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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杀死文学

时间:2022-04-0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甲骨文金文说文所有大学都在教授“文学”。如今的大学文学课堂,流传着很多标准答案。其二,专业套话切断了文学和生活的关系。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人不能无文,文不能无采,这是人生于天地间的义务。现代专家,以及将要成为专家的文学系高材生,努力把文学简化为与生活无关的专门知识。意思是“文”字的交叉两笔,表示经纬的交叉错叠。

甲骨文

金文

说文

所有大学都在教授“文学”。可是,人们正以教授“文学”的方式杀死“文学”。

文字:《文心雕龙·原道》

朗读:北宸

文字:《文心雕龙·原道》

朗读:北宸

小毛:

大学总有考不完的试。其他专业我不了解,像中文这样的学科,学生应付考试,仍以背诵标准答案为主。

两年前,我想做些改变,出了一张非主流的古代文学试卷。题目本身很主流,让学生赏析陶渊明的一首诗。非主流之处在于:试卷后面附了一份词汇表其中所列的词汇,不可以出现在学生的答案里,违者扣分。哪些词呢?比如:情景交融、意境深远、意象鲜明……

其实,不只考试,平常我也抓住各种场合建议小朋友们讲话和写作时避开“情景交融”之类的表述。几个相熟的朋友,送了一个绰号给我:情景交融的仇人。

我为什么如此反感“情景交融”呢?问题不在这个词,而在人们对它的用法。

如今的大学文学课堂,流传着很多标准答案。这些标准答案,由一系列套话组成。“情景交融”,就属于典型套话。套话的意思是:只要熟悉它们,学生便无须阅读《诗经》、《楚辞》、陶诗,或其他任何原典。单凭套话,他就可以像模像样地评论未曾读过的东西。陶渊明,情景交融。王维,情景交融。杜甫,情景交融。一个“情景交融”,可以用在文学史的所有地方,冠冕堂皇,似是而非。这些看起来很学术很深刻的套话,成了阅读、感受、思考的阻碍。证据之一是,一旦禁止说套话,他们就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把“情景交融”之类的词称为专业套话。专业套话的第一宗“罪”,是阻碍了好的文学阅读。比这更危险的是,它们让人把文学当成一种“专业”,一种知识。谈论文学,似乎只是一门无关痛痒的技术性工作。当学生高屋建瓴地赞许陶诗情景交融的时候,他既不打算向陶渊明学习写作,更不打算借助陶诗思考生活。在他看来,陶渊明的写作,使用过时的语言、过时的文体、过时的修辞,跟现代人无关。陶渊明的生活,充其量只是黑暗时代、落后社会的病理反映,更与现代人格格不入。经过专业套话武装的文学系学生,早已学会把文学视为和物理化学差不多的“专业”。区别仅仅在于,物理、化学似乎离自己的生活更近一些。

小毛,我想说的无非两点。其一,像“情景交融”这类专业套话,阻碍了好阅读好思考的发生。其二,专业套话切断了文学和生活的关系。作为一门专业的文学,只是一连串关于过去的知识。今天的大学里,很多声称“研究文学”的人,可能只是对历史政治……理直气壮地不感兴趣的人。

我们的时代,对文学的理解越来越狭窄,越来越无关痛痒。奄奄一息的文学,快要只剩下一堆专业套话了。可是,事情并非从来如此。

按照现代观点,刘勰的《文心雕龙》是一部讲述文学理论的书。《雕龙》的第一篇,题为《原道》。《原道》的开头这样说: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帷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芋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这段话,会令不少现代的文学研究者头疼。因为,它远远超出了作为现代专业的“文学”的范畴——讲文学,何必从天地讲起呢?可是,在古人看来,恰恰必须在一个更宏阔的视野里,文学写作才是可以理解的。我先梳理一下这段话的意思。

刘勰提醒他的读者,不要小看“文”。“文”,绝非只是文人笔端纸上的那点儿事。大道流行,乃有天地。天地,便是大道的“文”。日月星辰,是天之文。山川河流,是地之文。人与天地并生,所以不能无文。天地之间,山川草木动植,不待雕琢,自然文采斐然。人与天地并立,为万物之灵长,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文采。正因如此,刘勰才说“文之为德也大矣”。文,不是一件小事。人而有文,是对天道的尊奉,是对天地的仿效。

刘勰提到“文”时,首先想到的不是书于竹帛或纸上的文字、文辞,而是“文理”。“文理”,现代人更习惯于写成“纹理”。想象一块图案精美的绸缎,疏密交错的经线纬线,就是它的“文理”。日月山川,是天地显现出来的“文理”。文字、文辞、文章,则是人之内心彰显于外的“文理”。人的“文理”,还不止文字、文辞、文章,凡他行过,必有痕迹。这些痕迹,就是人在世界留下的“文理”。天地山川的“文理”,总是自然而然美感具足。既然人要仿效天地,那么人之“文理”也应有与天地相配的光采。人不能无文,文不能无采,这是人生于天地间的义务。

小毛你看,虽然《文心雕龙》早已成为现代大学里文学专业的热门研究对象,但是刘勰思考文学的方式,和现代文学专家恰好相反。现代专家,以及将要成为专家的文学系高材生,努力把文学简化为与生活无关的专门知识。而在刘勰眼里,文,是人所意识到的,行走于世间的义务。写《原道》的刘勰,并未创造什么新的文学理论,他只是提醒人们重新记起“文”的源初意义。刘勰想要重新开启一扇门,让“文”与人的全部生活相通。这扇门,现代专业教育轻而易举地关上了。

何谓“文”?

许慎说:“文,错画也,象交文。”意思是“文”字的交叉两笔,表示经纬的交叉错叠。他理解的“文”之本义,和后来的刘勰相通,都是指事物的“文理”。

但是,仔细看看《说文》、甲骨、金文里“文”的写法,又不只是单纯的经纬交错而已。现代学者陈梦家先生一语中的:

古文字中的“文”象一个正面直立的人。……“文”的原义,可有三种推测:一、古代有断发文身的习俗,文即文身。二、古金文“文”字常于胸中画一“心”字形,疑象佩饰形,文即文饰。三、“文”字象人温雅而立的姿态,文即温雅。

无论文身、文饰还是文雅,“文”,都是一个人站在天地之间的样子。当一个人想要像一个人那样彰显自己,他就有了“文”。刘勰《原道》开篇那段文采斐然的话,要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文”,是人之为人的彰显。但是,这个彰显不是人的恣意任性,而是对某种潜隐于天地之间的当然之理的遵从。人之所以区别于禽兽,正是由于唯有他可以领会这个当然之理。

现代大学文学系里传授的“文学”,只是人之彰显得很小的一部分。如果再把它进一步简化为“情景交融”之类的技术知识,“文学”就只剩下它最不重要的那部分。

小毛,我的意思是:在古人的信念里,“文”就是人的生活的彰显,因此文学必须向生活敞开。现代的文学专业,正试图用各种理由把文学同生活剥离开来。因此,我才反感“情景交融”之类的看起来很专业的套话。它们把陶渊明、王维、杜甫变成了与生活无关之物。

现代中国,人们的文学观念充满自相矛盾。一些人,试图把文学与生活剥离,让二者互不干涉。另一些人,又不断绑架文学,让它成为某种意图的工具。于是,我们一方面遇到各种文学工具论——文学要为改造国民性服务,要为民族战争服务,要为阶级斗争服务,要为层出不穷的政治梦想、领导讲话服务。另一方面,又不断有人呼吁纯粹的文学、纯粹的文学研究。所谓纯粹,通常是与世无争、自给自足的意思。

文学工具论,已经造成各种文学灾难。那些绑架文学使之成为工具的力量,通常还会制造更大的生活灾难。然而,这样的灾难,不可能通过文学的专业化、纯粹化来避免。文学被滥用为某种意图的工具,问题并不在于破坏了文学的纯粹,而在于强行将生活简化为某种单一意图。被简化的单一的生活,是邪恶的。邪恶的生活信念,唯有通过对生活的更严肃的思考来纠正。文学的专业化、纯粹化带来的,恰恰是对生活的不思考。

小毛,只要看看从南朝到宋代人们对陶诗的评论,就会发现,大家惊赞或者感激于陶渊明的,是他的生活姿态以及对此种姿态的思考,而非某种修辞技术。伟大的写作者,是吁请人们超离欲望与成见,更好地领会生活的人。如果人们不再相信一位作者与自身的生活有关,再怎么专业的分析、再怎么深刻的评价都将杀死作者,杀死文学。

可惜的是,大学的文学教育,使毫无意义的专业、深刻成为常态。我们的文学教育,常常是杀死文学的教育。

小毛,如你所知,我在大学教授中国古代文学。这个学科之下,“研究对象与生活的割裂尤其明显。往昔的文学,是作为往昔生活一部分,同今天的生活割裂开来的。人们认为,往昔的生活由愚蠢、错误和不合时宜组成,除了接受审判再无什么值得领会之处。

这就涉及到人们对“文化”的看法。

英文里,“文学”(literature)、“文明”(civilization)、“文化”(culture),并非同源词。汉语里,它们语义相通相承。

文学、文明、文化,都由人而生,都是人在世界上活出来的样子。

一个人优雅地行在世间。那个优雅,是他的文。

一个时代,人们留下许多痕迹,世界因此改变,竟至粲然可观。那个粲然可观,是时代的文——文明。

文明可以累积,人们关于生活的信念、态度、思考、规则、习惯代代延传。若干世代,就靠这延传结成生活共同体。那个延传,是生活共同体的文——文化。

人自觉其为人,不甘于禽兽的浑生噩死横冲直撞,必欲为人所当为,于是人文世界的壮阔剧情得以展开。宗教、哲学、文艺、政治、战争,都源于那个恒久的信念:生而为人,当以人的姿态站立世间。至于人终究当是什么样子,由此一困惑引发的思索、争论、竞赛、斗争,至今仍是地球故事的主要情节。

文化总是展现为具体的人的生活。生活在同一文化里的人们,尽管千差万别,在文化之外的观察者看来,总有几分难以言明的相似。相似,有很多原因:共同的物质环境、共同的生存习性、共同的信念、思考、价值、趣味……

生活在某种文化当中,意味着两件事。

其一,人不能为所欲为地活,文化已经规定了生活该有的样子。——衣就得这样穿,信就得这样写,酒就得这样喝,君臣夫子父亲师徒朋友,各安其位,各守其礼。

其二,这样活而非那样活,通常不是出于系统的思考,而是出于系统的不思考——生活向来如此,何不一仍其旧。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不假思索,一仍其旧,哪怕是我们当中最为酷爱思考、酷爱发明的成员。在一个需要重新思考一切重新发明一切的地方,人将无法思考,无所发明。

文化总是稳定地延传着。山深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悠长的文化里,人们觉得生活似乎从来如此,也将如此继续下去。

可是,文化又时时年年代代悄然改变。老辈总对小辈看不顺眼,小辈总对老辈不甚耐烦。无论多么稳定的文化,唯一原样重演的,只有这些“不顺眼”“不耐烦”。

文化的改变,也就意味着生活的改变。引发改变的因素同样很多。物质条件变了,生活方式自然变。人们对生活的看法变了,同样引发生活的变革。物质条件的变迁,通常需要较长时段,不易为人觉察。思考引发的变革,则往往带来惊心动魄的戏码。

文化,总是倾向于稳定,通过较长时间的稳定,捍卫人的生活。而身处某种文化之中的爱智者,总是更喜欢反思、批判、改造,总是比较有能力促成反思、批判、改造。这就构成一对矛盾。

在热爱思索的人看来,持久稳定的文化,总是武断、陈腐、有悖理性的。文化加诸于人的种种规矩,多半禁不住爱智者的反省和批判。反省、批判,当然是人的权利,并且也是人的美德。

一位擅长俏皮话的批判爱好者,可以机智地批判孝道:父母生子,无非情欲发动;十月怀胎,不过瓶中寄物。如此说来,父母与子女,有何恩情可言,所谓孝道,的确禁不起推究。这位批判爱好者,可能会被自己的机智感动。前提是,得先由一对不擅批判的父母不假思索地抚养他长大,直至他有能力制造和欣赏自己的机智。

文化的变迁,源于对生活的重新思考。没人能在生活之外思考生活。为了重新思考生活的某些部分,他得先过上可以在其他大部分时候可以不假思索的生活。重新思考一切,将不会有生活,也不会有思考。

事实上,只要我们不是在过一种完全自行决断自行建造的生活,我们就生活在某种依靠不假思索延传的文化里。无论我们多么热爱批判和创新,都必须首先感激我们的文化里那点保守、惰性,或矜持。时时处处人人自行决断,自行建造,只能导致共同生活的瓦解。重回丛林的人,无从批判,无所谓创造。

因此,文化是一种奇妙现象。

依靠其保守乃至惰性,它捍卫生活,使所有人沉浸其中的生活。通过捍卫生活,它也保护了人们对生活的思考,继而,思考生活的人们起而改变生活——改变了的生活,有可能带来改变了的文化。奇妙之处在于:文化,正是借助保守和惰性来滋养自身的变化。

小毛,前面那番话,可以总结为一句:没有一成不变的文化,正如没有一成不变的生活;但没人可以整体割除自己身处的文化,正如没人能整体否定自己的生活。

我们的时代,这种整体割除,恰恰是最流行的情绪。我称之为“反文化的文化”。

反文化的意思是,我们的时代鼓励人们憎恨一切旧的、保守的、顽固的、不假思索的事物。与此相反,最具英雄气质的时代信条是:人类突然相信自己可以挣脱一切束缚,建立一个完全合乎理性的美丽新世界

好玩儿的是,反文化,也成了一种文化。还记得文化的特质吧:永远体现为不假思索的生活。设若,人们不假思索地反对不假思索的生活,反文化就成了文化。

反文化的文化,以其特有的顽固和不假思索,塑造了几代人的生活。

在反文化的文化里,人们不假思索地恨过去,恨传统,恨与“旧”挂钩的一切。不假思索地崇拜“新”,崇拜自己的理性,崇拜自己的批判和创造。可是,恨与崇拜,未必来自理性思考,多半只是一种不假思索地政治正确。

反文化的文化,鼓励人们与一切往昔切割。切割,基于这样一个基本假设往昔之人,都是无知落后不由自主的生命;唯有现代人,才有能力有勇气自己定义自己,过上绝对自行决断的生活。

正是基于此种信念,它鼓励人们打碎一切,建立一个完全合乎理性的世界于是,人们不假思索信以为真,其中的一些,不乏第一流的头脑、身躯、良心。他们依照自己的头脑、良心,设计了一份又一份世界蓝图。其中的几份,真的得以破土动工。至于结果,我们可以从近三百年的世界历史获知:多数人的生活,成了少数人的实验室,随时等候着被一笔勾销,或是回炉另造;渐渐地,人们又发现,那些许诺了美丽新世界的半神,并没有把他们领到流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号称要建造天堂的半神们,更擅长把人间碾成废墟。

反文化的文化,还有一个较温和的表现方式。

反对文化,不必诉诸砸碎一切的暴力,只要教会人们以考古学家或人类学家的目光看待往昔的事物。教人们把往昔的一切当成和自己不相干的东西,当成旧时的尚未开化的人群的傻和病。这样,文化就被囚在教科书、博物馆、猎奇纪录片,以及专家的论文里。人们研究它,批判它,兜售它,唯独不再借助它领会生活。

小毛,我已经提及“反文化的文化”的两种反文化方式。一种是暴力的全面割除,另一种是温和的中立化、专业化。按照前一种方式,可以指责陶渊明、王维、杜甫是现代的敌人——就是说,是某些人的欲念的敌人。按照后一种方式,只要把他们变成配备了标准答案的专业试题。

我刚刚提到两年前出了一份非主流试卷,意在与“情景交融”之类的标准答案和专业套话为敌。这份试卷,受到相关同事的一直抵制。他们的理由是:学生来上课,就是为了记录标准答案。废除了标答,还会有学生乖乖来课堂听课么?课还怎么讲?老师的权威又将何在?

从那以后,我重又老老实实遵照主流出题。学生重又过上了背诵标准答案的生活,写出一个“情景交融”,可以得到至少5分。同事之间,也重又恢复了和谐气氛。因为,我尊重了他们的文化。真是一种惹不起的文化。

老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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