圬者王承福传
韩 愈
【题解】
顾炎武《日知录》：列传之名始于太史公，盖史体也。不当作史之职，无为人立传者考。故有碑、有志、有状而无传。梁任昉《文章缘起》言传始于东方朔作《非有先生传》，是以寓言而谓之传。《韩文公集》中传三篇：大学生何蕃、圬者王承福、毛颖。《柳子厚集》中传六篇：宋清、郭橐驼、童区寄、梓人李赤，蝜蝂，何蕃，仅采其一事而谓之传，王承福之辈皆微者，而谓之传；毛颖、李赤、蝜蝂则戏耳，而谓之传，盖比于稗官之属耳。若段太尉，则不曰传，曰逸事状，子厚之不敢传段太尉。以不当史任也。自宋以后，乃有为人立传者，侵史官之职矣。
圬同朽之为技，贱且劳者也。一抑。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一扬。○陡然立论，领起一篇精神。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天宝十四年冬十一月，安禄山反，帝以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讨之。出内府钱帛，于京师募兵十一万，旬日而集，皆市井子弟也。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满平声衣食。镘，圬具也。○弃官勋而就佣工，使人不可测。余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去声焉。屋食，谓屋租也。当，谓所当之值。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视屋租之贵贱，而增减其圬之工阶。偿，还也。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此段写承福去官归乡手镘衣食来由，画出高士风味。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此言彼此各致其能。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一篇主意，特为提出。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以言小大不怠其事。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同值。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羌上声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此言难易自择其宜。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忽生感慨，无限烟波。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此是王承福所自省验得力处，故言极痛快。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去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三层，就前所自见处翻案。将富贵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二层，又开一步感慨。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言己志。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反一句，束得有力。○此段写所以弃官业圬之故，是绝大议论。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为也。此段写自业自食有余之意，是绝大见识。○此“又曰”以下，又转一步，为自己折衷张本。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一扬。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去声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一抑。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似抑而实扬之。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昌黎作传，全在此数语上。○“愈始闻”一转，忽赞忽讥，波澜曲折。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以自鉴结，意极含蓄。
泥瓦匠这项手艺，是卑贱而劳苦的。可有个人干这项职业，他的神色好像很满足似的。听他的话，简洁而透彻。问他，知道他姓王，名承福。他家世代是京兆长安的农民。天宝之乱的时候，招募人当兵，他就拿了十三年的弓箭，立了可以当官的战功，他放弃当官，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家里的土地已经丧失了，他就拿起泥刀来维持生活。三十多年来，他住在雇他干活的主人家里，付给主人房租和伙食的费用。根据当时房租伙食费的贵贱而增减作泥水匠的工价来偿还他。如有多余的钱，他就拿来给路上的残废、患病和饥饿的人。
他又说，谷子，是经过耕种而后生长的。至于布和绸，一定要养蚕纺织才能得到的。其他用来维持生活的东西，都是要依赖人力才能制成的。我都依赖它。但是一个人不可能全部去做，应当各自尽他的能力，互通有无而生活。所以做君主的，是治理我们，使我们得以生存的。而各级官吏，是辅佐君主推行教化的。责任有大小，看他们的能力来决定，就象容器一样。只知道吃用却又懒于做事，那么就一定会有天降的灾祸。所以我不敢一天放下泥刀去玩乐。那抹灰涂墙是简易的技能，只要肯用气力就能做好。确实做出了成绩，就能拿到报酬，虽说劳苦，却没有什么惭愧的，我的心是安稳的。那体力活是容易强行发挥并做出成绩来的，心智就难以强行使它聪明的了。劳力的人，被人役使；劳心的人，役使人家，这也是应该的。我不过拣那些容易做而得了报酬又问心无愧的事情来做。唉！我拿着泥刀进出富贵人家已有多年了。有到过一次的，后来再走过那里，就已变为废墟了。有到过两次三次的，后来再走过那里，就已变为废墟了。问他们的邻居，有的说：“唉！因犯法而被杀了。”有的说：‘主人已经死去，他的子孙不能保住产业啊。’有的说：“主人死后，产业归公了。”我从这里看到，他们不就是只吃不做因而遭到天灾的吗？不是强使心智聪明而智力又够不上，不加选择地盲目去做与他的才能不相称的工作的吗？不是那种多干问心有愧的事，明知不应该做而硬是要干的吗？是富贵难以守住，微薄的功劳反而得到丰厚的享受呢？还是兴旺和衰败有一定的时运，一来一去，不能久长的呢？我心里忧愁，所以就选择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做。为富贵而高兴，为贫贱而忧愁，我难道同人家两样的吗？
又说，功劳大的，他用来供养自己的物资就多。老婆孩子都是要靠我养活的，我能力微薄，功劳又小，不要老婆孩子也应该。我是所谓从事劳力的人，如果成了家而力量不够，那么心就要劳苦了。一个人肩挑两副担子，即使圣人也是不能做到的。
我开始听到这话感到怀疑，接着再想了一下，这个人可能是一个贤人，也许是人们所说的独善其身的人。但是我也要批评他，说他为自己考虑得太多，为人家考虑得太少，他也许是学习杨朱学说的人吧？杨朱的学说，就是不肯拔自己一根毫毛来对天下有利。而这个人把有家作为劳心，不肯费一点心来养活他的老婆孩子，难道肯为人家劳心吗？虽然这样，他比世界上那些既担心不能得到利益，又担心失去利益的人，为满足自己生活中的欲望，贪图不义之财而忘记道义，因此丢掉性命的人，又相去很远了。他的话又有可以警戒我的地方，所以我给他立传，自己引为借鉴。
【末评】
前略叙一段，后略断数语，中间都是借他自家说话，点成无限烟波。机局绝高，而规世之意，已极切至。
【汇评】
黄震《黄氏日钞》：圬者王承福不敢一日怠其事，其得也；不肯一以妻子劳其心，其过也。舍镘入富贵之家，至一再过之，则为墟，可为世戒也。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逐段发出人生世间无数至理，却又无叫骂嬉笑之态。细细玩其句法。
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人有以言传者，王承福也。详尽流利，熟之最利举业。议论本《孟子》，借圬者口中发出便奇
谢有煇《古文赏音》：承福之论，煞可感讽在位。有“学杨、朱之道”一抑，乃见正当，不独波澜也。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中间说得凛凛可畏，享富贵而无功者，宜奉以为箴铭。○此史家记言体也。
浦起龙《古文眉诠》：通传皆是述言，述以规世之逸居而厚享者。中幅奇警。
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王其姓，承福其名”，不必有其人也，不必有其事也。公疾当世之“食而怠其事者”，特借圬者口中以警之耳。凭空结撰，此文家无中生有法也。
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林西仲曰：王承福本有官勋，不难身至富贵，其所以弃之而业圬者，自度其能不足以任其事，故甘为贱且劳，自食其力，博得一个心安无愧而已。此即不处富贵、不去贫贱一幅大本领也。若仕宦人肯存是念，必能为清官，必能为劳臣，致君泽民之道，尽于此矣。其所言二段，自疏其所以业圬之意，以不能蓄妻子之因，语语总是自安本分，中间即操镘所见，借富贵之家以大发感慨，将举朝尸位素餐者尽行骂煞，笔墨何等淋漓。末段二抑一扬，俱有深意，皆为疾时已甚之言。黼则爱其文之有关风气，于孟子劳心劳力之旨多所发明。且起二句即时文破题，旋承四句，再作原起以为小讲，中分三段，后归到断语作束，俨然一篇小题时文。诚度世金针也，故补选之。
黄仁黼《古文笔法百篇》：天道无百年而不变，人心无一日而可偷。人心者，天道所倚为盈虚者也。此其理，惟贤者能言之，亦惟贤者能行之，岂所语于百工之下执事乎哉。然柳子之方相道也，则立《梓人杨潜传》；其言勤民也，则立《种树郭橐驼传》；其慨交道也，则立《善药宋清传》。今圬者王承福，其业不异于梓人、种树、善药，而其人亦即杨潜、郭橐驼、宋清者流。独其弃官就圬，辞富居贫，不以薄功而厚飨，不以小智而大谋，匪惟言之，而且行之，较杨、郭、宋三人为尤难。非所谓独善其身，而所称为贤士者耶？不然，以一杨子之道，不肯一动其心以蓄妻子，其与贪邪亡道者，相去又几何也，亦乌足以回人心而慨风俗哉！然则此传之立，上而百官，下而百工，苟食焉而不尽其事，行焉而不称其才，则人心有一日之偷，即天道有一日之变，可不惧欤？可不戒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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