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德春先生前几年在《语言学教程》(1987)、《语言学通论》(1990)、《论微观语言学》(1991)等著作和论文中,把微观语言学看作是现代语言学科学体系中的一个分支学科,认为它有自己的语言观和自己的理论、方法,并从微观语言学的角度提出语言不仅仅是音义结合的词汇和语法的体系,而且是处于一定相互关系之中的微观变体的总合。
既然,语言是宏观体系与微观变体的总合,作为语言研究者就必须一方面从客观体系上研究语言的结构和体系,另一方面也必须从微观变体的角度考察语言体系的发展变化,对各类语言变体进行描写和研究,从而预示各类微观变体对整个语言宏观体系发展的作用和影响。
语言的微观变体存在于语言的语音、词汇、语法、修辞等各个不同的层面上。在词汇层面上,因为词所具有的特性,也有不同类型的微观变体。
词是音义结合、语法上定形独立运用的最小的语言单位。词有一定的语音形式,词由音节组成,有轻重音、联音变化等语音特征。词的这一特征,导致了词的不同的语音变体。如语音脱弱造成的变体、语音同化造成的变体,等。
因为词具有一定的书写形式,这一特征也导致产生一定的书写变体。如:
① 无宁——毋宁 ② 反照——返照 ③ 纨绔——纨侉
④ 摩擦——磨擦 ⑤ 原故——缘故 ⑥ 哄动——轰动
⑦ 马蜂——蚂蜂 ⑧ 咕叽——咕唧 ⑨ 记录——纪录
这些书写变体的产生,都与汉字形体发展演变的历史有关。例①是“无”“毋”相通,是通假字造成的;例②是古今字造成的,“反”是古字,“返”是今字;例③是异体字造成的,“侉”与“绔”是异体字;例④是语素义相同造成的,“摩”与“磨”语素义相同;例⑤是语素义相通造成的,“原”表“原因”,“缘”表“缘由”,意义相通;例⑥是语素义“哄”与“轰”的不同造成的,主要是由于人们认识事物的角度不同而产生的;例⑦是类化字造成的;例⑧是着眼于记音,用字灵活而造成的;例⑨是错别字合法化造成的。
词有一定的语法形式,所以当一个词进入具体使用时也会产生一些变体。如:
study——studies
do——did——done汉语因为没有形态变化,所以不存在这些变体。
不同的词语可以表示同样事物,即有各种不同的微观变体的情况。如:
卷心菜——从其卷心的情状命名
大头菜——从其状如大头而命名
对产生这些变体的原因,我们不可能一一枚举。
本文主要考察汉语词语的微观变体产生的原因及其形成的几种主要途径。这将有助于我们研究微观变体之间的相互影响、异化和发展以及预示各种微观变体对整个汉语词汇宏观体系的发展和影响。
二
从语言自身发展演变的角度考察汉语词语变体产生的途径。
在现代汉语的发展演变中最引人注目的现象之一,就是双音节化趋势。这一过程不是孤立的单双音节之变,而是和语义内容的衰亡、发展、重新分配紧密联系着的复杂过程。这种现象造成数个适合不同使用情况的替代变体,这是双音代换和词汇丰富化相结合的表现。
产生这些双音节变体的途径,从构词角度分析主要有下列几种情况。
1.加虚化的词缀,如:
杯——杯子 舌——舌头 嘴——嘴巴
鹰——老鹰 刀——刀儿
2.加指明类别的词素,如:
荷——荷花 柳——柳树
3.加同义词素或相关的陪衬性词素,如:
牙——牙齿 国——国家
4.加形容提示性词素,如:
鳝——黄鳝 泪——眼泪 眉——眉毛
面——面条 舅——舅父 姨——姨母
这些前加或后加的词素从不同的角度指明其特征、状貌、辈分关系,增添有用的信息。
5.重叠原词素,如:
爸——爸爸 姐——姐姐
与双音节化有关的产生词汇变体的另一个途径是颠倒词素的顺序,如:
来往——往来 别离——离别
从汉语构词角度看,汉语不像有形态的语言那样靠形态的变化。汉语主要依靠充作词根的单音节词素的组合来产生这些双音节词。
从历史上看,古汉语单音节词复合成为双音节词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曾有过一个词素顺序不固定的过渡阶段。如:
诗经:家室——室家 恭敬——敬恭
楚辞:离别——别离 长久——久长 灵魂——魂灵
鲁迅的著作,如:
慰安 绍介 平和 运命 识见 苦痛
这类颠倒词的产生是应修辞的需要而产生的。如《诗经》中《齐风· 东方未明》。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
……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
“裳”与“明”,“衣”与“晞”押韵,用“裳衣”。
山北山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明月明月,茄一声愁绝。(戴叔伦)
“明月”与“月明”词义相同,平仄相反,读来腔正调圆,字响韵足。
从这些情况看,词序颠倒的变体是为追求表达效果而产生,并在古今实践中不断发展并规范化的。
三
从港台语及各地方言对普通话的影响考察变体产生的社会途径。
当人们用词来命名现实世界中的概念的时候,潜在着许多可能性,面临着不断选择的过程。当人们命名同样概念或现象时,人们所选择的语音特征、形式及所选择事物特征的角度都可能不一样,也就是说可以选择诸多潜在可能性中的其他特征命名事物,其结果产生了同一事物名称的不同变体。
比较港台及大陆词语变体,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对于相同的意义内容,各自采用不同的词素来构成词语。这种变体大致有三大类型:1.词义相同,词形完全不同;2.词义相同,词形部分不同;3.词形相同,词序颠倒。
1.词义相同,词形完全不同的并不多见。如:
观光——旅游 太空人——宇航员
2.词义相同,词形部分不同的较多。这种情况又分为两种:A.相异部分是两个同义词素;B.相异部分并非同义词素。
A.相异部分是两个同义词素的
由于大陆与港台对这两个同义词素的选择不同,造成了同义不同形的现象。如:
简履表——简历表 录影机——录相机 情势——形势
现况——现状 人造皮——人造革 超音波——超声波
以上各组变体中相异词素可组成“履历、影响、情形、状况、皮革、声音”等名词。
讶异——惊异 翻摄——翻拍 镇暴警察——防暴警察
塞车——堵车
以上各组变体中相异词素可组成“惊讶、拍摄,镇防、堵塞”等动词。
迅快——迅速 尽速——尽快 屈枉——冤枉
以上各组变体中相异词素可以组成“快速、冤屈”等形容词。
B.相异部分并非是同义词素的
北平——北京 出租车——计程车 幼稚园——幼儿园
3.同素异序的
名 词:闲空——空闲 尘灰——灰尘
动 词:离脱——脱离 窃盗——盗窃
形容词:慌恐——恐慌 削瘦——瘦削
以上可以看出这种同义不同形的词语变体,主要是名词或名词性词语,偶有动词或形容词,这同港台和大陆普通话对同一事物的命名方式或取义角度不同有关。大陆普通话“出租汽车”得名于其工作的性质,台湾的“计程车”得名于其工作方式。另一些变体是与不同的社会政治背景有关。
四
两种语言或两种文化的接触也会导致词的不同变体的产生。这里当然包括外国语言文化或不同民族的语言文化对汉语的影响。本文主要考察受外国语言文化影响而产生的变体。 汉语吸收外来词时,新外来词的原语选择多数来自英语。因为接纳这些外来词的方式不同,如音译、音译兼意译、意译等,所以造成了大量的变体。如“艾滋病”英语中AIDS,法语是SIDA,汉语选英语AIDS作原语,指后天性免疫缺乏综合征。这个词刚引进来时,出现了许多变体,如“爱滋病”“爱死病”“爱之病”,后来用“艾”代替“爱”写成“艾滋病”,可能是“爱”在汉语里是褒义词,而不是消极的贬义词,所以用中性词“艾”来代替的。再如:BP机、BB机、CALL机、传呼机、寻呼机等都是采取不同的手法接纳外国词语而造成的词语上的不同变体。
汉语原来借用或吸收外来词语时,显示出明显的凝聚力和改造力,刚开始吸收时可能音译,然后音译和意译,最后完全改造成汉化词。如:莱塞(1aser)属音译→镭射(音译兼意译)→激光变成汉化,还有桑那浴(sauna)→蒸汽浴,一部分选词材料来自音译,其余构词材料是使用汉语本身固有的。类似的如:
呼拉圈(Hula-hoop)→健身圈
迷你裙(mini裙)→超短裙
幽浮(UFO)→飞碟
近年来吸收外来词语时有一种外来文字直接参与的译形的形式非常引人注目。如:
BP机 T恤
BB机 T恤衫
Call机 丁恤衫
寻呼机 翻领衫
传呼机
过去汉语曾吸收过X光线,其中外文字母“X”,可用汉字“爱克斯”表示,可是BP机、T恤中的外文字母,好像没有用汉字表示过。这种语言夹加和混用现象对汉语的构词模式也形成了某些冲击。
从构词角度看产生这种变体有如下几种途径。
① 音译:的士(taxi)、迷你(mini)
② 意译:健身圈、超短裙、飞碟
③ 音译兼意译:艾滋病、桑拿浴
④ 拉丁字母组合:UFO、CT
⑤ 拉丁字母形体+汉语语素:T恤衫、BP机
⑥ 取拉丁字母谐音与汉语语素构成:BB机
现代汉语吸收外来词时出现的这种情况,值得我们在研究词的微观变体的过程中加以重视。
五
求新、求雅、求简可以说是一股当前社会心理潮流。在这种社会心理的影响下,语言中也出现了一些引人注目的现象,这些现象构成了语言变体产生的又一个途径。
当一个词语进入语言的词汇体系以后,使用的时间长了,就没有什么新鲜感,人们有时候就想用更加新鲜的词来代替它。如:
讨论——研讨 层次——层面
覆盖——涵盖 趋势——走势
对于这些变体,我们在上文已考察过。这类变体中值得注意的是形象特点上有鲜明印象的词,如:炒鱿鱼、红眼病、面包车、大团结等。
从构词心理来说,这类变体一般都是由各种联想构成的,具有丰富的联想义。
从构词法角度看这些变体产生的途径,主要是通过比喻和借代等联想途径构成的。
从理解角度看听者和读者对这类词语所表达的内容也必须通过相应的联想才能把握。
人们在日常交际中设法避免那些令人不快的、不便明说的词语,而代之以委婉的说法。这是求雅的社会心理。求雅也是产生词的变体的一种途径。如:
死——去世 月经——例假——来事 厕所——一号——卫生间
这些由求雅心理而产生的变体使语言的表达、情感的交流更加文明、富于表现力。
求简心理是变体产生的又一途径。例如汉语中原来的“公共汽车”一词,后来又产生音译词“巴士”,人们把它进一步缩为“巴”代替“公共汽车”,说成“大巴、中巴、小巴、冷气巴、直通巴……”等等。汉语原来有“出租车”,人们平时说“坐出租”,连后边的“车”都省了,说明人们已经是习惯了。可又出来了一个“的士”,刚开始大家都不习惯,后来从广州来的“的士”火起来了,实际用时又缩成“的”代表出租车,造出了一大堆词语变体。如:“打的、面的、马的、板儿的、火的(价钱高,生意兴旺的)、夜的、夏利的、奔驰的、的哥、的姐……”等,大有代替“出租车”的趋势。这是因为说“打的”总比说“去找辆出租汽车坐”简单省事得多。
总之,人们的求新、求雅、求简心理也造就了一大批词的微观变体。这些变体,一方面新鲜、生动、形象、简明,具有时代特色;另一方面也大大丰富了现代汉语的词汇。
以上我们主要从语言、社会、文化、心理等角度考察了词语变体产生的几种主要原因和途径。
当词语变体通过这些途径产生后,不同的变体也就进入了相互竞争的状态。有时候,这种状态甚至造成一些混乱。这种混乱没有必要过早地从标准化的角度去进行规范。因为实际上一种语言的词汇系统是多种矛盾的对立统一体,所以在语言发展过程中,对词汇有多种选择性。而多种途径的选择带来混乱性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这是语言生命力的表现之一。语言的发展就是在这种混乱与规范之间保持平衡的过程。保持这种平衡,一方面靠语言间词汇体系自身的调节机制;另一方面靠社会对它的规范。这样从混乱走向平衡,又出现新的混乱,走向新的平衡,这就是语言词汇系统发展的规律。
参考文献:
[1]王德春:《语言学教程》,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7年。
[2]王德春、金立鑫:“论微观语言学”,《外国语》,1991年第4期。
[3]严奉强:“台湾国语词汇和大陆普通话词汇的比较”,《暨南学报》,1992年。
[4]田雨泽:“关于现代汉语异形词的规范化问题的思考”,《锦州师范学院学报》,1993年第1期。
[5]谭汝为:“同素逆序词四论”,《词汇学新研究》.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年。
(原载《汉语学习》200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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