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男旦李魁喜

最后的男旦李魁喜

李魁喜（1903-1970），玉环县坎门镇人，13岁进“品玉”班学艺，是高玉卿（大娒旦）的首席弟子。

永嘉昆剧团有三位男性旦角演员：李魁喜、章兴娒、陈雪宝，都是高玉卿的入室弟子。随着女性旦角不断涌现，男性旦角就不像先前那么吃香。章兴娒与陈雪宝先后改唱老旦，只有李魁喜依旧坚守自己的岗位，成为温州地方戏曲队伍中最后一位男性旦角演员。

李魁喜

抗日战争以后，地方戏曲班社生存困难，他曾先后辗转于“新品玉”、“品福”、“新锦福”、“一品春”等班社，也曾一度加盟“大高升”京班，生计极不安定。1951年“巨轮”昆剧团成立，聘他来班为当家旦，1955年随团转入永嘉昆剧团。1957年夏，温州市成立戏曲学员训练班，他奉调进入训练班讲授昆曲。在短短半年中，他传授了《荆钗记·拷婢》、《西厢记·拷红》、《玉簪记·追舟》、《火焰山·借扇》、《渔家乐·藏舟》等剧目，任教期间还贡献出一批昆曲音乐资料。1960年温州成立戏剧学校，仍聘请他来学校执教，直至1963年退休回到老家玉环。(www.guayunfan.com)李魁喜的戏路，大体上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种类型：一种为悲情旦，如《琵琶记》之赵五娘、《荆钗记》之钱玉莲、《白兔记》之李三娘、《折桂记》之佩芝、《绣襦记·刺目》之李亚仙、《金锁记》之窦娥等；第二种为刺杀旦，如《一捧雪》之雪艳、《渔家乐·相梁刺梁》之邬飞霞、《铁冠图·刺虎》之费贞娥等，《火焰山》之铁扇公主也可归入这一类；第三种为丫头旦，如《西厢记》之红娘、《钗钏记·相约相骂》之芸香、《翡翠园·盗牌》之翠儿等。

李魁喜嗓音柔媚甜润，做工细腻传神，在高玉卿众多的亲授弟子中，被公认为最得乃师真传的一个。他的悲旦戏，虽未敢有“胜蓝”之誉，但能够赚取观众眼泪，除了高玉卿，李魁喜就是首当其冲了。在他一生的艺术追求中，最可贵的一点，就在于他不墨守陈规，敢于不断挑战自己。他的戏路中，有的剧目并不是来自师父的传授，而是采百家之长，自成一脉。比如旦角中的刺杀旦，就是他自己发展出来的。

所谓“刺杀旦”，是指戏中的女性人物或为了复仇（如《一捧雪·刺汤》中雪艳刺杀汤勤、《渔家乐·刺梁》中邬飞霞刺杀梁冀），或为了保护自身的贞洁而反抗强大的侵害者（如《铁冠图·刺虎》中费贞娥刺杀“一只虎”李固）。剧中的绝大多数女性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在刺杀过程中，演员着重表现的是剧中人的惶恐、惊惧、战栗等情感，因此表演的难度也较大。

苏州昆剧的旦角行当中，“刺杀旦”是专设的一类。永嘉昆剧的“包头门”[1]中却没有专门的“刺杀旦”，《一捧雪》、《渔家乐》等剧目大都作为全本戏来演，其中的折子如《刺汤》、《刺梁》也不是那么突出。

《刺虎》是民国以后首先由梅兰芳移植演出的，1930年由美国派拉蒙电影公司在纽约拍成电影。剧情大概：明崇祯年间，费贞娥从小被选进宫，服侍长平公主。闯王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皇帝自缢煤山。费贞娥假扮长平公主，拟伺机手刃贼人，为国复仇。不想闯王进入皇宫后，见费贞娥美貌，将她赐与大将李固（外号“一只虎”）为妻。洞房花烛之夜，费贞娥将李固灌醉，拔宝剑将李固刺死，自己也自缢而死。

据李魁喜说，为学这出戏，他曾多次向“祝共和”班当家旦正贤求教，正贤也对他尽心指点。有一次，“新品玉”班在平阳某地演出，头家点的戏正是《刺虎》，当时班里无人能演，班主孙棣超知道李魁喜有这出戏，便再三要求他上台。演出之后好评如潮，但李魁喜却心存顾虑，唯恐师父责怪他另寻门路。哪知高玉卿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鼓励他转益多师。李魁喜从此吃了定心丸，这才决心进一步拓展戏路。

《渔家乐》是温州乱弹84本老戏中的3本昆戏之一，向来作为全本戏演出。剧情大意是：东汉章帝驾崩，奸臣梁冀欲篡位，杀死渤海王刘瓒，清河王刘蒜闻风而逃。马融之女瑶草谏父勿从梁冀，被迫下嫁贫士简人同。刘蒜被校尉追杀逃至江边，渔翁邬某欲救之，被乱箭射死，邬女飞霞匿刘蒜于舟中，幸得脱险。梁冀命马融将女儿瑶草献作歌姬，邬飞霞曾得九天玄女所赐神针，遂冒瑶草之名混入梁府。梁冀朝罢回家，相士万家春见梁气色不正，告之三日之内必有人行刺，梁冀遂闭门不出。邬飞霞侑酒，伺机用神针刺死梁冀。梁府家人遍寻刺客无着，要万家春推算刺客为何人，万家春巧言为邬飞霞开脱，设计骗开梁府后门，与邬一同投奔刘蒜。刘蒜即帝位，立邬飞霞为后。

李魁喜说，他听前辈说起过，《相梁》、《刺梁》是当年“同福”班班主杨盛桃的拿手好戏，杨盛桃饰相士万家春，高玉卿饰邬飞霞，形成一对黄金搭档。杨盛桃息影家园之后，高玉卿因没有更好的丑角为他配戏，就不愿再演此剧。李魁喜想学，师父也没有正式教他，只简单说了一些身段，他的《藏舟》与《相梁》、《刺梁》都是从正贤那里学来的。

《一捧雪》是昆剧的热门戏，剧叙明嘉靖年间，太仆寺卿莫怀古收留穷途潦倒的裱画匠汤勤，并将其荐为严府门客。汤得悉莫家有祖传羊脂白玉杯，名“一捧雪”，遂唆使严世蕃向莫索要此杯，莫请工匠制作赝品与之，被汤勤识破。莫怀古无奈携杯举家逃亡，又被严府家将截获，送至苏州总镇戚继光处问斩。义仆莫成自愿替死，将人头送进严府，又被汤勤识破人头是假。御史陆炳奉旨审问人头，知汤勤垂涎莫之侍妾雪艳，示意雪艳允嫁。雪艳在合婚之夕刺死汤勤后自杀。后严家失势，莫怀古之子莫昊得中进士，父子团圆。

这是一出描写忠奸斗争的戏，全场气氛热烈，几乎没有冷场戏。其中旦角戏最精彩的就是《刺汤》。我有幸看到李魁喜在温州市戏曲学员训练班给学员排戏的场景——莫怀古侍妾雪艳由陆炳作主许配汤勤，并暗示将其刺死。洞房中，雪艳将汤勤灌醉，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利刃，带着既是满怀仇恨又充满恐惧的眼神，把刀咬在嘴里，然后捋袖、散发，用不住颤抖的手举起利刃，小心移步走近卧榻，口中叫唤：“汤老爷！汤老爷……”突然不小心碰到椅子，她惊惶失措回到原处，匕首落地，全身颤抖，目光呆滞。待神定之后，又拾起匕首，慢慢移步，轻轻叫着“汤老爷”走近卧榻，终于下定决心，举起颤巍巍的手，拉开帐子一刀刺了下去……

我看过刘美娟、曹畹秋、谢兰玉等京剧名家，包括我曾任职的温州京剧团名旦钟宋碧、陈冰华等演出的《审头刺汤》，虽各有千秋，但整个刺杀过程似乎没有永昆那么细腻。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京剧的场面伴奏只是单一的“八打特[2]”，意在制造紧张气氛；永昆的场面则使用了脚鼓，由疏而密，由轻而重，由慢而快，对人物的心灵与感情起到很好的衬托作用。

《刺虎》、《刺梁》、《刺汤》这三出旦角的刺杀戏，所用的道具各不相同，《刺虎》据说用的是宝剑，《刺梁》用神针，只有《刺汤》用匕首。比较而言，这三个戏中《刺汤》感情转换最为饱满，最为丰富，最富于艺术表现力。

《火焰山》是“新品玉”班著名的彩头戏，其机关布景出神入化，瞬息万变，令人目不暇接。《借扇》是其中的折子戏，与京剧不同的是，孙悟空不是武生，而是由丑角扮演，穿黄色僧衣，戴僧帽，系虎皮裙。使用的金箍棒则是当今常见的魔术，把手伸向耳后，突然就变出一根金箍棒；芭蕉扇有特制机括，轻轻一拉就能打开，轻轻一拍又收拢。孙悟空钻进罗刹女肚子里，采用了一种象征性表演手法，藏身在桌子下面，孙悟空的撕扯与罗刹女因痛极而翻滚保持同步。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听说其他剧种有这样的表演方式。

李魁喜在上世纪50年代的温州市戏曲学员训练班与60年代的温州戏校，都曾把这个戏传给学员，也曾多次演出。半个世纪后，时过境迁，现在再也没有人会演这戏，而且连芭蕉扇的制作也没有人知道了。

[1]　温州所有的地方戏曲的角色行当分为三门：白脸门、花脸门与包头门。

[2]　“八打”是鞭鼓，“特”是闷钹与小锣同时敲击。