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季主卜东陵侯

司马季主论卜

刘　基

【题解】

《史记·日者列传》：司马季主者，楚人也。卜于长安东市。……褚先生曰：“臣为郎时，游观于长安中，见卜筮之贤大夫，观其起居行步，坐起自动，誓正其衣冠当乡人也，有君子之风。见性好解妇来卜，对之颜色严振，未尝见齿而笑也。从古以来，贤者避世，有居止舞洮者，有居民间闭口不言，有隐居卜筮间以全身者。夫司马季主者，楚贤大夫，游学长安，通《易经》，术黄帝、老子，博闻远见。观其对二大夫贵人之谈言，称引古明王圣人道，固非浅闻小数之能。及卜筮立名声千里者，各往往而在。”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邵平为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种瓜长安城东。司马季主，汉时善卜者。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帝。○蛰，伏藏也。懑，烦闷也。嚏，鼻塞喷嚏。○三句，喻废久则思用。吾闻之蓄极则泄，閟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六句，喻废极则必用。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当复用而终不用，故疑而欲卜。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卜以决疑，既已喻之，何待于卜？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不知之深，虽喻犹疑，何可不卜？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泛言不必卜之理。下乃转入正旨。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昔者，谓见用之日。今日，谓处废之时。○“思”字，与上三“思”字应。东陵知既废之当用，而不知既用之当废也。季主点醒他，全在此二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谁玉树也；露蚕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磷邻萤火，昔日之金缸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磷，鬼火。象白、驼峰，皆美味。○六段，由今思昔，现前指点，何等醒快。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暗指昔废今用者。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暗指昔用今废者。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句句与东陵之言相对。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应前作收。紧峭。

东陵侯被废黜以后，去访问司马季主，请他占卜。

季主问道：“君侯要占卜什么？”东陵侯说：“长久卧床的人总是想起来，长久关在室内的人总是想打开门窗，长久气闷的人总是想打个喷嚏。我还听说过：水积得太多就会向外流出来，气闷得太厉害就会透出来，天热极了就有可能刮风，壅塞过分就有可能凿通。有时冬天，有时春天，没有什么事物只屈曲不伸展的；有时兴起，有时倒下，没有什么事物只去不回来的。我私下有些疑问，希望向你请教。”季主说：“如果是这样，那么君侯已经了解这个道理了，还占卜什么呢？”东陵侯说：“我还不曾彻底推求出它的秘密，希望先生最终还是教导我。”

于是，季主说道：“唉！天意亲近什么样的人呢？只亲近德行好的人。鬼神是为什么灵验呢？是靠了人才灵验的。那蓍是枯草，龟甲是枯骨，都是东西啊。人是比东西灵的，为什么不向自己请教，却向东西打听呢？再说，君侯怎么不想想从前呢？有从前，必定有今天。因此，今天的碎瓦坍墙，就是从前的歌楼舞馆；今天的荒树断草，就是从前的琼花玉树；今天的蟋蟀和蝉，就是从前的凤笙和龙笛；今天的磷光和萤火，就是从前的金灯和彩烛；今天的苦菜和荠菜，就是从前的象白和驼峰；今天的红枫和白荻，就是从前的四川锦缎和山东细绢啊。总之，从前没有的，今天有了它不算过分；从前有的，今天没有它不算不足。所以，有时白天，有时黑夜，花开放的会凋谢；有时春天，有时秋天，东西陈旧的会更新。激流的下面，必定有深潭；高山的下面，必定有深谷。君侯也晓得这个道理，为什么还要占卜呢？”

【末评】

通篇只说得一个循环道理。吃紧唤醒东陵处，全在“何不思昔者”一句。以下总发明此意。世之人，类多时命之感，读此可以晓然矣。

【汇评】

林云铭《古文析义》：疑元末旧臣不见用于新朝者，多有时命之感，此故设词以规讽也。自首至尾，总是一个屈伸起伏道理。东陵侯止觉得久废当用，而不念及既用当废，所以有疑。司马季主提出“君侯何不思昔者”一句，如冷水浇背，令人吃惊。总是和盘打算妙法。其中抚今追昔一段，说得如许悲凉。富贵骄人之徒读之，便是一服清凉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