是个很小的头盖骨。一只手就能把它捧在掌心里。

不是动物的头骨,那是个小孩的头骨。瑞诺似乎看出来——一个小女孩的头骨。

这让人无法相信!瑞诺的脑子一片空白,好大一会儿脑袋根本都不转了……脖子那里头发轻轻擦着皮肤,他在想有没有被人看见。

一个临时的墓,离他房子就十五尺远。

这块小孩头骨是什么时候被埋在这里的?二十年前,十年前?看那骨头的样子,还有烂掉的衣物和破碎的陶缸,应该不是最近掩埋的。

但是这些可以肯定不是印第安人的骨头。他们的骨头要更久远——破损更严重,因为时间太久远会变得不易分辨。

瑞诺的手开始发抖。那细小的牙齿裸露在外,看来是一种纯粹惊恐的笑容。小小的下颌骨耷拉着,眼眶那两个洞不成比例的大。是的,头骨已经破损了——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头骨。可能在埋的时候弄破了——被谋杀者的锹弄破了。骨头都散架了——尸体被肢解过?瑞诺喃喃自语,意图让自己平静——哦,天哪。老天帮帮我。老天!惊讶之心渐去,瑞诺开始极度恐惧。他在想,这些可能是他女儿的骨头——他的第一个女儿;小姑娘死了,死于意外,但是他和她母亲匆忙地掩埋……

但是不可能:荒唐。这是另外一次,不是那次。

这是另外一个营地。这里是帕拉加利湖边另外的一个地方。这是一名父亲生命中另外的一段时间。

他的女儿还活着。在加利福尼亚某个地方,活蹦乱跳的姑娘。他没有什么可被指责的。他从来没伤害过她。她会比他活得更长。

笑声和更大的话语声从湖边传过来。瑞诺遮住眼睛朝那边看——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期待爸爸加入?

跪在土上。摸索着,仔细地翻查粗糙的泥土。在破碎的陶缸,骨头和腐烂褪色成脏水的织物间,有个什么东西在闪光——一条小小的玻璃珠项链。

瑞诺把它从一团骨头上解了下来——颈椎骨?小孩脖子残骨?想着孩子的尸骨可能被锹或者斧子肢解,真是可怕。斧子!这样才能放到陶缸里。这样才能更快地解体。

“小姑娘!可怜的小姑娘!”

瑞诺被吓得瘫软,恶心。他的心狂乱地跳着——他可不想象他父亲那样死去!他会深呼吸,平稳地。他把玻璃珠子拿到光亮处。令人惊异的是,链子完好无损。细细的金属链子,黑糊糊的。瑞诺把小玻璃珠项链放进卡其短裤的口袋,急急忙忙地用土和碎石把骨头掩埋起来。陶缸的碎片他捡起来扔进了厚纸板箱里。还有那桶板……他觉得他应该把骨头也弄走——他应该把骨头也放到箱子里,放在碎石下面,然后晚上把箱子运去垃圾填埋场。在他干别的事情之前。在他匆忙洗手,抓出一瓶啤酒去湖边加入玛丽娜和孩子们之前。他应该去垃圾填埋场把孩子的骨头处理掉。

不行。他们会查出来的。这不是个好主意。

他发狂一般把骨头埋好。然后稍稍平静下来,把残骸上面的砂砺抹平。很幸运的是,地上有一个很大的洞——人挖的,很丑的洞——看起来像是地面破了似的。瑞诺要把石板盖在这个小坟墓上面——他已经在公路边上的园艺品商店里买了二十多块石板。孩子们也能帮他——如果地面准备好,那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了。那些砖块已经在孩子的墓上垒了很多年,瑞诺现在可以直接把石板铺在那上面。瑞诺不能报告这个可怕的发现——他能么?如果他向帕拉加利警方报警,如果他向当地政府报告,后果会是什么样的?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

无法承担后果。不是现在,在他这段生活里。

喃喃自语着,他把工具放到了一边,放在红杉露台下面。新锹现在已经不再那么闪亮了。他飞快地——慌慌张张地——爬上了楼梯,去厨房里洗手。一点安慰——他看到他的家人在下面湖边,和邻居们在一起——新妻子、孩子。瑞诺静静地在厨房的水池里冲洗小玻璃项链,在爸爸笨拙、粗大的的手里,没人会来打扰他。

轻柔地冲洗玻璃珠子,那是蓝色的——在黑乎乎的东西下面是让人吃惊的清亮的蓝色,像天空一样蓝。这太让人惊奇了,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兆头——细小的链子没有损坏,在土里埋着。

洗好后,玻璃珠子上没有一点点的泥土,瑞诺把它放在厨房台子上的纸巾上弄干。

“嘿——看这里!这是什么?这是给谁的?”

瑞诺在德芙拉眼前摇晃玻璃珠子项链。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眼睛里一闪一闪的。晚饭时间了——爸爸在屋外露台上烤了汉堡——现在爸爸把那小蓝色玻璃珠项链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好像他刚刚才发现一样。

玛丽娜笑了——玛丽娜很高兴——因为这就是玛丽娜喜欢的那种小惊喜。

不是给她本人的,而是给孩子们的。在这里,是给德芙拉的。这是个美好的时刻,温馨的时刻——凯文没有嫉妒只是看起来很好奇,因为爸爸说,他是在一个“神秘的地方”找到这个项链的并且知道这应该是给谁的。

德芙拉腼腆地从爸爸手里接过了项链。

“你应该怎么说,德芙拉?”

“哦,爸爸——谢谢你。”

德芙拉说得十分轻柔,瑞诺把手搭在耳边。

“大声说,德芙拉。爸爸听不清”——玛丽娜帮小姑娘把项链戴到脖子上。

“爸爸,谢谢你!”

小姑娘嘟着嘴快速地在爸爸脸上亲了一口。

在小孩纤细的脖子上,蓝色的玻璃珠子闪耀着光芒。在帕拉加利的这一整个夏天,瑞诺都将会一直很惊异,惊异于他从来都没见到过比这更漂亮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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