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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用的晚餐

时间:2022-12-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  坐着的其中一人是个戴白色薄纱的小姐,她有些不耐烦地听着对方说话——那是一个脸色红润的长者,即便纯粹的陌生人都可断定他是小姐的父亲。  草坪虽然无人照管,但仍然像滚木球场一样平整——它一度可能真是用作这样的球场。  屋外的景色越来越暗,青年男子的身影似乎融入了树干里。  这个女人离开客厅的窗口3分钟后,便经过一扇墙中的门来到正面门口,穿过草地。  她毫不犹豫地拂开草丛来到男青年隐藏的树下。

  第1章

  在50年前的10月里的一个黄昏,这个自耕农正站在弗拉德老爷家的草坪上;无论谁一眼发现了他,都会说他是出于好奇在那儿闲荡的。因为他面前那座庄园主宅第的大窗窗板和窗帘都没关上,里面点着5盏灯,把屋子照得通亮,几乎可以看到每个角落。显然,谁也不会想到黄昏以后这片草地上还会有人。

  从外面如此一眼望去的这个房间里有两人,他们坐在那儿吃着甜点,桌布已经按照旧的方式拿开了。水果都是当地的,有苹果、梨子、各种坚果以及其它可以想到的庄园里出产的夏季果实。桌上放着烈性啤酒和朗姆酒,但只有很少葡萄酒。另外,即使就当时而言,这间餐室的家具也较简朴,表示这是一个小乡绅土气的家庭,他既没多少财富又没多少野心——过去属于为数不少的阶层,不过现在他们大多已被一个个地主取而代之了。

  坐着的其中一人是个戴白色薄纱的小姐,她有些不耐烦地听着对方说话——那是一个脸色红润的长者,即便纯粹的陌生人都可断定他是小姐的父亲。外面看的人毫无走开的迹象,事情明显不像最初看起来那么简单。事实上这个高大的农民绝非偶然站在那儿探看的,他事先便站在一棵树旁;这样即使有人从园门外的路上走过或甚至绕过草坪来到门口,他也不太会注意到这儿有人,尽管园门很近,园子也比放牧驯马的围场大不了多少。西边的天空仍有一点光微微照亮了男人的一侧脸,在后面那棵树干的衬托下可见他那令人赞美的身材;也可见这座庄园主宅第的正面,它虽然似乎不大,但却用石头筑得相当牢固,有直棂和楣窗,富有伊丽莎白时代的风格——就英国的乡居而言它是无可超越的。

  草坪虽然无人照管,但仍然像滚木球场一样平整——它一度可能真是用作这样的球场。蜡光照耀着窗前的草叶,甚至越过它们照到了这个农民的脸上。

  在这间餐室里,可见其中一人心里有着与外面的农民相同的意图。年轻小姐显然心不在焉,想着外面这个身影,正如外面的游荡者一心注意着屋里的情况一样——不,可以说她完全清楚他站在那儿。她感到不耐烦,脚暗暗踏着地毯,不只一次起身要离开桌子。但这一举动被父亲阻止,他将手搁在她肩上,随意地把她按到椅里坐下,直至他把话说完。她回答得极其简单,微笑着勉强对他的看法表示同意。两个直棂间的一扇小铁窗开着,所以外面偶尔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至于管道——我咋能把它们安上?管子是不贵,可花钱请人挖沟会把我们弄垮的。还有那些门,它们应该安装在石柱上,不然就保持不到收获结束。乡绅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因此像他庄园里的农夫们一样说drains

  屋外的景色越来越暗,青年男子的身影似乎融入了树干里。小星星出现在大星星之间,小星星之间又可见到一些星云;树子已悄无声息,假如还有什么声音,那便是草坪北边树林下的小瀑布发出来的。

  姑娘终于站了起来,得以离开。我有点事要办,爸。她说。一时不会回屋的。

  好吧。他回答。那我就不着急了。她走后他把门关上,再把酒瓶收到一起,坐进椅里。

  这个女人离开客厅的窗口3分钟后,便经过一扇墙中的门来到正面门口,穿过草地。她远远避开餐室的窗户,但那里的光足以照到她身上,尽管她罩着黑头巾,仍显露出刚才在餐室里穿的那件轻薄服饰的一些衣边。她用一根细绳将头巾紧紧拉着挡住脸,使自己看起来小得像个婴孩,甚至更加可爱了。

  她毫不犹豫地拂开草丛来到男青年隐藏的树下。她一走近他就把她搂在怀里。这次见面和拥抱虽然绝非是正式的,但也无热情可言,整个过程显得他们经常这样似的,对于这一举动并无意识。他搂着她时她转过身,与他一道面对着窗口;他们站在那儿一言不语,她的头后部靠着他的肩膀。两人一时好象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你让我等了好久,亲爱的克里斯廷。他最后说。我特别想和你说话,不然就不会等下去了。这么晚了怎么才吃晚饭?

  爸出去了一整天,6点钟我们才吃晚饭。我知道让你久等了,可是尼古拉斯,如果不想冒险,有时我也没办法呀。我那可怜的父亲非要我听他把话说完不可,自从我兄弟走后他再没别人听他说话了,今晚他特别让我觉得乏味,老说他那些话题——什么排水啦,佃农啦,村民啦的。我得把爸带到伦敦去,老呆在这儿他会变得非常狭隘的。

  你对那一切怎么说?

  唔,我当然站在佃农们一边,因为一个人所爱的人应该这样。接下来这对青年停了片刻,喘一口气,意味着没有叹息出来。

  你让那个人爱你觉得后悔吗?

  啊不,尼古拉斯……你今晚为啥特别想见我?

  随着时间过去,我知道你后悔了,任何事情如果看不到变化都会僵死,所以你对自己的乡村情郎也没有新鲜感啦!只需想想看,自从你刚过16岁我们私下就有了感情,现在已过去近3年。

  是呀,是很长时间了。

  而我还是一个没有教养的粗鲁小子,从没见过伦敦,对社会根本不了解。

  不是没有教养,亲爱的尼古拉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是从未出过门,没有社会经验。她微笑着说。瞧,我是叹息过,但并非因为我后悔作你的情人。我有时觉得遗憾的是我们的计划没有完全实现,我和你约会只是其中一部分。你说过,尼古拉斯,如果我答应发誓守信,你就愿意出去旅行,看看各国的人民和城市,还要带上一位老师,要读书和研究艺术,同时研究人与礼貌;要两年之后才回来,那时我会发现父亲决不会不乐意让你作女婿的。你说你之所以在出发前希望得到我的许诺,就是因为你远离我后心里会更平静一些,会有一个更充分的认识;而如果你爱我却没得到我答应,那样离开你会难过的,会因焦虑而发怒,不知你回来后我会怎样。我明白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因此最后庄严地向你发了誓。可是你并没有出去看世界,而老呆在这儿来看我。

  你不希望我来看你吗?

  希望————不是那样的。是我最近为自己不在你面前时的行为感到恐惧。我身边就有一个情人,我们既能接触又可看见,而我却没有告诉父亲,这似乎是相当恶劣的。而假如你不在我身边,我的行为就不会显得那么不忠。现实的人不会那样看待一个人。你将会是我的一个美梦,我愿怎么做都行,并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我会满怀希望地等着你回来,有充分的资格大胆地向我父亲提出娶我。瞧,我真是坦白得太彻底了,我知道。

  可他却陷入忧郁之中。我确实像你说的那样计划过。他回答。我确实打算一得到你的许诺就离开。然而,亲爱的克里斯廷,有两三件事我当时并没有预料到。我并不知道与你分别会有多么痛苦,也不知道我那个吝啬的叔叔——老天爷原谅我这样叫他!——会为此断然拒绝拿钱给我——带上一个最好的家庭教师出去旅行是要花很多钱的。你不明白那种费用有多大!

  但我说过我会给你弄到钱。

  啊,瞧,他说,你真触到了我的痛处。说实话,亲爱的,我宁愿活上一百年都是个粗人,也不愿拿你的钱。

  可为什么?男人们不是经常用娶到的女人的钱吗?

  不错,但那是以后的事。眼前没一个男人愿意动你的钱,在这种情况下我那样做会觉得非常卑鄙。所以我要向你求婚。然而不——总的说来我现在不会向你求婚。

  哈!我愿意提供费用,而你却不让我!钱是我自己的:是我已故爷爷给的,根本不是父亲的。

  他勉强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我不能离开你还有其它原因。他补充道。我叔叔农场的活咋办?这个教区有600英亩,下一个教区有500英亩——得经常从一个农场到另一个农场,而他不可能同时在两个地方呀。如果不是因为其它的事,这一点还是可以克服的。另外,亲爱的,即使得到你的许诺,我也感到有点不安,担心有人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啊,你先前本该想到的。那样我也就不会白白承诺了。

  我是本该想到的。他严肃地回答。可就是没想到。坦率地说这是我的错。唉,假如你再多承诺一点点,我也许至少可以克服那个困难!但是我不会求你的。你不明白你在我心中仍然有多重要,如果你明白就不会说得那么冷冰冰的。不管你有啥财产我听都不想听,我喜欢的是你。要是你在世上一分钱也没有,让我为你挣钱才好呢!

  我并不完全希望那样。她咕哝道。

  我可希望,因为这会使我有意来求婚的事比现在容易得多。虽然我是专门来求婚的,但听过你坦白的话后我确实不想再提它了。

  废话,尼克。好啦,告诉我,你干嘛生那么大的气?

  那你看看这个,亲爱的尼古拉斯。他说,从胸前的衣袋里取出一张纸打开,可以看见底部有个图章晃来晃去的。

  是啥?她问,把纸侧向一边,让窗前的光照着它。我只能看见一些黑体字——啊,有我们的名字!这肯定不是一张结婚证吧?

  正是。

  她哆嗦起来。啊,尼克!你咋能这样呢——也不事先告诉我!

  我干嘛会想到必须告诉你呢?你过去并不像现在这样坦率呀。两年多来我们一直是对方的全部,我原想提出咱们秘密结婚,然后我马上离开你。我本来会把旅行包带到教堂,结完婚后你独自回家。我不可能像我们最初计划的那样充满光辉地出去冒险,而应该一开始就对计划有一点轮廓;只有绝对地拥有你,我出去闯荡才会精神抖擞,满怀意志——这将是我极大的收获,别的什么都无法使我办到。可我现在不敢请求你——既然你已如此坦率。

  她没有回答。对于他出去冒险事,她这么久以来一直没当回事,仅仅看作是一个模糊的梦而已;但他所拿出的文件使这一冒险具有了意想不到的实在意义,以致她确实有点害怕了。——可不知道这事!她说。

  也许不知道。唉,我的小姐,你对我厌烦啦!

  不,尼克。她回答,稍微靠得更近一点。我没有。真的,我以名誉保证,我没有,尼克。

  不过是一个耕地的农民,我应该被这样叫吧。他继续道,没有理会她。而你——哦,一个——我不会说一个最古老家庭的女儿,这是可笑的,所有的家庭都属于同一时代——我会说是这儿一个历史最悠久的家庭,它的名声就代表了这个地方。

  对不起,那又有多大关系!可怜的哥呀——不过我不想说了……唉。稍停片刻后她调皮地嘀咕道:如果我照你想的去办,你当然就不会觉得不安。你会让我牢牢地落入你的圈套,让我跑不了!

  正是这样!他满怀热情地说。这是一个圈套——你也感觉到了,可虽然你将无法离开我,但你特别希望那样做!唉,假如我两年前向你求婚你会立即答应的。可那时我想自己不得不等到比我优越的你求婚呢!

  瞧你生气了,把我纯粹开的玩笑当真。你甚至还不了解我!为了表明你并没有错看我,我真的提议去教堂把婚结了。明天上午我会嫁给你的,亲爱的尼古拉斯。

  啊,克里斯廷!我担心是我促使你这样做的,所以我不能——”

  不,不,不!她急忙回答,语调中显示出她已鼓起了勇气,不会退缩。趁我有心情的时候娶我吧。结婚证是用于哪个教堂的?

  这个我还没有看——唉,当然是我们这里的教堂。嘿,怎么能用它呢!我们不敢在这儿结婚呀。

  敢的。她说。如果你去那儿,咱们就会结婚。

  如果我去那儿!

  他们很快说好,他次日早上差10分钟8点到教堂门口等她,他们一举行完婚礼结为夫妻,尼古拉斯就出发开始自己拖延了很久的教育旅行;她决定把足够的钱带到教堂,作为他旅行的费用。然后她就从他身边溜走,顺着来的路回屋里去了,而尼古拉斯则转身回家。

  第2章

  他不是从门口离开这里,而是纵身跃过栅栏,向着树林下的河边走去。此时他独自向前,第一次显示出自己并非完全不值得她爱的表情来。他穿着高出膝盖的长水靴,没有绕道从一座桥上跨过弗罗姆——即前面提到的小河——而是直接来到发出低沉咆哮的地点,此刻只有这声音才表明了小河的存在。他很快站在发出咆哮的瀑布边,走进瀑布顶部;他对脚下的每一寸了如指掌,所以涉水过去时对每一步都很有把握,即使树荫将这儿遮得相当阴暗,一旦失足便会掉入下面的水池里。不久他来到这片地的边缘,继续直接穿过这冲积而成的山谷,其主要的溪流有许多小溪和支流,以前是很难过去的,现在冬天也难以通过。有时他会从一根不比手宽的木板上越过一条深沟,有时又要费力地穿过一片针草,在这儿向右或向左走几步他都有可能陷进沼泽里。终于他走过了这片水地到达另一边坚实的地上,并来到后面高地上他的家——这是一座普通农舍,从它的背面传来隐约的呼吸声,打嗝声,鼻息声,马笼头的卡嗒声,以及其它一座农舍所常见的特有的声音。

  当尼古拉斯·朗在这房子上面的一间屋里收拾旅行包时,克里斯廷·埃弗拉德小姐便坐在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主宅第的自己屋里,面色苍白而木然地盯着蜡烛。

  我应该——我现在必须了!她低声自语。如果我并没有打算一做到底就不应该开始!我想这事存在于我们的家族中吧。她是暗指一个情人不知道的事实:一个姑妈也有些像他们现在这样曾秘密结婚。几分钟后她便写了一张字条:

  亲爱的比兰德先生:

  你明天早上8点在教堂见我方便吗?我指定这个较早的时间,因为它对我更适合一些。如果你来,会看见我在圣坛上。只需让送信人告诉我方便或不方便即可。

  克里斯廷·埃弗拉德

  183-,10,13

  她让人立即将字条给教区长送去,自己在房子的一扇小边门旁等候着,直到她听见佣人沿小路返回的脚步声,然后走过去在通道里见到他。教区长为此给她写了一行字,说他乐意去见她。

  次日早上下着浓雾,到处湿淋淋的,这对于两个情人的计划非常有利。那时弗罗姆-埃弗拉德宅第尚未改建和扩大,那条公共小路紧靠着墙下;有扇门直接由一间旧客厅——即被称为的南客厅——对着这条通往村子的小路。克里斯廷即从这儿出来,沿着小路走了不远后来到一片种植园里的一条大些的路,由此可秘密进入教堂。她甚至避开教堂墓地的门,走到一个地点,这里矮墙外的草地上升成一个土墩,使她得以爬上墙顶跳到里面。她穿过湿湿的墓地,绕着溜到门口。他已在那儿,手里拿着旅行包。他有些吃惊地吻她,好象以为她会在最后一刻放弃似的。

  虽然克里斯廷没有放弃,但她也表现得并无多大热情,不过是已产生的冲动推着她向前而已。他们一起沿走廊走过去,在这个时候和这样的天气,那些旧铅条窗的深绿色玻璃只透入淡淡的光线。他们静静站在圣坛围栏旁,可见克里斯廷的裙子随着她的每一心跳颤动着。

  不久砾石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比兰德先生从前门过来了。他是一个文静的单身汉,对克里斯廷彬彬有礼,最初并没认出尼古拉斯是附近的一个农民(他住在邻近的教区),向她走过去时并未对她异常的请求显出任何吃惊。但事实上他是吃惊的——如今许多乡下年轻女子都对教堂的装饰和举行的节日深感兴趣,但在当时她们并不懂得。

  早上好。他说,接着更加机械地对尼古拉斯重复着同样的话。

  早上好。她认真地回答。比兰德先生,我请你来见我——是我们,我想——是有重要理由的。希望你为我们证婚。

  教区长惊得目瞪口呆,直盯住他们两个而非其中一个,一时间既不动一下又不回答。

  啊!他终于说道。

  我们已充分准备好了。

  我根本没想到——”

  这事一直很保密。她平静地说。

  你们的证人在哪里?

  在外面草地上,先生。等一下我可以叫他们。尼古拉斯说。

  ——我明白——尼古拉斯·朗先生。比兰德先生说,之后又转向克里斯廷问:你父亲知道这事不?

  我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吗,比兰德先生?

  恐怕是——非常必要。

  克里斯廷开始显得担忧起来。

  结婚证在哪里?教区长问。因为从没见过任何结婚预告。

  尼古拉斯拿出结婚证,比兰德先生看着,这样过了几分钟——或至少他显得如此,最后克里斯廷不耐烦地说:我们已充分准备好了,比兰德先生。你继续进行好吗?朗先生今天还得赶很远的路。

  你呢?

  不,我不走。

  比兰德先生表现出坚定的样子。这事有些问题。他说。没有你父亲在场我不能为你们证婚。

  可你有权拒绝我们吗?尼古拉斯插话道。我认为我们可以要求你满足我们的请求。

  不,你们不可以!难道埃弗拉德小姐成年了?我想没有。我认为她还差几个月才成年。嗯,埃弗拉德小姐?

  我必须要回答?

  当然。不管怎样你必须写下来。同时我拒绝为你们举行婚礼。让我恳请你们两个年轻人绝不要这样草率,即使去某个陌生的教堂举行婚礼,你们不会被发现。婚姻的悲剧——”

  悲剧?

  不错。这个悲剧充满了危险和灾难,最终会有一个演员丧命。如我所说,我不愿一开始就成为这个婚姻悲剧的当事人,因为你们如此草率;我感到不得不让你的父亲当心,克里斯廷小姐。好好想一下吧,我求你了!记住这句谚语:草率结婚后悔多。’”

  教区长的反对几乎使克里斯廷对他大发雷霆。尼古拉斯恳求着,但怎么也无法让固执的教区长改变主意。她坐下思考,一会儿后勇敢地面对着比兰德先生。

  我明白我们的婚礼今天早上是不能举行了。她说。你如能帮我一下,我就答应你绝不草率行事。请别对我父亲提一个字这儿发生的事情。

  我同意——如果你们不私奔的话。

  她看着尼古拉斯,尼古拉斯看着她。你希望我私奔吗,尼克?她问。

  不。他说。

  于是大家说定后便分别离开教堂,尼古拉斯呆到最后关门。他回去时拿着那个装得好好的、现在再也带不出去的旅行包,这时两个在草地上修补水桶的男人走近树篱,好象他们一直警觉着似的。

  你说过获需(或许)要我们做沙(啥)吧,先生?

  好啦——别费心了。他穿过树篱时回答。我毕竟不需要你们。

  第3章

  在不远处的一个庄园住着一对奇特而纯朴的夫妻,他们最近有幸得到一个将继承家业的儿子。洗礼仪式事先通知后已在本周举行,接着是宴请教区居民。克里斯廷的父亲是主人的同代人与同类人之一,已被邀请驾车过去帮着招待,而克里斯廷则理所当然要陪他去。

  他们到达阿瑟霍尔——这是宅邸的名字——发现这个通常平静的角落变得活跃起来。客厅本身是房子最重要的部分,餐桌即摆在其中,它那不错的屋顶露出木头,其柱子、檩条和椽子均由橡木建成,使头上显现出一片褐色的灌木。这儿各种年龄的佃农们与老婆和子女坐在一起,而主人的朋友和邻居的儿女则帮着佣人们招待客人。克里斯廷也在里面帮忙。

  她正双手把一个盘子伸向另一个装有烤大米布丁的褐色大盘,一个男佣正从中舀出一大匙,这时有个声音从她肩后传来:让我替你拿着盘吧。

  克里斯廷转过身,认出说话的人是主人的侄子,一个从伦敦来的小伙子,她已遇到过他两三次了。

  她便让他帮一下,从那时起他们都一直帮着招待客人,来来往往,而他只要一经过她就微笑一下表示相识。待干完活后,他即由简短的招呼转入谈话。显然他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

  贝尔斯唐是一个自信的青年,并不特别英俊,皮肤还没有尼古拉斯的白皙。他为引起她注意脸微微发红,虽然这种发红一点不表示他紧张——他随之表现出的神态奇怪地让人觉得是气红了一样,即使他笑的时候也难以不让人产生那种想象。

  末秋的阳光透过窗格玻璃照到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头上和肩上,照到中年人身上,照到年轻人身上,照到在那个文明的角落里演出完或即将演出悲剧、悲喜剧的男女身上;它们从本质上说,与那些在更中心的舞台上所扮演的悲剧喜剧一样伟大,引得世人注目。其中一人是尼古拉斯·朗的表姐,她与丈夫和孩子们坐在一起。

  为了让自己尽可能与本地的气氛融合在一起,贝尔斯唐先生向同伴谈说着眼前的情景——“看见这些天真的农民如此开心,他说,真使人感到愉快。

  哦,贝尔斯唐先生!克里斯廷叫道,别对简单一词太肯定了!你几乎想不到他们所看见和思考的东西!他们的思想和感情并不比我们的简单。

  她的话很激烈,若不是因为自己与尼古拉斯的关系她几乎是不会这样的。从此以后那种意识便让她感到无名的沮丧。然而男青年还在追着她说下去。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他热情地回答。我刚才只是想让自己与你有一样的心情。事实上我对帕提亚人、米提亚人和美索不达米亚的居民——的确,几乎任何人——的了解都胜过对英国农民的了解。我的职业是旅行与探索,而不是研究英国农民。

  注:①帕提亚,亚洲西部古国。米提亚,伊朗高原西北部一奴隶制国家。美索不达米亚,西南亚一地区。

  旅行。他所讲的关于自己的事与她催促情人去走的路真是巧合极了,因此克里斯廷听到贝尔斯唐的自述便产生了一些兴趣。他也许能告诉她什么对尼古拉斯有用的事,假如他们要实现自己的梦。客厅的一扇通往植物园的门打开了,她不知怎地走了出去,一边与贝尔斯唐先生谈着这个话题,最后她觉得自己总的说来是喜欢这青年的。这个林园是他叔叔的,他就以一种主人的神气带着她散步,穿行于米迦勒节紫菀①和菊花之中,经过一扇门来到一果园。温室开着,他走进去为她摘了一串葡萄。

  你太胆大了!它们是你叔叔的呀。

  唔,他不会介意——我在这儿做啥都行。他是一个粗鲁的老朽,对吧?

  她正想着她的尼克,感到与眼前刚认识的朋友相比,那个青年农民本身还是一个非常聪明出色的小伙子;但她此时发现,在一些小事上自己感到很协调融洽,因而对尼古拉斯倒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尼古拉斯是月光下或一千英里外理想的化身,与这个新装扮过的男人相比,他是女人梦中一个远更浪漫的对象。然而在午后的阳光下,在一大群人当中,贝尔斯唐先生却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伴侣。

  他们又走进客厅时,贝尔斯唐请她跟着自己爬上厚墙里的一个螺旋形楼梯,来到一个通道和走廊,从这里可以看到下面的情景。人们已结束了筵席,刚被施过洗礼的婴儿已向大家展示,他们听过主人讲完几句话后便向外面的草地走出去,尼古拉斯的表姐一家也在其中。在他们排列着出去的当儿,只听传来一个声音——“喂!——瞧,吉姆,你在哪里?是贝尔斯唐的叔叔在叫。小伙子便下楼去了,克里斯廷悠闲地跟在后面。

  你来帮一下好吗,这个乡绅继续说,带客人出去跳跳他们会跳的舞?我累得要死,想和埃弗拉德先生说几句话再来——嗨,对吧,埃弗拉德?没有让他们跳起来前他们不好意思,只要跳起来了他们可够活跃的。

  啊,是那样。埃弗拉德老爷说。

  于是大家跟着来到草坪上。原来詹姆斯·贝尔斯唐也像任何佃农一样不好意思,或者说不愿意带头跳舞。来赴宴的人只有本教区居民,不过现在教区以外的邻居也漫步着来跳舞。

  他们要跳速耕贝尔斯唐气喘吁吁走上来说。我想那一定是某种乡村舞吧?瞧,埃弗拉德小姐,可怜可怜我吧。他们要我先跳起来,可我真的对速耕舞与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不懂!你去带一个村民跳好吗?——只要让他们跳起来就行了,我叔叔说。比如你去请那个帅小伙——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敢说你是知道的——然后我再请一个奶场工人的女儿跟着跳起来。

  克里斯廷朝所指的方向看去,脸色一下变了,虽然在暗处没人注意。唔,是的——我认识他。她冷静地说。他住在不远——叫尼古拉斯·朗先生。

  太好了——那么你可以轻易让他作你的舞伴先跳起来。这下我得找我的舞伴啦。

  ——我想和你先跳,贝尔斯唐先生。她有些惶恐地说。因为,你知道,她急切地解释道,我会跳这个舞,你却不会,我可以教你;而我知道尼古拉斯·朗是会跳的,那样就有两对舞伴会跳了——至少必须这样。

  贝尔斯唐感到满意,脸上露出他气愤或高兴时的那种红晕——她这样随便提出的事儿他却几乎一直不敢要求。于是他请尼古拉斯带上奶场工人的女儿,自己领着克里斯廷站好,尼古拉斯也随即领着舞伴走上来。尼克的骨子里并不那么热情积极,当他的目光与克里斯廷的碰在一起时,露出一丝活跃的光来,这才表示他明白她在这儿。这时提琴手们开始拉起来了,他们是有名的梅尔斯托克乐队的提琴手,假如不加限制的话,他们便会不动声色地从日落拉到天亮。舞伴们旋转着身姿,在跳舞的过程中尼古拉斯曾抓住克里斯廷的手,她以为他会轻轻捏一下,然而他没有。

  克里斯廷极其困难地领着舞伴穿过迷宫,他太任性了;当他们终于到达迷宫的末端时,她累得喘不过气来。她停下休息,看着尼克和他的女舞伴。虽然她最近几个月对他已断然冷淡,但现在又开始钦佩他了。毕竟谁也不如他会跳这些舞,或者把这类事做得如此好。他与奶场工人的女儿的舞姿极大地赢得了她的欢心,因此当速耕结束时她设法去和他说话。

  尼克,下一曲和我跳吧。

  他说行,马上当众正式请她跳舞,殷勤地举一下帽子。她显得有点迟疑——他很明白——让他领着狂跳起来,随后很多人一入舞池也跟着飞快地跳起来。那个老爷说得真对——只需让他们开始跳起来就行了。

  跳什么?尼古拉斯低声问。

  她转向乐队。蜜月。她说。

  于是他们踏着上个世纪那一舞曲欢快的节拍,其热情无与伦比,如果不是跳得最好的话。他们彼此了解,动作配合得十分协调,就像一台机器的两个互相作用的部件配合得那么好。克里斯廷兴奋之中回想到了过去——大约两年前那段无忧无虑、充满激情的日子——那时她与尼克只是一对初恋的情人。那时她忘记了让人烦恼的事,忘记了前面的社会的激浪,而现在它们已开始使她的处境失去了光彩。但就尼古拉斯而言,他从没有过停止爱她,任何个人的焦虑都没有使他感到自己对克里斯廷的爱慕之情包含了陈腐平淡或无利可图的东西。

  别跳得太疯狂了,尼克。她小声说。我个人是没意见的,不过他们会注意到我们。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听说你坐车过来了,因此专门赶来。

  什么——你走路来的?

  对。如果等弄到叔叔的一匹马就太迟啦。

  5英里到这里5英里回去——步行10英里——仅仅为了跳舞!

  和你跳舞。你怎么想到跳蜜月那玩意儿?

  啊!我看见你就想到它了,因为如果你对那个结婚证的事没有犯傻,把它办成在一个远处的教堂举行,咱们不就会真正度蜜月了吗。

  咱们再试试?

  ——我不知道。我好好想一下。

  村民们称赞他们优美娴熟的舞技,他们自己也觉察到了;但这对舞伴至少有一点不知道——伴随着这种称赞的又有什么。

  对他们的舞跳得这样优美感到吃惊的人,应该知道其他人的想法。一个船夫正对旁边的人说。那时他们就不会这样吃惊了。

  船夫的同伴便向他打听是怎么回事。

  ——实际上我并不太相信——但据说他们已是夫妻了。对,是的——差不多天没亮就去教堂把事情办啦。不过小心,这事别对人提一个字——如果我到处散布而又没有那回事,一个冬天的活我都会干不成了。

  跳舞结束后她又加入到自己那些同伴当中。她父亲和贝尔斯唐的叔叔已从屋里走出来,正在后面抽烟。不久她发现父亲站在自己身边。

  克里斯廷,别和尼古拉斯那小子跳得太多——我的意思只是为了谨慎一些,人们会觉得奇怪,因为他是咱们邻近的一个农民。如果他是个普通的青年,我也不会向你提起这事;可是他与众不同,所以你应该小心些。

  不错,爸。克里斯廷说。

  可她又意识到自己是在欺骗他,因此觉得沮丧。毕竟说来,她心想,他是埃森弗德的一个青年男子,英俊,能干,是正下的化身;而我是邻近教区的一个青年女子,经常与他有交往。依照自然法则,难道我嫁给他不是世上最正常的事吗,难道那个认为这种结合是错误的习俗不是荒唐可笑吗?

  可以断定,克里斯廷之所以极力进行心胸开阔的争辩,正好证明了她缺乏强烈的感情,因为这种感情在初期本身就很丰富充实,既不需要争辩又不需要任何论证去维护它。

  她与父亲在黑暗中一起坐车回家时,沉思默想起来。她想到尼古拉斯在草地上跳得那么累之后还不得不走很远的路回去。埃弗拉德先生打着盹儿,这时醒来,突然说道:确实,我有事要对你提一下——真的,克里斯!你大概知道是什么吧?

  她表示不明白,不知道是否父亲发现了她的什么秘密。

  唔,根据他的话你是明白的。不过让我告诉你。也许你注意到那个青年吉姆·贝尔斯唐把我带到草地下面去了吧?——不管你是否注意到,我们一起走了好一阵子。他告诉我他想向你求爱。我自然说得看你自己,他回答说你非常愿意,你给了他特别的鼓励——专门让他作你的舞伴表示你喜欢他——嗯?那样的话,我说,那就去赢得她吧——和她把事情谈好——我没有任何意见。那个可怜的小子太感激了,总之我们就把事情说到那里。他明天来求婚。

  她看出詹姆斯·贝尔斯唐把她的鼓励当作是什么了,为此感到惊慌。他完全误解了我。她说。我根本没想到这样的事。

  什么,你不想嫁给他?

  说真的,我不能!

  克里斯,埃弗拉德先生强调地说,我是最希望你能嫁给那个小伙子的。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生活条件也相当不错。他已走遍了温带地区,不过他说一旦结婚后他就不再到处旅行,而是一直呆在家里。你嫁给他再安全不过了。

  不错。她回答。他是一个相当合意的伴侣,我的生活条件也会很好的,也许与他在一起极为安全。

  那就别三心二意啦,一心嫁给他吧。

  她是凭着自己的良心和理解说这番话的,而不是为了让父亲高兴。作为一个善于思考的女人,她认为这会是一个明智的婚姻。在大事上尼古拉斯与她性格最接近,但在小事上贝尔斯唐似乎与她要亲近得多,而生活是由小事构成的。

  在尼古拉斯·朗看来天空一片黑暗,尽管她看见他与那个奶场工人的女儿跳舞时对他显示过半小时的热情。许多伟大的激情、运动和信念——个人的和国家的——在它们衰退时都会暂时突然焕发光彩,这种光彩与最初的不相上下;之后它们便迅速熄灭。也许那个舞使克里斯廷对他的爱最后闪耀了一下。它好象因其直接的用意,而耗尽了她以后所有的热情,因此留下来的便只有冷漠了。

  尼古拉斯对于结婚证的事当然是做了一件大傻事!

  第4章

  有一件事又使得她对尼古拉斯的感情越来越淡化——两天后她在阔叶柳中与他有过约会。沿弗罗姆河两岸长着灌木和其它植物,而这些阔叶柳便是其延伸的部分,只可从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到达,除非由瀑布或别处涉水过河。离岸边不远有一丛黄杨,里面横卧着一根树干;他们曾一两次在此约会,虽然这儿绝非安全。她现在正坐在这里等他。

  溪水的哗哗声使人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她还没意识到他正走近,已抬头看见他从瀑布顶部涉水过来。

  正午的阳光和使人相形见绌的阴影,总会赶走她对尼古拉斯的爱所包含的浪漫成份。再者,新出现的某种事情又困扰着她;如果她曾后悔对他表现出一些柔情——也许并非表现得很明显——那么现在她也后悔自己那样做了。然而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两人都感到彼此很相配,全然是一个完美整体的两个部分,而他们的爱也是纯洁的。但在此时表面的东西鲜艳夺目,将内在的东西掩盖起来。或许她心中的后悔从脸上表现出来。

  他一言不语向她走去,水从他的靴子旁流过。他两手握住她的一只手,仔细盯着她的眼睛。

  认真想过了吗?

  什么?

  咱们是否再试一下;你记得跳舞时说过会想的吧?

  哦,我都给忘记了!

  我们试那一次你完全很遗憾!他责备地说。

  我对这事并没有对那些谣言感到遗憾。她说。

  啊!谣言?

  他们说我们已经结婚了。

  谁说?

  我也说不准,只是听有人在那样耳语。我想是村里某人告诉了一个佣人吧。这人说在那个下着浓雾的不幸的早晨,他正经过教堂院子,听见圣坛上有声音,便尽量透过暗淡的窗户往里看,发现你、我和比兰德先生,等等;但想到自己的猜测会引起危险,就匆匆走了。于是这个谣言便传开。然后你的姑妈也——”

  老天爷!——她说啥了?

  她听到传言后得意地说:啊,说得很对。我看见那个结婚证了。但结果如何还不知道呢。’”

  看见结婚证了?怎么——”

  我想是你的衣服挂在什么地方时,她偶然看见的。

  这一情况,加上那个不利的得意一词,使尼古拉斯被羞辱得脸发红。他知道自己姑妈天生就爱那样吹嘘;但比这吹嘘更糟糕的是这一事实:克里斯廷第一次屈尊地表明她意识到这种婚姻会使他的亲戚感到得意——他在世上唯一的两个亲戚。

  这么说,你甚至被认为是我妻子都感到遗憾,更不用说真正是了。他放开她的手,它无力地耷拉着。

  不完全如此,亲爱的尼克。但我觉得为难和恼怒的是,在我鼓起勇气真诚地去教堂结婚的时候,你却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结果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不知熟人们怎么想,让我如何去面对他们呢?

  亲爱的克里斯廷,就让咱们把糟糕的事情纠正过来吧。我离开几天另外办一张结婚证,那时你就可以嫁给我了。

  一想到这他就畏缩起来。我无法再次鼓起勇气呀。她说。肯定不行!另外,我已答应了比兰德先生。有了那些传言后我怎么能继续见你呢?别人肯定会注意我们了。

  那就别见我。

  恐怕眼下不行。总之——”

  什么?

  我太难过了。

  尼古拉斯分析着这些想法,并非感到很鼓舞人心的。的确他有可能分析得不对,本来应该坚持让她把谣言变成事实。另外一个不幸,是他急冲冲赶到她这里来,穿过荆棘和石南,河水和杂草,显得蓬头垢面,十分粗野;与此刻美好的时光相比,他那副模样真是不行。

  你怪我了——你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你后悔曾经……曾经向我承认的事!

  不,尼古拉斯,我并不后悔。她轻轻回答,但很坚定。不过我认为你不应该没先问我就办了那张结婚证;我还认为,你应该事先知道如果你继续像现在这样下去,不努力改善生活,结果会怎样。那么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承受,因为社会的衰败并非是个人的衰败或甚至是个人的耻辱。但正如一位新起的明智诗人所说——今天上午我一直在读他的诗:

  这个世界及其习俗也有一定价值:

  当它们反对之时,坚持一点

  是为简单之举。最好等待看看。

  你一得到我的允诺,尼克,就应该离开————去出名,然后回来娶我。那就是我做少女时对于情人所怀有的蠢梦。

  也许我还能够那样!你真的宁愿为了家庭的原因与我分开,也不为了感情冒险见我吗?啊,你的心变得多么冷漠!假如我是一个王子,而你是一个女奶工,我就会面对世界站在你身边了!

  她摇摇头。——你不明白社会是什么——你不明白。

  或许不。我在贝尔斯唐先生家的洗礼宴会上看见的那个大约28岁的陌生绅士是谁?

  ——那是他的侄子詹姆斯。他那样的年龄就见了太多的世面。他是一个大旅行家,你知道。

  的确。

  实际上还是一个探险家。他非常有趣。

  毫无疑问。

  她的话并没有让尼古拉斯感到嫉妒吃惊。他很了解她,看出她一点不爱贝尔斯唐。不过他问贝尔斯唐是否将继续这样的探险。

  如果他安了家就不啦。不然他会的,我想。

  或许我也能成为一个大探险家,如果我去试一下的话。

  你能行的,我肯定。

  他们分开坐着而不是坐在一起,各自茫然地看着远处的东西,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秋天这个忧愁的下午就这样过去,而瀑布则讽刺地发出声响,述说着这对愁苦的人不可避免的事。这次与他们初次在这儿约会的情景已截然不同。

  这个角落景色十分美丽,但现在也显得极为普通乏味了。他们的情绪给周围的景物投上了一种颜色,它几乎比具体的颜色更不可见——当生活只成为思想时,人的情绪就一定会这样。虽然尼古拉斯同样深爱着美丽的克里斯廷,但不幸的是他也有自己情绪,他们之间的分歧还没有结束。

  她刚一走进屋在工作台旁坐下来父亲就来到客厅。

  她把报纸递给他,他一言不语接过去,走到炉前的地毯上站住,一下把报纸丢到地板上。

  克里斯廷,这个可怕的传言是啥意思?我正要去看登记就听说了。

  她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你与——尼古拉斯·朗结婚了?

  没有,爸。

  没有?在我知道了那些事实后你还说没有?

  对。

  可是——你写给教区长的字条——你们去教堂的事咋说?

  她简单地解释说他们没结成婚。

  哼!那么这就是那个跳舞的意思了?老——这事让我——。可以问这事有多久了吗?

  啥事?

  什么,真是呀!干嘛要让他作你的情郎。现在听我说。结果好一切均好。从今天起,小姐,从此刻起,他对于你啥也不是了。你不要见他。立即与他一刀两断!我只希望他的家人留在我农场上——他们也应该走的,不然我就会知道原因了。不过,你得马上给他写封信讲明此事。

  我怎么能与他一刀两断呢?

  干嘛不能?你必须这样,我的好小姐!

  啊,虽然我没有实际嫁给他,但已庄严发誓待他回国后做他妻子。如果我不履行诺言,那可就发了一个天大的伪誓。再说,没有哪个女人会专门同一个男人去教堂为婚礼举行宗教仪式,以后又拒绝嫁给他,如果他这期间并没犯什么错误的话。

  克里斯廷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罪过感,她因此似乎更清楚地意识到其各个方面,而这是她以前所没有想到的。因为她说完话后便跪倒在父亲面前,双手蒙住脸说:请,请原谅我吧,爸!我怎么能背着你去那样做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当抬起头来时,她发现父亲心烦意乱,在屋里走来走去。你差点毁了自己,毁了我,毁了我们大家!他说。你差不多和你哥哥一样糟糕,天哪!

  也许是那样——不错——也许是那样!

  我竟然会养出这样冒失的孩子来!

  事情是很糟糕,不过尼古拉斯——”

  他是个无赖!

  他不是无赖!她叫道,一下转过身。如果你说到这个,他与你或我,或任何与我们同姓的人,或这个国家的任何贵族一样值得尊敬!只是——只是——”她无法这样继续争论下去。现在,爸,听着!她哭泣道。如果你讥笑我,我今天就到他的农场去,明天就和他结婚。我会这样做的!

  我并没讥笑你!

  我和你一样不希望显得不合礼节。

  她走开了。15分钟后她又回来时,以为屋子里没人,但他仍然站在那儿,显然根本没离开。他的态度已彻底变了。他对于眼前的情况似乎采取了一种听天由命、迥然不同的看法。

  克里斯廷,这报上有一段暗示秘密婚礼的文章,假如不是指的你们我才该死。瞧,既然这事要发生,我会承受的,不再抱怨。所有人都有烦恼,这就是我的一个烦恼。哦,我要说的是——我觉得你必须把企图嫁给尼古拉斯·朗的事做到底。你得守信!谣言会成为一个丑闻——如果你不——这就是我的想法。我已极力去看这事最光明的一面。尼古拉斯·朗那小子比他同类的人都强,很不错的。他也不穷——至少他叔叔不穷。我相信那个老混蛋有一天会把我也买下的。不过就我看到的,你得做一个农民的老婆。你既然铺好了床就得躺下。某事在父母,成事在忘恩负义的孩子。

  克里斯廷简直不知道对此作何理解。他很愿意等,我也一样。我们可以等两三年,那时他会可敬得和——”

  你必须嫁给他。而且越快越好,如果这事从根本上说得办的话……不过我确实希望你能嫁给吉姆·贝尔斯唐,真的!可是不行。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也希望那样。她轻轻回答。父亲的克制使她不再违抗,而是愿意与他讲道理。

  是吗?他吃惊地说。

  我明白照世俗的观念,我与尼古拉斯先生的行为会被看作是一个错误。

  ——我很高兴听见这话——我死后你会看得更明白的,我估计你等不了多久啦。

  她深深后悔起来,万分痛苦地吻他。别说了!她叫道。告诉我咋办吧?

  如果你让我呆一两小时我会想想。驾车到市场上去吧,然后再回来——马车就在门口——我要好好想想。等你回来时再吃饭。

  几分钟后她穿好衣,马车把她载上了那座将村子和宅邸与集镇隔开的小山。

  第5章

  15分钟后她便到了大街,因为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办,她就来到马具制作商的店子买一个需要的狗项圈。

  这天碰巧是逢场日,尼古拉斯推迟了他与她在阔叶柳的约会,现在下午快过去了却赶紧跑来赴约。由于时间已晚,所以他跑得十分匆忙,仍然像上次他从草地上赶到她身边那样一身弄得湿淋淋的,看起来非常粗野——这种情况以前很难发生。当她从店子的门口穿过道路时,店主弯着腰把她护送到马车旁,尼古拉斯正好站在那个车棚旁边,与车主谈着话。周围有很多人,那些近旁的则停下看着她经过;10月强烈的阳光仍静静地照在他们身上,越过他们的帽沿,射进其钮孔当中。她听见人群里传来轻微的话:尼古拉斯·朗夫人。

  这一突如其来的话——语调中明显带着讽刺——使她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尼古拉斯这时更近了,尽管背对着太阳但他还是没注意到她。由于父亲说的那番话,她为他出现在那儿让她尴尬觉得气愤。因此她不把他放在眼里,也许是目空一切;她在马车上坐好时,对他的到来脸上清楚地表现出恼怒的样子。她没有看一眼他那期待的眼神,而是断然掉开了头。

  一会儿后她又后悔自己那样对待他,可是他已经走了。

  回到家里她发现梳妆桌上有一张父亲留的字条,语言简短:

  我已考虑过,想法一样。你必须嫁给他。他可以马上离开家,照计划的出去旅行。

  我已经写信对他讲了这个意思。我不想吃东西,晚饭别等我。

  尼古拉斯对克里斯廷所受到的羞辱视而不见,这就是他的不对了,虽然他不知道整个的原因。他最近预见到这种事是可能的。

  我活该。他骑着马小跑回家时想到。这真可笑——我让她成为这个样子真是可恶。她的牺牲太大了——太残酷了!然而,尽管他为她着想,但每次他对自己说,她为我感到丢脸!,就气得脸红。

  来到俯瞰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的山脊上他遇见一个驾着两轮马车的邻居,一个牲畜商贩,他们拉住僵绳交换了几句话。商贩的一番谈话对尼古拉斯而言颇有意味。

  我曾去拜访过埃弗拉德老爷,商贩说,可他听见了什么不好的消息,给弄得很糟糕,不能见我。

  尼古拉斯继续骑着马从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向埃森弗德农场走去,一边沉思。一到那儿他就有了让人吃惊的新的事情思考,因为老爷的字条送来了。最初他无法相信其中的意思,然后他才看得远一些,理解了信的语调,看出写字条的人在文字背后所带有的轻蔑态度,明白了这是一封走投无路的男人写来的信。克里斯廷是对抗着、侮辱着扑向他的,他被接受是由于他太让人鄙视了。

  可是他对她和她的家人多么尊敬啊!现在尼古拉斯想起了一个农民朋友几年前说过的话,当时朋友看见他眼睛直盯住克里斯廷路过,把她当作天使一般:最好你被一点小火温暖一下,而不是被一团大火烧毁。把你的心投到那儿不会有好结果的。他走到草地上坐下,问了自己4个问题:

  1。她怎么能作为他妻子——即使他离开——生活在她的熟人身边,而不会因为他们的鄙视受到伤害呢?

  2。难道这不又会致使克里斯廷和她的家人完全疏远起来,最终痛苦的仍然是她?

  3。这种隔阂一定会消除她对他的感情吧?

  4。假定她父亲将他们作为殖民者送到美国去,这种流放的生活难道不会对她那高尚的教养造成最坏的影响?

  总之,无论他们一起做什么对她都残酷,而他的死便会是一种安慰。的确,从某方面说现在对她会是一种安慰,如果她像那天所表现的为他感到如此羞耻的话。假如他死了,她与他的这一小小插曲就会像梦一般消失。

  埃弗拉德先生本质上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但要真正接受他愤怒时提出的要求不可能。显然那是在他听到那些话最初感到痛苦时迫不及待提出来的。至少他可以离开永远不再麻烦她。他出去旅行、学习,两年后再回来,正如他们当初乐观地计划的那样,她便需要有一颗坚定的心,如果后来证明所必须的时间和费用应该付出的话;可他今天看见了她已失去信心,所以再指望那条路是愚蠢的。出去旅行,暂时消失,几年里没有音信,这是一个远更独立的行为,也会使她毫无约束。也许这样他就可以与多才多艺的贝尔斯唐匹敌了,他已听到不少关于他旅行的事。

  他就在那儿一直坐着,浓雾从河里升起来,像羊毛一样将他笼罩——先是他的脚和膝,然后胳膊和身躯,最后把他的头部也淹没了。他作出决定后又回到家里。即使一死,他也要独立,要给克里斯廷自由。到异国它乡去是唯一的办法。第一步要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叔叔。

  两天后尼古拉斯来到草地上同一地点,几乎在黄昏的同一时刻。但现在没有浓雾了,一阵强烈的秋风已刮走平静的金色的白天和有薄雾的夜晚;他正满怀意志地往相反方向走去。他上次来到这片草地时还是弗罗姆山谷的一个居民,48小时后他已完全与这里一刀两断,好象他从来就不属于它。过去这山谷里一切与他有关的东西此时都被他手中的旅行箱隔断了。

  他准备离开时曾无意中愚蠢地隐隐希望她会与自己联系,从而以女人某种温柔的方式使他们不致那么疏远。可是她一点表示都没有,很明显她最近的情绪已经确定下来,这证明了他要给她自由的欲望有着多么可靠的根据。

  他走进阔叶柳,暗中来到那座房屋的园子门口,把一张字条塞进去,告诉她自己走了,解释说真正的原因在于他意识到她越来越觉得他是一个累赘和耻辱。至于他要去哪里,何时回来,他却只字未提。

  他一路来到公路上,往东北方向走了几英里,仍然进行着忧愁的推断,问自己干嘛还要回来。黎明时站在俯瞰肖兹弗德-弗罗姆地区的山上,等待一辆大约此时沿路过来的驶往曼彻斯特和伦敦去的长途汽车。

  第6章

  在上述事情发生后大约过了15年,一位在各个遥远国家生活并见过许多城市的男人,来到了罗伊镇,那是旧时西方的收税路旁的一个村子,这儿离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不足5英里。他在公鹿头投宿,此为这儿一家孤零零的客栈。他不过中年而已,但却可见头发已开始发白,面容也已失去色彩和线条,仿佛他长期日晒雨淋,身处异常环境,或疾病缠身。他似乎对周围的情况视而不见,因为面对此情此景他陷入了沉思。的确,这位尼古拉斯·朗此时一到达这里后就产生了往日的希望和担忧——这个男人曾毫不在乎自己的名字是否被从那个地方取消。夜晚的光辉显示出令他渴望的景象,虽然他已学会像俗人们那样假装显得漠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并不能抹去自己心中的渴望。

  像他这样的人选择到公鹿头而非前面4英里远的卡斯特桥客栈逗留,是有些异常的。在他离开前它还是一家生气勃勃的老客栈,那些富有抱负的人、传令官和马车夫在来往于国内的途中,曾在这儿更换马匹;不过现在这房子千疮百孔,寒飕飕的,马厩的顶部脊柱前凸,老板患了哮喘,生意也没有了。

  他是下午到达的,让马车回去后他正吃着便饭,这时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态向女招待提出一个问题。

  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的埃弗拉德老爷已去世一些年了吧,我想?

  她回答说是。

  他们家里还有人在那儿吗?

  啊,没有,愿上帝保佑你,先生!他们几年前把那里卖了——是埃弗拉德老爷的儿子干的——然后就走啦。我从没听说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已彻底消失了。

  也从没听说过那个小姐——老爷的女儿?

  没有。你知道那都是我来这儿以前的事情。

  女招待离开屋子后,尼古拉斯把盘子推到一边,凝视着窗外。他来到弗罗姆山谷虽并非完全为了克里斯廷,不过她却是他去那儿的主要动机。既然他已离得如此近了,无论如何也要继续赶到那里,只是别向人打听一些他有可能被错误告知的问题。那个根本的问题他没冒然提出来——埃弗拉德一家离开前她是否已结婚。他克制着没问,因为可笑地担心着他那充满希望的猜测无法成为现实。埃弗拉德一家已离开了他们的老家,这个不幸的消息已够他这一天受的了。

  他从桌旁站起身,戴上帽子走出去,爬向那个将这片地方和他出生的山谷分开的高地。他第一眼见到的熟悉的特征便是远处天边的一个小地点——一丛位于山冈上的树林,它超越了一处更远的高地——小时候他曾认为人们可以站在那儿看见美国。他又来到这片高地更远的边缘。啊,瞧那山谷——呈现出一片绿灰色——仍然显得那么平静安宁,好象它没怎么和他分开过似的。假如克里斯廷已不在那儿,他干嘛今晚还要停留在此注视着它呢?他的叔叔和姑妈已离世,明天他足以去见见几个远亲。于是他不想再往前走了,回到客栈。

  返回的路上他注意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在他身后较远处走着;当她走得更近一些时他不禁吃了一惊。的确,尽管经过这么多年那副身躯已发生了变化,但那些基本的轮廓难道不是克里斯廷的吗?

  就在一两天前,多愁善感的尼古拉斯一到达南安普敦就给克里斯廷写了封信,是试着寄到她老家的,只告诉她他打算这天下午到罗伊镇。可关于埃弗拉德一家已离开的消息使他不再指望听到有关她的情况了;而她却出现在这儿。

  因此他们见面了——单独在一个池塘边开阔的高地上,就像这次见面是仔细安排好似的。

  她一下抬起面纱。她仍然那么美丽,虽然岁月已使她不如当年;她更有点像个主妇——比过去质朴多了。或者只是因为他现在远没有过去质朴了——他成了一个饱经世故的男人——而质朴的感觉是相对而言的?她的面容有了很明显的变化,可以说引人注目吧?她的服饰端庄朴素,尽管以前是非常鲜艳明快的。岁月在这方面也投下了一丝阴影。

  我收到你的信了。他们最初走近一时出现困窘之后,她说。我想今天天气不错,我可以翻过这些小山走来。我刚去了客栈,他们说你出来了。我现在要回家去。

  他几乎没有听见她的话,虽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克里斯廷,他说,一句话——你还是单身吗?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她回答,脸发红了。

  这话具有一种魔力。过去和现在的这段时间结束了,他冲动之下——这冲动他克制了15年——抓住她双手拉到自己胸前。

  她吃惊地往后退,几乎与他仅仅成了一个熟人而已。我不得不告诉你,她喘着气说,我已——结婚了。

  尼古拉斯玫瑰色的梦立即变成了灰色。

  你走后许多年我才结婚的。她继续带着承认罪过的卑下的语调说。啊,尼克,她又责备地哭道,你为啥离开得那样久呢?

  你嫁给了谁?

  贝尔斯唐先生。

  ——应该想到是他。他正要补充问,他死了吗?但克制住了。她的服饰无疑表明她是个寡妇,并且她也说过自己是单身。

  我得赶紧回家。她说。我觉得,由于很多年前我犯下错误使我们分开,我现在应该对你主动些吧。

  你这么说,还让我感到你过去的那种宽大态度。如果可以的话我和你一起走。你住在哪里,克里斯廷?

  还是那座房子,不过条件已不同了。我租用了它一部分,出租房屋的农夫觉得他用不了那么多房间,就让我选些屋子留着用。我现在已是个穷人,你知道,尼古拉斯,几乎没有一个朋友。我兄弟得到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时就把它卖啦,买主把我们的家变成了农舍。直到我父亲去世前我和丈夫都与兄弟住在那个宅第里,所以我从没离开过那儿。

  她变穷了,还改了姓,这足以说明那个客栈的女招待为什么不知道她还生活在自己原来的家里。

  天色越来越昏暗,他仍然与她一起走着。一个女人的头从他们前面的斜坡上出现,待她走得更近一些时,克里斯廷叫他回去。

  这就是住在我们房里的农夫的妻子。她说。不管啥时我走得很远回去晚了,她都要出来接我。我如今不得不走路到各处去了。

  农夫的妻子见克里斯廷不是一个人,便停下来,这时尼古拉斯说:亲爱的克里斯廷,如果你必须那样做,我却不必,而我能支配的财产你同样可以支配。人们说滚石不生苔,但它们有时也要沾上一些渣滓的。我是那些采金地的先驱者之一,你知道,在那里赚到足够的财富供自己用。我还把钱存了下来。那时我本打算回家,可得知叔叔死了,我便改变了计划,到处旅行,做投机买卖,使财产又有了增加。瞧,在我们分别前我要问问——你还记得曾与我一起站在圣坛上吧?因此我说话并没有更多准备——我是应该如此的。在我们分别前我要问问:另一个人又会闯进来挡在我们中间吗?或者咱们完成曾经开始的结合好吗?

  她打着哆嗦,正如她许多年前同他站在教堂里的那一刻一样——他使她想到了当时的情景。我现在不愿谈这个,亲爱的尼古拉斯。她回答。有更多的事需要首先谈谈和考虑——有更多的事需要解释,而如果现在就谈论那事会把这次见面搞糟的。

  对,对,不过——”

  尼克,除了我最先给你的那个简短回答外,今晚就别再逼我说更多的了。我对你仍怀着昔日的感情,不然我就不会来找你。咱们现在到此为止吧。

  很好,亲爱的。我啥时来见你呢?

  我会写信确定时间。那时我要把自己的一切经历告诉你。

  他们就这样分了手,尼古拉斯感到他并没有白来。当她和同伴从视线中消失时,他回到了罗伊镇,在那个他小时就存在的被废弃的旧客栈里尽量让自己舒适愉快一些。这天晚上他比整整15年来的任何时候都更惦念着让她在身边,仿佛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他并没和她分离,而是与她经常交流。她那声音的语调已使他内心的一角被激动了,而这一角自从他最后一次听到她的语调后本已停滞不动。它们使他回想起那个他一度像望着女神一样望着的女人。她说她已嫁人,这使他有点吃惊,此时他不再完全像最初那样抬眼看她了。但他原谅她嫁给了贝尔斯唐——经过15年后他还能指望什么呢?

  那晚他在罗伊镇过夜,早上她即送来一张字条,更加强调地重复她头晚的话——她希望清楚地告诉他自己的处境,与他一起冷静地考虑她目前的状况。她问他愿意礼拜天下午去见她吗,那时她肯定单独一人。

  尼克,她继续写道,你成了一个怎样见多识广的世界公民!我原以为你仍然是过去那个青年农民;可是面对如此一个世界公民我真是感到敬畏。我看起来过时幼稚吗?啊,我曾经就觉得你是那样的!

  多么温柔有趣的话,它们又让他想到了过去那个克里斯廷。她说礼拜天下午,而现在才礼拜6早上。要是她说今天见面才好;她的形象一时再度复活,使他几乎冷却的感情突然变得热乎乎的。不管她对自己的处境作出怎样的解释——毫无疑问她的处境很不好——他都不会放弃她。她是埃弗拉德小姐还是贝尔斯唐夫人,又有何关系?她仍然是克里斯廷。

  他一整天都没有走出客栈。他什么也不想看不想做,只等着即将到来的见面。于是他抽着烟,读上一个星期的本地报纸,老呆在壁炉角里。晚上他感到再也在屋里呆不下去了,加之已近满月,他便离开客栈,向着与昨天相同的方向走去,心里想着以前那个村子及其周围的情景,萦绕着笼罩在夜色下的她住的那座房子。

  他手里拄着一根结实的棍子,用相对而言较短的时间翻过了那5英里的高地。自从上次走过这条路之后,尼古拉斯已见过许多陌生地方,踏过许多陌生道路;但此时他一路跋涉时,似乎奇迹般地变成了过去的他,毫无困难地找到去村子的路。在往草地走下去时,条条小溪让他觉得有点迷惑,因为有些老步行桥已被拆除。但他最终经过了那些较大的水道,向村子走去,先暂时避开她的住处,以免她碰见他,认为他不尊重约好的时间。

  他找到墓地,首先查明了他离开时还活着的两个亲戚的坟墓。然后他看到了自己曾经很熟悉的居民的墓碑,直到他仿佛渐渐置身于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他过去知道这里叫此名——所有长者当中。他在这儿时他们曾挨家挨户地住着,而如今却到了这儿。他们已集体搬了家。

  可是他根本没见到贝尔斯唐先生的坟墓,尽管理应在这儿发现,因贝尔斯唐曾住在那座庄园主宅第。的确,贝尔斯唐先生比什么都更迫切发现那墓,很想知道他已死了多久。借助教堂里微弱的灯光他看见有人在为礼拜天打扫卫生,于是走进去,尽量查看着四面墙上。但就是没有她丈夫的碑,连老爷的都有。

  尼古拉斯上前问打扫卫生的青年男子。我怎么没看见已故贝尔斯唐先生的碑或墓呢?

  哦没有,先生,你看不到的。青年干巴巴地说。

  请问为啥?

  他没埋在这里。就我们知道的,他并没被作为基督徒埋在任何地方。一句话,也许他根本就没被埋藏;也许他还活着,这事你可别对其他人讲。

  尼古拉斯顿时身子陷下去半截。啊。他回答。

  这么说你不知道此种奇怪的情况,先生?

  我对这里一无所知——就近些年的情况而言。

  贝尔斯唐先生是一个旅行者——一个探险者——那是他的职业,这你可能已听说过吧?

  我记得。尼古拉斯回忆起正是贝尔斯唐先生的这种爱好才使他也出去漫游各地。

  唉,他来这儿结婚时,与老婆和岳父一起生活着,说他再也不出去旅行了。可一段时间后他厌倦了这里平静的日子,也厌倦了她——对小姐而言他怎么也算不上是个好丈夫——他又产生了到处游荡的老习惯——用她的钱。他走了,走到人们步行无法达到的地方,去了亚洲内地,再没有音讯。据说他被杀害了,但无人知道;那已是9年前的事情,理论上说他已经死了,如果还不能确定的话。他抛下的寡妇过得相当卑劣,丈夫和兄弟几乎没给她留下什么财产。

  尼古拉斯回到了公鹿头客栈,不再徘徊于她的住处。这就是她想作的解释。没有死,但失踪了。他如何能指望最初显现出来的美好的幸福前景不会沾上污点呢?她说过她是自由的,从法律上讲无疑如此。另外,从她的语气和举止上看,他觉得自己有理由断定她愿意冒险与他结合,因为她丈夫已不大可能在世。即使那个丈夫还活着,就其品性而论他也不可能回来。一个花她的钱自己出去冒险的男人,在经过了这么些年后不会一心要来扰乱她贫穷的生活。

  唉,前途并不像它先前所显得的那么晴朗。可是即便现在,他能放弃克里斯廷吗?

  第7章

  又过了两月这一年就快结束了,尼古拉斯·朗也在离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最近的地方租到一座宽大的房子。他是个有钱的男人,亲切和蔼,也是一个单身汉,所以引起邻居以及他们的老婆女儿极大兴趣。可他对此并不放在眼里,而是无论天气怎样每周一定要去两次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那个现今的农舍,它的一间边房已被留作克里斯廷的藏身处。

  他们两人已共同考虑了眼前的处境,找过一位律师,权衡了各种可能性,已断然决定结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克里斯廷说,带着她某些昔日的大胆精神。

  他们以毫无理由的坦率让自己的意图广为人知。不错,克里斯廷最初很不情愿公开这事,但尼古拉斯说他们在这方面大胆一些会有好处。对于朋友们而言,他认为她并非是寡妇的可能性极小,而现在向那个失踪的男人提出挑战,之后又没人应战,那么他们婚后人们会对她说的不愉快的话就会显得愚蠢可笑。为此他们在西撒克斯的报纸上登了一段文字,宣布他们拟定于12月某日庆祝婚礼。

  他定期沿山谷南边步行去看她,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经历之一。只见黄黄的叶子飘落在他身边,左面是水分丰富的草地,而他所爱的女人就等候在这片景色后面,他因此看到未来的生活会相当宁静——就人的判断力而论,此种情景是可以预见到的。到了她那里,他便同她坐在她那边房的客厅里,那是她平常的起居室;这儿她早年遗留下来的唯一东西便是从这房子另一端拿来的一口旧钟,另有她的钢琴。在天没完全黑下来前他们总是站在那儿,手牵着手,从窗口望着平坦的草地那边挡住更远景色的那片阴暗的树丛。

  你希望仍然是这儿的女主人吗,亲爱的?他有一次问。

  一点也不。她欢快地说。我有一间很好的屋子,有一个很好的火炉,有一位很好的朋友。再说,我是这座房子的女主人时,后来的日子并不快乐,他们把这个地方给我毁了。那是由于我不忠而受到的惩罚。尼克,你原谅我吗?你真的原谅我吗?

  12月23日是他们举行婚礼的前夕,这天随着一个个平凡的日子来临。尼古拉斯已安排好比平常晚一点去看她,留意让她为次日的婚礼以及搬到自己住处的事作好一切准备;他已开始照料起她的家务来,尽可能减轻她的家庭负担。

  他要赶来吃一顿较早的晚餐,她已安排好,为的是取代次日的喜宴——以她目前的处境而论,举行这种喜宴是不可行的。天黑后大约过了1小时,住在这房子另一部分的农夫的老婆走进克里斯廷的起居室,放下布。

  我要给火腿去皮,把黑香肠加热,她说,所以假如现在开始做,在他来前我得把所有时间都用上。

  让我自己摆桌子。克里斯廷说,一下站起来。你去做吃的吧。

  谢谢,夫人。也许这没关系,因为这是你最后一晚上不得不做这类事了。我过去就知道你这种生活不会长久的,你生来就是要过更好的日子。

  这已拖得太久了,威克夫人。如果他没有找到我,这事会拖我一辈子的。

  可他确实找到了你。

  是的。我马上铺桌子。

  威克夫人回到厨房,克里斯廷便忙碌起来。她很喜欢亲手为尼古拉斯和自己准备餐桌。她以艺术家的美感调节着每一样东西,仿佛有半点差错都相当严重似的。最后她把两只蜡烛放置好,坐在烛光旁。

  威克夫人又走进来看看效果。干嘛不再添一两只蜡烛呢,夫人?她说。那样更有生气一些。比如说4只吧。

  很好。克里斯廷说,便一共点燃了4只蜡烛。说真的,她补充道,打量着它们,我早已习惯了在小地方上节约,所以它们看起来挺奢侈的。

  哈,你不久住进他豪华的新房后,就是点40只蜡烛你也觉得无所谓!他一到了我就把晚餐端来吗,夫人?

  不,等半小时吧。另外,威克夫人,你和贝兹在厨房里都很忙,我知道;所以他敲门时别耽搁你们,我去给他开门。

  她又单独一人了,现在离尼古拉斯前来赴约还有一些时间,她便站在烛光旁,看着壁炉上镜子里的她。她若有所思地拂起太阳穴上的一绺头发,露出一小块伤痕。这伤痕是有来历的。她以前的丈夫脾气很坏——他会突然发起怒来,这种暴躁的性格甚至使他本来友好的激动心情也像是在发怒一般——因此有一次他用戴着的戒指的斜面给她留下了那个伤痕。他声称整个事情是意外的。她是一个女人,有自己的想法。

  然后克里斯廷转身背对镜子,仔细看着桌子和蜡烛,它们在每一角发出亮光,仿佛是《福音书》4位作者的象征;她觉得它们显得太自负——太自信了。她抬头看着钟,它也挂在这屋里,因通道里没有足够的地方。现在快到7点了,她等着尼古拉斯7点半到。她喜欢在自己孤独的生活中有这个历史悠久的东西陪着:它嘀嗒嘀嗒的声音就是一种谈话。此刻它敲响了7点,敲完时什么东西微微擦响了一下。然后,钟忽然慢慢向前倾斜,砰的一声摔落到地上。

  钟摔落的声音让农夫的老婆冲进了屋里。克里斯廷惊得几乎把鞋子都跳脱了。威克夫人问发生了什么,从眼前的情景便得到了答案。

  是怎么回事?她说。

  我也说不准,是没固定牢吧,我想。天哪,我真遗憾!它是我亲爱的父亲大厅里的钟呀!恐怕它已给毁了。

  威克夫人帮着她把钟拿起来。它的玻璃当然已完全破碎,但只是看起来坏了,实际并不很严重。她们将钟暂时撑住,可它不能再走了。

  克里斯廷不久恢复镇静,但她看出威克夫人显得阴郁的样子。这有啥意味吗?她问。不吉利?

  这个迹象表明你们家里有暴死的情况发生。

  别说啦。我不相信这种事情;朗先生来时别向他提起这事。他还没有进这个家呢,你知道。

  哦,不,不会是指他的。威克夫人沉思着说。

  也许是某个表兄弟远亲吧。克里斯廷说,一方面极力安慰自己,另一方面千方百计消除此事使她产生的恐惧。——晚饭快做好了吧,威克夫人?

  再等一刻钟吧。

  威克夫人离开了房间,克里斯廷坐下来。虽然离尼古拉斯答应来的时间还差15分钟,但她已等得不耐烦了。以前她听惯了钟的嘀嗒嘀嗒声,现在变得死一般的沉寂,真让她难受。不过她并没有像原以为的等那么久,因这时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

  克里斯廷已来到门边准备打开。门口没有灯,不过屋外并不是特别暗。她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欢喜地叫起来:你提前来了,太好啦。

  请原谅。我不是贝尔斯唐先生,只是一个使者,我把他的包和大衣带来了。他很快就会来的。

  听声音不是尼古拉斯的,并且带来的消息也奇怪。——我不明白。贝尔斯唐先生?她轻轻问。

  对,夫人。一位绅士——我不认识——在卡斯特桥站让我把这些东西带到这里来,并让我捎话说贝尔斯唐先生已经到了那儿,晚点半小时,不过他晚上就会赶到这里的。

  她坐进一把椅子。那个使者将一口破旧的旅行小皮箱放在地板上,大衣放到椅子上,看着屋里摆好的餐桌,说:夫人,如果你丈夫(我想是的)现在没有来让你失望了,我敢保证你很快就会到的。我看他是要留下修修面,觉得胡子很长了吧。他只说我可以转告你,就说他在爱尔兰听到了那个消息,本该早一些回来的,因为他不得不插手这件事。但是由于天气不好他乘的帆船被耽搁了。他没说自己指的是啥消息。

  啊,是的。她结结巴巴地说。显然这个男人对她所打算的再婚的事一无所知。

  她机械地起身给他一先令,算是对他晚安的回答;之后他走了,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远处。现在剩下她一个人,她是多么的孤独。

  克里斯廷仍然站在门厅中间——那个男人走后她一直这样——笼罩在隔壁房间那口已停止的钟的阴沉寂静里;最后她才醒悟过来,转向旅行皮箱和大衣,把它们拿到烛光前仔细打量。皮箱上面印着白色的词首大写字母J。 B。,众所周知这就是她丈夫姓名的开头字母。

  她检查一下大衣。在胸部口袋里有一个空酒瓶,她坚信自己认出了这就是他过去与她一起生活时,她曾装过许多次酒的那个瓶子。

  她随意地转来转去,直到听见外面又传来脚步声,门上也再次响起敲门声。她没有去开门,而尼古拉斯——外面是他——以为她一心想着明天的事情,因此没有听见他,便轻轻把门打开,来到她房间的门口;这扇门没关,卡斯特桥的那个使者走时一直这样开着。

  尼古拉斯非常高兴地招呼她,同时环顾这间屋子;它那些高高的蜡烛,红红的火焰,雪白的桌布,以及摆设得相当不错的桌子,让一个刚在黑暗里行走了一小时的男人觉得多么赏心悦目啊。

  终于——你就要做我的新娘了!他叫喊道,双手抱住她。

  她没有回应,浑身无力,又冷又沉;她的头往后仰着,他发现她已晕过去了。

  这是正常的,他想。她有许多让人焦虑的小事要处理,又几乎没人帮她。他本该更好地为她分担一些事的。眼看这事就要办完,她过于兴奋了。尼古拉斯不止一次吻她失去知觉的面容,简直没想到是什么消息使她变成了这副样子。他不愿叫来威克夫人,就把克里斯廷抱到长椅上放下。她苏醒过来。尼古拉斯俯下身对她耳语道:静静躺着,最亲爱的,别急;好好梦一梦咱们幸福的日子吧。只有我在这里。你不久会好起来的。他握住她的手。

  不,不,不!她瞪大眼睛说。啊,怎么会这样呢?

  尼古拉斯显得惊慌迷惑,不过只是短暂的一会儿。随后她坐起来,渐渐告诉了他那件令人震惊的事;他站在那儿仿佛呆若木鸡。

  ——是这样吗?他问。之后他变得很温和,说:他干嘛这样残酷——要现在才回来呢?

  她一五一十地把丈夫让那个使者带来的解释重述了一遍,不过她说得十分机械,表明她对此事的真实性非常怀疑。在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时刻,他的到来很可能是他在故意搞突然袭击——他以前和她相处时就有过这种事。

  不过也许是真的——他可能现在已经变好了——不像过去那样啦。她支吾着说。是的,或许,尼古拉斯,他是一个变了样的人——我们希望他如此。我想自己不应该听信法律顾问的话,那么肯定地认为他死了!不管怎样,我又被粗暴地接回到了——正确的路上!

  尼古拉斯痛苦地叫道:啊,咱们真是两个非常非常诚实的大傻瓜!——要在报上登载我们的打算!咱们为啥不可以秘密结婚呢?走得远远的,那样即使他回来了也绝不会知道你的情况。克里斯廷,他这样做是要……我不说啦。当然我们——现在可以跑掉。

  不,不,不可以。她急忙说。

  很好。不过这让人受不了!当我寻找善良时邪恶来到我身旁,当我等待光明时黑暗出现在眼前。奥兹国里一个备受折磨的人曾说,而现在我也这样说了!……不知道他是否此时已差不多到了?

  她告诉他,她认为贝尔斯唐是从那条穿过田野的小路过来的,因他行走时用不着大衣,就让人先把它拿来了。

  这顿晚饭是为他准备的还是为我?

  最初是为你。

  现在要让他吃了?

  对。

  克里斯廷,你肯定他要来,还是你一直在炉火旁梦见的这事?

  她再次指着那个印着姓名开头字母J。 B。的皮箱以及旁边的大衣。

  唔,再见——再见!那个15年前没为我们举行婚礼的牧师该死!

  不必再详述他们分别的情形了。在有些场合,语言甚至还不如当事人心灵的交流有效。这样说就足够了——他们很快分手,尼古拉斯难过得要死,离开她的家回去了。

  他究竟回来干嘛?他在外面的时候并不像现在这样关心她。假如他再年轻一些也许会受到诱惑到那片草地去,而不是老呆在它们的边缘。弗罗姆河就在下面,他知道河中有些僻静的水池可以轻易结束生命。可他到了这把年龄,已不再是为了爱情去结束生命的时候;另一种想法,也使他不再认真考虑要采取任何孤注一掷的行为。他对她的感情在很大程度上带有保护性,将来万一她遇到麻烦需要朋友帮助时,世上除了他就没别人了。于是他一直往前走下去。

  与此同时克里斯廷也已开始听天由命了。她决心要继续一种与其身世和家庭相称的生活,因此便产生了英勇而高贵的精神。她叫来威克夫人,把认为必要的情况尽量向这位可敬的女人作了解释。威克夫人吃惊得不知如何回答,慢慢后退,嘴唇仍然张着,直到她退到门口时才干巴巴地说:这顿美餐呢,夫人?

  当他来时招待他。

  当贝尔斯唐先生——好,夫人,我会的。她仍目瞪口呆站在那儿,仿佛无法接受这个吩咐。

  那就好,威克夫人。我对你的好意感激不尽。之后克里斯廷又独自留在那儿,她哭泣起来。

  她坐下等待着。那口已停止的钟再次让屋里寂寞得可怕,不过她现在已不在乎了。她精神紧张地倾听着一种脚步声,几乎无法移动一下。她觉得丈夫到这里所需要的正常时间一定已过,但她不相信,而是继续等下去。

  威克夫人又走进来。你还没有按铃要晚餐——”

  他还没到呢,威克夫人。如果你想睡觉了,把晚饭拿来放到桌上好啦。凉了也没关系的。别把门闩上。

  威克夫人照办,给炉火添加一些燃料,之后离开。克里斯廷很快就听见她回自己屋子休息去了。而她继续坐着,丈夫仍然迟迟未到。

  有一两次她起身去给炉火添加燃料,但对于夜晚是怎么过去的却一点不知道。她的手表放在楼上,她也懒得上去看一下时间。她一直那么呆在座位上;晚饭还摆在那儿,他仍然没回来。

  最后她几乎要相信了他让人送来的那些东西一定只是个梦,因此她再次仔细查看和触摸它们。毫无疑问这些都是他的东西,而那个使者把它们先送来也是相当自然的事。她叹口气后又坐下。

  不久她打起瞌睡来,待醒过来时发现4只蜡烛已在烛座里燃完了。炉火还发出一点微光。克里斯廷也懒得再点上蜡烛,只是把炉火搅动一下,继续坐着。

  很长一段时间后她听见房子另一端寝室的地板和楼梯发出吱嘎的声音,知道农夫一家人起床了。过了一会儿威克夫人拿着蜡烛走进屋来,像平常早晨那样一下把门推开,显然没想到里面会有人。

  天哪!什么,又坐在那儿了,夫人?

  嗯,我还坐在这里。

  你昨晚一直没离开?

  嗯。

  那么——”

  他没来。

  哦,早晨这个时候他也不会来了。农夫的妻子说。你快去睡吧,夫人。你一定麻木得要死!

  克里斯廷这时想到有可能丈夫觉得最好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已决定次日作一个更加正式的拜访。因此她采纳了威克夫人的建议,睡觉去了。

  第8章

  尼古拉斯径直回家去了,路上没有见到任何人,当然和谁也没说话了。从那时起他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他以前总是充满自我意识,自尊心容易受到伤害,对别人的冒失行为显得异常害怕。可是现在他的这种自我意识——使人烦恼的个人观点——似乎已离他而去。因此,在隐居独处了一两天后他又出来了;几个他在城里结识的人为所发生的事安慰他,为他那一脸的愁容感到同情,但他并不像过去那样极力避开他们的眼神,而是像一个小孩那样接受了他们的同情。

  他听人们说,贝尔斯唐在到达城里或附近任何一家旅店的那天晚上并没有出现,也根本没有进他妻子的家门。这是他心狠的一个表现。尼古拉斯想。又过了两三天,他仍然没听见贝尔斯唐回到她身边的消息,便大胆地向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走去。

  他到的时候克里斯廷非常吃惊,躺在沙发上时不得不起来接待他,坐在本该举行他们的晚宴的方桌旁。她若有所思地盯住他,微微苦笑一下。

  他还没来?尼古拉斯低声问。

  没来。

  尼古拉斯在她旁边坐下,他们就像两个悲哀的老朋友那样谈着一般话题。但是他们又无法对贝尔斯唐避而不谈,当不得不扯到这个话题时声音就低下去。克里斯廷对自己丈夫的品性绝不比尼古拉斯了解得少,她推测丈夫阻止了她的阴谋后——他是可能这样说的——现在对事情就不慌不忙了,由于发现她这种有限的生活方式毫无迷人之处,他便打算只在没有什么更好的事做时才回家。

  他们最近才遭受的不幸事件使其几乎丧失了希望,以致这天他们难以面对面地谈话。不过当一两周过去,仍然一点也见不到贝尔斯唐的踪影时,两人便能够在惊奇中平静地谈论这事了。他为什么来过后又这样走了呢?

  然后有一段时间他们随意地猜测着,这期间

  每天都一个样,没有区别,

  只要说出一天的情况就反映了所有的日子。尼古拉斯总在下午三四点钟到来,他走近她门口时不禁感到有点惶恐。于是他敲门,她也总是亲自来开门——从窗口她就一直看着他走来了。然后他低声问他还没来?

  没来。她总回答。

  尼古拉斯就走进屋去,由于她已戴上女帽准备好,他们便一起向那片柳树林走去,一直来到年轻时经常约会的地点。贝尔斯唐当年与她住在那座庄园宅第里时让人在溪水上搭起的木板桥,现在已被取消,一切与尼古拉斯当年在这里时的情形一样——他习惯于从瀑布的边缘涉水而过,像传说中的男性人鱼从深水里一下冒起来出现在她面前。那根被伐倒的大树干还搁在老地方腐朽着,他们就坐在上面,注视着飞流直下的瀑布,它那永不停息的声音始终在讽刺他们试图结为一体却一直受阻。后来他们回到家里,又坐下喝茶,进行一番亲密的交谈,再后他就在夕阳里返回了。这种行为就像天文现象那么有规律。他每周来两次——这样经过了那年冬天,随后的春天,夏天,秋天,次年的冬天,一年又一年,直到过去了人生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可贝尔斯唐仍然迟迟未归。

  尼克从他在邻近镇上的家每隔3天就要向那条路走去,这样过了许多年;而每次的情形都与上面讲的一样,他到达的时候也仍然先问他还没来?

  没来。

  他们的年龄渐渐变大了。而第三者蒙胧的身影继续挡在他们中间,他们既无法将其除掉,那个身影又不能有效地把他们分开。他们密切地交往着,但又不能永远结为夫妻;他们是两个情人,却永远治不好相思病。在尼克前去拜访的第5个年头,也即大约在他第500次坐在她的茶桌旁时,他注意到自己头上已长出的白发也开始出现在她的头上了。他告诉了她,他们笑起来。不过她的身体还健康:她一直怀着悬念,这种情况几乎会要了一个男人的命,但她却毫无怨言甚至十分平静地忍受着。

  一天,当这种悬而不决的岁月到达第7个年头时,他们又像往常一样漫步来到瀑布旁,它那微弱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足以形成一种召唤,要让他们打起精神。他停在那儿,抬头看着她的面容说:咱们为何不再试一次呢,克里斯廷?我们现在这样做从法律上讲是自由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克里斯廷不愿意。也许现在她的思想有点古板,使她天生的那种勇敢精神荡然无存。他既然那样做了一次,就能再做一次。她说。他并没有死,假如我们结婚他就会像以前一样说我们使他不得不插手,并按时出现。

  又过了一些年,克里斯廷大约50岁了,尼古拉斯53岁,这时产生了一个新的小麻烦。他发现要走过他们两家的那段路程已不再方便,尤其是遇到潮湿的天气,因为他在外面恶劣的气候里度过的那些年头已在他身上播下了风湿的种子,使他在坏天气里赶这段路很不好受,即使坐车。他对她讲了这个新的困难,正如他告诉她每件事一样。

  你要是住得近一些就好了。她建议说。

  不幸附近没有房子。但尼古拉斯虽然不是百万富翁,也是一位有钱的人;他尽量在离她家最近处租到一小块地,这儿位于弗罗姆河的对岸,河水构成了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的分界线。他在此建造一座足以满足自己需要的村舍。这花了一些时间,他搬进去时发现这个环境非常舒适。现在他离她不过500码了,并且他还获得了一种新的快乐,觉得无论白天或者夜晚,凡是他听到的声音她也听到了——某只白嘴鸦的叫声,附近一只夜莺的鸣啭,局部吹起的微风,或者草地里瀑布的潺潺流水——其冲击之势也实实在在表明了时间老人不断地冲刷着他们,把他们消磨却又不让他俩结合到一起。

  克里斯廷失踪的丈夫的事在附近居民中间被当成了一个神话,不过克里斯廷本人仍然认为他将会出现的,而尼古拉斯也微微有这样的想法。自从贝尔斯唐本人显露以后,他们无意中竟奇异地度过了漫长岁月,这事似乎让他们深受影响。在所发生的众多事件中,没有一件在他们的人生途中算得上是至关重要的;而她准备好晚餐等待丈夫的那天晚上,他们回想起来却仍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在他们陷入这种忧思的第17个年头,一天他们又共同漫步向着那个目的地走去,有个劳工匆匆忙忙赶到尼古拉斯家给他带来了奇怪的消息。原来弗罗姆-埃弗拉德庄园现在的主人——一个暂居在此地的人——一直以各种方式改善他的地产条件,其中一项便是疏浚河道,它经过这么多年后在通向柳树林的途中已被泥泞和杂草阻塞。要完成这一工作必须对瀑布加以修复。为此那段河里的水被抽干了,可就在这时人们发现有个男人的尸骨卡在支撑瀑布边缘的一些桩子当中。他身上的每一点肉和衣物都被鱼吃掉或被河水冲刷掉了,不过还有一只金表的残骸,表壳的内侧刻着她丈夫那只手表的制造商的名字,她对此记得很清楚。

  尼古拉斯深感不安,急忙赶到那个地点,仔细地查看尸骨,然后去找到克里斯廷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她。她不愿意来看尸骨,它就放在草地上,手指和脚趾的骨头一根不少,那些水中的家伙真是干得干净利落。人们猜想着这一问题:贝尔斯唐是如何到了那里的?而能够作出解释的也只有猜测。

  大家料想着,也许是他当时在去拜访她的途中,抄近路穿过了他自然很熟悉的那片地,来到树林下面的瀑布旁;他原以为这儿有木板桥,因为他与克里斯廷和她父亲居住在那里时曾铺上过,以便从上面走过去进入另一边的草地,并不是像尼古拉斯那样涉水而过。在发现木板被取消前他也许失去了平衡,一下掉入瀑布里,而下面的桩子则像干草叉一样把他卡在中间,使他无法上去,后来杂草便在他身子上方长起来。这便是涉及这一发现的合理推测,不过证据是永远没有的。

  想想看,当尸骨被恰当地埋藏后,尼古拉斯说,又与克里斯廷坐在一起——但不是在瀑布旁——“想想看我们是如何在拜访他啊!我们怎样一小时一小时地坐在他上面,注视着他,为我们的命运悲哀,而他始终从那个地点用陌生的语言对我们发出嘶嘶的讽刺声,说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结婚的!

  她对这一想法叹息一声作为回应。

  我有一此奇怪的念头。她说。我想一定是我丈夫回来了而不是别人。

  尼古拉斯也感到几乎不用置疑。另外——那具尸骨。他说。

  对。。。。。。假如它不会是别人的——不,那当然是他。

  你本来可以在咱们定好的那天嫁给我的,什么障碍也不会有。那样你已经做了我17年的妻子了,儿女们也都长得高高的啦。

  也许是。她咕哝道。

  ——推迟还是比永不行动好吧?

  由于两人的年龄都越来越大,这个问题变得复杂起来。他们的意志没有那么坚定了,因希望长期得不到实现,他们的心厌倦了那种充满温情的冒险。于是他们暂时不去考虑该怎么办,这样在埋葬贝尔斯唐后又过去了一年,而他们也似乎比以前更不想再考虑此事了。

  经过了这许多年以后,还有必要吗?她对他说。咱们现在这样就很快乐——也许比以任何关系相处更快乐,因为我们都成了老人。我们生活里的负担没有了,那个阴影也不再把我们分开:那么就让咱们在空虚的日子里像现在这样快乐地相处吧,最亲爱的尼克,同时带着欢笑迎来老年人的皱纹。

  他在某种程度上同意她的看法。不过他偶尔也壮着胆劝她再考虑一下这事,虽然他的话已没有了早年的那种热情。

  1887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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